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 after 第1章【蔷薇与自动手记人偶】

<p>等等。</p>

<p>我如此祈求。</p>

<p>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p>

<p>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p>

<p>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自己所寻找的这一切，都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p>

<p>——等等。</p>

<p>我喘不过气。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p>

<p>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部吞没一般的这份美丽。</p>

<p>但是现在只是在妨碍我。我不需要这些。</p>

<p>求你了，等等。</p>

<p>泪水渗出眼眶。</p>

<p>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亦或者是懊悔。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p>

<p>我在做什么，我不明白。</p>

<p>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p>

<p>就连自己受到伤害这点，也不明白了。</p>

<p>——等等。</p>

<p>如果是说，此刻我［译者注。俺（おれ），本篇人称，常用于男性的自称。］还明白什么。</p>

<p>“薇尔莉特，等等！”</p>

<p>那就是，我希望她能把我带走，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p>

<p>所以啊，请等等我。不要丢下我。</p>

<p>春天。果然提起四季，最先想到的还是春天。</p>

<p>紫色樱花烂漫绽放之际，我与她相遇了。</p>

<p>轻盈、飘渺。扑扑簌簌，飘飘洒洒。</p>

<p>紫色花瓣漫天飞舞的季节。春天，新绿萌发，万物复苏的季节。</p>

<p>说起春天，人们的心中会率先浮现出哪种颜色呢？</p>

<p>在某块土地上，到处洋溢着樱花温柔的粉白色。</p>

<p>在另一块土地，听闻春日间遍布大地的，是三角梅纯洁无暇的雪白。</p>

<p>也有些地方，树木浅绿的嫩芽，正从融雪中悄悄探出头。</p>

<p>对于我来说，说到春天，那就是紫云木了。</p>

<p>位于大陆西南的达次地区，山中有一条蓝花楹河。这是条大河，如巨人的绳索横亘在田野间，斩断连绵的群山，蜿蜒其中。这条河得名于四周漫山遍野生长的蓝花楹，即紫云木。每到花开时节，水面就会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紫罗兰色。</p>

<p>普通的树木，会为了发芽、结果，不断深深向下扎根。但蓝花楹不同。仿佛捧着一大束鲜花的双手，它开满花的枝条不断向上伸展，伸向天空，就像为盛放而生一般。这样美丽的花树，只有一棵就大为可观，但这里拥有一整片树林，绚烂又奢侈。天空蔚蓝，地面撒满花朵，仿佛一片朦胧的紫云。神明低下头来，目睹了地面上的这种光景，恐怕也会忍不住叹为观止。</p>

<p>蓝花楹河周边散布着一些小村落，与外界人群集聚的陆地联络，基本要靠船。所以对于住在这附近的人来说，船夫是很常见，也很容易从事的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好工作，但能糊口的机会，当然不容放过。春天，从外地来一睹紫云木的游客需要返回。在旅游旺季以外，本地人也有需求。所以我永远不会失业，这份工作将会一直在此地延续下去。</p>

<p>在这样的世界中，在这样渺小的，我的故事中。</p>

<p>我与她相遇了。</p>

<p>“请问，我听说在这前方有一处村落，可以从此处渡河吗？”</p>

<p>在我像果壳一般狭窄的世界中，突然现身的异物。</p>

<p>“……你好。可以的，经常有人过河。大概要花这么多吧，押金。”</p>

<p>那是一名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旅行世界的代笔少女。</p>

<p>“没有关系，那么还请拜托了。”</p>

<p>我和她。</p>

<p>“我要在账簿上记录乘船客人的名字。您可以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吗？”</p>

<p>就这样相遇了。</p>

<p>“我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p>

<p>“……”</p>

<p>说实话，她的魅力，仿佛让我的时间在一瞬间暂停了。</p>

<p>正值春季，这片渡船场人头攒动。身边还有不少人在，当然观光客中也有不少容貌出众的男女，但她依然显得那么独树一帜。</p>

<p>无论身在怎样的背景下，她自身都足以成为异物。</p>

<p>无论下雨，还是天晴；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温暖的春天。无论这个世界披着怎样的盛装，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那份美丽，而是她身上那种区别于生物的气息。</p>

<p>——很像，在山林间……见到一只鹿的感觉。</p>

<p>对。兽。她太像一只美丽的兽。</p>

<p>眼前出现一只如此美丽的兽，任谁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吧。</p>

<p>这只兽的眼睛湛蓝，鬃毛金黄。</p>

<p>“拜托了。”</p>

<p>“啊，好的。”</p>

<p>嗓音动听，举止也相当优雅。</p>

<p>“……我的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呢？”</p>

<p>“不不，完全不是，完全没有那回事。”</p>

<p>她的身上充斥着看上去不会与人轻易接触的那份神秘感。</p>

<p>可能是因为她的那身装束。在这一带人们，很少像她那样穿，布鲁士蓝色的短上衣，白色蝴蝶结的连衣裙，还有看起来像是新品的可可棕色的靴子。领结上，翡翠绿色的宝石胸针璀璨生辉。</p>

<p>我还小的时候，有过一个这样的洋娃娃。真是一位像洋娃娃一般的女性。也是因此，就连这个名字也是那么惹人怜爱，和她十分相符，说出口时，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哼唱出声。</p>

<p>“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小姐，好的……我记下了。那么请上船吧。”</p>

<p>是个好名字。像演员一样。虽然我没有看过舞台剧之类的。</p>

<p>“感谢您今天选择了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Valentine）。”</p>

<p>登记名字，收下船费，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p>

<p>我的客人，无论男女，在船上总是战战兢兢。但是薇尔莉特不一样。她无声无息地登上船，很快坐好，一副等着我开始划船的架势。</p>

<p>她似乎正专注地沉思着什么。紫云木花瓣从枝头上轻盈地飞散，她也只是浅浅一瞥，随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阳光淡淡的，暖人心脾。微风恰到好处的怡人。她可能因此感到困了。一时间，一种惬意的静寂持续着。我也因为她放轻了动作。花瓣随风飞越过天空，或许撞上了她的脸，有一点痒，她忽然睁开了湛蓝的眼睛。周围的风景并没有很大变化，可她却像是在寻找谁一样，左右看着。</p>

<p>“客人，您在找什么？”</p>

<p>我问她。薇尔莉特像小兽一样微微一抖，转头看着我。</p>

<p>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回答“什么也没有”。</p>

<p>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沮丧。</p>

<p>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她大概不会附和船夫聊天。但为了转换气氛，我还是继续说下去。</p>

<p>“客人您很幸运，现在正是观赏的时候呢。紫云木。”</p>

<p>“是那样吗？”</p>

<p>总觉得是个奇怪的女孩。说话方式没什么感情色彩。</p>

<p>“对于我来说，就是挣钱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这种边境地区，就没什么人来了。虽然我是专职的，不过兼职的人也不少。船夫这种工作。春天过去后，不少人就回家做农活了。客人您……不大像是来观光的啊。是工作吗？”</p>

<p>“是的。”</p>

<p>“与船相关的吗？”</p>

<p>“不是。”</p>

<p>“啊呀，猜错了。我看客人您并不害怕船上的摇晃，本来以为是习惯了呢。”</p>

<p>“看上去是那样吗？”</p>

<p>说到这里，薇尔莉特终于放弃了寻找，把视线落在我</p><p>身上。</p>

<p>“是那样。您看上去什么也不怕。”</p>

<p>沉默流逝着。与其说她是无视，不如说是很难作出回答。</p>

<p>在这位神秘的美人开口之前，我缓缓地用桨拨过水面。是因为行李太重了吗？行进比预想中的慢很多。</p>

<p>她看起来纤细瘦弱，影响速度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行李。说起来，她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从哪里传出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可能佩戴了某种工艺品吧。</p>

<p>“是吗？我曾与一位海军大人相处过……”</p>

<p>一不留神，对话再次开始。</p>

<p>“您的家人是军人吗？”</p>

<p>“不。我的最高从军经历是陆军。在陆军之前，我侍奉的大人，是一位海军将领。”</p>

<p>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她的侧颜冷峻。作为神秘美人，真是恰如其分的语气。</p>

<p>我觉得这位奇怪的客人有一点点可怕，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心。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所以最喜欢听外地客人的故事。</p>

<p>“真不敢相信，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会是前军人……”</p>

<p>“像您这样”，我不明白这个修饰，究竟是在说什么？</p>

<p>她的神色中，隐约体现出这种意思。</p>

<p>我载过很多客人。不管怎么说，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p>

<p>说是学问……那些从了不起的学校毕业的大学士们，可能会笑话我了。但一个人眨眼的频率、说话的方式，乃至声音的高低，都如实诉说着内心的情感。</p>

<p>在这孩子身上，这些都极端地稀少。但是，我能读懂。是真的。我擅长“看人”。</p>

<p>“还是您被人引诱过，感到了困扰呢？”</p>

<p>我出于好奇心向她追问。她浮现出满脸问号的模样，眨眨眼，像是在“对疑问作出回答”一样，给出一个跑偏的答案。</p>

<p>“路上，帮助别人时，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做护卫……但我已经是自动手记人偶，因此礼貌地回绝了。“她说。</p>

<p>我是从恋爱的角度问的，这算不上是回答。</p>

<p>不可思议的人偶。与众不同的女孩。</p>

<p>——以这样的容貌出生，可以想象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p>

<p>初次见面，她的风姿就让人目不转睛。她有着足以符合任何人口味的容貌。</p>

<p>我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对比起来。为了不让皮肤被烈日晒伤，我戴着一顶宽大的稻草帽，头发因此软塌塌的。</p>

<p>就算摘掉草帽，那头暗淡的银灰色头发，也经常被误认成是哪里的大爷。明明这位同龄的女孩儿显得那么闪闪发光，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都让人羞愧……不，外表这件事就算了。要待客，待客。</p>

<p>“这里很美，对吧?那些是紫云木花。”</p>

<p>“紫云木……”</p>

<p>“啊，那边的船夫在卖水果呢。您要买吗？”</p>

<p>“不要。”</p>

<p>“我很烦吗？啊，快看！那儿有只很稀奇的鸟。它有一身翡翠绿色的羽毛，看得出吗？它还被叫做宝石鸟呢。它掉下的羽毛可是我的宝贝。”</p>

<p>“很美，呢。”</p>

<p>“我也那样想！我们可能很合得来啊。您平时都会做些什么？”</p>

<p>在薇尔莉特和我这段短暂的旅程中，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些事。</p>

<p>·她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这个南方最大的军事国中的某个邮局里工作。</p>

<p>·她是那里的自动手记人偶新人。</p>

<p>·因为委托，她第一次来到这片地区。</p>

<p>·到这里之前，击退了两拨山贼。</p>

<p>·社长说，要她在这里买一些当地特产，作为伴手礼带回去。</p>

<p>以上。社长的话题真多。</p>

<p>“您那里社长和雇员的关系真不错。”</p>

<p>“是那样吗……不，是那样。敝社刚刚创设不久，雇员还很少。部队的构成如果是小规模的，与司令的关系自然就会拉近。而且对于我这种来历不明、狗彘一样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十分宽和仁慈的大人。”</p>

<p>“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吧……”</p>

<p>“真的是这样。我是个出身不明的孤儿。”</p>

<p>我关于薇尔莉特的情报中，又追加了一条“孤儿”。</p>

<p>我相信某人曾经历的事，某些程度上决定了他体现出来的气质。她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也是因为这点吧。</p>

<p>“但现在有了守护我的人。”</p>

<p>“社长先生。”</p>

<p>“是。还有一对亲切的夫妇。”</p>

<p>“啊，那真的太好了。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和谁一起才更好。也就是说，您是前军人，但战争结束后，就不再做士兵了，有了新工作和新家庭，是吗？”</p>

<p>“是的。”</p>

<p>“这不是一帆风顺吗！”</p>

<p>“不。”</p>

<p>我本打算以不错的气氛结束对话，却被她否定了。</p>

<p>“我的问题还有很多。”</p>

<p>薇尔莉特的眉心微蹙。</p>

<p>“还不知道我对自动手记人偶这份工作的适应程度如何……我学习了各种知识，包括淑女教育和文学修养等等，但是现在很难说熟练掌握了。虽然保持着战力，但对于怎样使用却没有头绪。”</p>

<p>最后，她的声音遥远到近乎低不可闻。</p>

<p>“那您现在要怎样工作？”</p>

<p>我纯粹出于好奇而问道。因为，这可是自动手记人偶。</p>

<p>我见过各种客人，自动手记人偶还是第一次。这份工作以笔作为武器，在全世界各地来往。听说从业的大多数是女性，但没想到有同龄的女孩在做。我在这里摆弄木桨时，她说不定正在为哪个国家的公主殿下代笔呢。</p>

<p>“书信有定式。只要背下大体内容，在固定的结构上增加需要的内容就能够成型。”</p>

<p>“哦，原来如此。”</p>

<p>“但是，这并不能达到人们委托自动手记人偶想要的预期。不能回应顾客的期待，作为工具就破绽百出。因此，要事先听取委托内容，提供数种不同类型的内容，请对方选出其中最中意的，如果还有进一步的要求也要接此重复。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时候。”</p>

<p>“是有不会写的内容吗？”</p>

<p>“只要时间充裕，任何类型的书信都能拿出一定的雏形。这是简单的排列组合。但我并不擅长让人放松的话术，屡屡有人说我‘无聊’、‘冷淡’，拒绝向我委托。”</p>

<p>总觉得有些理解。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她，但想和她开开心心地写信，大概很难。严肃的内容另当别论。</p>

<p>“而且，原本应该充分领会顾客身处的现况……对，打比方说，要去宽慰受伤的人。虽然知道要写这类信件，但我无法理解怎样才是‘好’的信，就很难写出类似的出来……果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自动手记人偶。我总是自问，以这种态度从事工作，真的好吗？”</p>

<p>薇尔莉特似乎相当钻牛角尖。她甚至说起了“敝社的社长更有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能力”这种意义不明的话。社长该做的，不应该是经营公司吗？</p>

<p>但能让她那样说……社长一定十分善解人意了。</p>

<p>我尝试着把话题引到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情、情书这种，又该怎么办呢？”</p>

<p>“情书吗？”</p>

<p>“对。”</p>

<p>作为从出生后就与这方面无缘的人，我对这个领域很在意。</p>

<p>“同样是排列组合。摘选著名的诗歌或者文章中的一节，进行应用典爱情小说中有很多华丽辞藻，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p>

<p>比我想得还要朴素。简直就像只</p><p>有食材原味的清水煮菜［译者注。温野菜，把蔬菜加热做成的食物总称，烹饪方式包括煮、炒、蒸等。］一样。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本来以为能听到类似“参考自己的恋爱经历”的回答。薇尔莉特真是个认真勤勉的学习者。我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惭愧，于是从头开始一个新话题。</p>

<p>“总感觉第一次从事那种工作，有很多做得不好的事，也挺辛苦的。”我说。</p>

<p>薇尔莉特垂下视线。</p>

<p>“不……敝社有一位与我正相反的开朗女性担任自动手记人偶，这类工作会交给她完成。相应的，书信以外的申请书、契约文件、数量庞大、需要速记与大量誊抄的案子，则会由我接手。将所见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是我擅长的分野。”</p>

<p>“原来如此，物尽其用啊，社长先生的分派很巧妙啊。所以才干到了现在吗？”</p>

<p>“是的。但是，这次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的出差代笔。”</p>

<p>“第、第一次！”</p>

<p>我一不小心发出了很大声音。</p>

<p>“是的，第一次。”</p>

<p>这个女孩第一次出差去代笔。而我正是为了将她送到目的地而划着船。</p>

<p>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个特别壮阔的故事的开端，不由得心跳加速。</p>

<p>“很紧张呢。”</p>

<p>我向她寻求认同，但妄自紧张起来的是我。</p>

<p>“没关系吗？”</p>

<p>不过薇尔莉特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若无其事。</p>

<p>“……出差代笔，就代表要当场接受任务，完成工作，即刻做出对应。这也意味着花费时间潜心钻研写作、不眠不休地确保作业时间等至今常用的手段，不能再使用……”</p>

<p>她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也是因为这个吧。不过，我很吃惊。我们船夫在不想出船的时候，就算有客人，也要回绝。虽然是做接客的行业，但裁定权在自己手上。如果有态度恶劣的客人乘船，下次就再也不会让他上来。更重要的是，不吃饭简直是闻所未闻。饿着肚子可划不动船，同样，发困的时候也是。</p>

<p>“好好吃饭……这可是头等大事，还有不好好休息也不行！”</p>

<p>“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p>

<p>我不知怎的，理解了那个社长对这女孩的挂心是因为什么。</p>

<p>她之前是军人，还没能习惯安稳的日子，如今手上的这份工作，需要表现出喜怒哀乐，对她实在太不适合。为了弥补，她不得不以知识和精力一决胜负。不得不说，这也太危险了。</p>

<p>“但是，管理身体也是分内的工作吧。”</p>

<p>薇尔莉特垂下金丝一样纤细的睫毛，思考起我的话。</p>

<p>“……………………我果然还是做军人更好。”</p>

<p>她忽然轻声嘟囔一句。</p>

<p>她的手指抚过胸前的翡翠绿色的胸针，目光灼灼，凝望着那枚宝石。</p>

<p>“为什么？”</p>

<p>“在军队里的时候……仅仅只需要追随着一个人，保护着他，就足够了。我一直为了寻找一位值得追随的人而生。”</p>

<p>到底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孩，才是最合适的？</p>

<p>“找到最优秀的主人，追随着他，活下去。”</p>

<p>说她坦率，似乎直率得过了分，那仿佛是……没错，简直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p>

<p>“只要一直那样就好。”</p>

<p>所以，大概。</p>

<p>“那曾是我最重要的人。”</p>

<p>一定，她一定是发自真心地那样想。</p>

<p>“无论如何。”</p>

<p>她一定不是在说谎。</p>

<p>“只要那样就好。”</p>

<p>真的是和非常重要的人分开了，她现在非常落寞。</p>

<p>“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都变了。现在不同了。我离开了主人，不得不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以文字和笔作为武器，开始旅途。”</p>

<p>我的国家与大陆战争牵涉甚少，是片十分幸福的土地。</p>

<p>自从诞生之际，这里就没有征过一次兵。</p>

<p>我没有任何与之相符的阅历，去回应她的吐露。</p>

<p>明明是我刨根问底，真是过分的家伙。</p>

<p>“……话说……那个，对我这种人说出来，没事吗？”</p>

<p>我想让她重振精神。</p>

<p>但是不懂相应的技巧。</p>

<p>我含糊其词。她却摇了摇头。</p>

<p>“对不起……”</p>

<p>不知道为什么，她先道了歉。我于是更加困惑。</p>

<p>“我谈得太多了。污了您的耳朵……我很抱歉。”</p>

<p>“为什么那样说？完全没有的事。”</p>

<p>“有人曾告诉我，尽量少谈自己的身世。”</p>

<p>“不、不也挺好的吗？”</p>

<p>“嘱咐需要遵守。”</p>

<p>“但是。”</p>

<p>“真的十分抱歉。说了那些话，妨碍您工作了吧。”</p>

<p>“但，但是。”</p>

<p>“十分抱歉。”</p>

<p>“这不也挺好的吗？！我和你，就是只在这儿才会见面的船夫和船客罢了！”</p>

<p>又来了，不小心就大声喊了出来。我有点太拼命了。</p>

<p>因为那个女孩道歉了。明明是我死缠烂打地从她的口中问了出来。</p>

<p>她只是不留心透露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外人，感到了负担。</p>

<p>“下了船，对彼此之后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所以别在意。”</p>

<p>因为被我死缠烂打地问了，才不小心说出口。根本不需要承担责任。</p>

<p>“别在意。”</p>

<p>正是对我这种边境船夫，才能那样说出口。</p>

<p>“别在意啊。”</p>

<p>瞳孔在闪动着，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为了做点什么，用力地作出了肯定，呼吸可能已经乱了吧。</p>

<p>“……”</p>

<p>薇尔莉特用恍若如梦初醒的眼神向我望来。</p>

<p>然后以一种飘忽的神色点点头，说，“是”。</p>

<p>点了一次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多秒后，再次点头说了“是”。</p>

<p>在那之后，我和她很少说话，终于抵达了岸边。</p>

<p>薇尔莉特的委托人，是据我所知村子中最有名的一位富豪，名叫洛克哈德（RockHeart）的老人。他的年龄相当大了，有人说他即将不久于人世。</p>

<p>“记得一直直走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村子了，洛克哈德的宅邸就在地势最高的位置。是白色屋顶哦。旁边的房屋很豪华，所以不会认错的。”</p>

<p>“好的。”</p>

<p>“回来！回来如果可以，也记得来找我！”</p>

<p>“好的，瓦伦汀师傅［译者注。さん。］。”</p>

<p>由于我的拜托，薇尔莉特返程的时候，也找到我搭了话。是因为谈过身世的话题了吗？感觉我和她已经不再是陌生人了。</p>

<p>我吓唬走其它那些想要过来拉客的船夫，然后问她。</p>

<p>“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p>

<p>“……我不知道。”</p>

<p>“开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写的信……写的信被揉成团，丢在我身上。”</p>

<p>“……太过分了。”</p>

<p>“…………”</p>

<p>“但是在我给出第二十三版修改案的时候，他说‘我受够了’，接受了代笔。”</p>

<p>“薇尔莉特小姐其实好胜心很强啊。”</p>

<p>之后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位洛克哈德大人，是个疾病缠身、神经衰弱、不管雇谁都会欺辱对方，直到对方辞职，十分恶劣的老爷子。这些都是什么事。这类人，只扯上一回关系，就够讨厌了。薇尔莉特只和</p><p>他有一次联系，不知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数月后。</p>

<p>“以后每隔几个月，我会为洛克哈德先生代笔，代写寄给令孙的信件。”</p>

<p>依然是提着那个皮革旅行箱的她，与我再次相遇了。</p>

<p>我和她的交流从此持续了下去。</p>

<p>我不知道薇尔莉特与我的交谈，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名目。</p>

<p>朋友，还稍微有些区别。我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而见面。如果她不是为了委托而来，我们也不会见面。</p>

<p>“在那之后怎么样？生意还兴隆吗？我这儿倒是淡季，太闲太闲了。</p>

<p>“邮政业务方面，为了不与同行相争，现在还在摸索中。我们自动手记人偶，虽然基本还是在公司周边接受委托，但是最近，增加了出差业务。所以，乘坐轨道交通的花费一言难尽，社长每天都在盯着账簿。”</p>

<p>同是服务业，难处也是相通的。所以我很高兴。</p>

<p>“我也是，在淡季的时候，钱包总是空空的。不过，靠春天攒下的钱精打细算，还能凑活着过……如果想买稍微贵点儿的东西，就不得不去找其它的工作做了啊。”</p>

<p>“其它的工作？您做船夫是第几年了呢？”</p>

<p>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至今以来我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年数和职业经历。</p>

<p>“嗯……是第二年了。我之前在果园工作过，也当过婴儿保姆，打扫洗衣、杂役、饭店的厨师学徒，也都干过，就像什么都干的小杂工吧。”</p>

<p>“多种多样呢。”</p>

<p>“我家很穷。父母都有赌瘾……穷到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去工作，就吃不上饭。家里周转不过来了，去工作吧。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才八岁。”</p>

<p>“还那么年轻，真了不起。”</p>

<p>“不是，薇尔莉特和我大概也差不了几岁吧。你多大了？”</p>

<p>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每当她来到这片土地，我都在工作。</p>

<p>“薇尔莉特！那不是薇尔莉特小姐吗……！”</p>

<p>“瓦伦汀师傅，我正在找您。”</p>

<p>“找、找我？”</p>

<p>“是的。我第一次是乘坐了您的船，之后也是如此。今天您打算出船吗？”</p>

<p>“……当然啦！我可以再问一次吗，真的是在找我？”</p>

<p>“是的。”</p>

<p>“好高兴啊！我也每天想着，是不是快到时候了……快快客人，快坐上船！请便请便。想说的话有不少呢。原来是这样，原来在找我啊。”</p>

<p>“是，在找您。”</p>

<p>她周身缭绕着一种像被一根绷紧的细丝线吊起般的气息。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逐渐露出了更多不一样的表情。</p>

<p>“无法作出笑容？”</p>

<p>“是的。虽然不会为此感到不便……但客人常常会提出这类意见。总之，先从物理层面做了尝试。洛克哈德先生常常拉扯我的脸颊，说‘练习吧’。但是我总是做得不好。”</p>

<p>“那个老爷子可真是教给你了奇怪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手提起两颊来笑。”</p>

<p>“瓦伦汀师傅您很擅长微笑呢。有秘诀吗？”</p>

<p>“嗯——我只是嘿嘿傻笑而已啊。”</p>

<p>“这对我来说很难做到。”</p>

<p>“唔，但这算也是我的处世方法吧。”</p>

<p>“处世方法……”</p>

<p>“这里是渡船场。要在一群大男人中工作，我这种小孩连对人亲切一点都做不到，很难生存的。”</p>

<p>“……是那样吗？”</p>

<p>“是啊，所以这就相当于保护色一样。薇尔莉特是前军人吧。在战场上可没办法对着敌人嘿嘿傻笑吧，这也没办法。”</p>

<p>“但……这与客人没有关系。”</p>

<p>“嗯，如果可以那样，比什么都好。不过同样作为服务业，我想大概也没那么必要。我们只要拿出客人需要的东西，他们支付相应的价格，本来就是这种对等的关系。没有必要过分地讨好吧。就算冷淡一些，如果好好工作，客人也还是会来的。”</p>

<p>“是这样吗……”</p>

<p>“是这样。相反的，一个人特别亲切但交给他的工作什么也做不好，也很难办吧。能成为洛克哈德大人的御用代笔人，证明你的信写得很好，不是吗？他对自己身边的东西可挑剔了。看，这种人就是你的方向。”</p>

<p>“……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别露出这种表情了。要我提起脸颊吗？”</p>

<p>正因为彼此相距很远，每次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要说。</p>

<p>“说起来，你有在找一个人吧。你现在有线索了吗？”</p>

<p>各自的秘密变得若隐若现。</p>

<p>“还没有……”</p>

<p>“不过自动手记人偶要去各种地方，还是有希望的。”</p>

<p>“是的，我也那样认为，这是自动手记人偶工作的好处。”</p>

<p>“那样啊……薇尔莉特小姐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选择做自动手记人偶的吗？”</p>

<p>“不，应该说是乐观的预测吗?我并不认为可以真正找到。但是……”</p>

<p>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枚胸针到底代表了什么。</p>

<p>“我想着，或许这样，才能活下去。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的。”</p>

<p>那枚胸针，与她口中那位十分重要的人有关。</p>

<p>“那样啊……”</p>

<p>我放松地附和着，突然，我想起了对于我来说，与它类似的一个东西。</p>

<p>如果说什么能让我燃起执着。</p>

<p>“与我相反啊，我是要在这里等待家人回来的。”</p>

<p>——如果有，就是父亲坐过的那条船。“</p>

<p>您现在是和他们分开生活着吗？”</p>

<p>——所有人住着的那个家。</p>

<p>“……唔……怎么说呢？我八岁的时候，去另一条街上的人家里做杂役长工……我本来以为，父母，还有哥哥会一直在这里生活……”</p>

<p>——和哥哥赛跑过的，那片宽广的原野。</p>

<p>“……”</p>

<p>我所执着的，不能全部留在手心中，是这片土地本身。</p>

<p>“回到家后，只有房子还在。家人们都不见了。”</p>

<p>我没办法，把它们拿在手上离开。</p>

<p>“但或许他们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所以移居到其它的地方了。”</p>

<p>薇尔莉特眉头皱也不皱，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p>

<p>“……”</p>

<p>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p>

<p>“因为我从做杂役的地方逃跑了，联络地址也变了。他们现在也许正在为难呢，正在到处找我呢。我也希望他们能来接我，但是迟迟没有来……”</p>

<p>我也明白。</p>

<p>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很荒唐吧。我也明白。</p>

<p>会被别人说成是脑子有问题。也没办法吧。</p>

<p>“瓦伦汀师傅，您不去寻找他们，没关系吗？”</p>

<p>这句疑问，稍微拨动了一下我心里最柔软的一根弦。是啊，只是稍微而已。</p>

<p>正是由这位从痛苦中再次振作，向前看过的人如此对我说，才格外触痛内心。</p>

<p>“…………我要是离开这里，万一……”</p>

<p>但薇尔莉特绝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对。</p>

<p>“万一哥哥……不，万一父亲和母亲想要回来了，就麻烦了……”</p>

<p>薇尔莉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明白。”她说。</p>

<p>察觉到的时候，我开始在码头寻找起她的身影。</p>

<p>今天她来了吗？还没有来吗？</p>

<p>明天或许就来了。</p>

<p>“许久不见……！最近</p><p>有什么变化吗？托洛克哈德老爷子还活着的福，我们还能见面。”</p>

<p>“许久不见。变化大约是，职场上的新员工又增加了这种程度吧。洛克哈德老爷子的确很有精神，让人想象不到他会生病一样，发脾气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呢。瓦伦汀师傅您……”</p>

<p>“我啊，在薇尔莉特你的感化下，最近开始开始练字了！我虽然能认简单的字，但是没有去过学校。所以很不擅长写字。”</p>

<p>“我也不能写字。但是，只要练习就没问题。”</p>

<p>“虽说是练字，纸却不够，所以最近，我开始在地上用木棍练了。”</p>

<p>“如果您不介意，请收下这些。”</p>

<p>“诶，这是什么，看、看起来很贵。我不能收。”</p>

<p>“是笔记本和钢笔。我因为工作，经常使用，有备用的份。”</p>

<p>“不行不行！”</p>

<p>“起初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笔和纸，从此开始学习。没有不行的地方。”</p>

<p>“这、这怎么行！从客人您那里得到这样……！”</p>

<p>“没有不行。”</p>

<p>季节变换，日月轮转。初遇时她的那份忧郁变淡了。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正一点点积累着实绩。</p>

<p>“那把伞很可爱呢，和衣服很搭。”</p>

<p>“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我……也认为很可爱。”</p>

<p>“我就知道，你受到客人的热情的追求了吧？”</p>

<p>“不是那样的。这是小说家奥斯卡赠送的，作为工作的回礼。”</p>

<p>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但切实地，脚踏实地地，优雅地登上下一步阶梯。</p>

<p>“诶，小说家啊。我不大懂，不过感觉很棒。说不定之后，就会在王宫里工作了！”</p>

<p>“做过了。”</p>

<p>“咦？”</p>

<p>“做过了。为多罗赛尔的公主殿下进行情书代笔。”</p>

<p>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为了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人物了。她的势头该怎样描述呢？仿佛扶摇直上直取飞鸟，这样说或许显得奇怪。然而她就是那样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转瞬之间，就已经飞跃般地实现了成长。</p>

<p>好的评价接踵而至，自己的事业扩张到了那种程度，真的很了不起。码头这里也有成功人士，不付出艰辛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但从薇尔莉特的努力中，看不到任何的梦想或欲望。追逐梦想的人，与普通人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但是她那湛蓝的双眼，无论在什么季节，仔细端详的时候，总是像深冬的海水一般静谧。</p>

<p>那种眼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p>

<p>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向上仰望，那样……那样的眼神。</p>

<p>本来应该在这里，但是又像不在似的。我分明在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仿佛被那镜像般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也是这样，总是一副无牵无挂的模样。</p>

<p>薇尔莉特她，和她的名望……打比方说，就像娃娃坏掉之后，却还要一味翻来覆去地不停活动，才获得了如此的评价。在我眼中，她就是这样。很过分的说法吧？但与我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伤痕累累。只是个浑身是伤的女孩罢了。</p>

<p>所以说实话，我很惊讶。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后会在自动手记人偶界声名鹊起的样子。是啊,一点也不像。</p>

<p>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糟糕的初遇。如果与我相遇的，是现在的薇尔莉特，我会认为她是个出色的自动手记人偶。她的确是名与众不同的少女，但在我看来，不是那样。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她只是个被抛在这世上而感到迷茫，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罢了。</p>

<p>刚刚工作，心里惴惴不安的女孩子。一定随处可见吧。</p>

<p>我也和她类似吧。那一天。那一刻。</p>

<p>“爸爸，妈妈，哥哥，你们在哪儿？”</p>

<p>就像那时决心一个人活下去，走投无路的我。</p>

<p>时至经年，薇尔莉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就像她的名字，纯洁无暇、天真烂漫地绽放着。</p>

<p>我无法不让自己与她比较……就算是久违的再会，本来应该为此感到欣喜才对，却为她感到头晕目炫，说了一些没出息的话。</p>

<p>“薇尔莉特小姐……好像一下子就离我很远了。”</p>

<p>在她身上轮转的季节，流逝的岁月，也一样存在于我的体内，而我，却还是那个一无所成的船夫。</p>

<p>“敝社的据点依然设立在莱登沙弗特里希。”</p>

<p>“不，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那种……精神上的。”</p>

<p>“……”</p>

<p>“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还在这里发呆划船的时候，你已经在做那么了不起的工作了……呢。”</p>

<p>“瓦伦汀师傅每天也在工作。”</p>

<p>“我也不是觉得船夫这个工作不好。”</p>

<p>我不认为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还是会比较。</p>

<p>“别说，我还挺喜欢，划船这份工作。但是怎么说……就是……看着你，就会想到自己，我这样真的好吗？我也有真正想做的事吧？有这种感觉。”</p>

<p>“……”</p>

<p>“我如果也可以做出一些改变就好了……”</p>

<p>“瓦伦汀师傅。”</p>

<p>“我在。”</p>

<p>“我感到……和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我们的距离更近了。”</p>

<p>“……诶。”</p>

<p>我很吃惊。她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p>

<p>该怎么说呢？就像那种。</p>

<p>“在这里，我已经能很快地找到您。”</p>

<p>就像那种，简直像是在安慰别人一样的话。</p>

<p>“我坐了很多次您的船，我已经将您录入心里。”</p>

<p>“不，不对。不是不说，而是不会说。相遇时，薇尔莉特就曾对我说过，她写不出抚慰伤者的信。</p>

<p>“……嗯。”</p>

<p>她为此很烦恼，这些信是不是交给别人更好，她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p>

<p>“我们疏远了吗？”</p>

<p>但她已经可以做到了。经过很多练习，经过与人的接触。</p>

<p>“瓦伦汀师傅，您也是那样。您总能很快找到我，在我来这里后，立刻就能找到。”</p>

<p>她最不擅长的事，现在也能做到了。</p>

<p>“…………嗯。”</p>

<p>只是到现在，心中不安的时候，她还是会用手触碰翡翠绿色宝石的胸针。这一点还没变。</p>

<p>“疏远……”</p>

<p>“没有疏远……！就算是在别处看到你，我也肯定能一眼认出来的……抱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p>

<p>薇尔莉特成长了。</p>

<p>“……对不起……”</p>

<p>那一天，相遇时的她，还在苦恼于写不出抚慰人心的信件。</p>

<p>用了许多时间，遇到许多的人，她的心灵慢慢地成长。现在，甚至已经能说出口了。她有在好好地与上天赐予的命运斗争。</p>

<p>啊。我也想变得像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一样。</p>

<p>我想变得像这个女孩一样。</p>

<p>真的，想变成她那样。</p>

<p>我也同样年轻。在其它的地方，怎样都可以重新开始。</p>

<p>但我不能那样做。</p>

<p>我舍弃不了家人。我舍弃不了他们。</p>

<p>我想过抛弃家人吗？</p>

<p>我……我没有。</p>

<p>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流着同一种血的至亲。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p>

<p>双亲保护孩子，孩子仰慕双亲。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p>

<p>我身边的大家都是这样。那些难道是骗人的吗？</p><p>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样平凡呢？</p>

<p>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平凡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呢？是因为我很笨吗？</p>

<p>八岁那年，父母说了那些话后，我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p>

<p>他们说，跟过去帮忙吧，能拿到零花钱。所以，我跟那个人走了。</p>

<p>父母似乎在笑着，只有哥哥一脸认真。不，是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扯着我的衣袖。哥哥总是很凶地突然敲我的脑袋，但只有那时候，他抽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势。</p>

<p>哥哥说：“不要，听我说，听哥哥的话，不要去。”</p>

<p>我还记得我很吃惊。哥哥总是给人一种发怒、填不饱肚子的印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像那样珍视我的行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p>

<p>“但是，如果不听话，会被骂的。”</p>

<p>那时，哥哥的神情，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眼底的一切都倒塌了，化作了齑粉。</p>

<p>然后哥哥最后一次，用颤抖的哭腔对我说。</p>

<p>“听我说，不可以，拜托了……不能去，我再也不打你了，好吗？好吗……”</p>

<p>但我还是没有点头。</p>

<p>父母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p>

<p>和哥哥也到此为止。现在回想，哥哥那时候也许真的很疼爱我。</p>

<p>关于我的双亲是真的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吗，现在也无从知晓了。只是从结果来看，我被他们卖掉了。</p>

<p>在这儿这种事并不少。这里是边境，是乡下，旧风俗根深蒂固。现在或许还是这样。在我曾一度离开的这片土地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伪装起自己，这样活了下去。如果再被卖掉，就麻烦了。所以我虚构出另一个自己。一个突然现身、从没见过的外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定居下来，这就是我。</p>

<p>我是个舍弃了自己，但是没有舍弃家人的大蠢蛋。</p>

<p>被卖掉的我，没过三天就逃了出来。我为了回家，开始沿街乞讨攒钱。我去果园工作，照顾婴儿，打扫洗衣，做杂役，做饭店的厨师学徒。我什么都做过。只要可以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p>

<p>我被卖到的地方很远。回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p>

<p>回家时，我不禁想，一切会恢复正常的。我的人生只是稍微绕了一个弯，一定还会恢复正常的。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对我说，“真亏你能回来呀”。</p>

<p>所以，所以。</p>

<p>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那里只剩空壳的时候，我目瞪口呆。那时难以置信的心情，现在依然鲜明地刻在记忆里。</p>

<p>“爸爸。”</p>

<p>“妈妈。”</p>

<p>“哥哥。”</p>

<p>空空如也的家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喃喃自语。</p>

<p>没有回答。</p>

<p>啊……没有人的家，就像死了一样。我想。</p>

<p>我现在依然像个孩子，彷徨在被抛弃的那一天中。</p>

<p>“贯穿大陆的蒸汽火车劫持事件……这张照片和那个女孩有点像，是看错了吧？”</p>

<p>我读着客人丢下的报纸，像往常一样坐在码头发着呆。四季依然在流转，秋天快要结束了。距离第一次见到薇尔莉特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数年，我却一点也没有变。</p>

<p>“不好意思，可以出船吗？”</p>

<p>“啊，可以。感谢您今天乘坐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p>

<p>今天的我也一成不变地划着船。仅此而已。早上起来，吃过饭，生意开张，运送客人，工作之后回家睡觉。</p>

<p>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也不可能有美妙的邂逅和机遇，只是顾着自己的温饱，守着这个家。偶尔会想，这样生活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从小就开始工作，对玩乐知之甚少，也没有像薇尔莉特那样的亲密的人。</p>

<p>而薇尔莉特甚至不是我的朋友。</p>

<p>“船夫师傅，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p>

<p>“靠岸后就有哦。对于客人您这样从大城市来的人来说，这里的食物可能与您平时吃的有些不同……那么还请小心脚下。”</p>

<p>没错。就像我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客人与船夫的关系。她不来这里代笔，我们就无法见面。她是四处环游的大人物，与我这种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然后返回，一边在心中思考着。我的人生这样就够了吗。我从没有试图去找那个我想要亲近的人。今天也留在这里。薇尔莉特送给我的笔记本，我已经用到了最后一页。而我也没能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没办法离开故乡。</p>

<p>“瓦伦汀师傅，早上好。许久不见。”</p>

<p>那是个明媚的清晨。</p>

<p>昨夜下了雨。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晶莹透明的水珠在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p>

<p>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现身于此的她，果然如同异物。</p>

<p>寒冬将近的深秋之日。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不再是平时那件人偶服装，而是一身黑衣。黑色帽子，黑色斗篷披肩连衣裙，鞋子和提箱和平时一样。除了一直随身佩戴的翡翠绿色的胸针以外，一身像乌鸦一般肃穆的黑。自动手记人偶今天身穿黑衣。</p>

<p>风吹过，斗篷下，她的左袖不自然地飘动着。那下面空空如也。</p>

<p>只有一边没有手臂。她之前说过她自己装有义肢。但是看到她没有手臂的模样，即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依然让我生出了某种缺失感。</p>

<p>“早、早上好……那是，是怎么了……那个，胳膊，还有这身打扮。”</p>

<p>那样子，就像，就像是那个。</p>

<p>“之前才来过不是吗？间隔、十分的、短……”</p>

<p>就像是某人的葬礼。我从没参加过葬礼，但远远地看到过。</p>

<p>“……”</p>

<p>我的疑问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她想着应该从哪里开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放下行李，然后指着左臂说。</p>

<p>“义肢坏了，正在修理。”</p>

<p>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十分喜欢的，她那机关人偶一样的动作，还有轻泠动听的嗓音，却成为现在令我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p>

<p>“右手可以正常使用，虽然有所不便，但总会化解的。”</p>

<p>我向她追问。到底怎么了，是卷入事故了吗。薇尔莉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是少见地，有些为难地浅浅一笑。</p>

<p>“不曾见面的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来，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听说他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您或许知道了，已经去世了，那位大人。”</p>

<p>薇尔莉特来到这里，穿着丧服，只可能是为了那个人。</p>

<p>代笔委托人，洛克哈德先生。人们一直传，说他过世了，过世了，但是依然活着的老爷子。</p>

<p>“我，我……这附近的人没什么交流……最近连日大雨……我硬撑着出船，结果发烧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我和其它的船夫也没有见过面……”</p>

<p>我像是找借口一样罗列着原因。其实我没做错什么。</p>

<p>“葬礼似乎已经结束了。我从宅邸那里得到了联络，才会立刻赶来这里。”</p>

<p>“来扫墓……？”</p>

<p>“也有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我遵循本人的意愿，代写了遗书……听说在遗书开封后，遗属之间产生了争执。他们希望我来证明遗书内容确实如此。”</p>

<p>酿成争议的遗书，会是怎样的呢？契约对象的书信内容，似乎不能透露，薇尔莉特也没有告诉我。但有钱的老爷子死掉后，说起之后会产生的问题。也只有遗产纠纷了。</p>

<p>“……那是十分有洛克哈德大人</p><p>风格的遗书。我能说的只是这些。”</p>

<p>那位恶劣的老爷子，最后也恶劣地离开了人世。</p>

<p>“那，薇尔莉特小姐，你现在是被卷进了一场大争议的中心，才要过去，对吗？”</p>

<p>“是的。”</p>

<p>“……说不准，坐船也是最后一次了……？”</p>

<p>“瓦伦汀师傅如果还在这里，回程也请让我乘坐您的船。”</p>

<p>“我、我在！我今天不载其它的客人了，我就在那里等着！”</p>

<p>“我想，会很晚过来。”</p>

<p>“没关系，怎样都好……因为！”</p>

<p>我将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p>

<p>悲伤塞住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来。但薇尔莉特明白了。过了片刻，她对我说，“好的”。</p>

<p>在那之后，我将薇尔莉特送到宅邸一侧的河岸上。接着，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样，我没有去接其它的客人，只是一门心思等着她。</p>

<p>“……”</p>

<p>她说发生了很多事。可她丢掉一条手臂，真的只用那几个字就能简单描述吗？现在她一定自顾不暇。薇尔莉特好可怜。真是的，洛克哈德大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总是给她添麻烦的客人。</p>

<p>“…………”</p>

<p>但没了那个添麻烦的客人，我就不会与她相遇了。</p>

<p>我们一季一次的交流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累积至此。</p>

<p>“…………再长寿一些啊。”</p>

<p>我自顾自地嘟哝着，夹杂着没出息的哭腔。</p>

<p>我真够过分的。</p>

<p>对着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还在抱怨他的死期。</p>

<p>但现在我的心彻底被击垮，没了余力，所以口气变得很糟。我预想过不能再见的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场更平稳的结束。不是这样，而是更……</p>

<p>对，就像曾经那样。就像曾经，父母和哥哥轻描淡写地消失不见了一样，薇尔莉特不再来这里了。</p>

<p>而无法离开这里的我，就站在这个码头上，想着她也许还会再来，一直等待着。</p>

<p>这样，这样在旁人眼中，或许显得十分可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充满救赎和希望的结局……</p>

<p>没想到，宣告结束的那句话，却是她亲口说出。</p>

<p>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见不到一个偶尔才能见面的客人，就会让我的胸口这么疼痛。</p>

<p>“……”</p>

<p>我是个笨蛋。</p>

<p>是啊，脑子并不算好使。只是对人细微的心情变化更敏感而已，也没有因此发挥出什么才能。但我对自己的感情却很迟钝，直到察觉到了疼痛，才终于明白。</p>

<p>“……我……”</p>

<p>一定因为我是个笨蛋，才会变得孤身一人。</p>

<p>“只有一个人了……”</p>

<p>话语不自觉地从口中涌出。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时候那样的嚎啕。</p>

<p>“……呜……呜……呜、呜……”</p>

<p>我很高兴。很高兴薇尔莉特指定了我，为了乘我的船来到这里。</p>

<p>“……不要……我还……呜……呜呜……”</p>

<p>我在这里等着。等着谁想起我后，来这里见我。</p>

<p>我希望有人来找我。</p>

<p>我靠这一点期待活着。我就是这种家伙。</p>

<p>薇尔莉特也是这样。这个女孩与我一样大，被丢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想要找到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但她奋力地活着，即使面对毫无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输，真的在奋力地活着……</p>

<p>她的成长，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日渐显赫，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成为了那样。</p>

<p>她努力的模样激励了我。我想我们就像伙伴一样。</p>

<p>不是朋友，但胜似朋友。</p>

<p>“……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p>

<p>我在这里，孤独一人。</p>

<p>所以，与那个女孩的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我人生的救赎。</p>

<p>她和我一样。薇尔莉特，她和我一样。</p>

<p>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p>

<p>就算一年中只有几回。</p>

<p>她能在想起我的时候，来寻找我。</p>

<p>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来说，仅仅是那样，仅仅是那样，啊……就那么地……</p>

<p>“……很抱歉我来来迟了。”</p>

<p>早上出船，而当一身黑的自动手记人偶回来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虽然她并没有露出疲色，但从她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听来，一定费了不少口舌。</p>

<p>“辛苦了……怎么样？”</p>

<p>我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可我的鼻音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薇尔莉特站在夕阳灿烂炫目的余晖中，径直凝视着我。</p>

<p>“我没关系。瓦伦汀师傅，你还好吗？”</p>

<p>“……”</p>

<p>我不知道。于是我沉默了。</p>

<p>这是最后一次与你同乘。你将不会再来见我。</p>

<p>这没关系吗，这对于我来说没关系吗？我不知道。</p>

<p>“……乘坐时，请小心手臂。现在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替的时间。”</p>

<p>为了掩饰心情，我只是公事公办地对待她。因为只剩下右手，她身体的平衡感有些不正常。我协助她坐好，然后开始划船。</p>

<p>“……这个时间的风景，还是第一次看到。”</p>

<p>对于她的轻喃，我点点头。</p>

<p>傍晚的蓝花楹河，一轮橙红的落日缓缓坠落。水面和天空笼罩在一层橙色中，渐渐变成暗淡的夜。归巢的鸟鸣叫着飞过上空，像是为了告诉人们归期已到。船夫们已经陆续收工回家。这一时刻，这片风景。</p>

<p>临近冬天，树木的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河面漂浮着一层落叶，已经腐朽得褪去了鲜艳的颜色。这份凄凉孤寂，作为离别之日的践行该有多么合适。</p>

<p>“瓦伦汀师傅，谢谢您今天等我。”</p>

<p>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柔和很多。这么说来,她给人的感觉变了。本以为是身穿丧服的缘故。但现在另眼看时，发现不是那样。</p>

<p>像是缠在身上的某种负面影响被剥离一样，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与以前不同了。</p>

<p>“……从相遇，到现在，一直以来……十分感谢。”</p>

<p>啊……那时，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就像被丢在世上的，孤单又美丽的兽。她身上有一种紧绷感，对什么都保持着戒备，显得寂寞，不安定。</p>

<p>“对只在这里才能见到的您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瓦伦汀师傅，您无论何时，都能让我乘坐您的船…………”</p>

<p>在经历了长久的时间后，那颗心拥有了温暖。她由像野兽一般的少女，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女性。</p>

<p>“我…………对此一定，没错，一定感到了‘高兴’。现在我终于能说出口。或许这对于您来说说微不足道，但我感觉到了‘高兴’……在您对我说，我们只是在这里见面的关系，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时候。”</p>

<p>——都结束了。</p>

<p>在这片寂寥的景色中，她对我说的话，让我胸口发痛。</p>

<p>“我一定不适合做自动手记人偶。无法像您那样拥有那份温柔，坦诚地吐露心声。可您肯定了原原本本的我，肯定了我的优点。”</p>

<p>——一切都结束了。</p>

<p>“在这个充满否定的世界，肯定有多么珍贵。”</p>

<p>——结束了。</p>

<p>“我想，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否定，而想要得到认可很难。可您却这么做了。”</p>

<p>——求你,，要再说道别的话了。</p>

<p>“十分感谢。”</p><p>——求你不要说了。</p>

<p>“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p>

<p>——我不想听。</p>

<p>“瓦伦汀师傅，我和我寻找的人见面了。”</p>

<p>——别这样。</p>

<p>“我们见面了。瓦伦汀师傅。我知道，世上依然有很多人，在寻找着再也见不到的人。”</p>

<p>——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吞噬着我们最后的时间。</p>

<p>“有许多人告诉我，等待是愚蠢的。”</p>

<p>——我们的时间逐渐消融。</p>

<p>“但我选择遵循我相信‘或许可能’的心。”</p>

<p>——像水中雪白的泡沫那样，逐渐消融。</p>

<p>“您一直在这里等待着谁，以后也会如此。我会肯定您的等待。如果您放弃了等待，离开这里，我也会肯定您的离开。”</p>

<p>——我喜欢你的这份能倒映出我自己的纯真。</p>

<p>“我肯定您的温柔，就像您肯定我一样。”</p>

<p>——我认同了你，也就像认同我自己。</p>

<p>我呜咽出声。是啊，我哭了。作为船夫，划着船却在哭泣，真是失职。</p>

<p>但薇尔莉特没有责备我。我一次次用衣袖擦着泪水，一边划船。在人生中，哭着去做什么，长大以来还是第一次。</p>

<p>父亲，母亲，哥哥。</p>

<p>我在故乡蓝花楹河呼喊着，寻找着他们，一切还像是几天前发生的那样鲜明。</p>

<p>“……薇尔莉特，不要忘记我。”</p>

<p>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边哭一边说。</p>

<p>“好的。虽然您说了‘最后’，但是我近期如果有委托，我还会再来的。”</p>

<p>“……你骗人……！很多客人都那样说过。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对我……”</p>

<p>“您肯定了我，我不会骗您。”</p>

<p>“你说谎……不要说漂亮话了……你、对我……说不会忘了我，我很高兴啊……已经忘了，不是吗……？”</p>

<p>像是要撞上码头一样，船靠了岸。冲击之下，泪滴像雨一样，从眼中扑簌簌地落下。</p>

<p>“…………抱歉，你走吧。”</p>

<p>我蹲在船上。啊，薇尔莉特必须要下船了。夜已经深了。她会被困在这里。</p>

<p>我只是一介船夫，她是我的客人。我们到此就结束了。这就是结局。</p>

<p>“就算不再见面。”</p>

<p>我要擦干眼泪，目送这个女孩离开。</p>

<p>“我也学到了，有人认可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瓦伦汀师傅……您如果有了困扰，请您不要忘。”</p>

<p>后背传来一种触感，那是薇尔莉特仅存的一只手臂。</p>

<p>我向她转去。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我们相遇了。</p>

<p>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我的人生。</p>

<p>但是，啊……神明。虽然在悲伤无比残酷地向我袭来的此刻。</p>

<p>“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肯定您的自动手记人偶存在。请您，不要忘记这点。”</p>

<p>——世界依然如此美丽。</p>

<p>不是说谎。</p>

<p>有了她补充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会为此再等上数十年，不由得笑了。</p>

<p>笑自己的这份愚蠢，和她的那份温柔。</p>

<p>这让我哭泣，又让我露出微笑。最后，我们像小孩子那样握紧了手。</p>

<p>帮助她下了船后，我仍紧紧握着没有放开。</p>

<p>“你不骗我，你真的不会忘记我？”</p>

<p>“不骗您，我不会忘。我的记忆力很好。”</p>

<p>“……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p>

<p>“嗯。”</p>

<p>“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自己，然后去找你。你能给我肯定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我、我其实……真正是想和你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做船夫与客人……”</p>

<p>“是，我肯定您。”</p>

<p>“但我做不到马上。我还有家人……虽然不在了，但我有。”</p>

<p>“嗯。”</p>

<p>“但是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p>

<p>“是的，总有一天。”</p>

<p>“再会……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p>

<p>“……是的，再次相遇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p>

<p>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吧。薇尔莉特·伊弗加登。</p>

<p>在那之后，时光流逝。像哪里变了的薇尔莉特一样，我也变了。</p>

<p>秋日的大地被皑皑积雪覆盖。不觉之间，冰雪消融，世界褪去了银装素裹，嫩黄的新芽从树木上萌生。</p>

<p>我也像新芽一样改变了。</p>

<p>下定决心是在那个春天。</p>

<p>果然，说起要开始什么，就应当是春季。</p>

<p>蓝花楹河，紫色花瓣漫天飞舞。我只是坐在船上，呆呆地望着这片景色。</p>

<p>满是客人，熙熙攘攘的码头，我是个船夫，但拒绝了所有上船的客人，一个人划着船在水面浮荡。其它的船夫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置若罔闻，只是一个人，眺望着这片景色，仿佛要把它们全部烙刻在脑海中。</p>

<p>我美丽的故乡。只能让我回忆起那如同贯穿胸口一样的痛楚，我的故乡。</p>

<p>已经不会再有人寻找我的故乡。也一定不会再有人回来的故乡。</p>

<p>薇尔莉特今年不会再来了。这个现实，让我猝然从梦中清醒。</p>

<p>缭绕在心头的阴翳忽然消散，变化悄然造访了我。</p>

<p>——舍弃吧。</p>

<p>那一刻，我终于如此想道。</p>

<p>——舍弃家人吧。</p>

<p>我这样想。</p>

<p>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是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p>

<p>如果我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在，有谁回家的时候，可能会为难吧。</p>

<p>因为我很为难，我哭了。所以，我决定留下。</p>

<p>虽然从没得到过爱，但我爱着他们。</p>

<p>——但是，舍弃那些吧。</p>

<p>我终于可以这样想。想着就泪流满面。</p>

<p>为了做这个决定，我花了太久时间。这是个残酷的决定，我真是个残酷的人。我将无法死得其所，当然也将得不到任何的爱，这样孤寂地活下去。</p>

<p>但我选择舍弃。我会舍弃家人。我……因为我。没能从应有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爱，但在我的世界中，还有她。</p>

<p>还有那个身在某处，给予我肯定的自动手记人偶。</p>

<p>所以我该跳出这里，不再去等待不会回来的人。</p>

<p>我不再是八岁的小孩，我可以去任何地方。</p>

<p>我划着船，不是为任何人而划，而是为我新的旅程。</p>

<p>做什么呢？思考首先要做什么的时候，果然那个女孩的身影最先浮现在心中。</p>

<p>等等。我祈祷着，目送着的那个双眼湛蓝的女孩。</p>

<p>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p>

<p>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p>

<p>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的这一切。</p>

<p>我可以去寻找它们。我可以。</p>

<p>——等等。</p>

<p>胸口发出震颤。这是崭新的，重来的人生。就算平凡寻常，我也依然因此震颤。恐惧和期待让我难以呼吸，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这份美丽，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吞没一般，但现在只会妨碍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些。</p>

<p>我想见的，我想再一次见到的，不是这种紫色。</p>

<p>——求你了，等等。</p>

<p>泪水渗出眼眶。</p>

<p>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或者是懊悔。虚度人生的遗憾交织着</p><p>终于能够做出改变的快慰，浮上心头。</p>

<p>我不想舍弃家人啊。我不想这样的。</p>

<p>但我早就想丢下一切了。啊，我很傻吧？也很意义不明吧？</p>

<p>怎样都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p>

<p>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p>

<p>我在做什么。不明白。</p>

<p>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p>

<p>就连自己受到的伤害，也变得不明白了。</p>

<p>但是，只有一点。</p>

<p>只有一点，我还明白。</p>

<p>如果说起此刻的我还明白什么。</p>

<p>我的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清爽畅快。我没了任何顾及地，向这个世界大声地喊。</p>

<p>“薇尔莉特，等等！”</p>

<p>我会去见你。请不要忘记我。只是这样而已。</p>

<p>仅仅，是这样而已。</p>

<p>——湛蓝的双眼睁开了。</p>

<p>蒸汽火车滑入市区，乘客们匆匆忙忙地下车。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女孩整齐地抚平身上蝴蝶结连衣裙的褶皱，优雅地走下月台。</p>

<p>她不像在找人，也不像是迷路。而是像一个机械玩偶一样，目不斜视走向确定好的目的地。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惊讶的模样，更不会看到了谁就跑过去，正似一名无可挑剔的淑女。</p>

<p>但这个女孩忽然停在月台上往来不绝的人潮中。</p>

<p>蓝色的眼睛仿佛检索到了什么。</p>

<p>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的双眼因为惊讶微微睁大，很快，她飞奔而去。</p>

<p>裙摆扬起来，跟着她的步伐摇摆。缠在金发上的丝带也随之晃动。</p>

<p>她向前跑。对方也拨开人群，向她靠近。</p>

<p>三步，五步，十步。冲出去的她停下脚步，恰巧站在对方的面前。可他没有停下。</p>

<p>“薇尔莉特，欢迎回来。”</p>

<p>他一把抱住她，把脸埋进肩膀。</p>

<p>许久不见的爱人。她的发丝上隐约的清香，让他的鼻子痒痒的。或许是因为在这月台上待了太久，他的衣服上沾满清冷的风，体温也微微冰冷。即使是这样，也传递着他想要见到她的心情。</p>

<p>“少校，我回来了。您能来迎接我，真的十分感谢。”</p>

<p>他将她由兽变为人，由人变为少女，然后，成为他最爱的人。薇尔莉特没有拒绝这个怀抱。</p>

<p>“……我很高兴。”</p>

<p>她的血液中，缓慢地流淌着什么。“欣喜”，“爱意”，还有伴随着他们的各种感情，化作点点光芒，从指尖噼里啪啦地燃烧到头顶。</p>

<p>以前对感情一无所知的女孩，现在正陷入爱河。</p>

<p>这里到处是其他言笑晏晏的恋人们。</p>

<p>在这其中，莱登沙弗特里希陆军上校与自动手记人偶的拥抱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随处可见的风景。两人这样亲昵的相处，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一角。可是展开历史的卷轴，就可以发现这不同寻常的两人，历经了多少艰难坎坷，才终于成为现在的模样。</p>

<p>“薇尔莉特，抱歉，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了什么？”</p>

<p>因为被基尔伯特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的话被当成含糊不清的呓语带过了，薇尔莉特没有注意到。</p>

<p>“不，没什么要紧的。我回来了，少校。”</p>

<p>“抱歉。啊……欢迎回来，薇尔莉特。我说过我很想见你了吗？”</p>

<p>“是的，您刚才告诉我了。”</p>

<p>“我从霍金斯那里听说了你回来的时间……你累了吧？我已经叫马车等在那里，马上就能回家了。”</p>

<p>“少校，您的工作……”</p>

<p>“全部解决了。虽然多少有些勉强，但没有事比你更重要。”</p>

<p>“那么在乘坐马车的时间里，我可以和您一起吗？”</p>

<p>“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之后我会把你送回伊弗加登府上。”</p>

<p>薇尔莉特的眉眼弯起一道弧度。基尔伯特知道她同意了。他接下她手中的旅行箱，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捕捉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薇尔莉特目光微动，垂下了视线，然后看着两人紧牵着的手，眨了眨眼。</p>

<p>“少校，少校。”</p>

<p>经过蒸汽火车劫持事件，两人重逢了，之后，在C·H邮局遇袭一事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虽然还有一些笨拙，但两人已经进入了一段新的关系中。</p>

<p>“……怎么了？”</p>

<p>“少校，我就像小孩子一样。”</p>

<p>真的。就像恋爱中的小孩子一样。</p>

<p>“是因为牵着手吗？”</p>

<p>“是。这里是莱登沙弗特里希，我不会迷路。少校以前也牵过我的手……可是我已经……”</p>

<p>对于已经超过三十岁的陆军上校来说，只是这样还远远不能满足。但如果说起，这种克制与拘谨，也是两人的风格。</p>

<p>“我希望你能记住，恋人们也会牵手的，薇尔莉特。”</p>

<p>“……是那样吗……的确，放眼看去，那样的人有很多。”</p>

<p>“虽然你回答我说‘明白了’，但是在你的认识中，我们是真的成为了恋人，对吗？”</p>

<p>“没、没有错。”</p>

<p>“那么，为了加强这份认识，请让我换种方式。”</p>

<p>那个曾经像犯人一样被押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成为由人十指紧扣护送的淑女。薇尔莉特又眨眨眼。成为恋人后，她的种种反应都太过有趣。基尔伯特忍不住笑出了声。</p>

<p>“什么时候，在我伸出手之后，你都能二话不说地接过去，我会很高兴的。”</p>

<p>“……我需要训练，少校。”</p>

<p>“哈哈……是吗？那就这样做吧，薇尔莉特。”</p>

<p>害羞的恋人们离去后，月台上驶入另一列蒸汽火车。</p>

<p>人群中,薇尔莉特与基尔伯特，与另一对男女擦肩而过。</p>

<p>女子一看便知出身显赫，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身边的人拥有一头中性的美丽银发，像是为了从人潮中保护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p>

<p>那头美丽的银灰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每走一步就轻悄悄地发出沙沙声。他身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服装，衬衫领带，外搭西服外套，脚踏皮靴。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船夫的模样。</p>

<p>“……”</p>

<p>瓦伦汀突然产生一种看到旧识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p>

<p>“罗斯（Rose），怎么了？”</p>

<p>被称作“罗斯”的瓦伦汀回答“没什么”，依然向前走。他不能就这样站在上下繁忙的车厢门口。</p>

<p>“夫人……我感到，那位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孩，就在附近。”</p>

<p>孤身一人，寻找着谁。拥有共同点的两个人。</p>

<p>“哎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也是啊，以后将要和那位自动手记人偶住在同一座城市，擦肩而过也不意外呢。总有一天你能和她见面的。当然,还有你向我提过的那位哥哥，也能再次见面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啊。”</p>

<p>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咬合，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彼此。</p>

<p>瓦伦汀饱含亲切之意地回答“是，夫人”，脸上浮出微笑。</p>

<p>“对于我来说，夫人您就是最大的奇迹。”</p>

<p>“讨厌，我的小蔷薇真会说话。”</p>

<p>侧腰被人狠狠一撞。罗斯虽然很痛,笑容却一点不减。这也是处世之道的一种。</p>

<p>“话说，那个自动手记人偶学校，真的很了不得。虽然我很感谢您送我去那里学习……”</p>

<p>“啊呀，但从那里回来后，你也成为一位绅士，</p><p>能自然地护送女士出行了，这也是学习的成果之一吧？”</p>

<p>罗斯银色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那当中，映出对面那个露出恶作剧般神情的贵妇人。他的表情有些垮下，嘴角隐隐抽动着笑道。</p>

<p>“……夫人，以前我戴着帽子，藏起脸才勉强骗过了……现在还做得到吗？而且，其它的从业者们不也是在欺骗顾客吗？”</p>

<p>罗斯·瓦伦汀有着没有向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说过的秘密。</p>

<p>而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对于罗斯·瓦伦丁来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女孩。这或许大差不差。</p>

<p>“我的确是想要开始新的人生，才会从故乡离开，可这……”</p>

<p>他，不，她从今天开始，将在这座城市开始自己新的人生。</p>

<p>不再是那个瓦伦汀，而是作为罗斯·瓦伦汀。</p>

<p>“哎呀，这说法多难听。”</p>

<p>随后，这名贵妇人露出蛊惑般的微笑，作出解释。她经营着一家所属S·W（斯加利·温特Scarlett／Winter）邮局旗下的信纸专卖店。这家邮局有大量男性自动手记人偶在籍，作为异类，在当地声名远扬。</p>

<p>有离别，就会有相遇。</p>

<p>而有结束，也就会有开始。</p>

<p>“这不是欺骗哟。一开始，我们的确是将男装丽人罗斯·瓦伦汀的作为卖点。我们店出售上百种信纸、便签、火漆。但最重要的，还是由独具魅力、光彩夺目的男性带来的，那种细致而周到的服务。这可是会像红酒一样令人成瘾呀。正是在这种全是女孩子的业界中，只有男性的店铺才会大放光彩。差别化，差别化哟，罗斯！”</p>

<p>好的结束，坏的结束。将两边都囊括其中，人生依然在继续。</p>

<p>“唉……但是我是女的。不，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淆性别，说是男的，似乎也不算错……”</p>

<p>“就是这样才好呢！”</p>

<p>“唉……”</p>

<p>看起来会永远这样下去，实际上不是。虽然是这样，但是也在继续着。</p>

<p>“你身上有着像少年一般的特征，和原本身为少女的特征，我就是看重了你这点，才把你捡回来的。放心吧，你会出名的。很快就会出名哦。因为，别处可没有你这样的自动手记人偶呀。”</p>

<p>“唉……”</p>

<p>“唉声叹气什么？！真是……我可爱的蔷薇啊，不要担心了。我有向你说过谎吗？”</p>

<p>故事依然在继续。这个世界即使残酷，偶尔也会有这样美妙的瞬间造访。</p>

<p>“我们才相识不久……我还不明白呢，夫人。”</p>

<p>只要有你在，太阳就会再度升起。所谓故事，正因如此才会发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