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公车还没有来。挤在站牌前的学生数量已经超过班次的最大乘载量,几个排在队伍后方的学生意识到这点,不甘愿地从路队中离开。刚从校门走出来的人见状,立刻上前填补原来的空缺。到头来,整支队伍人数不减反增。</p>
<p>知道自己将连续被好几辆爆满的公车拒于门外,让我对于没选择待在图书馆的决定感到后悔。</p>
<p>台北的空气总是让人分不出季节,似乎在这座城市被一栋栋高耸的建筑填满时,四季变化就迷失在迷宫似的巷弄间了。</p>
<p>取而代之的是那终日令人皱起眉头的呛鼻气味。</p>
<p>照理来说我应该要躲回学校,除了避免被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机车薰得一身灰外,也能逃开这令人无法呼吸的放学人潮。</p>
<p>而我的确打算这么做。</p>
<p>当我踩着那双早已褪色的圆头皮鞋,往校门口的方向折返时,却被一个东西抓住了目光。</p>
<p>是学校的布告栏。</p>
<p>这面布告栏由三个比小学生还大的玻璃窗构成,绿底银框上「布、告、栏」三个大字各据一个橱窗,还贴心地附上已与我渐行渐远的注音,深怕低年级的孩子无视他们的存在。</p>
<p>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曾被任何人重视过。</p>
<p>通常布告栏上张贴的都是学校里某位老师或是学生获得一些不三不四的奖项,有时也用来替政府宣导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若不是特别留意,除了当事人以外根本不会在意上面的内容。</p>
<p>而当事人也往往是被同学告知「布告栏上有你的名字喔」才兴冲冲地特地跑去校门口前看。直到某日自己的名字被其他人取代时,才会失望地从大梦中惊醒,就差在此时没有人点醒他们「从一开始就没人在意过啦」。</p>
<p>比起褒奖手段,在我眼中这更像是公开处刑。</p>
<p>面对如此无趣的它,我仍然愿意花时间在布告栏上面,原因无他,只期待能从中排解一丝的无聊、让我多虚度一秒的光阴。</p>
<p>审视了一遍,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p>
<p>失踪人口名单。</p>
<p>那是一张四开的彩色海报,黄色的基底搭上气球与彩虹等图样,过于刻意营造的欢愉气氛对比内容反而令人毛骨悚然。</p>
<p>我曾在派出所前见过类似的海报,不过这张显然是刚印刷完成的新版本。</p>
<p>过去几个月来张贴在这的旧海报已经被这张新的取代了。</p>
<p>这代表名单上又添了新的生力军。</p>
<p>凭着几年来放学等车的经验,我早就把上一张海报的所有人都记了下来,包含长相、年龄、特征,对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记忆,我甚至比那些在教室中,仅能瞧见后脑勺的同学还要清楚。</p>
<p>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某种爱慕之情,但若是在意一个人便能称作爱情,那我大概爱上了这群被社会所淡忘的人。</p>
<p>我的双眼在海报上游走,尝试发掘可能的新缘分,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中年男性和他隔壁的小女孩。</p>
<p>那名中年男子,不、应该说「前」中年男子在失踪时才四十二岁,如今也应该六十一岁了。</p>
<p>比对失踪者的失踪年龄和现在年龄是我最喜欢的环节,我常计算他们总共失踪了几年,一边思索着不太可能的生还率。</p>
<p>有时我会把自己想像成那名失踪者,思考自己在漫长的流浪岁月究竟要如何度过。</p>
<p>要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并不困难,但要找到得以安生立足的地方却十分困难。</p>
<p>像我这种好手好脚的人即使行乞大概也很难博得同情,就算我将自己的双腿打断,十几岁的年纪也会先被送到社会局。</p>
<p>到头来还是得回到我不存在的屋檐下。</p>
<p>如此想着的我,看着那名脸带悦色的男子相片不禁心生佩服。</p>
<p>他的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在失踪时身穿水蓝色工作衬衫及米色长裤,看起来似乎就是照片上所穿的那件。</p>
<p>这样的男人随处可见。搭配上毫无特色的半身照,甚至让人觉得路边任何一个男人都有机会是他。</p>
<p>是家里的人举报失踪的吗?这样的年纪应该也有妻子和小孩了。</p>
<p>这名男人或许曾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每天过着普通父亲应有的生活,在平日工作赚钱养育妻小,假日时带着全家一齐去郊外踏青……之类的。</p>
<p>我想起生活课本上是这么描述家庭这个概念。</p>
<p>而这普通的日常,却至少中断了十九年。</p>
<p>这十九年足够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走过人生的青春期,也能让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蜕变成父亲。</p>
<p>即便这男人将永远从子女的生命中缺席,仍无法阻止时间拉拔孩童长大。</p>
<p>若是他的家人最后成功找回了他,那或许他还来得及用那把生锈的刮刀,修补岁月所遗留的裂缝。</p>
<p>我看向照片右下方的发布时间,是一个月前。</p>
<p>是一个月前才被通报失踪的,还是公家单位直到一个月前才注意到这名男子的存在,或许我永远不得而知。</p>
<p>但这也不重要了,他已经替我打发了足够的时间。</p>
<p>我并没有忘记另一名新来的女孩,就像好吃的东西总是被特意搁置在便当盒中的最后一角,那名女孩在我眼中便是如此。</p>
<p>照片中的女孩骑在脚踏车上开心地笑着,车后绑了一根红色的三角旗柱。</p>
<p>女孩现在的年纪和我一样,失踪时才十岁,却相当讲究地绑着麻花辫身穿蓝色的吊带裤,若不是稚气未脱的脸蛋透漏其年龄,否则一定会被误以为是国高中生。</p>
<p>如果我依照女孩的打扮,会不会被误认为失踪者呢?</p>
<p>那我不只得穿着这套醒目的服装,身高还要再高个十公分左右。</p>
<p>当然不是如此打扮的女孩都会沦为名单上的一员,只是对于自己的身高远远不及那女孩,还是令我感到稍许失望。</p>
<p>我并不讨厌我比同年龄人娇小的身材,我甚至还庆幸自己没有长得太过凸出,虽然父亲与妈妈都是相对高挑的人,但我就像是他们偷工减料的作品一样,被赋予了一具瘦小的躯体。</p>
<p>我没有丝毫怨怼的意思,而我也从未听见双亲抱怨过我的身高,比起那些疯狂喂养子女的父母,他们放任我顺其自然成长的理念更令我称心。</p>
<p>「龚杏霙。」</p>
<p>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那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此时回头令我害怕。若是有另一个女孩也拥有同样的名字,那么我就会落入尴尬的陷阱中。</p>
<p>「龚杏霙。」</p>
<p>有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扭了下肩膀,将那手甩开,却在此时不慎与那个人的视线交会了。</p>
<p>我认得这家伙。</p>
<p>虽然称不上是熟识,但这张脸我的确有印象。</p>
<p>「你喜欢这种东西啊?」</p>
<p>这家伙的名字叫林宇宸,和我从三年级起就是资源班的同学,是那种喜欢到处找人装熟的麻烦人物。</p>
<p>而在我五年级退出资源班时,又很不幸的和这家伙被分到同一个班级。</p>
<p>过去那两年我和林宇宸几乎没有交谈过。印象中三年级开学不久这家伙就厚颜无耻地四处攀关系,或许是在我这里碰了钉子,之后便和我不再有任何交集。</p>
<p>我并不是抱有偏见,只是对这种人感到恐惧,对那种能无来由地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而林宇宸或许也察觉我心中的厌恶感,不久后也默默采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和我应对。</p>
<p>因此,今天被这家伙主动搭话,着实令我错愕不已。</p>
<p>「真令人同情,不是吗?」</p>
<p>林宇宸也盯着名单瞧,然而语气平淡地不带有丝毫惋惜的意思。</p>
<p>我假装让开位置,实际上是打算掉头就走,但很不幸地被早一步拉住手腕。</p>
<p>突然的肢体接触让我感到一阵噁心,再度甩开她的手。谁知这人竟穷追不舍地紧跟着我。</p>
<p>「不用回家吗?」</p>
<p>我不耐烦地朝林宇宸问道。</p>
<p>「补习班今天停课。」</p>
<p>「找你是想给你看个东西。」</p>
<p>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征得我的同意似乎让林宇宸很开心,匆忙地翻找自己的书包。</p>
<p>正猜想这家伙心里是否盘算着什么鬼点子时,林宇宸从书包中掏出了一本笔记本递给我。</p>
<p>那是一本黑色的皮制笔记本,上头镶着一个金属扣带,大小正好能放在制服口袋里。</p>
<p>但充其量也仅是一本随处可见的普通笔记本。</p>
<p>令人在意的是,笔记本被密封在一个大小几近刚好的塑胶袋里,宛如警察搜证时采集到的证物一般。</p>
<p>我打开塑胶袋的夹链,扑鼻的恶臭立刻迎面而来。</p>
<p>那是非常刺鼻的气味</p><p>,宛如千只蝇蛆在鼻腔中蠕动似的。</p>
<p>我立刻将笔记本连同塑胶袋摔在地上。</p>
<p>林宇宸见状,立刻蹲下来捡起散发着恶臭的笔记本,将它视如珍宝似的拍去灰尘紧握在手中。</p>
<p>「臭死了。」</p>
<p>我哀号着。</p>
<p>林宇宸似乎觉得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露出得意的表情。</p>
<p>但激怒我并不是她的本意,林宇宸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从袋中取出。</p>
<p>「你要翻翻看吗?」</p>
<p>我使劲地摇头。</p>
<p>林宇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一边把笔记本打开。</p>
<p>这家伙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似的,娴熟地翻阅着笔记本,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翻至某一页时才露出中了奖似的表情,并将那一页摊开伸到我面前。</p>
<p>那一页左上角贴着一名女孩的照片。</p>
<p>我立刻认出是刚刚海报上那位骑着脚踏车的失踪女孩。</p>
<p>照片下方三个字,陈欣宜正是她的名字,平凡地不能再平凡。</p>
<p>底下还罗列了些条目,像是女孩的身高与生日,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应该与海报上的情报一致。</p>
<p>但真正让人在意的是,笔记本上还详细记录了那女孩的喜好、兴趣以及一切关于这女孩的资料,这可不是海报上会记载的内容。</p>
<p>就像书局贩卖的毕业纪念册,总是要大家把面子和隐私舍弃掉似的,将自己短短十几年来的人生都塞进一张小纸片上,交给一个再过几年就会变成陌生人的人。</p>
<p>而这本笔记就和毕业纪念册一样恶劣。</p>
<p>陈欣宜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对陌生人没什么防备,喜欢去海边抓螃蟹,最近迷上了韩国男子团体,最喜欢的食物是起司,诸如此类的叙述云云。</p>
<p>从各方面来看,的确是会遭人诱拐而失踪的笨蛋。</p>
<p>我从林宇宸手中抢过笔记本,也不顾及上头的恶臭了,径自往前后各翻了好几页。</p>
<p>剩下的篇幅都是一些简短的字句,看起来有点像是日记的文体。</p>
<p>十月二十二日</p>
<p>今天得知了常来河滨公园骑车的女孩名字,她叫陈欣宜,今年才十岁。</p>
<p>她是个大方的女孩,似乎发现我每天都会经过那里所以主动向我打招呼。</p>
<p>这让我有些惊喜,所以忍不住和她聊了起来,结果似乎害她没骑到什么车,于是我答应她下次也陪她一起骑。</p>
<p>十月二十八日</p>
<p>这几天几乎都来公园报到,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到她,但两三天见一次面就让我十分开心了。每次看到她的笑容就觉得自己一身的疲劳都消失了。</p>
<p>十一月十七日</p>
<p>欣宜问我能不能去我家玩。但我的住处离公园有好一段距离,我想她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生活,所以婉拒了她。</p>
<p>十一月二十四日</p>
<p>她告诉我她是瞒着父母亲偷偷来的,虽然知道小孩子的口风不紧,但我实在拗不过她。现在欣宜正坐在副驾驶座上熟睡着。</p>
<p>好几页篇幅都用来描述陈欣宜这个人以及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口气翻了好几十页。</p>
<p>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资料,都和陈欣宜以相同的格式记录着。</p>
<p>每名孩童在照片中看起来都十分开心,而关于他们的所有资料也都被平等地填满在纸面上。</p>
<p>除了陈欣宜外,我又见到一个熟面孔,是另一个女孩,她在几个月前的海报上都有出现,只是在这一期的海报上缺席了。</p>
<p>显然这是某人自制的失踪人口笔记,而且对象仅限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p>
<p>我抬头看林宇宸,这家伙却只是窃笑着,一副讨人厌的样子。</p>
<p>「给我看这个做什么?」</p>
<p>「觉得你会喜欢。」</p>
<p>我没有回答林宇宸,只是别过头去,她见到我的反应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常常看到你站在海报前,我知道你其实也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我才决定将这本笔记本跟你分享。」</p>
<p>「什么事情?」</p>
<p>林宇宸似乎觉得我在装傻,便歪着头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p>
<p>「杀人事件。」</p>
<p>这几个字从林宇宸口中吐出,整体抑扬顿挫都显得相当刻意。</p>
<p>见到她这样子,让我转身就走。</p>
<p>「喂!你不要想逃避。我从以前就知道了,你只是碍于周遭人的目光才不敢承认,其实你也很喜欢这类题材吧?」林宇宸吞了吞口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你的原因,因为只有面对你,我才能肆无忌惮地聊这种话题。」</p>
<p>我侧身瞧了她一眼,发现她那双眯眯眼此时正如火炬般注视着我。</p>
<p>「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闲工夫管别人怎么想。而且这也有可能是某个热心人士所做的笔记或是变态的个人妄想吧?再怎么说杀人事件也太离谱了,你是电视看太多了吗?」我随口回道。</p>
<p>随即我意会到自己真正想推翻的并不是杀人事件本身,而是林宇宸提出的说法。</p>
<p>「才没这么简单!你应该有看到底下的地址吧?在我看来啊,这些小孩都已经被杀死了,而这地址则是藏尸地点。」</p>
<p>在陈欣宜篇幅的最后一页底端,才突兀地写着一行小小的字。</p>
<p>看起来是地址──</p>
<p>陈欣宜资料底下的地址仅写到街道名称而已,关于巷弄和门牌号码则只字未提。</p>
<p>「想太多了,说不定只是那些小孩的住家地址而已。」我冷冷地回道。</p>
<p>「拜托!你看看这个女生的资料,这条路可是在阳明山上耶,我爸爸常带我去爬山,我经过那里好几次,根本不会有人住在这种鬼地方啦!况且,你看看地址上方的最后一篇日记,不觉得很诡异吗?」林宇宸翻到那名女孩的页面,语气异常激动,十分坚持自己的猜测。</p>
<p>十一月二十九日</p>
<p>欣宜死了。</p>
<p>而在二十九日的前一篇日记,则透露了替陈欣宜引来杀机的原因。</p>
<p>十一月二十七日</p>
<p>欣宜告诉我她讨厌我。她说我不让她回家,但这里的确就是她的家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让她先不要继续哭闹,我果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p>
<p>「这本笔记本是在哪里捡到的?」</p>
<p>「学校的附设停车场啊。」</p>
<p>「那把它放回去吧,如果失主发现搞丢了,一定会很着急的。」</p>
<p>当我再度转身要走时,又被这家伙给拉住。</p>
<p>「你不能走,你已经是相关人士了。」</p>
<p>「那又怎样?」</p>
<p>「你要和我一起去找这些失踪小孩。」</p>
<p>原本想立刻拒绝这家伙,但仔细想想,待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我也讨厌假日时闷在家里,那或许跟着林宇宸也不失为一个选择。</p>
<p>「我考虑考虑。」</p>
<p>但我不想就这么任凭林宇宸摆布,于是先丢了一个暧昧的答案,以免自己又做出后悔的决定。</p>
<p>「那你先拿着一份这个。」</p>
<p>林宇宸又将手伸进书包,取出了一小本装订技巧拙劣的口袋书。</p>
<p>我发现那是笔记本的影本。她早已预料到我的答案,或许她正是有着我一定会答应的把握才会主动找上我。</p>
<p>觉得到头来还是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的我,不甘心地接过了影本。</p>
<p>「明天见。」</p>
<p>背对着林宇宸,逐渐远去的我听见耳后传来她的声音,我无力地举起手以做回应,并朝公车站走去。</p>
<p>我倚靠着窗框,十指在窗架上胡乱敲打着,指甲和金属撞击发出清澈悦耳的声音。我住的房子正是大城市的小角落,是一栋位于乾洗店旁的小巷,早该随着都市更新计画而淘汰的破旧公寓。</p>
<p>公寓仅有四层楼高,以台北闹区附近地段来说有些浪费空间,而住户似乎也知晓这一点,凭自己力量尽可能地用铁皮扩建自己悬浮的土地,换来的就是这片歪七扭八的宫殿。</p>
<p>对那些住在这几十年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他们的城堡。但我不一样,我仅活过短短十二年,其中前半段的记忆更是怎么样也无法回忆起来。我并不是他们,曾拥有机会选择在哪里生根,我仅是自然而然地落于此处,好像生来就该如此,脚下的须根则趁我不注意时嵌入土中,要胁我不得离开这腐朽的摇篮。</p>
<p>我的房间是二乘三公尺的空间,我没有特别探究要如何换算成坪数,毕竟这个单位对我来说还有些陌生,也不够具体。这是作为屋中第三名住客的好处,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若是突然冒出第四、第五个长期居民,恐怕就只能委屈点睡地板了。</p>
<p>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餐,于是我打开房门走到客厅去。</p>
<p>茶几上放着三个盘子,盘中是简单的蛋、鱼、菜。是妈妈出</p><p>门前事先准备的。</p>
<p>「你要出门?」</p>
<p>今天放学回来时,正好撞见正在门口锁门的妈妈。</p>
<p>「回来啦。」</p>
<p>看见我,妈妈又把插在锁上的钥匙转开。</p>
<p>她掮着一个夜市买来的俗气手提包,正好与她那身衣着互相搭配。</p>
<p>「你爸爸快回来了,晚餐你们先吃吧。」</p>
<p>「你要去哪?」</p>
<p>听见我这么问,妈妈垂下眼帘,好让我看不清她的瞳孔。</p>
<p>「去买东西。」</p>
<p>「多久会回来?」</p>
<p>母亲想了一下后,开口:「不会太久的。」</p>
<p>接着她轻抚着我的头,但我的头发阻挡了母亲的手,让我感受不到从她手心传来的体温。</p>
<p>看着她逐渐步下楼梯,我一边思量着那过于纤瘦的背影,一边转开铁门。</p>
<p>我想母亲大概好一阵子不会回来。</p>
<p>我把盛着饭菜的碗端回房间,坐在书桌前一边嚼着饭一边盯着今天林宇宸给我的笔记本影本。</p>
<p>影本相对笔记本薄很多,但还是有一定份量,似乎花了不少的篇幅描述和那些孩子从相遇到死亡的过程。</p>
<p>算一算,总共有五个孩子的资料。</p>
<p>笔记本上原本大部分的页面就是一片空白,如果失主没有弄丢笔记本,大概会在往后的日子慢慢裨补缺漏。</p>
<p>从那些小孩的资料中探不出什么规律,年纪介于八到十一岁不等,底下的那行地址从台北到高雄都有,看起来这几个人也并非互相认识。</p>
<p>但就像那张失踪人口海报一样,同是从社会上消失的人,总是会以另一种形式聚在一起。</p>
<p>五名孩童中我只见过两名,就是地址位于阳明山的女生和今天才见到的那女孩。</p>
<p>印象中阳明山那孩子是好几年前失踪的,而今天的女孩则是一年半前不见。</p>
<p>其他县市孩子的失踪日期我不清楚,但应该也能从社会局的网站查得到。</p>
<p>家里没有电脑,只能明天跟刘老师借看看了。</p>
<p>我把这问题先放在一边,盯着陈欣宜的笑容,一边无意识地将饭菜送入口中。</p>
<p>那张笑脸看起来有些嘲讽。</p>
<p>她有着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没有理由,如果有人专门替我归类建档,还替我记下这些我自己都认为麻雀大小的个人特征,我或许也会感到些许骄傲。</p>
<p>事情之所以会被人记录,是因为怕被遗忘。</p>
<p>那么关于陈欣宜这个女孩,想必有人非常不想忘记她。</p>
<p>即便她失踪了,也仍然要用文字纪录下陈欣宜存在过的证明。</p>
<p>我端起空无一物的饭碗,正要走出房间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p>
<p>应该是父亲回来了。</p>
<p>父亲似乎刚到家,重重关上铁门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p>
<p>不久脚步声沉寂,门外又归于平静。</p>
<p>父亲应该不会进来我的房间,所以我不用特地锁上门,客厅在这房子中主要是做为交通干道而存在的。</p>
<p>我把碗放回书桌上,抓起笔记本躺到床上去。</p>
<p>百无聊赖地来回翻阅着笔记本,我想我会就这么度过今晚吧。</p>
<p>隔天,林宇宸没有跟我继续笔记本的话题,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虽然我们从以前就不会有交流,这也的确让我比较自在。</p>
<p>除非必要,我在学校时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也不会有人特地凑到我位子旁边找我说话。</p>
<p>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点阴沉的人,就算我不说,班导师也在我的联络簿上提过好几次了。我知道她其实不在乎我个性如何,毕竟我是个丢到地上也能自然发根的孩子,她只是藉由联络簿的家长签章栏位,确认自己在学生家长眼里不是个疏于关心学生的好老师。</p>
<p>和学校的布告栏一样,实际上除了班导师自己没有人在乎这种事。每天的家长签名也是由我自己签章。</p>
<p>我没有必要特地模仿妈妈的签名。若是打从第一天起老师看见的就不是妈妈的签名,那往后的日子她也不会多加怀疑。</p>
<p>起初见到她在我联络本上的留言,我还有点担心她会特地打电话到家里去。所幸关注我的投资报酬率不高,与其浪费时间在一个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孩子,倒不如拉拢作为班上中心人物的学生,那样对双方都有好处。</p>
<p>人和人之间即使关系再怎么稀薄,都存在着一种默契。</p>
<p>就像我和班导师的默契,也像我和其他同学的默契。</p>
<p>话语是人类的时间单位,一旦三句话的时间激不起火花,那么人们就会丢下这受潮的火种,转而寻觅下一个机会。</p>
<p>但机会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总是会有些新的化学反应在某处发生。为了避免这样的反应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常常从图书馆借来一些自己毫无兴趣的书,作为与外界隔绝的高墙。</p>
<p>距离放学已过了十五分钟,此时教室早就空无一人,我正在位子上阅读一本奇怪的小说。</p>
<p>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少年,因故离家出走,却仍无可避免地与自己的血亲交合。对这荒谬的情节,作者表示一切都是命运早铺设好的道路。</p>
<p>它的文字直白,并不会有知名作家给人那种卖弄文采的刻板印象,阅读起来也算是轻快流畅,更棒的是每一章节都十分精巧,让人不需特别记住读到哪一页。</p>
<p>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根本看不懂。</p>
<p>先不谈故事的情节安排,这样的内容很显然不适合出现在小学图书馆。</p>
<p>我取出封底上破破烂烂的借阅卡,过去一年来只有不到十次的出借纪录,销量和漫画比起来甚是惨淡。</p>
<p>抬头看向高挂在讲台上的时钟,已经四点半了,是时候动身前往社团了。</p>
<p>我将那本小说塞进抽屉,虽然仅剩最后几章没有读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看完后能获得什么深刻的感触。</p>
<p>我的社团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的自然教室,算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不提早五分钟前往一定会迟到。</p>
<p>虽然说是社团,实际上只是学校开办的课后活动。</p>
<p>就像空手道、书法、乐队这一类的自由报名社团,我参加的自然研究社也是如此。</p>
<p>我是在五年级开学没多久,被半强迫地加入的。</p>
<p>那时我正在图书馆,消磨放学后的时光。</p>
<p>我已经忘记自己当时在看什么书了,但既然没有记忆,就代表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作品。</p>
<p>「这么晚了还有学生在啊。」</p>
<p>我抬头,发现自然老师正盯着我看。或许是刚开学的缘故,他还没记得我的脸。</p>
<p>「图书馆到五点关门呦。」</p>
<p>图书馆的阿姨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听见自然老师的话又转头向我复述了一遍十分钟前同样的话。</p>
<p>「你在看什么书?」</p>
<p>他走到我旁边并弯下身子,想窥视我的书面。</p>
<p>我知道这家伙对我正在阅读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想藉由这个问题表示自己的教师身分。</p>
<p>我当然没有戳破他的动机,我把书竖直好让老师看得清楚。</p>
<p>「啊,这一本啊。」</p>
<p>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看过了,一脸自己高高在上的样子。</p>
<p>如果敢剧透就杀了你。</p>
<p>原本以为这家伙会说一些有关剧情的话题,但他却反问我:「很无聊吧?」</p>
<p>我有点错愕。</p>
<p>照理来说书跟老师这种职业是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的,听到面前的教师作此发言反而令我不知如何应对。</p>
<p>「老实说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本书就是我觉得太无聊才丢到图书馆的。」</p>
<p>「这本书是老师的?」</p>
<p>「因为家里摆不下,丢掉又很可惜,就把这些书捐给图书馆。」</p>
<p>真是寡廉鲜耻的人,刚刚才说因为这本书无聊才扔掉,现在又脸不红地说自己是乐捐。</p>
<p>「你很无聊吗?」</p>
<p>他仍没有放弃继续找我搭话,让我无法专注于字里行间,只能装模作样地把双瞳聚焦在书边的空白处。</p>
<p>「为什么这样问?」</p>
<p>「只有很无聊的人才会有心力读完这本书。」</p>
<p>他径自捻起这本书的左上角,薄薄地剩下没多少页。</p>
<p>「或许吧。」</p>
<p>这家伙似乎觉得自己的剧本编排相当成功,紧接着问道:「那要不要来参加我的社团?」</p>
<p>既然这个人是自然老师,那他所负责的应该就是自然研究社。</p>
<p>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人规定自然老师就一定要开办相关社团,但这家伙纤瘦细长的手臂和跟女生一样白皙的肌肤也不像是擅于运动的人。</p>
<p>这个问题只要拿出社团报名表看看就知道,但它已经被我丢到纸类回收了。</p>
<p>他似乎觉得我正在考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期待。</p>
<p>但实际上我并不</p><p>是在考虑,而是觉得愤怒。</p>
<p>擅自打断别人读书,还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正的身分却是个掮客。</p>
<p>而他也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目的告诉我。</p>
<p>「我是自然研究社的老师,但是现在报名的人数太少,如果没有达到低标就没办法开课。」</p>
<p>于是便在校园游荡搜捕落单的学生,真是可悲至极。</p>
<p>如果他真的想要招募学生,就不应该告诉我人数很少的事实。</p>
<p>有哪位推销员会向顾客提出自己的产品短处呢?</p>
<p>除非那正好符合客人的喜好。</p>
<p>「报名费要多少钱?」</p>
<p>「免费。」</p>
<p>他立刻回了我的问题。</p>
<p>这家伙在说谎。</p>
<p>学校的社团报名费都落在一千至两千元不等,根本不会有免费的社团。</p>
<p>原本我想利用报名费为理由回绝,万万没想到这条路会被封死。</p>
<p>我不知道学校有没有提供特别名额,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拿低收入户身分为后盾厚脸皮的加入。这么一来,他这么说的目的为何?</p>
<p>有可能如他所说,只差一两个学生就能开班,为了拿到更高额的辅助款而自愿支付这笔费用。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深层的理由。</p>
<p>「我考虑看看。」</p>
<p>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报名表,指导老师那一栏填着刘沁宇三个字。</p>
<p>是年轻世代的姓名,看起来也和这家伙的外观相符。</p>
<p>「期待到时候见到你,杏霙。」</p>
<p>刘老师伸出手来,我有些怯懦的握住他的手。</p>
<p>肢体碰触固然让我厌恶,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连待在图书馆也无法躲避的化学反应。</p>
<p>「发完讲义后,我想跟你借电脑。」</p>
<p>一进自然教室,我就走向前方的讲桌,抱起今天的讲义准备发到每一个座位上。</p>
<p>「现在还有时间,你要找什么就直接过来吧,讲义我来发就好。」</p>
<p>刘老师从座位上起身,把办公桌空了出来。</p>
<p>我摇摇头。</p>
<p>我并不想亏欠任何人,如果只是帮忙整理教具就能折抵我的报名费,那我说什么也得把这工作做好。</p>
<p>「你不问我要用来做什么吗?」</p>
<p>「反正你自己也会告诉我。」</p>
<p>刘老师笑了出来,又坐回位子上。</p>
<p>不久,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因为招收的学生横跨三个年级,所以人数比预期地多。</p>
<p>回想当初刘老师所说的话,我总有种遭背叛的感觉。</p>
<p>在开课没多久就发现这一点的我,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p>
<p>自然教室的桌子是一张张长桌,以利分组实验的进行。虽然我从来没有亲自动手参与实验,但同桌的人知道讲义都是由我负责发放,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p>
<p>倒不如说,像社团这种会找三五好友成群参加的活动,会和我同一桌的人也都是一些独自报名且沉默寡言的家伙。</p>
<p>有时候我会猜想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是被刘老师骗进来的,但好奇心还没有强烈到让我主动向他们搭话。</p>
<p>没有碰撞,就没有反应。这是我在这门课所学到的事。</p>
<p>讲台上的刘老师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今天的主题,有时会夹杂着一些不好笑的笑话逗全班笑。我总是努力维持原本的表情,不想让他得逞。</p>
<p>如果他的课程本身足够有趣,那他就没必要特别用笑话来补充空白。</p>
<p>我总觉得他是个有点自卑的家伙,就像半年前在图书馆遇见他时一样,他许多的一举一动让我觉得甚是多余。</p>
<p>教师给人的印象应该是更加可靠一点,但这个人似乎只是很勉强地维持教师应有的形象。</p>
<p>或许这是新人教师的通病,也或许再过几年他就会被职场的氛围染上一层垢,但至少现在讲台上的这个男人,在我眼中看来更加有血有肉。</p>
<p>个性没办法那么容易改变,有时订了决心反而会让自己离理想的目标越来越远。如果他心中有着改变的想法,那反而令我安心不少。</p>
<p>至少我短期内都不用担心这个人蜕下自己的蛹壳。</p>
<p>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比起我一个人待在图书馆看书,这里的确更能杀时间。</p>
<p>学生如鸟兽散般离去,布幕上的投影片仍留在最后一张。</p>
<p>每次下课,刘老师总是会说「如果有问题可以留下来问我哦」但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留下来问过正经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在实验课后被一些体力过剩的学生要求出借器材带回去玩。</p>
<p>看见他面有难色地婉拒学生的要求,一边回避失望学生的视线,就让我觉得爆笑。</p>
<p>不论是那些学生或是我,大家都是披着新衣的恶魔。</p>
<p>天真地自以为能欺负这些衣裳破旧的家伙,殊不知对方也曾经是个恶魔。</p>
<p>算是种物竞天择吧!有些恶魔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忘记自己曾经的使命,想方设法向其他人证明自己为何应为世界所接受;有些则是肆意地让这份恶意持续增长,直到自己也承受不了为止。</p>
<p>像是林宇宸和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典型的前者。</p>
<p>「杏霙你说想要查什么资料?」</p>
<p>刘老师把投影片关掉,并把电脑让出来给我。</p>
<p>「社会局的网站。」</p>
<p>「怎么了吗?」</p>
<p>「有些令人在意的事情。」</p>
<p>拜昨天晚上的苦读,我几乎把那几名孩童的资料都记在脑中了。</p>
<p>我浏览台中一带的失踪人口,不久就找到笔记本上的其中一名女孩。</p>
<p>失踪日期是两年前,和笔记本说的一样,当时十一岁。</p>
<p>接着我又搜寻高雄的社会局,如果顺利应该也会有名女孩出现在上头。</p>
<p>花了一点时间,也成功找到了。 </p>
<p>「你认识这些孩子吗?」</p>
<p>刘老师站在我旁边,也盯着萤幕瞧。</p>
<p>接着他又补充道:「真是可怜的孩子。」</p>
<p>虽然他的对话节奏掌握得比林宇宸还要差劲,但怜惜这些孩子的情感却比林宇宸浓烈得多。</p>
<p>「我不认识。」我摇摇头。「只是偶然看到以前的旧新闻,一时兴起想看看她们被找到没有。」</p>
<p>我不打算告诉刘老师笔记本的事,若是被他知道,他一定会装出义正严词的样子,要我把笔记本交出去。</p>
<p>我并不是在意林宇宸,只是不想让刘老师发现这个扭曲的秘密。</p>
<p>我担心他会因为我所持有的这本笔记本而将我视为特别的存在,就像辅导室的那些老师一样。</p>
<p>口头上说说和实际做出行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我和林宇宸选择将这本笔记本收入怀中时,我们就已经背负着罪恶了。</p>
<p>这份罪恶直到我和林宇宸死去前,都不会消失。</p>
<p>「感觉这半年来你变了不少。」</p>
<p>刘老师这么说的同时,已经把视线从萤幕转到我身上了。</p>
<p>「是吗?」</p>
<p>「是喔。你以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现在却会主动关心别人。」</p>
<p>接着他就离开我身边,似乎还不习惯称赞别人的样子,将头别过去。</p>
<p>「关心死掉的人有什么意义。」</p>
<p>「如果不表现出来的确没有意义。」</p>
<p>刘老师转过头来,样声音也突然沉了下来。</p>
<p>「要是那些孩子的爸妈知道某个陌生女孩还惦记着他们的女儿,应该也会十分感动吧。」</p>
<p>此时,他的口吻宛如自己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似的,看着我,浅浅一笑。</p>
<p>可惜我不是为了这么高尚的理由。</p>
<p>感觉背脊被刘老师的视线刺得发痒,我关了电脑,走回自己的位置背起书包。</p>
<p>「今天待到比较晚,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p>
<p>三月的太阳尚未从冬日醒觉,此时早就沉至地平线彼方的最深处了。</p>
<p>「没事,我家离公车站很近。」</p>
<p>我顺着他的客套话答腔,朝他挥了挥手便走出教室。</p>
<p>周五放学时又再度被林宇宸逮到,这家伙似乎是故意待在校门口埋伏我。可能是不想在班上提起笔记本的事,才选择在放学后才找上门来。</p>
<p>「明天早上七点在校门口集合。」</p>
<p>「要做什么?」</p>
<p>我讨厌明知故问的行为,但就是想从这个人口中亲自听到答案。</p>
<p>「挖尸体。」答案以小声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传进我耳里,接着又补充:「你一定得来。」</p>
<p>看见我点了点头,林宇宸便一溜烟地跑了。</p>
<p>我不知道林宇宸在校门口等了多久,但要我为了讲这几句话而在校门口待那么长时间是不可能的。</p>
<p>实际上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递个纸条给我也会接受。</p>
<p>自从拿到这本笔记本后,我花了许多时间阅读它。</p>
<p>每天回到家,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时,我就会翻阅这本笔记。</p>
<p>虽然只是五个小女孩</p><p>,五个再普通不过小女孩的资料,却令我深深着迷。</p>
<p>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引诱着我,但不论我怎么看都无法找出这些女孩吸引我的地方。</p>
<p>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也仿造笔记做了一个自己的档案。</p>
<p>忽略照片以及年龄这些客观的部分,这些主观的个人特质中,一定有什么我不具备、所渴望的地方。</p>
<p>个性就依照班导师说的,我有些沉闷,至少我没办法像照片上的那些女孩开朗地笑。但这并不是我向往的个性,在我看来,这样大方的性格反而是让她们沦为失踪人口的原因。为人低调比较能省掉不必要的麻烦。</p>
<p>下一栏位是喜好,我觉得这和兴趣是属于同一类,将它们拆成两个项目实在多此一举。我喜欢的事不多,讨厌的事倒是很多,如果说兴趣就是自己最常做的事,那应该是睡觉。</p>
<p>我发现这份题目比学校试卷要困难得多。</p>
<p>例如喜欢的食物、国家和地点,我根本没有想过,总是固定吃着同样食物的我根本没有出过远门,这些问题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p>
<p>在填完最后一题──讨厌的东西后,脑细胞消耗殆尽的我累得趴在桌上。</p>
<p>这些女孩是如何答题的呢?我从未想过要了解自己,若不是这些题目,我永远不会知道镜子前的人会如此陌生。我相信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或许这些女孩在作答时脖子上被架着一把刀子,否则实在无法相信有人能如此巨细靡遗地,像是将一个人一片片切开来似的,剖析如此透彻。</p>
<p>但这些女孩若是被强迫作答的,那么这本笔记本充其量也仅不过是一堆包装精美的谎言,特地为了赝品而耗费心力记录下来显得毫无意义。</p>
<p>从日记的内容推断,这些孩子毫无疑问是死在笔记本的主人手上,但从他对那些孩子所抱持的感情,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个会以杀死孩童为乐的人。</p>
<p>笔记本的主人称呼自己为「父亲」,无奈的是,他与我所知道的父亲形象,相去甚远。那种愿意倾注心力于孩子身上而不是将孩子作为发泄道具的人似乎更有资格冠以父亲之名。</p>
<p>这只是我独断的推论,事实上在我心中产生偏见时,我的看法就已经不再中立。</p>
<p>一本记述着五名年幼女孩资料的笔记本,在世人眼中这样东西必然会被评价为秽邪之物,但在我眼中它那赤裸裸地将这些女孩化为文字陈述出来的样子,反而最为真挚。像是在嘶吼着某种无以名状的诉求,却又替这些游走于纸上的孩子嚎泣。笔记本上的一字一言都是真实的,我甚至从未见过比它更贴近真实的东西,将自己对女孩们的爱意毫无保留地记述下来,即便是拙劣的文笔及口条,都无法阻止笔记本主人追求理想中的亲情,哪怕最终皆以悲剧收场;哪怕这份情感被以如此病态的方式呈现。</p>
<p>我觉得自己无法看透笔记本主人的情感,正如我看不懂的那些小说。</p>
<p>总觉得它们都在找人倾诉,却苦于找不到任何一人能完美的诠释它。</p>
<p>我没自信能成为那个人,但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性,</p>
<p>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p>
<p>隔天见到林宇宸,这家伙身后背了一个大背包,手上还抓着两把大铲子。</p>
<p>看起来颇有盗墓贼的架势。</p>
<p>「我就知道你会两手空空过来。」</p>
<p>虽然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起码带一个防身用具,但我实在没自信自己能够击败比野狗还强的敌人,所以还是全权交给身强体壮的林宇宸。</p>
<p>「要从谁开始找起?」</p>
<p>「在海边那一个。」</p>
<p>在台北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在阳明山,那林宇宸所指的就是陈欣宜了。</p>
<p>「反正距离都很远,就从她开始吧。」</p>
<p>虽然说是海边,但地址并不是位于热闹的淡水或八里而是近基隆一带的北海岸。</p>
<p>由于没有更直接的交通手段,我们决定搭乘客运过去。</p>
<p>两个小时的通车时间,我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带书过来,但一想到要背着几百页的书到处跑,这个念头就立刻消失在我脑中。</p>
<p>在外人眼中,我们绝对是一对奇特的组合,看起来像是同学彼此却不做任何交谈。我不讨厌这可贵的沉默,毕竟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能够普通闲聊的话题。</p>
<p>我们之间仅是共享笔记本这个秘密的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p>
<p>但以林宇宸的个性,要这家伙多安静一秒简直要命。</p>
<p>「你为什么要退出资优班?」她突然问道。</p>
<p>林宇宸似乎花了点时间在心中拣选话题,但仍然无法避免地产生突兀感。</p>
<p>这个问题在我当初向老师提出退出时就被询问过了。</p>
<p>「资优班很好玩的,你应该知道吧?你也待了两年啊。」</p>
<p>林宇宸稍稍提高了音量。</p>
<p>「我觉得好累。」</p>
<p>「累?」</p>
<p>一脸惊讶的样子,林宇宸接着又囔囔着:「原本的班级才累吧?我每天都期待跑去那,你竟然说累!」</p>
<p>林宇宸将重心倚上握着的铲子,朝我侧目。</p>
<p>「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我。」</p>
<p>「是因为钟老师吧?是不是因为她你才退出的?」</p>
<p>「跟那个无关。」</p>
<p>我不知道林宇宸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班导师,但选择退出纯粹是我自己的决定。</p>
<p>「你在骗人吧?」她故作轻松,像开玩笑地问道。「我听你总是将资优班称呼为资源班,因为你根本不敢在钟老师面前提起资优班这几个字。」我听见她小声低语着,双手紧抓着卡其色的裤管。</p>
<p>「你搞错了。资源班的全名就是资优资源班,要怎么称呼都可以。」</p>
<p>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平缓些,但还是管不住这张惹人厌的嘴。</p>
<p>「还是你觉得一定要昭告天下你有颗好脑袋才满意?」</p>
<p>「是又怎么样?至少我很努力让大家都喜欢我,跟你这种直接把脸色摆出来的人不一样。」我猜她大概生气了。</p>
<p>「人家要不要接受你才不是你能决定的。」</p>
<p>她咬紧嘴唇低喃,想驳斥我的论调,但声音模糊地听来像是唾骂,配上那张因藏不住愤怒而略为扭曲的脸就更醒豁了。</p>
<p>接着我们便没有再多交谈。</p>
<p>讲两三句话就闻到火药味,我们的确合不来。</p>
<p>林宇宸从以前在资源班就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不管是男生女生只要和林宇宸同一组就几乎不用担心报告或是作业的事,是那种会把全队工作揽下来的同时又处理得非常得宜的人。</p>
<p>资源班简直就是这家伙的个人舞台。</p>
<p>也难怪她会如此唾弃普通班,将一只自以为能在空中翱翔的飞鸟锁回笼子里,它不咬烂自己全身的羽毛才奇怪。</p>
<p>既然如此,打从它一出生就应该将它锁在牢笼里。</p>
<p>我带着有些复杂的心情望向窗外,客运并不像公车走走停停,因此抵达的时间比我预期快得多。</p>
<p>但缺点就是还要再转车才能到达目的地。</p>
<p>我事前没有做交通方式的功课,所以只能跟在林宇宸的身后走。</p>
<p>这家伙还没有气消,不打算跟我交谈,但还是三不五时偷偷回头确认我有确实跟上。</p>
<p>我们搭上了另一班地域公车,风微微吹进焖烤的车厢,两侧打开的车窗正好让潮湿的木头气味与腥咸的海风混杂在一起。</p>
<p>滨海公路上的汽车,像是要逃离涌动的浪潮逐渐远离我们。</p>
<p>「就是这里了。」</p>
<p>我顺着林宇宸的视野往窗外望去,一片防风林遮蔽住沙滩,看起来海洋就像是作为枝叶的延伸般蔓延开来。</p>
<p>我还没有开口询问,就看见她手中的手机正停在导航页面。</p>
<p>我们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并折返回这片林子。</p>
<p>看起来贯穿这片林子的小路就是笔记本上所说的地方。</p>
<p>这也难怪没有记载门牌号码,这附近看来根本不存在住家。</p>
<p>我们沿着那条路走,一边思索着可能的确切地点。</p>
<p>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林宇宸影响,不自觉地往埋尸地点思考。</p>
<p>走到一半,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p>
<p>就像是走在路上会突然发现自己曾在梦中见过一样的情景一般,我突然对面前的景色感到异常熟悉。</p>
<p>但这并不是梦,和梦相比,这画面太过于具体,以至于它并不带有丝毫梦境的朦胧感。</p>
<p>我想起自己曾在哪看过这景色。</p>
<p>陈欣宜的照片。</p>
<p>她骑在脚踏车上的那张照片。</p>
<p>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的地方,这个女孩曾在这里与自己的爱车合照。</p>
<p>而我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执镜人当初拍照的</p><p>位置。</p>
<p>如果笔记本的所有人特地挑选那张照片,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埋藏陈欣宜的地点,那么陈欣宜很有可能就沉睡在我面前几尺之遥的土里。</p>
<p>「在这边挖挖看。」</p>
<p>我叫住林宇宸,并夺走了其中一只铲子。</p>
<p>「虽然你这么说,但要在这片地找到那女生也太困难了。」</p>
<p>距离陈欣宜失踪已过了一年半,就算曾经翻过土,杂草早都藏起来了。</p>
<p>想将这里的土全部翻起,只凭我们两人恐怕得要一整年。</p>
<p>算上来回的交通时间,我们仅有几个小时作业,再加上我对自己体力的自信,实际能挖的地可能更少。</p>
<p>况且我们完全没有证据指出,陈欣宜就在这片土中。</p>
<p>就算她真的被埋在土里,一定也是很深的地方,否则路边的流浪狗早就把她挖出来了。</p>
<p>「我想一定有某一个地方特别适合藏尸体。」</p>
<p>林宇宸驼着身子,下巴撑在铲子上。</p>
<p>「否则不会过了一年半还没有人发觉。」</p>
<p>我取出笔记影本,试着找出更多线索。</p>
<p>笔记本的目的是记录这个小孩的一切,但作者同时又是个有些健忘,或者是觉得自己健忘的人,否则没有必要将所有细节都记录下来。</p>
<p>同时,他特别关注在孩子喜欢与讨厌的东西上,就连选择这里都和陈欣宜笔记上所写喜欢的地方是海边一致。</p>
<p>我总觉得自己稍微窥视到的作者的想法。</p>
<p>「林宇宸!是喜欢的东西!寻找陈欣宜喜欢的东西!」</p>
<p>林宇宸有些错愕,接着也拿出笔记影本查阅。</p>
<p>「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啊,不管是颜色或是动物都有可能吧?」</p>
<p>「嗯。」</p>
<p>我们在林地中到处搜寻,最后听见林宇宸那边传来声音。</p>
<p>「喂,我找到了。」</p>
<p>我跑到林宇宸那里去,正好看见地上有一簇小花丛。</p>
<p>「是牵牛花对吧?就是这女生喜欢的花。」</p>
<p>「不,这是马鞍藤。」</p>
<p>如果是牵牛花,种在海边早就死掉了。依稀记得书上还是自然课时听过。</p>
<p>「但是这女生明明就是喜欢牵牛花啊,又要重找了!」</p>
<p>林宇宸手拍着额头,看起来非常失望。</p>
<p>「我想这没关系,毕竟粉红色也是这女孩喜欢的颜色。」</p>
<p>接着,我将铲子刺入花丛。</p>
<p>因为土壤富含水气的缘故,并不会很难挖,比较麻烦的反而是花丛的根部。</p>
<p>林宇宸看见我开始动工,也立刻加入挖掘行动。</p>
<p>没多久,布料的一角隐约夹在土石中。</p>
<p>我们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更努力往下挖。最后,林宇宸跳下沟壑,将那东西搬上来,那是一个黑色的露营袋。</p>
<p>「好重!」</p>
<p>上头有几个虫蛀的破洞,除了海水的咸味及土味外空气中又添了股腐臭味。</p>
<p>即使我和林宇宸都已有心里准备,当露营袋被打开时,眼前的景象还是令我心头一冷。</p>
<p>是一具枯骨。</p>
<p>小孩子的枯骨。</p>
<p>衣着完好的穿戴在骨骸身上,遗体虽然几乎已经腐烂殆尽,但还是有些微的肌肉组织依附在骨骸上。</p>
<p>发黑的尸油和黄绿色的碎烂组织沉在露营袋底部,陈欣宜的尸体如此完整,似乎没有被比较大型的生物啃食过,蛆虫应该是从那几个小洞钻入,将她分解掉的。</p>
<p>「啊……」</p>
<p>我听见林宇宸发出的惊呼声。</p>
<p>虽然女孩的骨骸就在我面前,不知为何,看着她衣着整齐的沉睡在没有人打扰的袋子里,内心反而有种平静。</p>
<p>一年半前这女孩像我们一样,过着每天上下学的普通生活。</p>
<p>与家人一同用餐、和同学一齐玩耍,或许每天都骑着她的脚踏车沿着滨海悠游。</p>
<p>然而这些稀松平常的普通生活,已经不再属于这女孩了。</p>
<p>现在的她长眠于此,聆听着浪潮与海猫悲鸣并见证潮汐更迭。</p>
<p>这样的生活听起来的确没有那么坏。</p>
<p>我撩起耳际的头发,试着模拟女孩的感受,视野却显得有些朦胧。</p>
<p>如果长眠于此的是我而不是她呢?</p>
<p>那她能继续过她的日常,而我则能……</p>
<p>我想起自己在档案上写下的内容。</p>
<p>睡觉。</p>
<p>作为少女棺材的这口旅行袋也能容纳下我,在这里沉沉睡去就是我所期望的吗?</p>
<p>不、不对。</p>
<p>那充其量仅是让我从活着的尸体变成死去的尸体,并不是终局应有的样子。</p>
<p>那仅是在逃避,在否定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事实。</p>
<p>若是陈欣宜真的被遗忘了,那么她的尸骨就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p>
<p>黑色的露营袋中,那对空洞的双眼似乎正盯着我瞧。</p>
<p>而在那对眼窝更深邃之处,</p>
<p>是我正在注视的深渊。</p>
<p>「那……要埋回去了吗?」</p>
<p>我和林宇宸四目相对,两人都不想担任下决定的那方。</p>
<p>最后还是由林宇宸先开口。</p>
<p>「在埋回去之前,我想先拿个东西做纪念。」</p>
<p>林宇宸将手伸进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女孩的左手。</p>
<p>「因为头骨太大了,带不走。」</p>
<p>像是在向我辩解似的,这家伙迅速地将骨头放进预先准备好的保鲜盒里。</p>
<p>我原本以为我会对这种亵渎尸体的行径感到愤怒,奇妙的是,心中丝毫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情绪的东西产生。</p>
<p>我差点忘了。</p>
<p>死人是不会有知觉的。</p>
<p>我们尽可能慎重地将女孩残缺的遗骸放回原处并再度埋起来,包含已经被铲子辗烂的马鞍藤也尽量让它看起来还像是活着。</p>
<p>我觉得我们无形中都还是被某种规则所束缚。</p>
<p>在回程的公车上,我忍不住向林宇宸问道:「若埋在那里的人是我们,会有人难过吗?」</p>
<p>没有花太多时间,林宇宸就回答:「我爸妈吧。」</p>
<p>「那你呢?」</p>
<p>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随口答道。</p>
<p>「把我埋起来的那个人。」</p>
<p>距离上次的搜尸行动,又过了一周。</p>
<p>依我们能力所能抵达的地方,仅剩下阳明山上的这个女孩。</p>
<p>和基隆不同,阳明山算是比较方便,可以依靠捷运和公车抵达。</p>
<p>林宇宸依然带着那一身行头,公车一来就拉着我冲到最末端的位子。</p>
<p>「这样就能安心讲话了。」</p>
<p>虽然我们在学校还是没有交谈过。有鉴于之前的经验,我也觉得我们之间不要有过多接触比较好,但共犯关系已经是无可抹灭的事实。</p>
<p>林宇宸抓着铲子不断敲击地面,我则是望着前方发呆。</p>
<p>「这次的女孩是三年前失踪的,失踪时才八岁。」</p>
<p>经过上次的教训,林宇宸还是决定和我谈笔记本的事就好。</p>
<p>「名字叫……冯慧君?真是土气的名字。」</p>
<p>「最喜欢的东西是阿嬷,喜欢吃麦芽糖。」</p>
<p>「山上不可能会有麦芽糖和阿嬷掉在路上吧?应该着眼于喜欢的花和颜色之类的。」</p>
<p>没等林宇宸念出来,我就自动补完了剩余内容:「喜欢的花是鬼针草,颜色是绿色」</p>
<p>「你都背起来了?」</p>
<p>我斜着眼睛瞪着这家伙,又继续说:「喜欢鬼针草应该是因为可以拿来丢人吧,很像是八岁小孩会喜欢做的事。」</p>
<p>林宇宸哑口无言,可能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居于领导地位,现在却被人挫了锐气。</p>
<p>随着熟悉的站名接连唱过,公车上的乘客也越来越少,当车上仅剩寥寥数人时,我才意识到水泥建筑在不知不觉间已被绿荫所取代。</p>
<p>林宇宸抓着我下车时,我惊讶竟然没有其他乘客选择在这站下。</p>
<p>「毕竟这里是命案地点嘛。」</p>
<p>这家伙又回归一如往常的兴奋,四处张望可辨识的路标。</p>
<p>依照地址所说,从前方的小路直走应该有人家。我比对身旁被撞凹的路牌,的确和笔记本上所记录的路名相同。</p>
<p>虽然是条具名的道路,实际上根本未经整修,陡峭之余碎石遍布,令人想替这里的住户抱屈。</p>
<p>我努力让自己维持平衡,也试着忽略布鞋上的烂泥,漫步前行。</p>
<p>虽然林宇宸伸出手想要帮我,却被我断然拒绝。</p>
<p>所幸这条路并不是很长,不久我们便看到远方的建筑物。</p>
<p>是一间很破旧的砖房,周围还有个用铁皮搭建看起来像茅厕一样的小房子。直觉告诉我,这间房子一定就是地址上记录的地点。</p>
<p>林宇宸鬼鬼祟祟的在房子四周来回跳跃,努力想要看到里面的情况。我则是因为运动量过大所以慢慢跟在后头。</p>
<p>正当林宇宸堆好石头想要攀上房子的缺口时,我打开了门。</p>
<p>「你这笨蛋!要是凶手在里面……」</p>
<p>「里面没有人喔。」我指着里</p><p>面说道。再说要是有人在里面一定也早就察觉到门外窥伺的人了。</p>
<p>不论是假想中的凶手或是女孩都没有,只是一间摆放着农具的杂物间。</p>
<p>一把门打开时被灰尘扑了一脸,我不停咳嗽。林宇宸推开我打算彻底搜索一番。</p>
<p>什么也没发现,那些农具早已没人使用,生锈得非常严重。</p>
<p>保险起见,林宇宸连茅厕门也打开检查,结果连排泄物的气味也早已消失。</p>
<p>只是一间单纯的废屋而已。</p>
<p>我和林宇宸又在房子周遭绕了几圈。诸如人造垃圾或是脚印之类的可疑迹证都没有看见。</p>
<p>「难道不是这里吗?」</p>
<p>「不,肯定是这里。」</p>
<p>「你怎么知道?」</p>
<p>林宇宸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的,在我面前把一颗石头翻起来,石头底下只有软烂的泥土和几只吓得奔窜的小虫。</p>
<p>「这个女孩喜欢的东西和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应该是被阿嬷带大,近年来才搬到城市里。」</p>
<p>「所以,喜欢的地方是这样的农舍吗?」</p>
<p>我耸了耸肩,毕竟我不是女孩也不是埋藏女孩的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p>
<p>林宇宸失望的坐在房子旁的小土坑上,懊恼的叹息着。</p>
<p>这个土坑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p>
<p>太过方正了,完全不像是天然形成的。</p>
<p>显然这个土坑是某人刻意挖的。</p>
<p>我叫林宇宸起身,便抓起铲子准备往下挖。</p>
<p>然而土质硬到我根本挖不下去。</p>
<p>虽然林宇宸也拿起铲子试着往下挖,但土堆积得非常紧密,导致我们只能挖起一小层沙土。</p>
<p>我们累得瘫坐在地上。目测这个土坑长宽都不过一公尺,深度则是到我膝盖的位置。</p>
<p>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p>
<p>「躺进去试试看。」</p>
<p>「要躺你自己躺。」</p>
<p>林宇宸可能担心弄脏那一身早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衬衫,而不愿躺下。但我就没有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泥土能把我弄得更脏。</p>
<p>虽然我得曲着身体,但土坑确实能容纳我这样身材的人。</p>
<p>如果是一名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就更不是问题了。</p>
<p>看来这里就是原本的埋尸地点。</p>
<p>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p>
<p>原本的尸体已经被人取走,现在则是由我代替填满这个墓穴。</p>
<p>静下心来,这里并不是一个比陈欣宜长眠之地还逊色的地方。</p>
<p>纵使少了视野无际的海平面,这里却有着无法取代的山野氤氲。</p>
<p>看不见蔚洋倒也有树海相伴。</p>
<p>若要我从中选择,我也是难以抉择吧!</p>
<p>对这些五官皆已化为尘土的女孩来说,又是怎么看待的呢?</p>
<p>即便感官皆已不再具备意义,还是会希望能永远留在自己的理想地吗?</p>
<p>我想起台湾那繁复的丧葬传统。</p>
<p>先不论那特别讲究的礼俗规矩,从一开始挑选入土之地时就特别刁钻。</p>
<p>或许是为了祖先永乐;或许是为了子孙发达,但这些都仅能代表生者的意志。</p>
<p>遗体是不需要说话的,他们不再受俗世的规则所束缚。</p>
<p>这样一来,这土坑的存在意义似乎相当明瞭了。</p>
<p>「你不起来吗?」</p>
<p>林宇宸唤醒了落进沉思的我。</p>
<p>「看来白跑了一趟。」</p>
<p>我读不出这家伙的情绪中究竟是悲伤还是惆怅,可以肯定的是林宇宸相当失望。</p>
<p>我不认为这是白跑一趟,我总觉得第二次来自己又更贴近了笔记本主人的真实想法。</p>
<p>我甚至觉得我看见了连作者自己也没读出的讯息。</p>
<p>「在台北的两个地点都去过了,接下来的怎么办?」</p>
<p>公车的吊环随着蜿蜒的山路来回摆荡。</p>
<p>我和林宇宸搭乘同一班公车回去时,才刚过中午,正是太阳高挂最为闷热的时候。</p>
<p>「剩下的地方就算了吧,我想凶手应该已经发现笔记本遗失,早一步把尸体挖了出来。」</p>
<p>接着林宇宸又继续用那有气无力地口气说:「先前去海边有找到那女生是我们幸运。」</p>
<p>「但这么一来,笔记本的主人应该也发现陈欣宜被人挖出来了。」</p>
<p>发现失踪多年的小孩骨骸,新闻不可能不报导。</p>
<p>但若是警方认为这背后与重大犯罪集团有关而刻意封锁消息也不是不可能。</p>
<p>就算媒体报导,突如其然告诉电视机前的观众多年前失踪的小孩被寻获了,恐怕也只会连同晚餐时间的饭菜一齐被吞下肚吧。</p>
<p>不论如何,笔记本的主人都采取行动了。</p>
<p>而且对方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人从土中凿开。</p>
<p>我看着林宇宸,发现那张脸已不再消沉,而是带着浅浅的微笑。</p>
<p>「有什么好笑的?」</p>
<p>「啊、不,没什么。」林宇宸回道。</p>
<p>「只是觉得十分佩服凶手。」</p>
<p>「为什么?」</p>
<p>「你想想看,要不是我们捡到了笔记本,否则这些小孩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明明就是被杀害了,却能让大家都以为这些小孩只是失踪,不觉得凶手作案手法十分高端吗?」</p>
<p>我突然想起这家伙在布告栏前向我搭话的那天。</p>
<p>真令人同情,不是吗?</p>
<p>打从这个人这么说时,就丝毫没有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本性的打算。</p>
<p>在我所伫立的角落,这个人从人群中朝我走来。</p>
<p>然后脱下那光鲜亮丽的面具。</p>
<p>「真是扭曲的想法啊。」</p>
<p>林宇宸听见我的话「噗嗤」地笑了出来。</p>
<p>「真不晓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p>
<p>接着又指着我的脸说道。</p>
<p>「你啊,不也正笑着吗?」</p>
<p>接下来的几天,又像往常一样,我在位子上看书,过着自己的日子。那个聒噪的声音也没有在我耳边响起,甚至连教室其他同学的嘻笑声中也没有属于那家伙的音频。</p>
<p>周三的最后一堂课,我正盯着大腿上的书看,突然想起这家伙的存在,却发现位子上早已空无一人。</p>
<p>如果资源班的课表排在最后一节,林宇宸就会在前一节背起书包走人。</p>
<p>空荡荡的座位,若不是书桌旁挂着条抹布,看起来就像无主之地。虽然林宇宸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在填满人头的座位中硬是多了一个空缺显得颇不协调。</p>
<p>一想到自己两年前也是这么引人注目就不禁打了个寒颤。</p>
<p>我把头转回来,试着想想别的事以转移注意力。</p>
<p>今天的社团课,要解剖青蛙。</p>
<p>「知道要解剖青蛙,下周应该会很少人来吧。」</p>
<p>上周的社团课结束后,刘老师苦笑道。</p>
<p>听老师说,有许多人一听到要把青蛙开膛剖肚就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p>
<p>我还记得我当时向他问了个问题。</p>
<p>「为什么一定要是青蛙?其他生物不行吗?鱼、老鼠、兔子还有……」</p>
<p>「还有?」</p>
<p>「鸟。」我吞了吞口水,接着像是确认一样又重复了一次。</p>
<p>「还有鸟。」</p>
<p>老师微微颔首,说道:「真是有趣的问题。」</p>
<p>「青蛙容易取得,体型大小和构造也方便解剖。最重要的是,它们寿命都相当短暂。」</p>
<p>「短暂……」我喃喃道。</p>
<p>「是啊,如果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它才会长大,那就不是好的实验素材。」</p>
<p>「这样听起来,它们就像是为了被解剖而出生的一样。」</p>
<p>我皱起眉头。</p>
<p>「没有生命是为了死亡而生,但死亡的确是自出生起就背负的宿命。」</p>
<p>「真像自然老师会说的话。」</p>
<p>刘老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p>
<p>「我从书上抄来的。」</p>
<p>我微微颔首,总觉得自己似乎也曾看过这样的句子。</p>
<p>大概是那种写在阅读心得里会被老师用红笔画下波浪线的佳句吧。</p>
<p>我想到滨海的那女孩。</p>
<p>当我看见陈欣宜时,她已化为白骨,分辨不出生前是否曾遭受凌虐或折磨。</p>
<p>假设她的血肉尚存,或许还能像青蛙一样剖开,加以分析。</p>
<p>但即便我把她的内脏一一取出,也没自信能够写出这么棒的解剖报告。</p>
<p>从烂肉中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p>
<p>我们在他面前就是个手法拙劣的生手</p>
<p>笔记本的主人,才是在解剖生命。</p>
<p>「唉……」</p>
<p>我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把陈欣宜的事挂在心上。</p>
<p>果不其然,这周仅有一半不到的人来社团。</p>
<p>刘老师的笑容有些僵硬,正在向围成一圈的学生们讲解解剖步骤。</p>
<p>我不想和大家挤在一团,所以站在老师背后,得要踮着脚尖才看得见实验桌上的青蛙。</p>
<p>他一手抓起青蛙,并按住青蛙的头,要周围同学帮忙确认头部末端是否有一个凹下去的洞,几个同学手指在蛙头上游</p><p>走,纷纷点头。</p>
<p>接着他拿起针,朝那个洞刺了下去,快速翻搅了一下,然后又将针稍微抽起,改刺进青蛙的脊椎。</p>
<p>从头到尾那只青蛙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玩具模型一样,一动也不动。</p>
<p>「啊,看起来好痛。」一个男生说道,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p>
<p>「刺进去的一瞬间可能会痛,不过现在这只青蛙已经没有感觉了。」</p>
<p>「它死了吗?」另一个女生问。</p>
<p>「没有,所以待会还能看到它的心脏仍在跳动。」</p>
<p>听见毫无生气的青蛙竟然还活着,一些人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师手上的青蛙。</p>
<p>「每一组拿到青蛙后,就依照讲义和投影片的步骤做吧,有问题的话请叫我。」</p>
<p>原本我们这桌有四个人,但今天除了我以外只有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来。</p>
<p>我们从老师手中接过青蛙时,青蛙四肢已经被固定,朝上的肚皮被一条直线划开。</p>
<p>我们要做的只是把它的肚皮掀开,观察内脏就好。</p>
<p>「你要翻吗?」那男生问道。</p>
<p>我耸了耸肩。他似乎觉得我算是同意了,便把乘载着青蛙的托盘推向我。</p>
<p>我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它的肚皮挑开。</p>
<p>由于已经在投影片和书上看过,反而没什么惊奇感。</p>
<p>两片肺叶中不明显的心脏正跳动着,下方是一块巨大的红色脏器,应该是肝脏,把脂肪翻开来,就是肠胃,肠子末端塞着黑色的排遗。</p>
<p>空气中有些铁锈味,但更多的是青蛙本身的腥臭,好几个人已经戴起自备的口罩了。</p>
<p>依照讲义指示,下一个步骤应该是把器官一一摘除以让神经外露。</p>
<p>「还顺利吗?」</p>
<p>老师已经巡完其他组别,来到我们所在的最后一桌。</p>
<p>「内脏还没有拿出来。」</p>
<p>「啊,那我来的正好。」</p>
<p>刘老师从我手中接过刀子,熟练的将脏器一一取出。手法过于俐落,让我总觉得这只青蛙的内脏原本就是互相分离的。</p>
<p>「有些组一拿到青蛙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扯开,结果肺泡和胃都破掉了,里面的东西都流了出来。」</p>
<p>「还好这里有只完整的。」</p>
<p>老师的声音中充满活力,露出浅浅的微笑。</p>
<p>「接下来你们在它的脊柱周围戳戳看,看有什么反应。」</p>
<p>他将工具还给我后,又绕去了别的组别。</p>
<p>桌上的青蛙已经变成了两只。</p>
<p>一只是披着青蛙皮的空壳,另一只是有着青蛙血的烂肉,联系两只青蛙的是扭曲的身体组织。</p>
<p>同组的男生似乎已经习惯了眼前的景象,手持镊子正戳着脊椎旁的神经。</p>
<p>青蛙的脚微微抽动。</p>
<p>像是魁儡一样被他控制着。</p>
<p>只是控制它动作的丝线并不像剧偶一样绑在四肢,而是穿过腹腔和血水与血管混杂在一起的金属镊子。</p>
<p>我看见那男孩逐渐展开笑容,像是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p>
<p>抬头看像其他组别,气氛已经和老师将针刺入青蛙脑门那时大大不同了。</p>
<p>每个人都沉浸在青蛙尸体的血肉殿堂里,露出陶醉的表情。</p>
<p>和麻醉一样。</p>
<p>银针不只刺入了青蛙体内,也刺进了我们的身体。</p>
<p>当我们将青蛙的内脏搅烂时,银针也在我们体内翻腾着。</p>
<p>「还有其他麻醉方法吗?」</p>
<p>社团课结束后,我一边擦着沾满血污的桌子,一边问道。</p>
<p>「把青蛙装进有乙醚的容器里也会让它昏死过去。」</p>
<p>刘老师则是将零散的青蛙尸块一一拣回托盘上。</p>
<p>「乙醚……?听起来比用针刺进脑子里翻搅好多了。」</p>
<p>「不过乙醚很危险,而且会让青蛙更痛苦,这也是为什么要将青蛙装在密闭环境里的缘故。」</p>
<p>「听起来比较平和的方法反而比较痛苦吗?」我接着说:「真是讽刺啊。」</p>
<p>「那是比较早期的做法了,现在应该只有对自己手法没自信的人会这么做。」</p>
<p>「还有讨厌青蛙的人。」</p>
<p>听见我的回答,刘老师眨了眨眼睛,但也没多说什么。</p>
<p>「这些青蛙要怎么处理?」</p>
<p>「埋起来。」</p>
<p>「啊……」</p>
<p>看见我的反应,老师问道:「怎么了吗?」我则是立刻摇头表示没事。</p>
<p>「就埋在生态园里吧。不过要挖深一点就是了,不然打扫那里的同学很倒楣。」</p>
<p>老师将青蛙的尸块放进塑胶袋哩,走到门边,手扶在电灯开关上。</p>
<p>「你要来吗?」</p>
<p>我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出教室。</p>
<p>生态园是一块种着许多稀有植物的地方,周遭还有几个小水塘,水塘的深度仅到脚踝以上一点的高度,上头的浮萍和水底下的苔癣让人觉得这仅是滩无人看管的死水。</p>
<p>刘老师找了一片荒芜,仅有几株杂草的泥地,拿着小铲子便开始挖。</p>
<p>「这样学校里不就有很多青蛙的坟墓?」我站在他旁边说着风凉话。</p>
<p>如果每年社团都有这个活动,那生态园里的青蛙尸体应该早就满出来了。</p>
<p>「以前都是拿学校的标本,不过今年我想尝试点新活动。」</p>
<p>接着他抬头对我咧嘴一笑。</p>
<p>「就第一次来说,还不算失败吧?」</p>
<p>我不知如何回应。</p>
<p>若是他向我问起今天我学到了什么,我没自信能给出值一条青蛙命的答案。</p>
<p>「还不坏。」</p>
<p>我无法盯着他的脸看,只好把视线抛向其他地方。 </p>
<p>水塘周围的泥土看起来也有些软烂,似乎也不会再拿来种植其他东西,是个比这边还要适合埋尸的地方。</p>
<p>「改埋在水塘边如何?」我提议道。</p>
<p>「为什么?」</p>
<p>「感觉青蛙会比较快乐。」</p>
<p>我低下头来,发现老师已经挖好足以塞下全部青蛙的坑洞。</p>
<p>「噢,还是……」</p>
<p>没等我说完,老师就站起身走向水塘边。</p>
<p>「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p>
<p>「忘记什么?」</p>
<p>「青蛙的栖地啊。」</p>
<p>老师好像忘记自己手上提着的塑胶袋中已是破碎的肉块,仍然把它们唤作青蛙。</p>
<p>但我也没资格说他,这份不理性是由我先开始的。</p>
<p>「你的想法真的很特别。」</p>
<p>老师背对着我,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所以也没办法分辨他话中是褒是贬。</p>
<p>「要是早点把你拉入社团就好了,我还能多个小秘书。」</p>
<p>听见他爽朗的笑声,让我松了一口气。</p>
<p>「再怎么早,也要四年级才能加入不是吗?」</p>
<p>他将铲子再度刺进土中,接着回过头来。</p>
<p>我听见那有点模糊的声音说道:「总会有办法的。」</p>
<p>那天回到住处,看见门口的铁门微微开启,里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p>
<p>我看向随意摆放在楼梯间的两双鞋子,一双是父亲的布鞋,另一双则是黑色的女用鞋。</p>
<p>父亲和那女人似乎起了争执,但听不出谈话内容。室内的风扇因为没有上油,所以在转动时总是会产生嘶哑的呻吟,但这反而让我不用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p>
<p>我坐在楼梯间,把头埋进双腿间,等暴雨平静。</p>
<p>吵闹声许久仍未停歇,我有点担心这两人会不会惊动住在附近的邻居,但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邻居或许早就习惯了。</p>
<p>第一次、第二次邻居或许还会打算插手,但当他们发现不论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时就只能当个称职的受害者放任自己的耳根一次次被强暴。</p>
<p>终于,室内仅剩下电风扇的声音。</p>
<p>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女人走出来,她连鞋跟都还没套进鞋子就打算离开。</p>
<p>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立刻投以嫌恶的眼光。</p>
<p>「你看什么看?」她恶狠狠地说。</p>
<p>「喂,别把气出在小孩子身上。」</p>
<p>父亲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则夹着烟,用下巴指了指那女人。</p>
<p>接着又转头向我命令道。</p>
<p>「进去吧。」</p>
<p>我害怕被父亲嫌手脚太慢,早就已经将鞋子脱了下来,冲进屋里。</p>
<p>「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p>
<p>我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又不自觉回头。</p>
<p>「小杂种,跟你妈妈一样贱。」</p>
<p>直到父亲把铁门关上,我才听不见女人的咒骂。</p>
<p>父亲没有多看我一眼,他走回沙发旁,瘫坐了下来。</p>
<p>把手上那根烟捻熄了后,又从烟盒取出一根。</p>
<p>趁他的烟没点着,我走过电视机前溜进了房间,避免在他把视线放到萤幕上时会因看见我而不悦。</p>
<p>轻轻关起房门,尽可能不制造任何声响。</p>
<p>直到门锁扣上,我才真正松了口气。</p>
<p>把书包随手一扔,我躺在床上,因为还没洗澡,所以只敢躺在床尾,双腿也无力地垂在</p><p>地上。</p>
<p>社团讲义从书包中滑了出来,令急需分心的我回想起今天的课程。</p>
<p>那双手娴熟地将针刺进青蛙脑中,了却它们接下来的痛苦。</p>
<p>我将手伸向后脑勺,的确摸到了一个凹陷处。</p>
<p>但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针要往哪扎进去。</p>
<p>刘老师说,技术不纯熟的人就会使用会带给青蛙巨大痛苦的乙醚。</p>
<p>但即便痛苦,也不会比看见自己被开膛剖肚、脏器四分五裂的样子还痛苦吧?</p>
<p>望着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灰暗的灯光却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p>
<p>当我再度闭上双眼时,感觉到双腿间有股温热感,像是某种暖流迸出似的。</p>
<p>我坐起身来,掀开自己的裙子,发现深红色的液体沾满了内裤。</p>
<p>我将手指伸向私处,血立刻沾上我的指头。</p>
<p>就和剖开青蛙肚子时,刘老师的指头一样。</p>
<p>我脱下裙子,确认血渍没有沾上裙子后,将裙子丢回白无垢的床单上。</p>
<p>这副身体似乎要将那该为世人所讴歌的教条灌输给我,选用如此激进的手法教导我这荒唐的生命本应是如此可歌可泣。</p>
<p>但它似乎不晓得我在面对自己讨厌的东西时能如此残忍、无情,以致这更让我迫切地想找到笔记本的主人,让我寄宿在那个能将死亡降至我身上的人心中,以报复自己这污秽的身体及无稽的生命。</p>
<p>因为不能再拖下去了。</p>
<p>我必须终结这一切,在我的生命正式失序前。</p>
<p>我抱着双腿靠在墙边,觉得一阵噁心,喉咙和鼻腔正被看不见的红雾烧灼着,总觉得胸部的肌肉像断了似的,肺腔正被挤压。</p>
<p>正当我被这波红潮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却突然感觉不到血液流动,不论是鼠蹊旁的血或是流存于血管中的血似乎都冻结似的,感受不到原有的温度。</p>
<p>我将手指轻贴在自己眼皮底下,乾涸的血液在泪水的滋润下再度晕开来。</p>
<p>现在,那似乎是我身上唯一的温度。</p>
<p>※</p>
<p>龚杏霙友人林宇宸的证词</p>
<p>被害少女?不、不用拐弯抹脚的,还是直接叫她龚杏霙我比较习惯。</p>
<p>说起来刘老师会找上她也不是没有原因,都是因为那本笔记本,你们应该有找到吧?对,就是那本记载着五名被害少女资料的笔记本。</p>
<p>我和她是小学同学,那时在学校的停车场捡到那本笔记本,看了一下内容我们立刻发现这东西很不对劲,龚杏霙因为信任刘老师所以将这事告诉他,原本只是想寻求帮忙,我想她大概没想到刘老师就是笔记本的主人吧!</p>
<p>我也不知道刘老师是用什么方法威胁龚杏霙的,但是一个大人要对付小女孩简直轻而易举,加上他又是老师,要藉故找学生麻烦根本不是问题。</p>
<p>不过要不是刘老师承认,我真的无法想像连钟老师也是他杀的……钟老师吗?小学的导师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件事很可怕。</p>
<p>没有其他要问的了吗?不、我并不会介意。虽然我知道跟你们说可能也没什么用,不过希望你们不要向龚杏霙提起这些问题比较好,她这么长时间都活在刘老师的阴影中,我想很多事她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了。警方自己会判断?这才不是你们能理解的,现在我只希望你们能让她清静些,算我拜托你们了,这种事情发生在朋友身上我也很愧疚,能让它过去就过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