第十二卷第三章悲伤之极的天云

……黑暗。

在昏睡的过程中，眼前一片黑暗，但头上的伤口却传来一片清凉，似乎有人替我敷上药膏，妥善包扎完毕。

在那漫长的睡眠中，消毒水与药剂的味道始终不断传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睁开眼睛。

接着，我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周围的布帘是拉上的，

我从床上爬起，拉开病床周围的布帘。

并不宽阔的保健室内，所有的景象瞬间尽收眼底。

此时夕阳已经正在西下，窗外传来软弱无力的橘黄微光，代表太阳所能尽到的最后努力。

靠近保健室门口的地方，有一张上面放置许多医药箱与医疗用品的办公桌，而桓紫音老师就坐在办公桌前，她面对着残弱的夕阳，手中拿着一叠稿纸依序阅读。

熟悉的人影，熟悉的动作。眼前的场景，我心中升起微妙的复杂感。

或许是因为受伤导致的虚弱，桓紫音老师娇小的背影，有一瞬间让我感到恍惚——仿佛我穿越了时光，再次重回羁绊尚未被夺走的「六校之战」那一年——于那温馨又充满欢笑的怪人社里，桓紫音老师正在替大家看手稿，并给予鼓励与指教。

可是当短暂的恍惚消失后，无情的现实再次袭来，将我压得喘不过气。

「……」

坐在床上，沉默片刻后，我知道大概是桓紫音老师替我包扎了伤口，并且一直在这里守护着我，等待我醒转。

要知道，我与金发小混混发生争执时不过是早晨，而现在时间即将跨入傍晚，我几乎昏睡了一整天，代表桓紫音老师也在这里待了一天。

我想向老师道谢。

「桓紫音老……」

但是我一句话还没出口，又缩了回去。

因为我很快想起，桓紫音老师已经升职了。因为在六校之战中表现卓越，加上其俐落干练的处事能力，回到现实世界后，桓紫音老师的职位很快就节节攀升，距离「六校之战」过去还不到一年，现在已经成为副校长。

但是称呼「桓紫音副校长」又感到十分别扭，才会下意识地收回说到一半的话语。

但桓紫音老师还是听见我的声音，她翻动稿纸的动作有了停顿。

接着，桓紫音老师将稿纸放下，旋转椅子，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我。

「……」

桓紫音老师先是沉默，露出评估性的锐利眼神，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对象。

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初遇老师时，她也露出过这样的眼神——甚至就连动作都一模一样，在打量过后，桓紫音老师遮起自己的左眼，以右眼的「赤红之瞳」，对我进行审视。

看到桓紫音老师的动作，我不禁一怔。

我知道她的「赤红之瞳」可以看出轻小说家的本领，通常越厉害的人，身上透出的光芒也就越强。除非实力到达了反璞归真之境，才能使锋芒内敛，将光芒彻底隐去。

在「最终一战」之前，我曾经一度到达过反璞归真之境，但此刻的我……所有的写作才能、道心、文意都已经失去，不知道在桓紫音老师的「赤红之瞳」眼中看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但没想到的是，桓紫音老师那红到仿佛会燃烧的右眸，在注视我第一眼后，顿时惊讶地微微睁大。

像是不太能确信眼前所见那样，带着浓厚的疑惑，桓紫音老师又盯着我看了几秒。接着她露出意外的表情，连自言自语的话声都充满不解。

「没有光芒……？似乎也不对，只是光芒弱到几乎不存在而已。就像残存的余烬里……剩下点点火星那样，弱到已经覆灭，不足以再形成火势。但是怎会如此……？仿佛曾有足以焚烧天地的烈焰存在过似的，留存的火星数量未免也太多……分布太广……」

踏入「反璞归真之境」不露光芒，怪物君、辉夜姬、幻樱这几位罕见的强者都可以办到，桓紫音老师也见过不止一次。但显然我的状况完全颠覆桓紫音老师的认知，进入她的知识盲区中。

桓紫音老师显然认为我不懂意思，所以自言自语起来并没有顾忌。

接着，桓紫音老师穿着丝袜的左腿跨到右腿上交叠，直视我的双眼，朝我发问。

「……汝的名字为何？」

「柳天云。」

我低声回答。

很快桓紫音老师又抛出第二个问题。

「柳天云，汝……懂得写作？」

她显然打算透过问话得到线索，明白「赤红之瞳」看见的现象，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

然而，面对老师的提问，我先是缄默了几秒，然后只能露出苦笑。

现在已经失去了关于写作的一切……形同废人的我，有资格自称「懂得写作」吗？

这答案很难说清，于是我只能向桓紫音老师，回以另一种形式的答覆。

「我写不出来，也没办法写。」

一边摇着头，向桓紫音老师坦承真实情况。

桓紫音老师听了我的话，迟疑片刻后，终于「嗯」了一声。

至此，保健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夕阳已经完全西落，来自外界的阴影，逐渐盖在了桓紫音老师的侧脸上。

然而，哪怕光线再怎么幽暗，即使阴影能遮掩桓紫音老师的表情，却无法藏起她那明亮的红眸。

她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红色右眸，始终盯着我不放。像是在斟酌些什么，又像在评判些什么。

最后，像是内心的疑惑终于按捺不住，桓紫音老师再次开口，

「吾有最后几个问题……想要询问汝……」

我点头答应。

接着，桓紫音老师伸出右手食指，指向摆在保健室角落的冰箱，

「……但吾有点口渴了，先替吾拿点喝的吧。啊、汝也自己拿一罐吧，不必客气。」

一般来说会叫头上缠满绷带的病人拿饮料吗？我顿时无语，不过这才是桓紫音老师我行我素的作风吧。

于是我赤着脚跳下床，走到冰箱前面，打开冷藏柜，拿了一罐番茄汁给桓紫音老师，柳橙汁则是给自己。

桓紫音老师将番茄汁倒进透明的玻璃高脚杯里，先是装模作样地宣称里面是鲜血，接着努力介绍血族仪式的必要性。这样的行为我也十分熟悉，只要耐心等待她将吸血鬼的习俗啰唆完毕，很快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终于，桓紫音老师讲解完了吸血鬼的十大饮血习惯，然后她的面色才逐渐变得凝重。

「这是最后几个问题了。吾原本在中庭巡视校园，听见了二年Ｃ班传来大吵大闹声，才上楼察看……但是呢……」

喝了一口番茄汁，桓紫音老师的话题微一停顿。

听到这，我则是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桓紫音老师来得这么及时，她原本就在二年Ｃ班附近，只是被吵闹声吸引而来。

桓紫音老师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呢，就是吾上楼巡视的时候，发生了吾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几件事。答案只有汝能明白，所以吾也只能问汝。」

只有我能明白答案？我一愣。

像是要仔细地捕捉我接下来表情的每一丝变化那样——桓紫音老师说到这里，原先跨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了下来，整个人身体前倾。

然后，她郑重地道：

「吾听见了汝对于乳牛与首席黑暗骑士的维护，为什么……汝对于她们两人信念的理解，能够如此深刻？吾知晓，那并非门外汉能随意出口的妄言，而是在极为了解乳牛与首席黑暗骑士的前提下——透过将心念倾注于『写作之道』上，历经长久，饱经风霜，几近付出一切后……才可能换来的顿悟与明了。

「柳天云，汝既然声称自己不能写，也没办法写，那足以读懂吾门下学生的顿悟与明了……又源于何处？」

面对桓紫音老师的提问，与沁芷柔与风铃相处的回忆逐渐涌上，我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在哑然许久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汝……不愿回答吗？」

像是读懂了我的沉默，桓紫音老师微微摇头。

气氛静得可怕。

过去一阵子后，我起身道别。

保健室内依旧没有开灯。

在离开保健室之前，我关上门。在大门关闭的前一瞬间，透过那快要关闭的门扉……我看见桓紫音老师依旧坐在桌前，她凝视着已经喝干的玻璃高脚杯，久久不语。

✎

一夜平静。

又过去了一日，隔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再次下起雨来。

「幸好早上出门前带了伞……」

那雨势太大也太凶猛，给人雨点几乎要打穿伞身的错觉。时不时会有一阵风斜斜吹来，将雨幕泼洒到我的脸上、身上。

哪怕撑了伞，身体还是很快被打湿。

我的家位于Ｃ街道圆环与道路的相接处，与大马路紧密相邻，因为不是主干道的关系，会经过门口的车流量并不多，平常还算挺安静的。

步行二十分钟后，抹去脸上的雨水，站在Ｃ街道的起点，我已经能够遥遥看见圆环旁的家。

「那是……红光……？」

但是，与平常不同的是，我的家门口此时有数道轮流闪动的红色光芒，将远处的雨幕染成了淡红色。

眯着眼睛再仔细一看，那红色光芒似乎来自家门口停着的三台黑白车辆。这三辆车，顶端装着不断闪烁强烈红光的警示灯，两侧车身上还打印着「Ｃ市警政署」的字样。

毫无疑问，这三辆都是警车。

「可是，警车为什么会停在我家门口……？」

撑伞踏着地上逐渐积起的水坑，怀抱这样的疑虑，步伐不禁也快了几分。

由于家里被围墙包围，唯一的入口只有铁制栅栏制成的外侧大门，因此必须走到门口处，才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从三辆警车旁路过，我站在自己家的外侧大门前，视线穿过敞开的铁栅栏看去——

看清眼前的情况后，我慢慢瞪大双眼。

……人群。

足以用「人群」这种量词加以形容，此时一共有八人站在我家房子的门口前，并不时彼此交谈。

我认出此时靠着门口正在说话的，是我的双亲。

而有六名撑着伞的警察位于门口附近，他们面对着我的爸妈。六名警察中，最前方似乎职位最高的中年警察，手上拿着笔记本与钢笔，倾听我的爸妈说话的同时，一边点头，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

因为他们挡住了去路，无法踏入家门，于是我疑惑地开口询问。

「你们……」

——!!

但是，我的话语才出口两个字，就错愕地产生停顿。

……之所以感到错愕的原因，也极为简单明了。

——你们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在我开口的瞬间，六名警察也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回过头的那些警察，在看清我的长相后……他们覆盖于警帽阴影下的眼神，却锐利到仿佛能刺穿人心，表情也随即变得无比狰狞。

「抓住他!!」

伴随着中年警察急促的大吼声，其余五名警察手臂张开，一起向我扑上，

面对显然训练有素的五名成人警察，我根本不是对手。先是手臂被人钳制，再来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我的身躯被一记过肩摔，狠狠摔在泥泞的庭院地面上。

吃了一记重摔，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搅，连胸口的呼吸起伏都变得时断时续，巨大的痛楚自背脊扩散至全身。

接着我被数名警察联手压制在地，双手也被金属手铐反铐在后，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这些警察一见面就动手，就像害怕我逃跑那样，完全不留情面。

而且，他们明知我的双亲就在旁边，中年警察发出「抓住他」的命令时，也没有产生丝毫犹豫。

错愕、不解，还有许许多多的不明白，揉合成巨大的困惑。

哪怕遭到压制在地，我只能脸贴地面发出闷声。但是那巨大的困惑，依旧促使我开口发问。

「为什么抓我？我什么都没做！」

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击全身，于那张狂的雨势中，我发出大喊。

中年警察向我慢慢走来。

他撑着伞，替我遮蔽雨势，然后弯下腰。透过被拉近的距离，中年警察那眯起的质疑眼神，令我永生难忘。

「去警察局再辩解吧！」

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被绑上了警车，于鸣笛声中……朝着未知而去。

✎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踏入警局。

先松开手铐后，坐在办公桌前，中年警察向我说明事发的原因。

「你被附近的住户控告蓄意纵火罪。」

纵火罪？

受到意料之外的罪名加身，我不禁错愕。

中年警察拿起一张载满文字的纸卷，照着上面的叙述，向我说明案情。

「离这里大约五百公尺，Ｃ町十三户的住户，在半个月前房子因为失火而烧毁，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多年以来累积的财产付之一炬……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查获Ｃ町十三户的庭院内饲养大型犬。而有两名Ｃ高中的学生，放学路经该庭院时，常遭大型犬吠叫驱逐，因此心生报复念头——之后，这两名学生每天都去Ｃ町十三户恶意丢弃燃烧中的烟蒂，这就是失火的起因。

「而那两名Ｃ高中的学生——于今天遭到逮捕后，声称至庭院丢弃烟蒂是你出的主意，因此你是主谋，被Ｃ町十三户控告蓄意纵火罪。」

中年警察接着说出了那两名学生的姓名，听完之后我又是一愣，因为凶手赫然是金发小混混与跟班。

那两个器量狭小的家伙，大概是记恨我揍了他们吧，所以才随口诬陷我。从这点也可以看出他们的不明智，因为只要我没有犯案，迟早能够证明清白。

之后，我花了大半夜的功夫，向中年警察解释自己并没有犯案，与对于金发小混混与跟班诬陷的缘由猜测。

再之后，金发小混混与跟班也与父母一起到来，形成三方对峙的局面。

经过一番长久的罪证调查与质询后，终于，在时间彻底到了三更半夜后，我得到罪证不足的结论，进而被释放离开警局。

「……」

在开车回家的途中，因为经历许久的疲劳轰炸，我与双亲都是一脸疲惫。

开车的人是父亲——在快要接近家里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他，忽然开口发话。

「所以……你是因为在学校打架，才被那两个人诬陷了，我没说错吧？」

我坐在汽车后座，沉默片刻后，点头应是。这的确是事实，没有解释余地。

父亲又道：

「那你为什么打架？打架很好玩吗？虽然你一直不肯详细说明，但你的左脚也是因为这样才受伤的吧？」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峻。

这次我摇摇头。我知道父亲能从照镜中看见我的动作。

母亲坐在副驾驶座，这时候她也回过头，露出责怪的神情。

「你怎么就不好好读书呢？如果你好好读书不管别的事，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对了，隔壁邻居读高中的大儿子，似乎上次又得了市长奖，怎么你就不能跟他学学呢？你不懂得读书，也没有别的才艺，整天只会惹事生非。我有时候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自己有这种一事无成的小孩了。」

「啊啊……如果你能跟隔壁的大儿子交换就好了，我也想要那种小孩呐。」

母亲哼了一声，终于转过头去。

闻言，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嘴巴。

……是啊。

为了凑齐文之宇宙所需的愿力，我曾在写作界取得的辉煌与成就，也被迫做为代价付出。

过去那个荣耀于文字，在文坛里活跃的柳天云……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甚至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变得一切成空。

在我写作能力尚未失去之前，那时的父母对我很好。哪怕我后来于国中时期封笔，靠着堪称优秀的成绩，也能使双亲不至于烦闷……

然而，我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

所以在父母看来，我只是个没用的废人。

「最终一战」结束后，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随着时日流逝，面对已经不再有所成就的我，父母的态度也起了巨大的变化。

对吊车尾成绩的辱骂。

针对左脚伤残的责怪。

以及嘲笑孩子能力低下的讥讽。

至此，我也明了了人性的残酷。哪怕亲如父母，在我光环加身时能够呵护备至；但在我失势落魄时，他们也可以将我推落至绝望深渊。

车身一阵震动，接着停下。

到家了。

将车在车库停妥后，父母率先下车，打开了家门。

父母相继进入家门后，我本来也想尾随进入，但是母亲却在我将要踏入门口时，将门掩上。

我一怔，看向将要关门的母亲。

「你就待在外面好好反省吧，直到天亮为止。」

听见母亲的言语，与她对视的瞬间，原本以为早已麻木不仁的内心，忽然再次绞痛起来。

她的眼神，像极了陌生人。

「……唉，要是我家的儿子，有隔壁邻居的大儿子那么厉害就好啰。」

随着母亲最后一句冷言冷语飘来，家门也随之关上。

「……」

我注视着关闭的门扉，沉默不语。额头上，绷带下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但那疼痛却不及内心之万一。

现在早已是夜半时分，于最深沉的黑夜中，我默默蹲坐在家门口，望着被乌云掩蔽的天空，不禁露出惨笑。

我此刻的凄惨，是源于『愿力之天秤』的影响……还是人的的恶根性毕露？对于此，我不愿深思。

被拒于家门之外，于冷清的夜色中，顿时多出许多时间，可以思考关于自己的事。

这时，我想起晶星人女皇最后留下的话语。

「柳天云，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为了逞英雄的事迹留下悔恨……思及过往的愚行感到愤懑——你会因憎恨人生的不幸，在『愿力之天秤』的影响下痛苦哀号，等着吧，你等着吧……本女皇的话不会有错的……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抛下这些话，晶星人女皇展开历时三百年的往返母星之旅。

或许是她早已见识过太多落入痛苦深渊的人，哪怕我后来的发展，并没有被晶星人女皇亲眼所见……她临别前留下的猜测，确实也猜对了一半。

在失去一切后，我饱经人情冷暖——哪怕曾经以为早已痛到麻木，在被父母嫌弃而抛在门外的此刻，内心最柔软的深处，仍然痛到无以复加。

可是……

「可是，妳毕竟还是有一半没有猜对，晶星人女皇啊……」

因为夜晚的寒冷，我朝手心呵着气。白雾状的热气从我的指缝中流出，于那些微的暖意中，我轻声自语。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抉择，哪怕再重来一万次，我也会选择相同的道路……选择复活怪人社的大家，让她们能够拥抱应该拥有的幸福……

「——因为，如果『愿力之天秤』确实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那么，如果此刻的我正在流泪，也就代表我曾经的朋友们能够露出笑容，不是吗？」

此时，我将脸孔抬起，望着远处街道的路灯。

那路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乍看之下晕成了一团光球的模样。

那光球的模样，勾起了我在「最终一战」里的某些记忆。我曾经以装着回忆的光球，借此与「愿力之天秤」交换最后的愿望。

那些璀璨明亮的回忆光球，代表着我与众人之间的所有羁绊。当时六所高中的学生都包含在内，一共数千团光球里，都映着来自过往的画面。

可是，其中有六团光球的画面特别明亮与耀眼，让我一辈子无法或忘。

……在第一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幻樱笑着戳我的额头。

……在第二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沁芷柔穿着粉红色和服追杀我的画面。

……在第三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雏雪与我一起卖同人志的画面。

……在第四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风铃笑着对我说，她可以成为替我送行的风。

……在第五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辉夜姬害羞地对我递上她亲手编织的和服。

……在第六团光球的反光中，我看见桓紫音老师掐着我脖子假装生气的模样。

正是因为那过往的回忆，那仅存仍未被遗忘的美好，我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无论再怎么被人嘲笑、侮辱、欺负，都能够勉力忍耐，不至于彻底崩溃发狂。

这时候，或许是因为熬夜导致疲倦，又或许是额头上的伤势造成了影响，我眼中望出的视线，开始模糊。

这视线的模糊有些异样，我迟疑片刻，向自己的额头摸去，这时才发现体温的异常升高。

……大概，我发烧了。

是因为病了，虚弱了，才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吗？眼前才会不断浮现过往的美好，想借此寻求一丝慰借……？

「……」

此时不断变得模糊的视线，让我产生某种幻觉。

在那幻觉中，我看见了幻樱。

幻樱穿过未曾上锁的大门栅栏，朝我走来，并且站到我面前。

——就像那天在大雨中，朝跌倒的我伸出手那样。此刻幻樱再次做出相同的动作，弯下腰，朝我递出手掌。

「幻樱……」

因为是幻觉，所以就算从这里寻求一丝温暖……也没关系吧。

于是，在脑袋昏昏沉沉的情况下，我也伸出手，与幻觉中的幻樱……双手交握。

「!!」

但是，就在双手交握后，我感到一股力量传来，那个「幻觉中的幻樱」居然吃力地想将我拉起身。

「……唔嗯，你好重！快起来!!」

甚至她还说出了这样的埋怨。

我一怔，顺着对方拉扯的力量站起。眼前的景色逐渐聚焦，透过交握的手掌传来的体温，与确切存在眼前的身影，我终于蓦然惊觉……眼前銀发蓝眼的美少女并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于眼前。

我虽然已经站起，但因为发烧的病情，身躯开始摇摇晃晃。

幻樱察觉了这点，手掌探向我的额头。

「好烫！你生病了吗？」

「……」

忽然现身的幻樱，让我的内心感到一阵复杂。

——不要再接近我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不再是以前那个柳天云了。

我想要这么开口呐喊，但幻樱关切的表情与动作，却让内心的复杂更甚，阻止了我差点出口的言语。

「……妳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夜半时分，幻樱却忽然出现在这里，这明显很不对劲。

「因为这个啦、这个！」

幻樱朝我展示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那是便利商店的购物袋，里面似乎装满了食物与饮料。

接着，她露出无奈的表情。

「那些家伙全都因为截稿日的期限到了必须熬夜赶稿，人家现在最有空，只好帮忙买补给品啰。真是的……早点开始努力不就好了吗？就算拖稿是作家的通病，这也未免过头了吧!!」

幻樱没有详说，但是我能明白，她口中的「那些家伙」是谁。

接着，轮到幻樱提问。

「先不说这个，你都生病了，怎么不回家呢？」

我转头看了紧闭的家门一眼，沉默片刻后，内心有些黯然。

「……我没办法回家。」

「可是你生病了吧？」

「……或许。」

「呼呣……不是或许吧，就是生病了。」

有时候幻樱会在莫名其妙的小地方特别坚持，这点倒是跟过去一模一样。

于是我只好无奈点头，承认自己的病情。

看到我的表情，幻樱笑了。

「那么……跟我走吧？你需要地方休息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收留你。」

幻樱抓着我的手，走出两步。因为生病比较虚弱的关系，一时之间我被她拉动了身躯。迈开步伐的同时，我不禁怔然。

回神过后，因为内心的困惑，我止住脚步。

「等等……妳应该不认识我吧？为什么要收留我？」

幻樱拉不动我，但她却依旧紧紧抓住我的手，未曾放开。

而她给出的答案也很简单。

「因为你很悲伤。」

「……悲伤？」

我重复着幻樱话中的关键字，困惑地挑起双眉。

幻樱则是如此发话：

「没错，无论何时……不管是注视着空处、与人对话、看着前方还是露出疑惑表情的此刻——仿佛遭到悲伤的牢笼囚禁那样，你的表情，从未有过片刻欢愉……

「或许别人不懂，但是我明白的……你的悲伤源于何处，又起于何方……」

幻樱说到这，微微一顿，表情变得柔和。

「……那是因为太过温柔，拚命忍住眼泪而产生的悲伤吧？那是打算将所有的罪孽揽于自身，想靠逞强独自解决的一切傻瓜，才会拥有的表情……所以我比谁都更加了解。」

——!!

幻樱的话声并不响亮，甚至在寂静的夜色中听来也如同耳语，只足够传入我一人的耳中。

然而，她的话语内容，却像有无数雷电同时在耳边产生轰鸣那样——让我倒抽一口凉气，就连逐渐变得冰冷麻木的内心，也产生了许久没有过的动摇。

我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将所有的悲伤与痛楚都隐藏在表象之下……然而，就像被读心了那样，此刻却被幻樱彻底道出自己的心声。

——为什么妳能够明白？

——为什么妳能够如此钜细靡遗地描述，仿佛感同身受？

「妳……」

原本我记起幻樱诈欺师的本职，认为这是幻樱靠着观察推测出的真相——但是就在这时，天上的乌云随着风飘开，皎洁的月光映在了幻樱的脸孔上，我终于能看清她的表情。

……幻樱的表情，无比柔和。

那是仿佛独自在忍耐一切，拚命将苦楚无声吞入腹中的人，才能拥有的……仿佛随时会化为泪水的温柔。

「……!!」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幻樱对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因为是同类吧。

……正因为是行走过相同道路的同类，幻樱才会从我身上，察觉别人无法得知的蛛丝马迹。

在「六校之战」的那一年里，幻樱为了拯救所有人，选择背负所有，以自身的寿命为代价，在牺牲了一切后……终于开启第二次时间线。

然而，在第二次时间线里，独自保有过往记忆的幻樱，于那和平的表象之下独自承受着哀恸，于沉默中选择逐渐淡出众人身边，只为不再给昔日的朋友们增添麻烦。

「何其相似……」

出于震惊，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是的，仿佛陷入某种残忍的循环，昔日的幻樱，与现在的我何其相似。

——哪怕，她现在已经失去关于我的记忆，但她过往曾经忍受的悲伤与苦痛，那份对于伙伴的悲伤与不舍，却确确实实地遗留了下来……让她对于此时的我，产生了深刻的理解。

——所以，幻樱此时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对并不认识的我，伸出援助之手。

眼睛深处传来一阵灼热。

因为必须忍耐快要涌出的泪水，此刻我紧闭双目。

「若是命运要斩断这羁绊，我就撕开这命运……」

「就算是天要妳死，我也会把妳夺回来——!!」

就像「过去的我」以及「未来的我」一样，哪怕他们都已经不属于现世，成为虚无缥缈的幻影，他们曾经付出过的努力也依旧幻化为幽影，于我的梦中一再出现。

昔日我拚了命地想拯救幻樱，为此，我曾数次入魔，在不同的抉择中，分别走上「无我之道」、「杀戮之道」、「孤独之道」这三条行不通的道路——哪怕必须付出珍视之物做为代价，依旧义无反顾，不曾存在半点迷惘。

而此刻的幻樱……也是同理。

因为……

——那是超越了羁绊……超越了记忆……超越了时间线的隔阂……甚至也超越了愿力的影响，在战胜一切后，最终残存于心的执着。

第十二卷 第三章 悲伤之极的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