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七章崩坏

隔天早上，下定决心绝对不要遇上古都的弘凪，提早了将近两小时搭车前往学校。

对母亲那边说出来的理由是排球队晨练，随后就在天色仍然昏暗的路上朝着车站前进，坐上电车。这种时间，车内果然空荡荡的。弘凪待的车厢里就只有另外四个人。这是第一次在上学途中坐到座位的。

古都也没有在平常那一站上车。

（太好了……）

一边深深坐在椅子上，一边随着电车摇摆，来到学校这一站的时候悄悄下了车，就这么走向学校。

昨天是和古都两人独处，今天则是只有自己一人。

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像那样跟古都单独说话了吧。

还有在长椅上吃便当，牵着手走路等等。

以及让弘凪看到自己的哭脸。

希望会如此。

因为弘凪喜欢着古都。

因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古都这件事。

希望古都和遥平能够过得平安幸福。

阳光虽然还没有冒出头来照亮地面，不过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弘凪缓缓穿过矗立在冷冽的空气中的校门。

空荡荡的校园，看起来异常开阔，异常寂寥。一个人走在里面，感觉孤独感又更深了一层。

然而这并不是无法忍耐的孤独，应该说体内从头到脚都非常冰冷。

为了让这份觉悟深深刻画在心上，弘凪开始四处巡回之前和古都有着共同回忆的地方。

足球队的组合屋社办前，随风摇曳的蒲公英色制服。

身后曾经传来一声『啊』，回头一看发现了睁大眼睛的古都。

然后朝着游泳池走去。

淋浴间，两人同时打开了如同夏季之海的蓝色大门，感觉内心仿佛合而为一一般互相微笑。

还有那阵淡淡的氯气。

怀念之情让表情微微缓和下来，接着再往校舍前进。在出入口换上室内鞋，沿着走廊，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今天，仓库大门是锁着的，没办法打开。

在这扇厚重的铁门后方，曾有电子羊起身迎接两人。猫的摇篮里跳出了青蛙，让自己紧张地抱住了古都。

随后两人一边让乱七八糟的房间恢复原状，一边聊着艾里森和亚瑟克拉克。

──妳是看标题选的对吧？

──咦？

──书本标题。妳借的书应该都是挑喜欢的书名。

──看……看得出来吗？

看着羞红了脸的古都，弘凪抱着暖洋洋的感觉告诉她，自己也是这样。

──啊啊。我刚开始也是因为标题而看了《唯一可做的纯净之事》，然后就彻底着迷了。

想到古都后来是如何告诉自己她也是如此，心里就有点刺痛。不过弘凪连同这份疼痛也一起放在心里，再次迈步。

走过穿堂，前往一楼的音乐教室。

之前曾在这间教室前，和古都遇个正着，彼此尴尬地望着对方。

当光头的音乐老师询问两人到底有什么事的时候，两人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不过，那个月亮竟然是……

──老师的……

弘凪噗哧笑了出来，古都也扬起了嘴角，两人面对面地笑个不停。

在那个时候，平常总是缺乏表情的古都的脸柔软地化开，非常自然可爱，好想永远这样看下去。

小山内铃穗和古都是不一样的。

铃穗不会对弘凪这样微笑。铃穗的视线总是直接越过弘凪，看着遥平。

不过古都却和弘凪一同欢笑。

两人曾经一起冒险。

这是极为温暖、重要，价值胜过任何财宝的宝藏。

回过神来，弘凪发现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滴了下去。

眼前一片模糊，微温的水珠不断向下滑落。

用手背擦去泪水，喉咙发出声音。

「……」

总有一天，自己一定能平静面对这份椎心刺痛。

总有一天，心中的痛苦与后悔，还有弘凪所犯下的小罪全部都会被冲刷殆尽，只留下透明纯净的爱。

弘凪深信着这一点，离开音乐教室，随后正准备通过美术教室前方的时候。

「！」

弘凪的双脚宛如钉在地面上一样停了下来。

因为面向走廊的玻璃窗后方，出现了古都的身影。

她在杂乱林立的石膏像和画架中间，双手紧抱着浅绿色封面的素描本，低头站着不动。

（为什么会在学校？现在明明这么早。）

面向户外的窗户大大敞开，从窗外吹来的风，让白色窗帘和古都细致的发丝随之舞动。

古都并没有发现弘凪。只要直接走过去就好。

可是双脚却像是被吸引过去似的，朝着美术教室的门前进。

干渴的喉咙被紧紧掐住。哭泣的铃穗，愤怒的遥平，冴音子说的话，遥平说的话，还有古都充满哀伤的微笑──各式各样的画面不断在脑海当中载浮载沉。

──遥平同学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呢？不知道我行不行……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希望一个女生喜欢上我。要是古都也能同样这么喜欢我就好了呢──

──你从没想过，即使必须受罚也要争取吗？

──到这里就行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不可以过去……）

要是继续往前进，就会犯下大罪。

必须受罚。

不止弘凪一人，连古都都会变成共犯！不能背叛遥平！

（不行……！绝对不行！）

脑中拚命地踩刹车，但手还是朝着门把伸了过去。冰凉的触感，让背部像是窜过一道电流似地猛然颤抖。

转开门把之后，把素描本打开的古都立刻像是弹起来似地抬起头。

啪搭！一声清脆的响声，素描本掉在古都脚边。

古都脸上的惊讶之情持续扩散，随后转变成沉重的绝望。

透明的眼中涌出泪水。

「为什么……」

她哽咽地悄声说道。

仿佛可以折断的纤细身体彻底僵硬，嘴唇不断抖动，像是看进对方心里一般凝视着弘凪的古都，弘凪朝着她迈出脚步。

古都动了动嘴唇。

不行……看起来像是这么说着。

可是只有嘴唇刻画出形状，并没有构成声音。弘凪继续走近。脑中（不行，不行，这是罪孽）的警告声不断隆隆作响，脑髓仿佛快被烧干似地发烫。

（还来得及，现在还能回头。）

就在这个时候。

窗外吹来的强风，将窗帘大大地一分为二，掉在地上的素描本内页立刻迅速翻动起来。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本子里连续出现了好几张兔子的图。睡着的兔子，瞪大了圆润眼睛的兔子，正在吃红萝卜的兔子，将头可爱地歪向一边的兔子。

遥平曾说古都的素描本里画了很多张兔子的图，有种非常柔软可爱的感觉。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这些兔子的图一再地、一再地、一再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一页又一页地翻了过去。古都也带着紧绷的表情低头凝视。

等到风势停止的那一刻──

摊开的素描本页面上，左边画着一只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的兔子，右边画的则是电车当中的光景。

乘客只有一人。

站在座位前看书的少年，身上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长裤，是弘凪他们学校的制服。视线落在书本上，全神贯注地看著书。那张微微往下的脸，是弘凪每天早上都会在镜子里看到的脸。

古都的素描本里，画了弘凪的画！

而且还画得这么大、这么清楚！

脑中的警告声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了。拚命压抑到最后的感情堡垒，就在看到这张画的瞬间彻底崩坏。

看着古都为了捡起素描本而慌忙蹲下，弘凪朝着她跨出一步，伸出双手，用力把古都抱进怀里。

素描本里的弘凪，穿着夏季制服。

当初弘凪发现古都在看《在世界中心呼喊爱情的野兽》因此开始在意她的时候，也是在阳光威力逐渐升高，制服衬衫换季成短袖的季节。

古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弘凪的吗？

就像弘凪发现古都一样，古都也发现弘凪的存在了吗？

因为发现两人经常在电车里对上眼，经常在图书室里借同一本书来看。所以才会那样心动不已。早上那班电车是非常特别的。

所以这份心情，不是只有弘凪才有。

在弘凪怀里的古都轻声说道：

「……为、什么……」

声音和之前一样断断续续。

──为什么……又坐上、同一班车呢？我、我明明……故意错开时间了。

昨天一起走出车站时，她也是这样一边蹲在人行步道上，一边哭着质疑。

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福利社帮我买面包，对我这么亲切呢？为什么明明说了不会去……最后却又来了呢？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遥平同学呢？

弘凪心里也不断回响着同样的话。

（为什么每次自己决定放弃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已经错开搭车时间，却总是、总是搭上同一班车。）

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古都在福利社里买不到面包而手足无措的样子呢？

为什么会收到以古都的名义寄来的古怪讯息呢？

为什么说了不要再理会这些恶作剧，却还是跑来了呢？

（为什么明明说了喜欢遥平，明明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我说出妳和遥平一起度过的时光，可是又在素描本里画了我的画像！为什么！）

每次只要试图结束这份思念，试图离开古都的时候，就会看到她让人放心不下的模样。

感受着她隐藏在内向表情和动作之下的好意，心里被搞得一片混乱。

为什么，古都会避免在电车里遇上弘凪呢？

──……我明明早就决定、不要再在车上见面了……因为我现在是遥平同学的女朋友了……所以才决定不要再见面……

（早就已经犯下大罪了不是吗？）

不论自己或古都，都是身负重罪的罪人。

用那几乎消失在空气当中的虚幻声音，所说出来的那句话，其真正的意义，即使自己会被活生生地刺成肉串也想知道。一边被这样的冲动驱策着，一边为此不断颤抖。

当初两人走在一起时，只能轻轻碰触而不敢用力握紧的手，如今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弘凪对着古都小小的耳朵，加深自己的罪孽。

「冬川同学，我喜欢妳。」

古都没有推开弘凪，反而用力抓紧了他制服外套的背后。像是一边绝望，一边表达自己并不是受害者，而是弘凪的共犯。

巨大的敲门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传来。

大惊之下回头，马上看到表情险恶的遥平站在门边，紧紧握住的拳头就压在门上。

◇　　◇　　◇

「妳是不是忘了跟我约在这里见面啊？古都？」

遥平像是打算把拳头打进门里面似地浑身发抖。嘴边没有任何笑意，脸颊不断抽搐，充满怒气的眼神冰冷地望着弘凪他们。

（被遥平看到了！）

被他知道弘凪所犯下的罪孽了。

古都的脸色也同样苍白的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抓住弘凪背后的手指更加用力，同时不断颤抖。

遥平看起来就跟国二那年用力捶打墙壁，打到手指骨折的时候一样，怒不可抑到忘我的程度。他发出了宛若他人的低沉声音，

「……还是说，妳是为了让我看到才故意这么做的？」

一边发问，一边缓缓逼近。

遥平散发出来的怒气，仿佛连空气都随之劈啪作响。

亲眼见到原本开朗的男友变身成冷酷的死刑执行者，古都心中的恐惧之情，直接透过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传了过来。像是不让她看到性格大变的遥平一般，将古都用力抱紧的弘凪大喊：

「是我偷偷暗恋着冬川同学，硬是抱住她的！冬川同学是无辜的！」

不能让古都变成共犯。所有惩罚都由自己一个人背负。所以放过古都吧。

「不是的……！」

古都从弘凪的臂弯中探出脸来，几乎像弘凪一样拚命地大喊。

「都是因为我哭了……！是、是我不好！明明已经决定不会说出来，可是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遥平眼中仍然充满怒火，停下脚步听着弘凪和古都互相包庇对方。

当两人沉默下来之后，他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素描本。

内页右侧，用素描铅笔画了正在看书的弘凪全身像。遥平扭曲着脸，痛不欲生似地低头看着图，而弘凪也一直紧抱着古都，整个胃扭着一团似地看着他。

看到她在素描本上画了其他男人的图画，不知道遥平现在作何感想。光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身体仿佛由内而外渐渐结冰。

而且那个男人就在眼前和女朋友互相袒护，抱在一起。

已经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了。

只能浑身发抖，等待施予罪人的责罚正式执行。

啪！地一声，遥平用力阖上了素描本，放在桌上。

然后将他紧握的拳头朝着弘凪他们挥过来。

弘凪立刻把古都的身体推到旁边。这一瞬间，遥平的拳头正中脸颊，皮肤被撕裂似的痛楚狠狠灼烧着脑髓。

不能晕过去，一定要接受惩罚到最后才行。

「住手！」

古都尖声喊了起来，试图冲进弘凪和遥平之间，

「不要过来！」

弘凪单手推开她，然后用另外一边的脸颊接下遥平的拳头。脚步有点踉跄，口中出现一股铁锈味。

「住手！不要打了！拜托！」

古都边哭边试着再次介入。然而这次抓住她的手、拉她回来的人，竟然是冴音子。

虽然不知道冴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她牢牢抓着古都的手，斥责似地说道：

「到这里来，现在没有妳出场的余地！」

她那宛如黑曜石般漆黑闪亮的坚毅眼神，紧盯着古都，然后再用更严厉的声音宣告：

「妳要是在场，他就没办法坦白了！让他们两人独处一阵子吧。」

古都恍然大悟似地瞪大了眼睛。

「佐、佐伯学姐……」

冴音子硬是拖着仍然相当不安的古都，走出走廊。古都泫然欲泣地望着被遥平痛殴的弘凪，随后消失。

（谢谢妳，佐伯学姐。）

弘凪第一次对冴音子产生感谢之意。

遥平的拳头狠狠捶进弘凪的肚子，他「呜！」地发出呻吟，身体随即弯了下去。这时又来了一拳，「噗！」地一声，这次换成往上挥打的上钩拳。

「唔！」

弘凪的身体左摇右晃，但还是拚了命地稳住脚步。要是倒地，遥平就没办法殴打自己了。

「你干么一直挨打！快点打回来啊！」

遥平不耐烦地大吼大叫。

他眼中仍然熊熊燃烧着怒火，但表情却是痛苦地扭成一团。就像他当初为了小山内铃穗那件事情发怒的时候一样。

还有他大声怒吼着谁会跟那种女人交往啊！同时皱着眉头，难过地颤抖着嘴唇的时候。以及后来一边骂着可恶！一边用拳头捶墙壁的时候。

当时，自己对遥平的愧疚与罪恶感，差点让自己无法呼吸。之后明明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囚禁在这份罪孽当中，如今却又让遥平出现这种表情了。

自己明明很想衷心祝福遥平的新恋情。

比起被揍的疼痛，心里发出的惨叫更加剧烈。

「怎么可能打回去啊……！错的人、明明是我。明知道冬川同学是你的女朋友，可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遥平的眉头倏地锁紧。他咬住嘴唇，瞬间露出充满哀伤的眼神之后，再次换上一副狂怒的表情，大声喊叫。

「小山内铃穗那个时候，你也一直道歉说是你不对！弘凪！你真的是个大白痴！」

遥平的拳头从旁边飞过来，正中侧腹。虽然试着站稳，但还是撑不住，整个人就此倒地。

咚！地一声，肩膀撞上了地板。弘凪痛得皱起了脸。

抢在弘凪自己站起来之前，遥平抓住弘凪的领口，强迫他站好。被打的人明明是弘凪，但遥平却露出更加痛苦的表情，吼叫着：

「你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好吗！因为，当初#是我主动诱惑小山内的#！」

「！」

遥平抓着双眼圆睁的弘凪的领口，使出极为惊人的力气用力绞住。弘凪无法呼吸，脑中混乱地搅成一团。

（遥平刚刚……说了什么？）

主动诱惑？

诱惑小山内铃穗？

──你喜欢那边那个女生对吧？

我会负责撮合你们，放心交给我吧！耳边仿佛传来遥平开朗的声音，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了遥平扭曲的脸。

看不出是笑、是哭，还是哀恸的那张脸，逼近到可以清楚感受到呼吸之急促的超近距离。

他一边抓着弘凪的领口用力往上举，一边对着无法呼吸而皱紧眉头的弘凪，吐出了充满恶意的话语。

「我知道你喜欢小山内，所以假装声援你们，然后偷偷引诱她！有事没事就对她说出温柔的话，一直凝视她，对她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假装不经意地搭住她的肩膀或握住她的手，刻意让小山内意识到我的存在，让她喜欢上我！」

遥平的表情变得更加混乱。嘴角明明嘲讽似地高高吊起，但眼中却充满着痛苦。

勒紧弘凪脖子的手，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用力，让人觉得搞不好会这样窒息而死也说不定。

「像小山内这种几乎没跟男生说过话的内向女生，会因此误以为我喜欢上她，倾向我这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就是这样看待小山内的！」

「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弘凪一边试着用双手拉开遥平的手，一边气若游丝地询问。

遥平应该完全不愁没有交往对象才对。总是有长得漂亮、个性开朗的女生围着他打转，想吸引遥平的注意。

铃穗明明就跟遥平周围的那些女生完全相反，男生从来不曾讨论过她，是个不起眼又内向的女生。

「因为是你喜欢的女生，所以我才产生兴趣。可是我只是稍微做出对她有意思的样子，她就立刻喜欢上我，害我马上没了兴趣……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所以你也快点还手！」

遥平的嘴角不断僵硬地抽搐，眉头出现深刻的皱纹，眼神仿佛失去希望般痛苦喘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大喊自己也想要接受惩罚。

「……」

弘凪咬紧牙关，朝着遥平的下巴挥出一记上钩拳。

紧握的拳头末端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手指痛得发烫，随着「哐！」地一声尖锐声响，抓住自己领口的双手松开，遥平的身体朝着后方猛然退后。

这是弘凪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

手撞上骨头的噁心触感残留在手上，手指阵阵发麻。第一次知道，原来动手打人的这一方，手竟然也会痛成这样。

遥平撑起身体，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竖起眉毛大声喊着：

「好痛啊！」

然后对着弘凪的肚子回敬了一拳。

「呜──」

因为腹部肌肉没有绷紧，弘凪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胃酸立刻冲到嘴边，差点就吐了出来。弘凪把它咽了回去。

「是你叫我动手的吧！」

然后边喊边朝着对方的脸颊反击。

遥平再次间不容发地打了回来。弘凪也拚了命地挥拳。然后另外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比起打脸，打肚子的时候手比较不痛。

遥平一边喊着「快打！快点打啊！快！」一边皱着脸，眼睛闪闪发光地做出挑衅。

「只有这点程度吗！」

「半点感觉都没有！」

「更用力一点！」

不惜喊破喉咙似的叫声渐渐沙哑起来，但遥平仍然像是吐血一般吼叫着，不断进行挑衅。

殴打弘凪的拳头也是一点都不留情。他用尽全力打过来，同时也被全力打回去。两人像是互相惩罚对方似的，用自己的骨头撞向对方的骨头，试图让手指折断。遥平脸上的表情，果然还是跟当初小山内铃穗事件发生时一样，看起来既痛苦又愤怒。

──这个笨蛋弘凪！我怎么可能跟小山内交往啊！

──不要道歉！这个笨蛋弘凪！谁会跟那种女人交往啊！

当时，他对着眼中含泪，说着『我喜欢的是遥平同学』的铃穗说了别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希望她不要因为稍微和她说说话就出现不必要的误会。如果遥平主动诱惑铃穗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太过分了。

再打一百拳都不够！

听完遥平冷漠的话语之后，铃穗开始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这时遥平却突然露出怯懦的眼神，难过地皱着脸凝视铃穗。

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脸色惨白。

因为弘凪就在教室外面屏住呼吸看着这样的遥平，所以很清楚遥平当时非常难过，非常后悔。

后来还有遥平站在走廊转角，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弘凪和铃穗一起朝着教室走来的时候。

还有他没有出声呼唤弘凪他们，而是紧闭着嘴巴，消失在转角的另一头。

还有他用轻浮的口吻回答『我是会看场合的好吗？』，之后眼神立刻黯淡下来。

──那个啊……我说小山内……

还有他想试着对弘凪说些什么。

──没事。

最后又把话吞回肚子里。

这些事情，弘凪全都记得。

遥平含着眼泪，一边大叫『可恶！』一边用拳头打墙壁，打到手指骨折这件事，当然也不会忘记。

遥平的哪一部分是真实，哪一部分是谎言，因为实在太过复杂，弘凪实在无从得知。

遥平打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铃穗吗？还是说他原本真的只是想要撮合弘凪和铃穗而帮忙出面，途中却鬼迷心窍了呢？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现背叛，罪孽又是什么呢？

不论是遥平的罪，甚至连弘凪自己的罪，都在两人的互殴当中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团，逐渐变得混沌不清。

可以确定的是，当时弘凪和遥平都非常痛苦。还有现在，双方都痛苦难过到快要无法呼吸。

遥平的拳头捶进弘凪的肚子。

弘凪也反击回去。

室内鞋不断在地板上摩擦制造声响，再和两人的呻吟声、以及肉和骨头互相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表情扭曲，呼吸急促，汗水直流的弘凪就这样和自己的死党不停地互殴。

◇　　◇　　◇

明明觉得两人互殴了好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是转眼之间。

就在其他学生差不多开始正常到校的时候，弘凪和遥平已经各自仰躺在美术室的地板上。

双脚因为用力支撑而酸痛，双手也又红又肿。搞不好连骨头都裂了也说不定。嘴唇破皮，眼皮和脸颊都肿了起来。

两人的呼吸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时候，弘凪依然躺在地上，轻声发问：

「……关于小山内同学，真的只是因为她是我喜欢的女生，所以你才引诱她的吗？」

遥平也同样任由自己的身体倒地不起，喃喃答道：

「……啊啊。烂透了对吧？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对吧？所以我才一直说不出口……」

然后又补上一句。

「弘凪……我对你其实一直都有一份自卑感。」

（自卑感？）

弘凪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对于轻轻松松就能完成弘凪办不到的事情的遥平，觉得自卑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自己一直都很憧憬他那份自由奔放与个人步调，还有与人来往的高超技巧，让周遭所有人都能开心愉快的魅力。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当弘凪汗流浃背地努力进行基础练习的时候，遥平总是避开指导老师和学长的视线偷懒，或是跷掉社团活动跑去买冰吃之类的。

老师他们就算没看到遥平的身影，有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表现出『又是那家伙吗？真拿他没办法啊』的态度。

『向井，去把他找回来。』

弘凪总是负责接下命令，在电玩中心找到正在打电动的遥平，然后把人带回来。即使是这个时候，遥平还是会一脸无所谓地回答：

──不好意思啦，老师。因为事关新纪录，所以怎么样也没办法离开机台啊。

最后甚至连老师都会在不知不觉当中被遥平的步调影响，说出『好，下次就跟我对打吧』之类的话。

大家都喜欢遥平。

大家都说只要有遥平在，气氛就会非常热络。只要和遥平说话就会觉得很开心。

弘凪还是没办法接受遥平的说法，默默地转头看向他之后发现，遥平正以苦涩的表情望着天花板。

「……从以前开始就是我比较受女生欢迎，然后你三不五时就会拿到代为转交给我的礼物，对吧？可是啊，我一直觉得那些女生都只有看到我的表面。那些会喜欢上我的，个性比较高调的女生，都只是想跟别人炫耀她跟我在一起，只希望我说一些讨她欢心的话，所以才接近我。要是发现我跟她们的理想不一样，或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们大概就会觉得『没想到遥平竟然是这种人』然后自行离开吧。」

行事高调的女生，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理会弘凪。

看在弘凪这种不擅于恋爱的大多数男生眼中，接二连三地接受漂亮女生告白的遥平，才是值得羡慕的对象吧……

可是遥平却眯起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会喜欢上我的女生，全部都是这一型的。可是会喜欢上弘凪的女生，一定不会光凭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一定是个聪明稳重，内在也十分美丽的女生……而弘凪喜欢上的女生，也一定是这样的人……我是这么想的。」

这一点让遥平又羡又妒。

「所以我才会诱惑小山内。因为她是弘凪喜欢的女生，小山内才是真正的对象。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和小山内这种女生说话，有点在意她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

刚开始可能只是些许好奇心也说不定。

可是铃穗变得越来越喜欢遥平，让遥平对弘凪出现了罪恶感。

相信一定很痛苦吧。

──那个啊……我说小山内……

他用怯弱的眼神说出『没事』，然后再用『裙子好像变短了一点』来转移话题的那个时候，其实应该是想跟弘凪坦白一切，想向弘凪忏悔吧。

虽然这可能只是弘凪的希望，而遥平的心情可能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

遥平皱起了脸。

「可是，小山内竟然这么简单就喜欢上我。明明是弘凪喜欢的人却被我的诱惑吸引，实在让我火大到不行。」

「等等，这样不对吧。你明明就是为了让她喜欢上你才诱惑她的，可是真的移情别恋了，你又要生气？」

听起来就像是希望铃穗能选择弘凪一样。

「嗯，真的是乱七八糟。之所以会用那么过分的方法甩掉小山内，也只是为了不让弘凪知道我对小山内做了什么，还有迁怒在小山内身上而已。我明明这么讨厌那些觉得我跟她们想像的不一样、就自动离开的女生，但我自己其实也是同样无聊的人。真的会让人不敢靠近呢。呜哇──我真是有够无聊的！实在烂毙了。」

说完，遥平背对着弘凪扭动身体，抱头呻吟起来。

随后再用透露着哀伤的声音低声说道：

「之所以喜欢上古都也是……因为我在古都的素描本里看到弘凪的画像的关系。」

弘凪的心脏猛然一跳。

掉在地上的素描本内页被风吹动，在一连串的兔子当中，出现了正在电车上看书的弘凪画像。就是那个时候，自己知道了古都的心情，内心顿时熊熊燃烧到就算受罚也无所谓的程度。

冴音子把古都带出教室的时候，一并带走了那本素描本，现在已经不在桌上。

「我捡到古都忘在兔子小屋里的素描本，打开之后看到弘凪的脸出现在里面，还以为自己就要停止呼吸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画了弘凪的画像呢……我变得非常激动，依照素描本上的名字直接送到教室，结果走出一个感觉像是变高调之前的小山内的女生。那一瞬间，我的冷静和判断力全没了，心里只想着我无论如何都想跟这个女生交往。因为古都明明跟小山内这么像，但她喜欢上了弘凪。」

──古都和小山内根本一点也不像好吗？

昨晚在电话上，弘凪询问是不是因为古都很像小山内铃穗，所以才喜欢上她。遥平当时是提高了嗓门加以否定。

那是正确答案，同时也是错误答案。

因为古都很像铃穗，所以才会吸引遥平，但她同时也不像铃穗，所以才会喜欢上她。

遥平仍然背对着弘凪，继续用热切的口吻聊着古都。

「我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说没有。我又问有没有喜欢的人？结果她沉默下来，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大概是在电车上看到弘凪，然后一直很在意吧。我一想到这个女生注意到弘凪，一直看着弘凪，身体马上开始发热，心里只剩下我希望这个女生喜欢上我！这个念头。要是喜欢上弘凪的女生能真心喜欢上我，感觉我就可以……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无聊的人类……」

可能是讨厌气氛变得这么低迷吧。遥平突然一个翻身，脸部朝上，开朗地笑着。

「所以我拚了命地追求她，虽然知道古都完全没兴趣，不过我对她说就算只是试着交往也好，只要跟我交往三个月就行，最后才成功让她点头答应。」

──弘凪！我交到女朋友了！

他脸上的表情就跟他来弘凪班上报告时一样，看起来非常幸福。

当时的遥平是真的非常开心，全身绽放着光彩。

反覆品尝幸福似地沉默了一阵子，遥平将视线转到弘凪身上，用闲聊的语气说道：

「古都之所以拒绝不了，是因为我一直在逼她，不过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看到我发病了。」

「发病？」

弘凪惊讶地反问。

「你得了什么病吗？」

「说是病，其实只是偶尔会呕吐而以。国二那年秋天是最严重的时候吧。总之就是会突然想吐，然后停不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然后吐个不停。」

国二那年秋天……

正是发生小山内铃穗那件事的时候。

遥平跷课或跷掉练习跑去其他地方，是从小就一直发生的事。不过听他这么一说，那段时期似乎发生得特别频繁。

（可是，遥平总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每次我去找他，还会对我说『辛苦你了』……）

弘凪绷紧了脸。遥平见状，伸手捶了他的头一下。

「啊──烦人，不要露出那么悲壮的表情啦。就是因为你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又会觉得我是因为小山内的关系才会变成这样，然后罪恶感越来越重，所以我才一直不说的。而且只有那段期间比较严重，之后就是偶～尔才发作一次这样。小学坐车去日光远足的时候，你不也在伊吕波坂上脸色发青地抓着塑胶袋不放吗？这个跟那个差不了多少啦。」

晕车呕吐跟精神方面引起的呕吐，感觉应该差很多才对……

弘凪因为额头隐隐作痛而沉默不语，遥平见状则稍微别开了视线，随后恢复成正常的语气继续说道：

「然后，最近状况又有一点恶化，所以又开始发病了。在兔子小屋前等古都过来的时候，我又吐了。说不定是因为我没告诉古都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才出现报应的。」

可能是罪恶感也说不定。

因为他假装没看到古都画在素描本上的弘凪的画像，然后在介绍古都给弘凪认识之前，试着把古都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据说古都在兔子小屋前看到遥平痛苦地蹲坐在地上，大吃了一惊，立刻帮忙轻抚他的背。结果噁心的感觉渐渐消失，感觉轻松不少。

后来，跟古都在一起的时候，遥平就会不时发作。

「这果然是报应。就是所谓的人在做、天在看啊。」

遥平仿佛事不关己似地露出笑容。

弘凪之前撞见的，他们在兔子小屋前搂搂抱抱的那一幕。古都抱住了缩成一团的遥平，轻轻抚摸他的背。

那其实也是古都正在照顾发病的遥平。

「不过，我却利用了这一点。」

遥平边说，边一脸严肃地望着天花板。

利用古都的同情心，刚开始的借口是对古都说只要有她在就能克服发病，所以希望她能陪自己治疗。等到古都答应之后一阵子，才哀求她和自己交往三个月。因为遥平知道凭古都的个性，绝对无法拒绝。

「不管用了多么肮脏的手段，我都希望古都可以喜欢上我。」

遥平兴致勃勃地不断说着，脸上流露出对古都的思念，让弘凪的心充满哀伤。

弘凪很难理解遥平执着于古都的过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遥平真的很喜欢古都。

古都也曾说过遥平对她非常温柔。带她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各种事物。

对古都来说，遥平一定是个很棒的男朋友。

「介绍古都给弘凪认识的时候，我超紧张的。不过，就算只是试交往三个月，古都还是答应成为我的女朋友，所以我还是盘算着她应该不会倒向弘凪。只是没想到弘凪竟然也喜欢着古都。」

轻声说到这里后，遥平垂下眼睛喃喃自语。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能马上猜中啊。古都跟小山内有点像，是弘凪喜欢的类型，而且又坐同一班车，弘凪不可能没注意到古都，一旦注意到了，也没可能不喜欢上她。看到你们在美术教室里第一次面对面的那一刻，我马上知道，啊啊，这两个人其实互相喜欢对方，感觉超错愕的。」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遥平虽然在脸色苍白的弘凪和古都面前表现得异常开朗，不过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

之后也因为担心将来古都说不定会离开自己，投向弘凪的怀抱，担心到胸口都快胀裂了。

「不过，我猜要是古都真的喜欢上我，我大概也会像小山内那个时候一样，变得完全无所谓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遥平闭起眼睛，轻轻笑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弘凪觉得心里越来越哀伤。

从以前开始，遥平的父母就一直忙着工作，不管什么时候到他家去，家里都没有大人在。看着还是小学生的遥平自己使用咖啡机泡咖啡，还能迅速完成蛋包饭和炒饭等料理，让弘凪非常佩服。

──我家采取放任主义嘛。

当时才八岁的遥平，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弘凪听不懂的单字。

和朋友一起出门玩到天色变暗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说了回家吧，不然会被妈妈骂的时候。

──咦，怎么这么麻烦。像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没问题啊。也可以半夜跑去便利商店喔。

遥平相当自豪似地这么回应。

──我下次干脆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冒险好了。反正就算我不见了，我爸我妈也不会发现啦。

他也曾经边笑边说出这句话。

对当时的朋友们来说，没有啰嗦的父母限制自己行动的遥平，一直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可是遥平当用开朗的表情说出：

『干脆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吧──』

眼神看起来却是相当虚弱，弘凪的胸口曾因此凉了一下。如今看着遥平闭眼微笑的侧脸，让弘凪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这家伙会不会就这样笑着掩饰自己的真心，然后突然失去踪影呢？会不会就这样再也不回来了呢？只要和遥平在一起，心里就是会偶尔出现类似的不安。

遥平在弘凪身旁继续说了下去。相信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真心话。

「可是，古都和小山内不一样，没有喜欢上我。她打从一开始就看着弘凪，喜欢上弘凪。」

据说昨天晚上，遥平去了古都的家。他在古都家附近打电话找她，然后在速食店里谈了一下。

古都坦白说出自己其实跟弘凪在一起，然后以真挚的眼神看着遥平，说出一句话。

「──她告诉我，她喜欢弘凪。」

遥平的脸和视线，全都笔直面对着倒吸一口气的弘凪。

眼神非常地哀伤。

「所以就算弘凪不接受她，她也没办法继续和我交往。」

遥平让步了，他希望古都能遵守约定，当自己三个月的女朋友。

回家后，他传了讯息给古都，希望明天早上可以在美术教室里谈一谈。同时担心古都会犹豫和遥平单独见面，所以找了知道内情的冴音子一起过来。

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交涉……

（那么昨天，遥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我和冬川同学是一起跷课的吗？）

当弘凪回想着昨天和遥平在电话上进行的谈话内容，脸颊阵阵发烫的时候，

「古都和小山内是不一样的。」

遥平又说了一次。眼神比刚刚更加认真──也更加哀伤。

「所以古都才没有回头看我。刚刚看到弘凪抱着古都时，我是真的又愤怒又绝望……现在趁乱把小山内的事情，还有我是个大烂人这件事全说出来，然后被弘凪痛扁一顿，总算是……轻松多了。其实啊……我本来打算隐瞒这件事情一辈子的……」

遥平虚弱地说出最后这段话，再次背过身去。

微微蜷缩的身体就像胎儿一般，单手手臂盖在眼睛上，挡住自己的表情。这种软弱的动作一点都不像遥平。

这两年，遥平到底受到多少罪孽的折磨呢……

就像弘凪一直认为要是自己没有介入，遥平和铃穗应该就能顺利发展，遥平也不会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跟任何人交往等等，同样持续囚禁在罪恶感当中。

就像自己知道古都是遥平的女朋友之后，明明想远离她，反而却越走越近。还有必须向遥平保密的小秘密不断累积，让人痛苦不堪，同时纠结着这份感情应该是不可原谅之罪孽等等。

遥平也同样痛苦到忍不住呕吐，持续不断地接受惩罚。

遥平用开朗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要直接跷课了。今天实在没心情上课啊。而且这张脸一定会被人问东问西。」

「我要去上课。因为昨天已经跷掉了。」

弘凪撑着身体站起来。两脚还有点酸软。身体每个角落都传来阵阵刺痛。现在要是有面镜子，一定可以看到整张脸鼻青脸肿的吧。遥平说得没错，同学和老师一定会跑来问东问西的。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你真的超认真的啊。」

遥平仍然挡着自己的脸，躺在地上这么说。弘凪静静地回应他：

「遥平，你什么地方都别去喔。」

「……」

一阵沉默之后，遥平的手依然盖在眼睛上，声音似乎有点哽咽。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感觉就像是试着发笑，却忍不住想哭一般。

◇　　◇　　◇

朝教室前进的路上，抱着素描本的古都正垂头丧气地站在走廊上等候。

冴音子不见踪影。

等弘凪走近后，她立刻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眉毛渐渐垂了下去，表情越来越哀伤。

可能是因为弘凪的脸颊又是红肿又是破皮，制服也破破烂烂的关系吧。古都露出充满罪恶感的眼神，凝视着弘凪。

「向井同学……对不起。」

「没事，反正都已经结束了。倒是我让妳这么担心，真抱歉。」

两人又能毫无窒碍地交谈了。

古都依然垂着眉毛，像是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说，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佐伯学姐说，遥平同学是故意动手打人的。因为这样，才能避免让向井同学出现罪恶感……」

相信一定是这样没错。

犯下大罪的人，可以靠着接受惩罚而得救。所以遥平给予弘凪惩罚，而且自己也从弘凪身上得到惩罚。

要是遥平没有动手，弘凪也不可能反击。至于铃穗的事，虽然遥平说他是趁乱讲出来的，不过那搞不好也是故意说给弘凪听，借此激怒弘凪也说不定。

当他喃喃说着本来打算隐瞒一辈子的时候，其实那才是真心话也说不定。

可是他为了不让抢走古都的弘凪产生罪恶感，才揭露了自己卑鄙的行径。

那可能也是遥平给自己的惩罚……

「向井同学，你的伤……我们去保健室包扎吧。」

「没事，我可以一个人去。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冬川同学也快点回去自己的教室吧。」

弘凪平静地拒绝了古都的提议，然后这么说道：

「明天，希望妳能搭往常那一班车。」

古都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用力抱紧素描本，低着头小声回答：

「……嗯。」

◇　　◇　　◇

（弘凪这家伙，有办法跟古都好好说话吗……）

遥平仍然躺在美术教室里，正想着那两个迟钝的人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一个清晰嘹亮的声音。

「──非常令人生气的是，我跟你竟然这么相似。」

移开手臂，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双手抱胸的冴音子正紧绷着一张脸俯视遥平，站在旁边。她就这样打从心底厌烦似地说道：

「这样害我有办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开始和冬川学妹交往的时候，我真的觉得空虚到令人火大，完全看不下去。你简直就像个逃亡中的罪人一样。」

听着这个像是在斥责自己的声音，心里莫名感到安心起来。

（……啊啊，没错。我一直都很害怕自己的罪孽暴露出来。）

如今终于全盘公开，总算可以轻松一点了。

在古都对弘凪的淡淡恋情觉醒之前，隐瞒自己是弘凪朋友的身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追求，好不容易才在试交往三个月的条件下让她答应成为自己的女朋友。可是自从知道两人其实互相喜欢对方之后，心里一直在担心将来古都会不会投向弘凪的怀抱，担心到坐立难安。

而且也故意和弘凪提起自己和古都的交往情形，做出牵制。

然而古都确实深受弘凪吸引，就连遥平也能清楚看出来。当时看到她打算把调理实习课上做的点心交给遥平却被拒绝，最后哀伤地低下头的模样，遥平几乎嫉妒到无法呼吸。

在兔子小屋前，遥平悄悄走到手里拿着点心袋，沮丧地蹲在地上的古都身后，抢走了袋子。

──欸，为什么妳刚刚打算把这个交给我的朋友呢？一般来说，这应该要送给男朋友吧？

遥平用嘶哑的声音发问后，古都才狼狈不堪地说出向井同学在福利社帮自己买了面包，这是用来感谢他帮忙的谢礼。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呢？

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和弘凪见面吗？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种凶暴的感觉，口气变成了责备。当她沉默以对时，胸口又揪得更紧，忍不住问了出来：

──妳喜欢弘凪吗？

古都全身一颤，露出充满罪恶感的表情望着遥平。

这就是古都的回答。

遥平一边感受着立足点彻底崩溃，全身仿佛冷到结冰似的感觉，一边说出了更加残忍的话。

──弘凪#绝对#不会喜欢上我的女朋友，也绝对不会和对方交往。就算跟我分手也一样。只要我告诉过他这人是我的女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那个弘凪都不可能接受对方。古都再怎么喜欢弘凪，也不会有结果的。即使这样，妳也还是要跟我分手吗？

遥平说了非常过分的话。

明明知道弘凪绝对不会背叛遥平，还有古都会因此被甩而受到伤害──把古都逼到这个立场上的人正是遥平自己。这一点，让人感受到胸口快要裂开似的愤怒与绝望。

古都的脸色苍白依旧，发不出声音。

自从和古都相识以来就不断发作的呕吐症状再次出现，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古都还是拚命抚摸着全身蜷曲起来的遥平的背后。

面对这样的古都，遥平反反覆覆地说着我不想分手，拜托妳留在这里。

就像之前拜托她和自己交往三个月的时候一样，遥平利用了古都的温柔，还有她会为了曾经有恩于己的人尽心尽力的认真个性。

让弘凪吃下自己从古都手上抢来的岩石蛋糕，到底是为了警告他不准对古都出手，还是为了煽动弘凪抢走古都，连遥平自己都不知道。相信应该是两边皆有吧。

隔天，古都和弘凪都没有来学校。

想到他们说不定在一起，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到了晚上，遥平为了见古都一面而来到她家附近，把人叫出来之后前往速食店谈话。

古都爽快承认了今天确实是和弘凪在一起。因为身体突然不太舒服而弘凪正好在场，所以他就陪在自己的身边。

还有弘凪在那个时候，说了关于小山内铃穗的事。

还有他说了自己绝对不会背叛遥平。

──看吧，弘凪果然没办法接受古都。所以妳就继续这样跟我交往吧。

对古都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只要继续当遥平的女朋友，就不会因为无法实现的恋情而受到伤害。

自己一定会珍惜古都。会努力逗她开心，让她幸福。可是古都露出了比之前更加坚定，毫不迷惘的眼神这么说道：

──对不起。关于遥平同学的病，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尽力帮忙。可是我喜欢向井同学。之前我就一直很在意他，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喜欢。然而我现在知道了。所以，真的很对不起。

──弘凪绝对不会跟古都交往的！

结果古都露出一个让遥平心动不已的淡淡微笑。

──我知道。因为向井同学把遥平同学视为最重要的朋友，要是事情真的变成那样，最难过的人应该还是向井同学。所以我也不会把我的心情告诉向井同学。

──什、什么嘛，这样。明明不打算跟弘凪交往，却还是要跟我分手吗？

──因为我没有办法一边喜欢着向井同学，一边当遥平同学的女朋友。

──如果我说那样也没关系呢？

──对不起。

虽然看起来文文静静，不过古都是非常坚强的女生。和铃穗完全不同。所以才会更加喜欢上她。

遥平坚持不愿分手，但仍然没能改变古都的决心。

失去古都，以及古都的思念永远不可能实现，这两种伤痛几乎把遥平的身体撕碎，但遥平还是说了。

分手可以，但是有条件。

──如果弘凪不惜背叛我，也还是坚持说出他喜欢古都的话，我就放弃古都。

之所以说出这种话，应该是因为遥平也想抱持着希望吧。

离开古都的家，踏上归途的时候，遥平打了电话给弘凪。

弘凪不干不脆的态度让人非常恼怒，心里一边焦躁地想着果然弘凪根本没办法从自己身边抢走古都，一边拨了第二通电话给古都。

明天早上，能不能在上课之前见个面？如果不想跟我独处的话，可以找个人一起过来。就找佐伯学姐好了，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站在我这边。两人做了这样的约定。

就这样用尽所有方法，努力让古都的心回到自己身上。遥平苦苦挣扎，但同时可能也在祈祷着。

祈祷古都的恋情能够实现。

如果弘凪不惜犯下背叛死党的大罪，也要说出『喜欢』二字的话，那么那就是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产生动摇的『喜欢』。因为弘凪要是真的认真起来，自己是赢不过他的。

就像兔子被乌龟超前一样，遥平总是觉得自己输给弘凪的那一天一定会来临。

遥平只用一步就冲刺到底的道路，弘凪一直慢慢走在上面。即使遥平正在偷懒休息，他也还是一步一步地笔直前进，认真不懈。

从以前开始，每当遥平跷掉社团活动或班上事务的时候，前来迎接他的人一定是弘凪。他总是绷着一张脸，朝着遥平喊着『该回去了！』。而遥平每次都笑着回答『辛苦你啦』。

有件事情绝对不能让弘凪知道，其实遥平是故意跷掉的。因为看到弘凪认真寻找自己，跑来迎接自己，实在让人非常高兴。

那个认真过头的、迟钝的、诚实的，遥平的死党。

和自己完全相反的弘凪。自己虽然一直对他抱着羡慕和自卑等情感，不过同时也有绝对的自信，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价值所在的人，就是自己。

而现在，乌龟漂亮地赢了兔子。

（看吧。你果然是个厉害的家伙啊。）

如果弘凪是下定决心面对古都的话，古都一定可以获得幸福。

遥平躺在地板上，用手机送了『太好了』这几个字给古都。

恭喜。

古都的无欲无求和她看似柔弱的坚强，造就了奇迹，从弘凪口中引出了爱之言语。

──遥平同学在心里藏了太多事情了……因为你拚了命地藏着过多的事物，才造成了呕吐。所以……不要再忍耐，直接吐出来吧。这样会比较轻松的。

兔子小屋前，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遥平的背，一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女生。

她用不带一丝污浊的透明眼神，看穿了原本只有遥平才知道的，弘凪的优点。

虽然没能让她喜欢上自己，不过吐出了原本藏在心里的罪孽，感觉轻松了一点。

所以遥平什么地方都不会去。

就在这里承认罪孽，接受惩罚吧。

看着嘴角上扬的遥平，冴音子用无奈至极的声音说道：

「不只是被死党痛殴，还暴露了自己无药可救的本性，连女朋友都被抢走。这样还有办法笑出来，看来你是个被虐狂呢。」

内容虽然过分，但口气却相当直爽，还带着一丝温柔。嘴唇和脸颊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明明伤心到鼻子深处阵阵酸楚，可是真的很开心。

遥平让身体侧躺在地，抱着疼痛不堪的肚子笑了起来。

「啊哈哈，搞不好真的是啊。」

就这样，遥平的视线转到冴音子身上，像是和亲密友人说话一样向她开口：

「我说啊，佐伯学姐说妳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佐伯学姐的想法喔。学姐，妳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对吧？」

把遥平当成眼中钉，个性古怪的学姐。

不过，两人肯定非常相似。因为冴音子一定和遥平一样，是个性格别扭的人，拥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

冴音子瞪着漆黑润泽的大眼睛俯视遥平，回答道：

「可能吧……不过，你不是最讨厌也最看不起喜欢上你的女生吗？所以我会一直讨厌着你的。」

遥平眯起眼睛。

「那真是太好了。」

第一卷 第七章 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