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章松开的指尖

弘凪一边护着低声哭泣的古都，一边选在下一站下车。

古都的制服裙子，背面下䙓被美工刀之类的东西直线割破，站着不动的话大概难以察觉，不过只要开始走路，割破的部分就会分开，露出底裤。

弘凪在月台上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绑在古都的腰上。在西装制服上绑上另一件制服外套，看起来有点奇怪，不过古都只是一边啜泣，一边任由弘凪动手。

「发生什么事了吗？」

站务员走近关切。

「刚刚在电车上──」弘凪想把遇上色狼的事情说出来，可是古都用力抓住了弘凪的手臂。看到她像是不希望自己说出来一般低下头，弘凪改口说道：

「没什么。只是在电车上突然觉得不舒服。我会陪在她身边，所以没问题的。」

说完后，弘凪像是搂着古都的肩膀似地迈开步伐，朝着剪票口方向走下楼梯。

这段期间古都一直低着头啜泣，苍白的脸颊和衬衫领口都被眼泪搞得乱七八糟，压低声音不断吸着鼻涕的模样，让人看了非常心疼。

「对不起，没能早一点发现。」

弘凪用只有古都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要是有好好注视着她，要是打从一开始就待在她身边的话，那种人才不可能有机可乘。

对不起。

真是对不起。

古都低垂的眼中不断冒出眼泪。裙子被人割破，想必让她非常害怕、非常难为情吧。

牵着古都的手走出剪票口，两人开始到处寻找可以买衣服的店面。

弘凪从来不曾在这个距离学校还有两站的车站下车。第一间看到的便利商店里，架上只放着内裤。

虽然想等其他店铺开门营业，但现在是平日早晨，身上又穿着制服，实在不方便在速食店里打发时间，两人只好一直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打从走出月台开始，古都连一次也没有抬头。

左右两侧种着樱花树，沿着河岸建造的人行步道上不见行人走动，看起来相当寂寥且昏暗。古都抱在手里的素描本不小心掉到脚边。当弘凪蹲下准备捡起来的时候，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跟着蹲下，迅速抢了回去。

然后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她就这样在原地蹲着，缩起身子，拿素描本取代弘凪的衬衫，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不断颤抖。

「冬川同学……」

「……」

虽然喊了她，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这里是路中间，我们去找其他地方休息吧。」

「……」

「拜托妳起来吧。」

「……」

「呐。」

本想伸手拉她起来，但却被她一把挥开。

弘凪也束手无策了。

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她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所以才这样蹲坐在地上？

可是现在只有弘凪在场。

「好吧……那就算了。」

弘凪也在古都面前弯下膝盖，蹲着对她说：

「在冬川同学有办法走路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么。」

古都仍然把脸埋在素描本上，用郁闷的声音轻声开口。

「什么？」

弘凪把脸凑了过去，竖耳倾听。

如此一来，又断断续续地听见了：

「……向井同学、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咦？」

不懂这句话到底代表什么。

古都一边啜泣，一边用哀怨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又坐上、同一班车呢？我、我明明……故意错开时间了。」

弘凪非常讶异，同时注视着素描本浅绿色封面上的泪痕渐渐扩大。

「早上……提早两班车，还是看到向井同学。提早三班车，再改搭另一节车厢……结果你还是在车上，为了不被发现，我躲到其他高个子的人中间，被挤到快要没办法呼吸，今、今天也是……我尽可能地晚出发，但你还是在……」

（所以，意思是说……）

古都也一样为了刻意避开弘凪，故意错开电车时间，或是改搭其他车厢吗？

而且当自己提早三个车次、改搭其他车厢的时候，还因为古都没有在平常上车的车站出现而松了一口气，但她其实也在车上？

「可是昨天，我在冬川同学平常上车的那一站一直看着车门，却没有看到冬川同学上车啊……」

说出口之后，弘凪才惊觉这样听起来不就像是自己一直在等古都上车吗？

不过古都光是为了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就已经费尽全力，一边用力抱紧素描本，一边用呜咽的声音说了下去。

「要、要是坐上同一节车厢，说不定……又会碰上向井同学，所以我……走到、下一个车站了。结果看到向井同学……背后有人推着我上车，没办法、走出来……」

（原来是这样……）

古都也为了不要碰上弘凪而做出许多尝试，最后失败。

没有带便当的理由，肯定也跟弘凪一样吧。

（可是，为什么？）

思考她这么做的理由时，心跳开始加速，呼吸顿时困难起来。

弘凪之所以避开古都，是为了忘记她。

（那么冬川同学呢？）

难道连#这一点#也一样吗？

为了忘记弘凪？

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

如果她的理由跟自己一样的话──

「……我明明早就决定、不要再在车上见面了……因为我现在是遥平同学的女朋友了……所以才决定不要再见面……」

这句用快要消失在空气里的虚弱声音所说出来的话，让胸中的鼓噪变得越来越剧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不要再见面的？

遥平主动说出『我交到女朋友』的隔天早上，弘凪就打算和总是同搭一辆车的女生开口说话。反覆演练着对话内容，心中小鹿乱撞，就等她在那一站上车，可是那一天，她没有出现。

失望地来到学校之后，遥平在午休时间介绍古都给自己认识。

只说这个女生是我的女朋友。

「为什么……要在福利社帮我买面包，对我这么亲切呢？为什么明明说了不会去……最后却又来了呢？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遥平同学呢？我、我和遥平同学现在正在交往……除了喜欢之外，什么也不能说呀……」

弘凪也有很多事情想问古都。

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其实有话想要告诉弘凪吗？

不过，在这条矗立着黝黑樱花树，充满寂寥的秋季小路上，面对着全身缩成一团，因为受创、哀伤、混乱而哭泣的古都，弘凪能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开口：

「是我不好。抱歉，冬川同学。」

古都的右手松开素描本，朝着弘凪伸了过来。

弘凪轻轻握住那只看似畏惧，小心翼翼地伸过来的手。

古都还是把脸藏在素描本后面，缓缓起身。

「那个，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不行。」

「可是……」

「因为我的脸很奇怪，所以不行。」

「不会奇怪的。」

「……向井同学根本没看见，不是吗？」

「对，不过一点也不奇怪。」

「明明没有看见，却知道吗？」

「我知道。」

用非常认真的声音反覆回应之后，古都终于从素描本后面露出半张脸。

还有一半藏在后面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皮有点发肿，眼睛里都是血丝，脸颊也像颗苹果一样红通通的，但是看起来非常可爱。

弘凪为了让对方安心而露出微笑，而古都也虚弱地放松了脸，用她只露出一半的脸看着弘凪，最后总算放下了素描本。

当弘凪说出：

「走吧。」

古都也回答：

「……嗯。」

然后微微点头。

两人的手还是牵在一起，再次迈步前进。走到一半，两人在人行步道旁边发现一座小公园，于是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古都把素描本和书包放在旁边，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低头不语，而弘凪也保持沉默。这时身旁突然传来细不可闻的声音。

「……我可以吃便当吗？」

「咦？啊啊。」

弘凪生硬地回答后，补上了一句：

「那我也来吃吧。」

古都从小提袋里拿出一个更小的便当，放在事先铺在膝盖上面的餐垫上。

弘凪也拿出一个比古都大上三倍左右的便当盒，放上膝盖。

古都的便当，里面有放着蛋松和鸡肉松的白饭、花椰菜、小番茄、黄椒，还有削成兔子造型的苹果，看起来就是女生会带的便当。

至于弘凪的便当，今天的菜色是用秋刀鱼包住起司一起油炸的矶部炸物，菠菜搭配鸿喜菇的凉拌菜，还有鸡肉丸子和蔬菜筑前煮，感觉跟昨天的晚餐异常相似。

弘凪默默地吃着。

秋季的公园里，风势有点冷，特别是把外套借给古都，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衫的弘凪，更是觉得凉飕飕的。银杏叶洒落一地，远方传来鸟的鸣叫声。

偷偷往旁边看去，马上就能看到低头动着筷子的古都小小的侧脸。眼睛看起来还是红红的，不过泪水似乎已经止住了。

虽然弘凪的便当分量比较多，但古都吃饭的速度非常慢，两人几乎是同时吃完。

「……店铺应该已经开门了吧。」

盖上便当盖之后，弘凪边说边用手机确认时间，马上就要十点了。

「去看看吧。」

弘凪从长椅上站起来，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古都也一直低着头，伸手握住。

就这样，两人再次并肩前进。

古都似乎觉得刚刚边哭边说了一大堆话的状况非常让人难为情，完全没有对上弘凪的视线，保持沉默。

其实弘凪很想更加用力握住对方的手，但是又相当犹豫。古都回握的手指力道非常轻微，不过她始终没有放手。

走下人行步道，来到商店街后发现，已经有家大型超市开门营业了。二楼有个成衣专区，古都就在那里挑衣服。

古都拿着一件外型低调平凡的灰色裙子走进试衣间，随后又带着原本不开心的表情和打扮走了出来。

「妳不换上吗？」

「只换掉裙子还是有点怪。」

她依然回避着弘凪的视线，轻声回答之后，拿了另一件和裙子相当搭配的毛衣，再次消失在试衣间里。

然后换上裙子与毛衣，走了出来。

虽然是间超市，不过成衣专区的衣服种类很多，虽然也有目前最流行的花俏设计，不过她的搭配看起来却相当朴素。有可能是刻意选择这种衣服的。

「我觉得很不错。」

弘凪只说了这句话。

古都也轻声细语地回答：

「……嗯。」

只回了这么一个字。

「妳的钱够吗？」

「……嗯。」

若是不够，弘凪本来打算帮忙出的。不过古都接着说道：

「……这个，谢谢你。」

语毕，她把弘凪的西装外套递了回来。把衣服仔细折好这一点，非常像是古都会做的事。她似乎相当在意袖子上出现少许皱褶，整个人开始闷闷不乐。

「……不好意思。」

「这点程度的皱褶，平常穿的时候也会出现，而且原本就有了啊。」

故意说的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她才满脸愧疚地微微垂下眉毛。

弘凪向店员解释是制服弄脏了，所以想要直接穿着回去。本来很担心对方会不会觉得两人像是跷课出来游荡，不过弘凪和古都看起来大概都不是这种类型的学生吧。

「哎呀，那还真是麻烦呢。」

店员阿姨表示同情之意。

两人同时低头道谢，走出超市。

也不知道是谁发起，总之手仍然牵在一起。

与其说是互握，其实更像是轻轻碰触。像是手指和手指无力地交错，就是如此岌岌可危的联系。

仿佛弘凪和古都都在害怕用力握住对方的手……

双方都紧闭着嘴唇。

「……」

古都一直低着头，而弘凪则是一直凝视前方，生怕古都撞上什么东西。

两人靠着微小的联系交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就这么走在刚刚经过的河岸人行步道上，朝着车站走回去。

配合古都的步伐，尽可能地放慢脚步，缓缓地、缓缓地前进。

黝黑的樱花树后方，那片宽阔的天空晴朗湛蓝到无法直视，空气有点干冷，远方传来淡淡的金木樨香气。

（该怎么办才好？）

弘凪一边清楚感受着古都指尖传来的温度与颤抖，一边像是胸口绞成一团似地想着。

（我……喜欢冬川同学。）

在电车里诞生、茁壮的这份恋情，即使在古都成为遥平的女友之后，也依然没有消失，甚至变得越来越根深柢固。

这明明就是绝不可能开花结果的恋情啊。

只会不断延伸出漆黑扭曲的枝干而已。

不论如何否认，如何绝望，自己喜欢古都的事实都不会改变。此时此刻，弘凪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好想用力握紧这只轻轻牵在一起的手。

想直接把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让古都知道自己喜欢她，从以前就喜欢着她。想要大声喊出这句话，直到喊破嗓子为止。

口中充满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喉咙渐渐紧缩，越来越无法呼吸。

──你只需要踏出那一步就行了。朝着你所渴望的方向。

（喜欢上朋友的女朋友，是一种罪孽。我又要为此接受处罚了吗？）

不对，只是想想，应该还不算罪孽。

可是一旦说出口，当场就会变成大罪了。

──你从没想过，即使必须受罚也要争取吗？

冴音子的话语，宛如恶魔的诱惑一般在脑中盘旋。

（可是我──）

「冬川同学……我……」

和古都联系在一起的指尖微微颤抖。

古都的手指也对此出现反应，明显抖了一下。

「#我#……）

对妳──

当弘凪焦急地试着让僵硬的嘴唇动起来的时候，铃穗哭泣的表情，还有遥平痛苦不堪的表情同时浮现，不偏不倚地贯穿弘凪的脑中。

「……」

用力咬紧牙关，以坚强的意志力强行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古都露出疑惑的眼神，抬头看向突然停下脚步的弘凪。

看到弘凪眯起眼睛，抿着嘴唇，表情扭曲，额头冒出汗水的模样，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向井同……」

「我有话想告诉冬川同学。」

弘凪以紧绷的语调如此说道。

位在人行步道旁的下端远方，无声无息地流逝而去的细长河川，及其左右两侧的栏杆。弘凪仍然牵着古都的手，站在栏杆前诉说着当初发生在自己、遥平和小山内铃穗之间的事件。

感觉就像是在坦承自己的罪孽。

「……我和遥平从国小就认识，国中也念同一所学校。班级虽然不一样，不过遥平总会跑到我班上借课本和上课笔记。」

站在一旁的古都，屏气凝神地抬头望着说话口气非常低沉灰喑的弘凪。互相交缠的指尖逐渐变冷。

国二那一年。

弘凪和遥平都比现在要矮得多，比现在稚嫩得多，但遥平还是遥平，弘凪也还是弘凪。

开朗显眼的遥平经常接受女生的告白，弘凪也经常受人委托帮忙牵线。

国一时，遥平生平第一个交往对象，是以美貌出名的二年级学姐。他和那位学姐大概交往两个月就分手，之后遥平的女朋友便以二到三个月为单位不停地换人。

──有人对我说请跟我交往，那我们就交往吧！的那种感觉。

当事人是这样毫不在乎地回答的。

──要是没有试着交往看看，根本没办法知道我们到底合不合得来嘛。如果交往之后喜欢上对方，那就继续交往下去，不行的话也只要分手就好。啊，不过，我身边有交往对象的时候，就算再有人找我告白，我也会告诉对方『我有女朋友了』明确拒绝喔。

他非常认真地这么说。

遥平会以他个人的方式诚实对待女生，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人找他告白，他就和对方交往，交往期间绝对不会脚踏两条船。

相对的，只要决定分手，就会立刻断得干干净净。

──弘凪，我和小光学姐分手了！因为小光学姐明明忙着准备考试，却又打算帮我编围巾。我觉得这样太沉重了，没办法。

他曾用满不在乎的表情如此报告。

这样的遥平，身怀某种就算分手也不会被对方怨恨的特技。他甚至曾把交往过的女生介绍给朋友认识，最后让事情圆满落幕。因为那个朋友一直喜欢着那个女生。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遥平就把人让给了他。

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情？你跟现在这个女朋友不是交往得很顺利吗？弘凪讶异地追问。

──没关系啦。反正他们看起来很幸福啊。再说，麻衣虽然很强势，可是却有脆弱的一面，像宫脇那种全心为对方付出的人比较适合她。

遥平开朗地做出断言。

等弘凪和遥平都升上二年级后，初夏某一日的午休时间。

像平常一样跑来借笔记的遥平，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凑到弘凪的脸旁边，在耳边小声说道：

──弘凪，你喜欢那边那个女生对吧？

遥平用眼神示意的那个人，是坐在弘凪座位的斜前方，个性非常文静的同班同学──小山内铃穗。

「国二那一年，我在班上有个喜欢的女生。那个女生很内向，很少跟别人说话，平常总是在自己座位上静静地看书。我一直很在意那个女生，可是不敢找她说话……只能偷偷看着她。」

「……」

古都仍然压低了呼吸，听着弘凪说话。彼此互触的指尖传来淡淡暖意，想必是因为弘凪的手指渐渐变冷的关系吧。

「遥平发现我喜欢她，我也因为……不习惯和女生说话，所以曾找遥平商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跟她走得更近。遥平说，他可以帮忙制造机会。」

──首先我会找小山内说话。然后弘凪再用『你为什么要对小山内同学带来困扰』的态度加入对话就行了。之后我也会负责炒热气氛的，总之放心交给我吧。

遥平就这样主动向铃穗搭话，以此为契机，弘凪和铃穗也渐渐开始有话聊了。

铃穗不擅长讲话，和弘凪独处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愧疚的样子，沉默不语。然而她和遥平说话的时候，就会不时微笑点头，看起来相当开心，有时也会自行提起兴趣或家人等话题。

「遥平每天都跑来我这里提供协助，让我能和她顺畅地聊天。他是真的拚了命地撮合我和那个女生。我也因为那个女生渐渐能够开怀大笑而感到开心。」

至今一直非常朴素不起眼的铃穗，逐渐变得越来越开朗，变得越来越漂亮。

表情变得更加丰富，而且也开始会放声大笑。

改变发型，修整眉毛和指甲，渐渐变得时尚起来。

过去连铃穗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男生们纷纷表示：

──小山内铃穗有这么漂亮吗？

开始坐立难安地交头接耳。

等到夏天结束，秋天来临之时，弘凪也发现了铃穗的变化到底是受到谁的影响。

「不过……那个女生喜欢上的人不是我，而是遥平。」

古都用力抿住嘴唇，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对弘凪的心情感同身受，为此感到心痛一般。

弘凪自己也再一次地感受到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遥平同学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呢？

放学后，只剩下两人独处的教室里，铃穗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询问弘凪。

──不知道我行不行……向井同学，可不可以拜托你随便问一问遥平同学呢……？呐，拜托。

铃穗对弘凪的称呼是『向井同学』。

对遥平则是『遥平同学』。

遥平一来到教室，她的脸就会瞬间绽放光彩。

总是一边抬头凝视着遥平的脸，一边开心地说话。

弘凪察觉到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察觉到铃穗喜欢着遥平。

「那个女生拜托我帮忙和遥平牵线，而我没办法拒绝。因为让她变开朗、变漂亮，让她开怀大笑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遥平，所以我觉得她喜欢上遥平是天经地义的事。」

古都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唇微微一颤，但最后还是没办法化为文字，再次焦急不已似地咬住嘴唇。

弘凪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遥平听了我的话之后，非常非常地生气。」

──你白痴吗！为什么不当场拒绝她说因为我喜欢小山内，所以没办法介绍啊！

──可是小山内同学喜欢的人是你。遥平，你是怎么看待小山内同学的？如果现在没有女朋友的话，你大可不必顾虑我，就跟小山内同学……

弘凪满心悲惨地低头说出这番话，还没说完，领口就被人抓了起来。

遥平竖着眉毛，眼睛狠狠地张开，脸颊不断抽搐。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吗！这个笨蛋弘凪！我当然不可能跟小山内交往啊！

遥平是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他紧咬着牙关，双手微微发抖。感觉像是从体内爆发出愤怒之火。

────谁会跟那种女人交往啊！真不敢相信！那种女人！

遥平是第一次这样大骂一个女生，整张脸扭曲变形，用僵硬的声音大吼大叫的模样，看起来非常痛苦。像是难以呼吸而不断喘气一般。

遥平越是痛骂小山内铃穗，越是主张自己绝对不会跟她交往，表情看起来就越痛苦。

这时，过去隐约感受到的不安终于出现明显的轮廓，朝着弘凪逼近而来。

从铃穗开始频繁地对着遥平微笑的时候起，弘凪就发现遥平经常若无其事地避开铃穗的视线，还有一次是弘凪和铃穗偶然在楼梯口前面相遇，一起走到教室的时候，遥平就站在走廊转角处注视着自己。

当时遥平相当难过似地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也没有向弘凪他们打招呼，紧紧闭着嘴巴，消失在转角的另一头。

后来问他『为什么无视我们啊？』时，他用懒得多说的表情回答『笨──蛋，我是会看场合的好吗？』随后表情却突然黯淡下来。

──那个啊……我说小山内……

口气软弱得不像遥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事。我想说小山内的裙子好像变短了一点，就这样。

他只轻声说了这句话。

那个时候，随着猛然爆发的不安，弘凪心里也想着。

#说不定遥平他#──

「遥平说他不可能和朋友喜欢的女生交往，所以就甩了她。我想……遥平应该也喜欢上那个女生了吧。」

对着古都发出的声音，因痛苦而颤抖。

（没错，遥平他一定……对小山内同学……）

所以只能那样满脸痛苦地拒绝小山内同学。

和弘凪说过话之后，遥平当天就自己前往拒绝对方。当初弘凪亲耳听到铃穗坦承喜欢遥平的那间教室里，这次换成铃穗和遥平两人面对面独处。

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甩掉女生，对遥平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就弘凪所知，遥平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但遥平却用冷淡的口气告诉铃穗，说他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希望她不要因为稍微和她说说话，就出现不必要的误会。

──我喜欢的是遥平同学。

铃穗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控诉着。

为什么？遥平同学？

你明明对我这么好。

──所以说，那是小山内妳误会了啊。

遥平有点焦躁地回答。当铃穗边哭边伸手捂住脸的时候，他忽然非常难过似地皱起眉头，凝视着铃穗。

眼神也同样地痛苦煎熬──看似后悔不已地咬住嘴唇，脸色似乎还有点苍白。

不断哭泣的铃穗，以及难过地望着铃穗的遥平。

弘凪怀抱着深深的罪恶感，站在走廊偷看着他们两人。

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改变不了──无能为力到让人心碎的程度，#只能站在一旁远观#。

「因为我先喜欢上她，所以遥平只能选择甩掉、伤害那个女生。相信遥平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不知不觉中，古都的指尖也跟着变得冰凉。

两人用轻轻碰触的手指牵在一起，身旁那道绵延到远方的栏杆下方，河水正缓慢地，却也从不止歇地流逝而去。

底部沉淀着漆黑淤泥，肮脏的河川。

就像河底的淤泥一样，弘凪的告白同样污秽不堪。因为同时伤害了自己暗恋的同班女生和最好的死党，而背负着罪孽。

──抱歉。

在遥平甩掉铃穗之后，弘凪向他道歉，结果遥平再次大发雷霆，痛苦地朝着弘凪大吼大叫。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不要道歉！笨蛋弘凪！

他紧紧握着拳头，像是在强忍疼痛一般，喊破嗓门似地大叫着你没有必要道歉！我已经忘记她了！然后……

──可恶！

用拳头狠狠捶向墙壁。

喀嚓一声闷响，裂开的东西不是墙壁，而是遥平的指骨。

弘凪被遥平激动的情绪吓到说不出话，但遥平还是痛苦似地皱着脸，站在弘凪面前用力捶墙壁第二次、第三次，眼中渗出了泪水。

这也是弘凪第一次看到遥平哭泣。

自从事件发生后，铃穗开始避着弘凪他们，弘凪也好，遥平也好，她的视线再也没有和两人对上过。

变美之后的铃穗，后来好像接受了三年级学长的告白，开始交往。

可是遥平在甩了铃穗之后，就不曾和任何人交往了。

「那个时候，遥平明明可以选择和她交往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背叛我。」

弘凪也有想过，要是自己没有喜欢上铃穗的话该有多好，当时应该要帮忙遥平维持他和铃穗的感情的。

这样的念头一再出现。

然后深感后悔。

每当遥平拒绝女生的告白，露出某种死心似的眼神回答『现在不太想交女朋友……』的时候，胸口就一阵刺痛。

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小山内铃穗的事情，为此痛苦不已。

相信这应该就是惩罚吧。

「所以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背叛遥平。」

古都相当难过似地皱着眉头，眯起眼睛。

接触在一起的指尖彻底冰凉，连现在有没有碰在一起，感觉都很模糊。

遥平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女生。

遥平的──女朋友。

只要不说出口，就不算大罪。

所以这辈子都不会说。

自己不会出现即使必须受罚也要争取的念头。绝不会踏出这一步。

弘凪的指尖，松开了古都的手指。

指尖与指尖慢慢分开。

古都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过，眼睛充满哀伤地眯了起来，嘴唇喘气似地微微张开，

「向井同学，我……」

当她发出走投无路似的声音，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

古都的制服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

「！」

古都的身体猛然一震。

弘凪也缩起了身子。

古都用缓慢的动作拿出手机，确认来电后，马上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物品一样失去血色。

「是遥平打来的……」

她低声说道。

弘凪也觉得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古都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停止呼吸，绷着脸凝视前方。

她的脸就像死人一样苍白，口中发出虚弱不堪的声音。

「……嗯……抱歉……不会……我没事……今天在电车上……突然觉得……很不舒服……稍微休息了一下……嗯……今天……决定直接回家了……现在……正在……回家路上……嗯，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没事……嗯……嗯……对不起啊……」

低着头接听电话的古都，眼中开始闪着泪光，轻轻地眨着眼。抓住素描本边缘的手也明显加重了力道。

通话结束，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之后，古都再次眨了一下眼睛，转头面对弘凪。

脸色依然惨白僵硬，似乎有种万念具灰的感觉。

「遥平同学……因为我没去学校，所以很担心。」

弘凪的脖子还是被紧紧掐住，无法回答。

罪恶感，让身体仿佛从内侧开始发抖──仿佛两人的一来一往全被遥平看在眼里。

古都透明澄澈的眼睛，又开始涌出泪水。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遥平同学……帮我把素描本送回来的时候，我因为不小心遗失了最喜欢的兔子吊饰，正觉得非常消沉……大概是我急着把兔子送到保健室，所以才弄掉的吧……结果遥平同学说他可以帮忙，然后拚了命地帮我找……在我回去之后，他好像一直找到很晚很晚……隔天，手指不但干巴巴的，还受了伤。不过他还是一边把吊饰拿给我看，一边笑着说『找到了喔』。」

之所以突然提起遥平，会不会是因为古都也觉得自己和弘凪拥有共同秘密这种事，是种罪孽呢？

为了不让弘凪背负更多罪孽。

同时自己也不想犯罪。

紧紧抓住素描本边缘的她，看起来就像是拚命想要保护遥平和自己，还有弘凪三个人一样。

「球技大会的时候，我被安排参加排球比赛……我很不擅长运动、一直在想要是扯了其他人后腿该怎么办……正在烦恼的时候，遥平同学说他可以教我，每天早上陪我练习……多亏如此，我才有办法好好接到球，发球也能发进场内，而且遥平同学还大声喊着很好──！干得好──！为我加油……虽然觉得难为情，但心里也很高兴。」

和弘凪手牵手的这段期间一直低着头的古都──一直在哭泣的古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弘凪的眼睛，为了不让眼中满满的眼泪掉下来而不断眨眼，以颤抖的声音拼命说着。

「我念小学的时候曾坐过一次云霄飞车，从此害怕到不敢坐。把这件事情告诉遥平同学之后，他便说着不会有问题的，一起坐坐看吧！然后邀请我去游乐园。虽然我还是怕得不断尖叫……不过真的很开心。不管是水族馆或游乐场，遥平同学都拚了命地为我讲解，想让我也能乐在其中……他让我见识到许多东西。是第一个说他喜欢我的人。」

古都的手臂和肩膀不断发抖，一边强忍泪水，一边说出自己和遥平一起度过的时间，还有遥平为自己所做的事。弘凪则是抱着胸口被人刺穿的心情聆听。

听着弘凪只是遥望着古都而不敢更进一步的时候，古都和遥平一起堆积起来的历史。

在弘凪不知道的地方，两人之间的羁绊确确实实地成长──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希望一个女生喜欢上我。要是古都也能同样这么喜欢我就好了呢──

抱着强大的思念，腼腆地说出这句话的遥平。

那个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

觉得古都和遥平至今交往过的女生都不一样。

是遥平主动喜欢上的，特别的女生。是非常重要的女生。

呼吸快要就此停止的绝望与罪恶感倾巢而出。

（我绝不会背叛遥平！）

现在对着古都踏出这一步，就是绝对不可犯下的大罪。而不停说话的古都，还有听着她说话的弘凪，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很感谢遥平同学。我从遥平同学身上得到了很多东西，必须有所回报才行。」

说完后，古都突然浅浅微笑起来。

仿佛让空气瞬间洁净一般，哀伤、温柔──而且非常寂寞的微笑。

「不过……刚刚遥平打电话过来之前，还有句话没说完，就让我说完它吧。因为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和向井同学这样单独说话了。」

对着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决不会背叛遥平的弘凪，古都像刚刚一样哀伤地眯起眼睛。

『向井同学，我……』

还没说完的那句话。

感觉好像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短短几分钟时间，两人之间就已经像是度过了多年时光。

「……我第一本读的科幻小说也是《唯一可做的纯洁之事》。」

仓库里那段无关紧要的对话，在弘凪脑中再次复甦。

──啊啊。我刚开始也是因为标题而看了《唯一可做的纯净之事》，然后就彻底着迷了。

──啊！

──怎么了？

露出惊讶表情之后，古都有点愧疚似地轻声答道：

──嗯嗯，没什么。

那个时候，古都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弘凪？又是如何回答出没什么，然后把话吞回肚子里去呢？

古都像是快要哭出来似地用力皱着脸，随后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开朗地扬起嘴角。

「就这样。我只是想说这个而已。」

仿佛强调这件事没有特别意义一般反覆说着。

「到这里就行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可以不必送我了。」

手上一边使劲、使劲地抱住素描本，眼中一边涌出满满的泪水，古都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因为我是遥平的女朋友。」

◇　　◇　　◇

夹在樱花树和栏杆之间的人行步道，古都的背影缓缓远去。自己到底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多久呢？

即使已经看不见她了，却还是看着她的幻影一般呆立在栏杆旁边。

脚踏车和行人不时从眼前经过，弘凪也仍然呆滞地目送它们离开。

一边想着这次才是真正的失恋，一边在冰凉的秋风当中缩着脖子，低头前进。至于学校，则是跷课了。

要是太早回去，母亲会因为担心而问东问西，所以弘凪在这附近转了几圈打发时间。什么事情都不想去想，有种浑身脱力的疲惫感。

晚餐后，当弘凪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发呆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是遥平打来的。

心脏立刻猛然一跳，感官迅速敏锐起来，眼睛望着手机画面等待对方挂断电话时，铃声一度中断，然后再次响了起来。

「……喂。」

「什么嘛，这不是可以接吗？你现在在家？」

放在耳边，低声回答之后，传来一阵开朗的声音。

「明明送了讯息过去，却一直没有显示已读啊，本来以为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晕倒了。今天怎么没来学校？跷课吗？」

大概是从外面打电话过来的，背景传来车辆通过的声音。平常这个时候，遥平很少待在家里。

虽然不打算振作起精神，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回答了。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只是好像有点感冒了。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感觉有点不妙，所以走到一半就折返回家了。」

「喔，真是凑巧。古都今天也没来学校。说是在电车上突然觉得不舒服。」

心口又是一跳。

告诉他自己从早就一直待在家里会比较好吗？

不过遥平应该完全没想到，他打电话给古都的时候，自己其实就站在旁边吧。

──因为我是遥平的女朋友。

回想起古都眼中泛泪，却还是坚定说出这句话的模样，当时感受到的那股哀伤和无力感再次甦醒，让弘凪忍不住咬紧嘴唇。

然后轻轻开口问道：

「……遥平，你还记得小山内铃穗吗？」

「……嗯，以前确实有过这号人物嘛。」

遥平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到他若无其事的口气里明显混杂着痛苦，弘凪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遥平会喜欢上冬川同学……是因为她很像小山内吗？」

「根本不像吧。」

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直刺弘凪耳中。

「古都和小山内根本一点也不像好吗？」

那个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遥平，非常顽固。听到别人说自己现在的女朋友跟过去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很像，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也不一定。

「抱歉，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道歉之后，遥平轻轻呼出一口气，认真地说道：

「没关系啦。你也不要一直纠结在小山内那件事上面，快点交个女朋友吧。」

「再过一阵子吧……」

「我可以介绍弘凪可能会喜欢的女生喔。」

「现在没关系。」

弘凪一边听着遥平伴随着汽车通行的声音一同扬起，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

「现在不交，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说再过一阵子。」

「弘凪，你今天……」

遥平似乎有话想说，但又沉默下来。

「不，没事。总之你快点交个女朋友吧。」

经过这段交谈之后，挂断了电话。

手里仍然拿着手机，弘凪再次躺了下去，两手摊开看着天花板。遥平一定觉得弘凪还在执着于小山内铃穗，所以才会这么焦躁吧。

现在怎么可能交女朋友呢。古都泛着泪光的脸根本没有从脑中消失啊。

之前曾想过，将来一定要喜欢上跟遥平喜欢的不一样的女生。

可是，还是算了。

如果真的这么忘不了古都，那就只想着古都吧。

就这样永远不犯错，永远藏在心里，再也不去喜欢上其他人。

第一卷 第六章 松开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