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四章

一道令人不快的暖风吹拂过肌肤。

丽妲站在从窗外延伸而出的露台上。眼前是一片木制的宽阔踏脚平台，朝着圆形广场凸出。

这里，是处刑台。

往下俯瞰，大批的居民挤满了广场，围绕着广场的建筑物窗櫺中也尽是人影。窸窣的交头接耳声充斥四周。

然而，唯有区公所前杳无人烟，突兀地空出一片半圆形的空间。

正中央，有一个巨人。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往前伸着，坐姿像个小孩子。

猛然一瞥，会觉得这个巨人看起来像位微胖的中年男性，然而事实上他的身高却超过5公尺；顶着一头在下巴位置处剪得齐平的娃娃头；略显平板的脸上，挂着看似忧郁的神情。

不过，巨人的表情不具任何意义，他们没有半点感情或智慧。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想要吃人的欲望。

巨人的脖子、腰部、手足上缠着粗重的锁链，链子一路往周围延伸。锁链合计有数十条，每一条的末端都连接着牢固的轮轴装置。

这些装置原先是拿来开关城墙用的，大小几乎可与牛只匹敌。所有的装置都打上了无数根的桩，牢牢固定在石板地面上。

巨人全身被锁链往各个方向拉扯，动弹不得，只能上下左右地动着那显得忧郁的眼球。

即使如此，仍没有半个居民敢靠近他。

这也是当然的。万一有几条锁链断了呢？如果几座轮轴装置坏了呢？或许巨人的力气其实比众人所想的还大？

──若巨人真的暴动，居民根本就无法与之抗衡。

「拜托饶了我吧……真的很抱歉！我不会再干那种事了！我保证！」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丽妲缓缓地回过头。

中年男人被士兵们抓着，不停扭着身体。他油腻的头发黏在额际，年龄看来约40岁左右，体态颇显邋遢，感觉与下头的巨人有那么点相似。不过，男人的眼神和巨人大相径庭，恐惧与绝望交杂为一，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亚嫚达也在那群士兵中。她有着直长的黑发、细长的眼型、白皙的肌肤。年纪应该还不到20岁，但看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与满脸稚气、把有自然卷的金发剪短的丽妲外貌形成对比。

亚嫚达从以前就相当优秀，战斗能力佳，脑子也动得快。不过，她不够勤奋，加上对上头长官们的态度不好，因此在驻扎军团中，丽妲比她更先被拔擢为班长。因为如此，此时此刻丽妲才会扮演着昆坦区驻扎军团代理团长的角色。

从丽妲接下这个位子，至今已经过了半年。

「求求你们，我拜托你们……」

中年男人声泪俱下地求饶着。

但士兵们并未回应，只是默默地把男人往前推。

男人与丽妲并列站着。

居民们的情绪愈来愈激昂，广场上的吵嚷声渐渐变大。

「拜托，我真的不想要这样……我不要被吃掉啊……」

「这位男子──」

负责宣判的士兵高声念出男人的名字，把记录罪状的资料高举在眼前，往前踏出一步，与丽妲一起左右包夹住男人。

当然，士兵的年纪比丽妲更小，称呼他为少年也不为过，其他的士兵大多也与他年龄相仿──若非如此，不到20岁的丽妲也不可能会当上代理团长。

她不禁想起半年前死去的少年。

少年一样是位士兵。

而且是她相当重视的下属之一，对丽妲特别敬重。

只是，现在他已不在人世。

少年发现了准备盗取物品的一伙人，打算出手抓住对方，却遭到对方反击，头颅就这样被打飞了半颗，不幸身亡。

丽妲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为此，她必须确立不容撼动的秩序，她得改变人们的想法，让所有居民深信──「犯罪付出的代价绝对比收获多」、「以清白无私的精神活着，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偷了一块猪肉、一块奶油，还偷走了一个四人家庭一星期份的粮食。另外──」

少年细数起男人的罪行。

每一项或许都是不起眼的小罪，但这个男人犯下的罪状数量却特别多。他明明已被逮捕多次，却仍重复犯下相同的罪行。

他已经没救了。

少年宣读完所有的罪状后，稍微暂停了一下。

接着深吸一口气宣告：

「因此，接下来将对他处刑！」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破音。

「既然这样，不如杀了我。我不会再叫你们放过我了……你们乾脆直接杀了我！求求你们！」

男人扭动着身体。可惜，他的双手被绳子固定在背后，而体格健壮的士兵们紧抓着他的手腕与肩膀。

他转动脖子看向左右，但没有半个士兵瞥他一眼。

「为什么要这样……」

男人眼中冒出泪水，鼻子窜出鼻涕，嘴巴也流下口水。

丽妲闻到一阵恶臭，男人似乎失禁了。年轻的士兵们明显地皱起眉头。

丽妲有意地改用嘴巴呼吸。

士兵们举起男人，粗暴地让他越过露台栅栏；接着他们也跨过栅栏，在铺着木板的看台上前进。

背后传来亚嫚达的碎念声。

「低级的趣味。」

「你这句话可是带有反叛的嫌疑喔。」

丽妲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平静地回了这句话。

接着她也跟着越过露台扶手，横越过看台，站到士兵们身旁。

可以踏脚的地面在眼前戛然而止。

前面略为下方处，就是巨人的脸。

巨人依旧一脸忧郁地抬头望着丽妲等人。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嘴唇、眼球显得特别闪闪发光。

丽妲与巨人四目相接。

他究竟是怨恨丽妲？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丽妲无法判断。

大概五个月前，这个巨人独自出现在外墙旁。那里是早已废弃的贫民窟，泰半建筑物因炮弹而崩毁，巨人踩着缓慢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着。

丽妲与亚嫚达起初是抱着要杀死巨人的打算赶往现场的，全因偶然才抓到了这个巨人。

在那次战斗中，由于丽妲完全失去了冷静，两人配合得糟透了。因为，当时丽妲才刚历经失去那位曾为下属的少年之痛──多奇欧死了。

要丽妲保持冷静，实在太勉强她了。

战斗开始没多久，两人射出的锚分别刺中了巨人的腹部与背部。铁丝从锚上延伸，一路连接着两人背上的缠卷装置。

巨人态度悠哉，但动作粗鲁地挣扎。

丽妲与亚嫚达被巨人拉扯倒地，撞上坚硬的地面，在瓦砾堆中滚了好几圈，浑身上下都是伤。

不过回过神后，才发现铁丝缠卷住巨人全身，把他五花大绑。

丽妲和亚嫚达叫来下属，更加牢固仔细地捆绑住巨人，将他运回城镇中。

若锚刺入的角度稍微歪了一点，而且巨人也不是单独现身的话，恐怕结果早已大为不同。丽妲或是亚嫚达……甚至可能两人一起在战斗中丧命。

事发后的一个月里，巨人被绑在离城墙开关闸门相当近的驻扎军团营地内，众人甚至进行了一些实验，试图瞭解巨人的生态。可惜的是，目前昆坦区内并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几乎没有半点成果。

最后，丽妲决定把巨人移往广场。

这个怪物，一定能成为秩序的象征──某一天，这个想法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丽妲的脑海里。

丽妲庆幸自己脑中冒出了这个点子。

即便是此刻，丽妲仍在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

她俯视巨人，右手倏地高举到头上。

居民的视线全聚集在丽妲右手这个单一焦点上。不知何时，嘈杂的低语声已完全消失。

当下，只听得到风声以及即将受刑的男人所发出的啜泣声。

男人又挣扎了起来，在士兵们的手中扭动，嘴里吐出泡沫以及无意义的话语。

但士兵们不为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

丽妲挥下右手。

士兵从左右两侧抓住男人的肩膀与腰部，顺势使劲把他抬起，先往区公所的方向后仰一些，随后用力把他朝广场一丢。

同时间，守在轮轴装置旁的男人们把锁链卷松了2公尺。锁链不断地从轮轴上放出，发出尖锐的响声。

巨人敏锐地察觉到锁链变松了。

他抖抖身体，使力伸直背脊。

坠落到巨人正上方的男人不顾形象、丑陋地挥动着手脚。

巨人以『万岁』的姿势往上伸出暂时获得自由的手臂，张开大嘴；里头是一口黄板牙，每颗牙齿都与人的拳头差不多大；湿黏的舌头上下起伏，深处一片漆黑。

丽妲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窥探一座深井的底部。

巨人以出乎意料的敏捷速度抓住男人的两侧──右手揪着男人的头，左手抓住男人的膝盖处。他迅速地把男人身体打横，咬住包裹在服装下的屁股。

惨叫声响起，鲜血四溅，将石板路染上污秽的红。

飞溅的血花也泼上了丽妲等人所站的看台下方，发出宛如雨滴拍打屋顶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惨叫声停止了，应该是昏厥过去了吧。

巨人啃食完男人的臀肉，开始移往侧腹部。血与内脏啪哒啪哒落地，引人厌恶的咀嚼声传入耳底。

男人的眼神已失去光芒，身体轻易地往两侧撕裂。

巨人高举起男人的上半身，一脸忧郁地吸吮着滴落的血液与掉下的脏器。

之后，他乾脆把男人的上半身整个送入口中。

下半身的命运也差不多。

广场一片寂静。

然而处刑还未结束。

还有一个人。

「下一位！」

背后传来士兵粗哑的高喊声。

丽妲转往士兵的方向。

站在她身边的士兵们回到建筑物内，另一批士兵抓着下一位罪犯，将男子移送到丽妲身旁。

这名男子和刚才的男人不同，既不抵抗也不求饶。他用冷静从容的眼神凝视着丽妲，眼里甚至带着些许挂念。男子留着长发，但却不会给人肮脏的印象，隐约散发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他的年纪顶多45岁左右，服装、鞋子虽旧但保养得相当得宜。

海宁葛‧伊杰赫特。

他是丽妲的养父。

直到不久前，丽妲都还以为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士兵拖拉着他，让他站到看台的边缘。

海宁葛的对面站着和方才一样的少年兵，他的手上高举着另一张纸，喊出海宁葛的名字后，高声宣布他的罪状。

「──在这名男子被逮捕前约三个月的期间内，他前后将致死性药物提供给至少16名男女，协助他们自杀──」

丽妲捏起拇指大小的小瓶子，垂下视线。

里面的毒液满至瓶盖边缘，瓶颈处绑着长长的皮绳，好让使用者能把它挂在脖子上。海宁葛过去似乎一直把这个东西──装有毒药的小瓶子，贩卖给想寻死的人。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药铺老板，因工作需要，有时候也会调剂用以杀害野狗或有害猛兽的药品。制作针对人类使用的毒药，对他而言想必轻而易举。

「为什么……」

丽妲忍不住低喃。

对丽妲而言，自杀是一种否定自我所处现况的行为；换言之，这种行为等于是在否定丽妲塑造出来的「有秩序的世界」。她当然不允许助长这种行为的人。

为什么海宁葛会再次开始调剂毒药？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背叛她？

多奇欧被射杀的那一幕，闪过丽妲的脑海。脑浆与血液从他的头盖骨中猛然喷溅，而另一头，竟然是她最重要的──曾经最重要的──青梅竹马的脸庞……

少年兵再次用破音的声调宣告：

「因此，接下来将对他处刑！」

海宁葛扭过头，隔着士兵的身体对丽妲说：

「我一点也不后悔。」

丽妲没有回应。

海宁葛不介意地继续表示：

「我认为，让想逃的人逃走，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不对。任何人都不该逃走。城镇里所有的居民必须团结一致，努力创造出更美好的世界。

丽妲沉默地高举起右手。

亚嫚达在她的身后问：

「你真的要这么做？」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跨过了露台的栅栏，来到延伸而出的看台上。

丽妲仍旧没有回应。

海宁葛以劝说的口问对丽妲说：

「你就原谅他吧。」

他指的是丽妲的青梅竹马──马谛亚斯‧克拉玛射杀多奇欧的事件。

「这背后恐怕有什么苦衷吧。我认为那是一桩意外。」

「那又怎样？」

士兵们假装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从丽妲与海宁葛身上撇开视线。他们想必早已听闻眼前两人的关系，知道他们是父女。就算他们没有血缘羁绊，关系还是相当紧密。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放过他。

丽妲不能让年轻士兵们认为「团长会偏袒自己的亲属」。

她的视线落在看台边缘的下方。

巨人正一脸忧郁地抬头望着这里，嘴边因鲜血、肉块而显得污秽不堪，嘴唇上还黏着成束的头发。他身下的石板路上，散落着裹着大量白色黏液、血肉模糊的肉片。

这就是罪人最终的下场。

巨人吃人，并不是为了裹腹。他们咀嚼完人体后不会咽下，而是像眼前所见这般把尸体吐出。没人晓得为什么巨人要这么做。

巨人扭了扭身体，想朝丽妲的方向伸长脖子，不过轮轴装置以锁链牢牢地扯住巨人，所以他几乎无法动弹。

绷紧的锁链微微晃动，发出危殆的声响。

丽妲的眼神再次回到海宁葛身上。

「永别了。」

她挥下手臂。

一瞬间，海宁葛露出迟疑的表情，但那恐怕不是对死亡的迟疑，而是犹豫着自己是否该留下丽妲先离开人世。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选择背叛？

士兵们动作客气地抬起海宁葛，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以防丽妲在临刑的前一刻下令中止处刑。

但是，丽妲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年纪尚轻的士兵们下定决心，略显笨拙地把海宁葛抛向半空中。

广场各处的士兵们看到上方丢下了犯人，便转松轮轴上的锁链。

巨人用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敏捷身手突出下巴，咬住海宁葛的腿，接下来他点头似地把海宁葛的身体往下一拉，以重获自由的双手牢牢抓住海宁葛削瘦的身子。他歪着头，饥渴地享用着柔软的人类腹部──啃噬的方法和刚才一模一样。

海宁葛直到最后一刻都凝视着丽妲。

肚子因巨人的啃咬而破裂，身体从该处应声分成两半。

丽妲没有撇开视线，从头到尾注视着一切。

＊

「那些人在干嘛啊？」

加布利艾雷屈身躲在树下的草丛后，定睛望着暗处，心中充满疑惑。

月光下，有五、六位男女正在四处移动，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一类的照明装置。看起来感觉好像是在摘采树上的果实。他们的手法粗鲁，个个都不像是务农的人。耳边还能听见他们微弱的交谈声。

「动作快点，在两小时内解决这件事。」

「可是我好累喔……」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气氛实在算不上平静。

半年前，玛利亚之墙被巨人攻陷后，罗塞之墙外侧的领地就遭人类放弃。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们多半已至「内地」避难，但当然还是有不少来不及逃走的人们。眼前这些人恐怕就是那些幸存者，亦即「在两道城墙间徘徊的人们」。

只是，就算真是如此，昆坦区应该离这儿不远才对啊？位于玛利亚之墙西侧的昆坦区，城镇曾一度遭到弃守，不过现在还是有为数众多的居民在那里生活。

为什么他们不去寻求救助？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磨蹭？如果被奇行种袭击，他们要怎么办？

莫非……他们被昆坦区拒于门外？

这确实很有可能。毕竟城镇中的粮食有限，当然没有能力再接受那些生活在城外的人们。

不，等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他们要特地来到城镇附近采集粮食？是为了给昆坦区找碴吗？

巨人有种习性──会被众多人类聚集的场所给吸引。这一点，很多人都晓得。既然无法进入城墙内侧，那就该尽量与城镇保持距离，这样才能提高生存率。

明知如此，为何他们仍待在这里？

「真是莫名其妙啊。」

白天热得教人汗流浃背，但一进入夜晚后就凉多了。叶片的沙沙声听起来舒服极了。

加布利艾雷进一步观察四周。

万里无云，靠着月光就已十分明亮。

眼前这帮人似乎没有武装。虽然他们手上拿着采集果实用的篮子、木箱，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行囊。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玛利亚之墙陷落后的半年间，一直在城镇外生活的人该有的样子。

加布利艾雷重新抱好自己的背袋，里头装着替换的衣物、食粮、水、武器等，一应俱全。

摘采果子的那帮人，看来人数不只眼前这些。重重树木的另一头，也感觉得到好几个人的气息，大概有十到二十人……不，说不定有更多人正在移动，而且数量还颇为庞大。

「光在这里看也得不到答案……」

下定决心后，加布利艾雷站起身，让自己暴露在月光下。

他刻意发出脚步声，朝着眼前的男女靠近。对方看上去似乎未持有武器，但还是有可能把自己误当成奇行种巨人或野狗，突然出手袭击，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一对个子矮小的男女率先注意到加布利艾雷，他们同时停下正在采集的手，将身子转往加布利艾雷的方向，微微摆出了备战架式。

两人都相当年轻。加布利艾雷才刚满20岁，而他俩大概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你是谁？」

男孩开口询问。他的目光锐利，挂着相当不悦的表情，态度中隐约给人一种瞧不起人的感觉。

加布利艾雷身形高瘦，长相说起来还算带点稚气，不少人都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还小。眼前的男性或许也是因此而小看了自己。

虽然这一点让加布利艾雷不太高兴，但在这里与人起争执实在不妥。

加布利艾雷努力压抑心中那份焦躁感，再度缩短与他们的距离。

「我的名字是加布利艾雷。你们──」

「我没听说过这名字。你哪个班的？」

「班？」

「你和人走散了？还是说──」

「你打算逃走吗？」

他身旁的那位女孩以分外开朗的声调插话。

她个子虽小，但身材结实，柔软且颜色偏浅的发丝衬托出脸蛋的轮廓；她的嘴边挂着浅浅的笑容，给人一种远离红尘、难以捉摸的印象。

加布利艾雷反问：

「逃？要逃去哪里？」

在这个巨人游荡的世界里，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

「咦？你那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啦？」

女孩眼神停在加布利艾雷的后背袋上，充满疑惑。

「我没怎么样啊……只是和你们完全无法沟通。」

「你不是镇上的居民？」

男孩慢慢瞪大双眼。

「你是从昆坦区外面过来的……？」

「是啊。该怎么说呢……算了。」

虽然加布利艾雷想向他们问出些消息，但看来得先让他们安心会比较好。

加布利艾雷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我以前住的村落被巨人摧毁了，所以我一直独自在外逃窜。日复一日从没人居住的房舍里偷粮食，或是从田里拔些蔬菜吃。这一点，和你们差不多──」

他伸手指了指看起来像是果树园的地方。

「你们应该是在摘水果吧？如果看到巨人出现，我劝你们还是尽全力快点逃走比较好，还有尽量只在夜晚活动。」

巨人习惯于白天活动。除非是奇行种，否则晚上应该不太会遇到巨人。

「知道了吗？」

「嗯……」

「你们是城里的居民吧？」

男孩刚才似乎对「加布利艾雷不是昆坦区的居民」这项事实感到相当惊讶。换言之，这表示他们是昆坦区的居民。

其他同伴也停下手上的作业，注视着先发现异状的男女与加布利艾雷。

目光锐利的男孩表示：

「对。」

「在外头没有马……还真亏你能够活上半年的时间。」

娇小的女孩对加布利艾雷投以赞赏的眼神。

「我之前有马喔！它原本的骑士好像挂了，我发现它时形单影只。那时候我心想自己真的有够幸运，因为它可是一匹超高级的马耶！只不过啊，就在今天早上，我失去了那家伙。我才觉得糟糕透了，就碰上了你们。」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另一名男性把木箱放在地上，大摇大摆地走近。他有着典型中年人的微胖体型，脏脏的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

「你应该知道不少城墙外的状况吧？」

「正确来说，应该是『两道城墙间的状况』吧。嗯，我还算瞭解啦！」

「那位小哥……应该会想向这家伙探探消息吧？」

长发中年男子说着回望刚才那对男女。

「也是！毕竟他好奇心旺盛嘛！」

女孩一派轻松地说着。

相反地，眼神锐利的男孩好像一直相当不愉快。

「他想怎样我无所谓，不过也许会对我们有点帮助吧。总比把他交给那个女的好多了。」

「既然如此，就让你加入我们的班吧。虽说有人逃走，我们会更轻松就是了……」

长发男人点点头。

「『他』是谁啊？还有『那个女的』又是什么人？」

加布利艾雷试图询问，但却没人愿意开口，只是用一种为商品估价的眼神盯着他看。

就算讲客套话，也没办法说这是个令人觉得舒服的状况。

加布利艾雷再次提出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跑来城墙外？你们已经被逼到这等绝境了吗？难道粮食所剩无几了？」

「要说被逼到绝境……确实也算是被逼到绝境了啦！」

长发男性含糊其词地回应，娇小的女孩则是耸耸肩。

「有一点啦。状况满复杂的。」

「也是啦，情况看起来并不单纯……」

「过来，我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眼神锐利的男孩说着，不等加布利艾雷回话，就兀自转过身去，一副「你本来就该跟来」的态度。

耳边能听见娇小女孩的碎念声。

「这次居然没劝说就直接来啦──」

加布利艾雷只觉得满头雾水。

目光锐利的男孩名叫库拉伍斯，他领着加布利艾雷走在树林间。看样子，他的目的地应该是其他集团的所在位置吧。

娇小的女孩原本也要跟过来，但库拉伍斯却表示「我一个人带他去就够了」，她因此赌气地鼓起了腮帮子。

包含她在内的其余男女，就这样继续在原地采集果实。

库拉伍斯不断往前迈步，好像丝毫不对黑暗感到不安。

过了一会儿，好几道人声、人影逐渐靠近。

这里果然也在进行采集，只是进度比库拉伍斯的团体慢多了。他们全身上下散发着畏怯与恐惧，不停地东张西望，只要有一点声音就会过度反应。

这帮人的这种反应反而显得正常多了。

「有人逃跑吗？」

库拉伍斯对一旁的男性开口。

男子闻声离开了果实几乎被采光的树木，摇摇头。

「今天没人逃跑。这个班的成员全都已婚，不愿意一个人逃走。」

「这样啊，还真麻烦。」

库拉伍斯再次迈开大步前进，看也没看加布利艾雷半眼。

没人逃跑、这个班的成员全都已婚──换句话说，现在在这里采集的人，都有留在城镇里的另一半啰？

不行，光是这样，资讯还是不太够。

「喂，你可不可以稍微向我说明一下情况啊？」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啊。」

库拉伍斯默然地穿过林木间。

「我们正在采集水果。依照日子不同，有时候也会采集蔬菜或是追捕野兽。不管行程是什么，这些行为统称为夜间采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不过……城镇目前的粮食问题有这么严峻吗？」

加布利艾雷一边钻过低垂的果实下方，一边询问库拉伍斯。

「就算夜里相对比较安全，但再怎么样还是可能出现奇行种啊，而且偶尔也会碰上其他巨人吧。明知如此，你们却……」

视线的尽头，能看到另一个一样在进行夜间采集的团体。

「……让这么多的人暴露在危险之中！要是全灭怎么办？这可不单单只是粮食问题这么简单耶！你们上头的管辖者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库拉伍斯忽然停住脚步，把脸转了过来。

加布利艾雷也停下步伐。

「你干嘛啊？」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才不就说过了吗？」

两人的视线在月光下交会。

库拉伍斯用鼻子呼了一口气，率先移开目光。

「这样啊，那就好。」

「欸，你少在那边装模作样，快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啦！」

「你应该知道玛利亚之墙被攻破了吧？」

「废话！」

玛利亚之墙与罗塞之墙间涌入了大量的巨人。加布利艾雷努力躲过许许多多的巨人，才得以撑到现在。

库拉伍斯点了点头，继续说：

「原本在昆坦区生活的居民，有一半逃到罗塞之墙那一侧避难去了，但另一半却来不及逃走，于是最后被困在这里。」

「这个我知道啊！既然居民的数量已经减半了，需要的粮食应该也会减半吧？应该不需要冒险到这种地步──」

「粮食的问题确实并不乐观，但也还没严重成这样。」

库拉伍斯再度迈步。

四周的人们持续进行着夜间采集，比起肉体上的疲劳，每位男女在精神上似乎更显疲惫。他们的服装各异，但看起来并不特别寒酸，感觉应该是普通的城镇居民。

库拉伍斯不顾周围的光景，冷淡表示：

「这是那个女的用来巩固权力的手段。」

「什么意思？你刚才也有提到『那个女的』，对不对？她到底是谁？」

「她就是掌管昆坦区的驻扎军团士兵，名字叫做丽妲‧伊杰赫特。年纪虽轻，但上头长官死的死、逃的逃，所以现在城镇由她管辖。」

「为什么会由士兵掌管这里？一般来说，应该是由政府官员主事才对吧？」

「政府官员那些鼠辈们早就逃光了。」

加布利艾雷忍不住啧了一声。这番话听来真是令人不齿。

「然后咧？」

「夜间采集目前算是城镇全体居民的义务。只要是健康的成年人，固定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轮流参加这项活动。不过，扰乱治安的人分摊到的次数会增加。」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这是用来巩固权力的手段。她是用这个方法来以儆效尤吧。」

加布利艾雷总算明白了。

「我还想说为什么你们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原来是上头刻意安排的啊。上面的人故意让居民从事这种可怕的活动，利用恐惧支配人民。」

「利用恐惧来支配人民啊……」

库拉伍斯玩味着加布利艾雷的话语。

「确实没错，那个女人是用恐惧支配人们的天才。」

「可是，为什么非得做到这个地步不可呢？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不这么做，人民应该也会乖乖听她的命令吧？这里治安有那么差吗？」

「没有，治安不差，甚至好得近乎异常。那个女人根本就像是被『维持良好治安』这个信念给附身了一样。」

「这听起来不坏啊？」

「问题在于她要求的实在太多了。现在的昆坦区，不容许一丁点儿的违法行为。别说是微不足道的顺手牵羊了，就连配给粮食时插队、在地面吐口水、开口抱怨军团……这些小事全都成了惩罚的对象。居民只要告密，就能获得奖励。」

「那真是遭透啦。」

「是啊，糟透了。」

「社会间陷入这种诡异的状况中，我想居民心中多少都累积了不满的情绪吧。所以，那个女的才会用严刑峻法带来的恐惧压制人民的怨气？」

「不管怎样，我要再次声明，眼前这些活动……」

说着，库拉伍斯环视在果树园里满怀畏怯采集果实的人们。

「都只是居民的义务，不算惩罚。」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惩罚可不只有这样而已？」

「你之后就会懂了。」

「可以的话，我希望永远都不要懂。」

「然后……」

库拉伍斯再度在树木间停下步伐。这里离正在摘采果子的团体有段距离，看来他是刻意选了个人们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位置。

「你觉得怎样？」

「什么东西怎样？」

「城镇的现况。」

「根本是一坨屎。」

「真的？」

「不管怎么想，这状况都烂得跟屎一样吧？你干嘛问我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库拉伍斯的视线落在脚边，用手抚摸树干表面。

「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利艾雷。」

「喔，你刚刚好像说过。加布利艾雷，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就这样直接走到开关闸门边，把所有的事情告诉那些该死的士兵，寻求他们的保护。这样一来，那个女的应该会有不少事情想问你。」

「我又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能提供给她。」

「有些事情可能你自己也没注意到吧。你熟知外面的状况，这些资讯价值不菲。」

「那另一条路呢？」

「逃脱的人很多──那些再也受不了你口中如屎一般的生活的人。我想今天应该也会有一、两名逃脱者。你可以假冒这些人的身分，代替他们回到城镇里，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选择第二条路有好处吗？」

库拉伍斯用眼神示意两人的周围。

「今后你就不必被迫来这里。」

他指的是夜间采集。

「这好处倒是不小嘛！」

「你也不用再担心食物和睡觉的地方，我们会想办法帮你安排。」

「你们为什么愿意为我做这么多？」

「因为我们也想瞭解外面的情况。」

「我就说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能提供给你们啊！」

「如何？你要选择哪条路？」

库拉伍斯质问。

加布利艾雷不禁想起方才与他们的对话。这些人的态度、气质明显与其他居民不同。

说到这个……那位个子娇小、令人难以捉摸的女性，刚才好像提到了「劝说」两个字。

「原来是这样，我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库拉伍斯大概也不是刻意要隐瞒吧。他可能只是想测试一下加布利艾雷的理解力、观察力而已。

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要让库拉伍斯明白──我可不是个笨蛋。

「你们对城镇目前的状况感到不满，而且还想改善现况，愿意用尽全力进行改革。为此，你们正在增加同阵线的伙伴。」

「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并未斩钉截铁地肯定或否定，感觉是位相当谨慎的男性。

加布利艾雷重新背好背袋。

「好啊，感觉挺有趣的，我就听从你们的建议吧！」

「什么意思？」

「我选择第二条路，帮忙你们。」

「我不记得自己有拜托过你什么事。」

这家伙不但行事小心，而且还挺讨人厌的──加布利艾雷如是心想。

地平线渐渐透出曙光。

居民们散发出的畏怯愈来愈强烈，几乎能嗅闻到恐惧的气味。他们抱着成堆的果实，争先恐后地朝着开关闸门前进。

加布利艾雷也出手协助居民，和库拉伍斯两人合力搬运着装满水果的篮子。他把原本带在身上的背袋放在果树园里，反正里面也没装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久后，黑压压的城墙慢慢显现在眼前，高度有50公尺。照理说这么壮观的墙，就算在夜里、隔着树林也能看到，但墙面与黑夜融合一体，导致加布利艾雷刚才丝毫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锁链拉起了开关闸门的铁门，门的高度、宽度各约3公尺左右，门后的天花板呈现拱形，一条宛如洞窟的通道向内延伸而去。

入口处左右分别站着一名士兵，他们藉由手上的资料确认居民的姓名，依序让人们通过。两位士兵看起来都相当年轻，年约15来岁……搞不好连15岁都不到。

幽暗之中，率先抵达的居民贴着墙面排成一列。想必每个人都想极力远离巨人游荡的「外侧世界」，向「内侧世界」靠近一些。虽然这行为本身毫无意义，但加布利艾雷多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加布利艾雷与库拉伍斯加入行列中。

一旁的墙壁是古老的石造墙，表面满是损伤。

听说半年前这里涌入了大量的巨人，墙上的缺损也许是巨人的指甲抓出来的，也可能是炮弹的碎片所造成……又或许只是经年累月形成的自然痕迹罢了。

加布利艾雷前面是一对中年夫妇，后面则排着两个看起来像是兄弟的青年。库拉伍斯的伙伴们排在更后方，其中一位就是那个身材娇小、难以捉摸的女孩，她的名字似乎叫做妮基。她和库拉伍斯的地位好像比较高，负责指示其他人。

在库拉伍斯的催促下，加布利艾雷把篮子放到脚边。

接着他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不会被拆穿吧？」

「冷静点。」

「我是挺冷静的啊。」

今晚没人逃走，所以加布利艾雷必须谎报一个已经通过开关闸门的人的名字。他们说那个名字非常俗滥，所以不太可能遭到怀疑。

「喂，之前逃走的那些家伙们啊……」

加布利艾雷开口。

「你太大声了。」

「抱歉。」

加布利艾雷靠向库拉伍斯身边，压低音量。

「就是啊，那些逃走的家伙，最后都怎样了？」「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咧。这半年来，我一直待在城镇里。」

库拉伍斯望了望城墙。

「是喔……也对啦。」

「你在外面没看到他们？」

他的意思应该是你在外面流浪的期间，有没有看到过类似逃脱者的人？

加布利艾雷耸耸肩。

「我看过好几个和我一样遭遇的家伙，他们无处可去，只能不停四处逃窜。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从这里脱逃的人。」

「是喔。」

库拉伍斯弯下身，再次拿起篮子。队伍开始前进了。

他低喃了一句：

「我想大多都死了吧，被巨人给吃了。」

「或许吧。」

「像你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少了。正常来说，根本活不到半年。」

「我只是比较走运罢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加布利艾雷已经慢慢习惯库拉伍斯充满嘲讽、挑拨的言行举止了。

两人顺着人群的方向，慢慢前进。

没想到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库拉伍斯带头站在士兵们之间，语气冷淡地说了一个加布利艾雷没听过的名字。

起先加布利艾雷满脑子疑惑，但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库拉伍斯也是佯装成别人，离开城镇的。他刚才乾脆地向加布利艾雷报上自己的本名──如果「库拉伍斯」真的是他的本名的话──肯定是因为他认为说了也不会造成问题。

「进去吧！」

士兵用下巴指了指通道深处。

库拉伍斯抓着篮子的一边，往前移动三步，然后暂时停下脚步。

这次轮到加布利艾雷被士兵包夹。

他说出库拉伍斯刚才告诉他的名字，开口时神态自若，连自己都忍不住感到惊讶。他从以前就很擅长说谎。

其中一名士兵低头看向资料，用手指一一寻找写在上面的名字。接着，他抬起头，一脸百无聊赖地盯着加布利艾雷的脸。

加布利艾雷一时之间不禁有些提心吊胆，还以为对方质疑自己的身分。

但士兵却没说什么，只是啧了一声，视线再次落到资料上。

「进去！」

爱理不理地说完后，士兵用下巴指了指开关闸门里面。

应该不久前才有位同样名字的人通过才对，然而士兵似乎只认为是纪录出问题。他们相当注意居民中是否有逃脱者，但大概从未料到会有新的人从外面进来──就像这次出现的加布利艾雷。毕竟，这半年间根本就没有半个人类造访过这座城镇。

固然有些意外，但加布利艾雷与库拉伍斯彼此对望了一眼后，便再次迈步前进。

城墙底部的厚度将近10公尺，通过得花上一小段时间。地面为石板路，每隔固定的距离就架有篝火，比外面好走多了。

穿过城墙通道后，眼前是一条笔直延伸的宽广大路。沿着城墙并列着几栋砖瓦砌成的巨大建筑物，看起来像是仓库。建筑物的入口前，聚集了好几群人。

「这些建筑物本来似乎是商会的所有物，但现在由军团管理。」

库拉伍斯注意到加布利艾雷的视线，于是向他说明。

他俩听从士兵们的指示，把采集而来的水果搬运到仓库里。

眼前的入口处一样燃烧着篝火，对比之下，其他看似民宅的建筑物此刻仍沉在昏暗之中。离城镇开始活动，还有好一段时间。

人群中奔出几位民众，他们冲向抱着篮子的居民，搂住对方──应该是出去进行夜间采集的人们的家人吧。

居民在年轻士兵们的催促下，和出来迎接的家人暂时分开，把摘采来的果实搬到仓库里。

加布利艾雷与库拉伍斯跟在居民身后，爬过只有几格的阶梯，进入室内。

建筑物的天花板颇高，看起来这里似乎只拿来保存果实与蔬菜，可以闻到一丝蔬果的生腥味。木箱、篮子就这样直接排列放在地上，左右虽然有高高的架子，但泰半都是空的，一时间大概也不会被填满。

看样子，「城镇的粮食问题严峻」这一点并非假话。

建筑物内的墙边也站了几名士兵，他们正监视着居民，避免有人私吞粮食。每名士兵手上都拿着装有木制枪托的长枪。

加布利艾雷斜眼瞥过士兵们，与库拉伍斯一起走到室外。

他深吸一口街道上的空气。城墙外的空气……至少果树园附近的空气应该比这里还要澄净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加布利艾雷却觉得这里的空气清新多了。大概是有城墙保护带来的安心情绪所致吧。

「往这里。」

库拉伍斯在几乎没人的大马路上迈步前进。

「不等你的伙伴们？」

没看到妮基等人的身影。加布利艾雷原本以为他们肯定会跟来，但这个猜想似乎错了。

库拉伍斯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不希望太招摇，所以会分开各自前往目的地。」

「目的地是哪？」

库拉伍斯迟疑了一秒钟。

慎选词汇后，回答：

「老地方。」

大概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吧。

走着走着，气温开始升高，路上的人影也愈来愈多。到小巷间倒垃圾的主妇、要出门去工作的中年男子……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餐饮店深处，像是老板的男人开始准备材料，还能瞥见到各个店面送货的业者。虽然城里确实碰到了粮食问题，但居民的生活显然并非完全倚赖掌权者配给。

才刚要弯过道路的转角处，库拉伍斯赫然停下脚步。

「绕个路好了。」

两人再次回到大马路上。

过了一会儿，道路左侧的视线渐渐变得开阔，出现一个看起来像广场的圆形空间，占地颇广，深处耸立着一栋用特别大块的石头砌成的建筑物。建筑物外墙正在进行修复，正面搭着木制鹰架。

然后，建筑物的正前方──

「那是什么鬼东西？」

「区公所。现在是那个女的在使用。」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还需要说明吗？」

确实没必要。

不可能看错的。那绝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巨人……！」

广场中央，跪坐着一个略显肮脏、全裸的微胖男人。若站起身，他的身高恐怕超过5公尺。

他的脖子、胸部、腹部、手臂、手腕、脚上──都缠绕着粗粗的锁链，链条往周围放射状延伸。每条锁链都拉得紧绷，反射出早晨淡淡的日光，末端消失在看起来像是小型水车的装置中；装置被牢牢固定在地面上，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个。

广场外围站着总数不到十人的士兵，他们手上拿着枪，监视此地。

「为什么这里会有巨人？」

加布利艾雷的声音不禁变得沙哑。

「听说是那个女的抓到的。」

库拉伍斯的态度冷漠，看起来也不显惊讶。要说理所当然嘛……那确实也是理所当然没错，他似乎早已习惯眼前这异样的光景了。

「那个女的……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驻扎军团士兵，没错吧？」

「对。」

「你说她抓到巨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座城镇遭到孤立没多久后就抓到了。大概是孤立不到一个月后发生的事。」

「我偶尔会听说某个城镇捕获巨人的消息，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画面！」

「我起初看到时也很惊讶。」

「为什么要把巨人绑在这种地方……这样不是很危险吗？要是小朋友搞不清楚状况靠近巨人，那该怎么办？这该不会是故意弄的吧？让居民朝着他丢石头，藉此泄恨之类的……」

「状况恰好相反。」

「相反？故意藉此让居民心中累积郁闷的情绪──」

「对，这比较接近那个女的把巨人放在这里的原意，目的和夜间采集一样。」

「一样？意思是──」

「看着他，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在数十条锁链的固定下，从刚才开始巨人就几乎没动，顶多只能微微扭动身躯；不过，他的眼球偶尔会转动几下，鼻子与嘴巴缓缓冒出蒸气。巨人的体温极高，人类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当然怕啊！如果有人不怕，我才觉得惊讶咧！」

「我也这么认为。」

库拉伍斯看起来不像是特别害怕的样子，但他似乎也不是个会说谎或开玩笑的人。看来他应该是本来就不擅长表现情感吧。

「那个女的，把他放在广场上──放在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藉此让居民忘不了对巨人的恐惧。同时，也透过这件事让居民知道『只有我们有能力杀他』。」

「原来如此。」

确实，一般居民根本杀不了巨人，但饱经训练的士兵却能做到这件事。他们掌握了杀死巨人的方法，能用独特的剑砍下巨人的致命处。

加布利艾雷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她是利用巨人威胁民众，让民众知道『如果你们敢对我们兵戎相向，我们就会解放这家伙，打开开关闸门，到时候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手法固然单纯，但却相当有效。」

库拉伍斯转过身。

加布利艾雷一时无法把视线从巨人身上移开，随后慌慌张张地追向库拉伍斯。

这个城镇的统治者丽妲‧伊杰赫特，是个名副其实的恐吓天才。竟然将令人恐惧、毛骨悚然，甚至感到可恨的东西当作「切身的抑止手段」，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想这么做。

偏离大马路后，他们进入一条小道，左右满是两层楼的商店与住宅。这里也一样以砖瓦堆砌的建筑物居多。前进一会儿，道路左侧出现一栋入口特别大的石造建筑物，门扉敞开未掩。往来的行人一一进入了建筑物的入口。

库拉伍斯催促着，于是加布利艾雷也踏入里头。

中央有一条宽阔笔直的通道，左右并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店，从食品到烟草、酒、衣物、餐具，以及家具等商品……应有尽有。

大多数的店家都还在做开店的准备，不过贩卖料理的店铺已经开始营业，许许多多的人站在店面前观望商品。一间像是咖啡厅的店铺前摆着几张造型简朴的椅子，几个男人拿着茶杯，坐到椅面上。

「这里是大市场？」

昆坦区似乎有不少这种室内型的市场，而这里应该属于规模特别大的几个市场之一。

库拉伍斯灵活地闪过人潮，不停往深处前进。可以闻到烟草与辛香料独特的气味。

「别走散了。」

「嗯……」

一个男人推着手推车，上面装着满满的衣物，险些撞上他的加布利艾雷急忙让出一条路。

「这座城镇目前不是处于孤立状态吗？这么大量的商品到底是打哪来的？」

「有些是这里生产的，有些是居民本来就储藏的东西，当中应该也有部分是赃物吧。再怎么说，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半数早就逃离这座城镇了嘛。」

「原来如此。只要随便找间空屋偷东西来卖就行了……？」

「如果不怕死的话，当然可以这么做。」

他的语气听来有那么点不屑。

死胡同的深处右方，有一间悄悄伫立在其他店面之间的小店，库拉伍斯走进那间门面格外狭窄的店里。入口处的两边堆着无数旧书，看来似乎是间书店。

里面呈现狭长结构，左右墙边与中央都有高高的书架，每个架上都塞满了书，传来一股独特的乾燥气味。

加布利艾雷随意拿起其中一册，啪啦啪啦地翻着。

「麻烦你小心点啊。」

近处冒出人声，让加布利艾雷吓了一跳。

入口处旁有一个埋在书堆里的柜台，柜台后方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请别把书弄掉或弄破喔。」

「哦、好！」

他大概是老板吧。就算城镇陷入孤立，书店的客源感觉也不会减少。

「在最里面。」

库拉伍斯踏着毫不犹豫的步伐，穿过书架之间。

前方尽头处有个稍显空旷的角落，地面直接堆着大量的书籍，看起来有点像歪歪斜斜的高塔群。书堆一副要塌不塌的样子，不过似乎相当稳定。

书堆间摆了几张圆凳，五、六名男女围成一圈，当中还有先前在城外见过的面孔。在加布利艾雷他们站在广场前观望骇人的怪物时，这些人大概就抵达此处了吧。

「他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倚靠在墙边的青年开口。他的头发削得极短，杂乱的胡子长度几乎一致；额头略宽，五官中隐约散发出一种略显困扰的气息；年龄应该与加布利艾雷相仿。他的右手吊挂在布上，并用木板固定住，看样子似乎在进行骨折的治疗。

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劳动阶级，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某种气质，或许出身于具有权力或是金钱……甚至两者兼具的家庭之中。加布利艾雷想像不出这位青年为何会落魄潦倒成现在这副模样。

库拉伍斯啧了一声。

「这问题有必要回答吗？不然你觉得我还能带谁来？」

「说得也是，抱歉。」

青年虽然嘴上道歉，但好像根本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似乎相当习惯库拉伍斯的个性与态度。

他定睛注视着加布利艾雷。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做马谛亚斯‧克拉玛。我目前……算是这些人的代表。」

他的语气沉着至极。

＊

那天，是举行母亲葬礼的日子。

马谛亚斯坐在自己房里的床铺上，空洞地凝望前方。

隔着墙壁，他听见人们的交谈声、餐具互相碰撞的声响。楼下中庭内，前来吊唁的客人们吃着轻食，四处走动，彼此确认在场的人是不是自己的「朋友」。真的来此缅怀故人的访客，恐怕屈指可数。就连死者的丈夫──马谛亚斯的父亲尤格‧克拉玛都显得有些异常，他不停忙着处理丧葬仪式，周旋于吊唁的客人之间，这两天连和儿子四目相接的时间都没有。

马谛亚斯那年14岁，这年纪已经不是个孩子，但也还称不上是大人。虽然他本来就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但母亲因病逝世还是令他倍受冲击。他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被掏空，好像整个人都被捏碎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从今以后自己还能用双脚站立，迈步前行。

丝毫提不起半点力气做事。

面向着外面马路的窗子发出硬物敲击声。马谛亚斯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耳边再次响起类似的声音。

他缓缓地把脖子转向声音来源，感觉就像是其他人正在操控自己的身体似地。

声音第三次响起。

好像有东西从外面撞上了木制百叶窗。

马谛亚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是凭藉着自我意识在移动。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横越过房间，打开窗户，将头微微向前倾，俯视着下面的马路。

丽妲一脸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上方。

她默默地招招手，接着朝地面指了指，意思大概是说「下来嘛」。

马谛亚斯对她摇头。

但是丽妲却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不论马谛亚斯怎么拒绝，她都不放弃。

马谛亚斯回到房间中央，他好想就这样钻进被窝里，可是他甚至提不起劲做这个动作。反正不管怎样，丽妲肯定会再次拿石头扔向窗户。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当下马谛亚斯不禁觉得比起继续拒绝朋友的邀请，直接到外面去反而比较轻松。

他走到一楼，朝着玄关前进。

吊唁的客人们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马谛亚斯。

来到马路上后，便看到丽妲在大门前等着。

「我们去散散步吧？」

丽妲露出略为不安的表情，开口邀请。

马谛亚斯再度摇摇头。然而，丽妲却毅然决然地踏出步伐，伸出手臂紧抓住马谛亚斯的手腕，接着顺势使劲一拉，开始前进。

被同年的少女拉着手，实在令人有些难为情，感觉路上的人好像全都猛盯着这里。

等马谛亚斯意识过来时，两人已经身处在大市场的外围，林立的店头屋檐相连，就像一片天花板。

「喂，你要──」

马谛亚斯还没来得及问完「去哪里」三个字，就发现一件事──丽妲其实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把马谛亚斯带到外面，与他并肩走在一起，似乎就是丽妲的目的。

转过好几个弯后，他们来到一个被小型商店包围的狭窄空间中。两人走过五金行前，经过肥皂店，每件商品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的爸妈也死了。」

她突如其来地自白。

马谛亚斯十分困惑。经营药铺、个性沉着的海宁葛，以及好胜的朵莉丝──丽妲的双亲应该都还健在啊。

他停下脚步。

「这话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丽妲自然而然地放开他的手。

她也停了下来，转过头。

「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半个行人，也没看到商店的老板们。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的……生下我的妈妈是调查军团的一员，但在某次调查中丢了小命。以前的爸爸因为这件事感到非常痛苦，所以喝了现在的爸爸……对不起，把事情讲得这么复杂。他喝了海宁葛调制的毒药，自杀身亡了。」

「不好意思，等一下……呃？海宁葛先生会调制毒药？」

「没错。」

丽妲撇开视线，转向马谛亚斯也来过好几次的书店门前。那里摆着老旧的椅子，上面蹲坐着一只灰色的猫。

「过去城镇里有许许多多觉得生活很苦闷，不想再活下去的人……我想现在应该也有吧。爸爸为这些人制作了能够轻松寻死的药物。当然，是避开国王政府的耳目偷偷调制的。」

「怎么能做这种事……！」

如果事迹败露，那肯定是死罪一条。海宁葛会这么做，恐怕不是为了钱，他一定是相信这么做对对方比较好，才会做出这种事。

马谛亚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丽妲。

若只是随口安慰的话语，还可以选择拒绝接受。

然而，这样做是不对的。

丽妲开口：

「你放心，他现在已经不调制毒药了。」

「丽妲，你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是最近才听说的。爸爸亲口对我说了这件事。然后啊，爸爸……海宁葛还说，他当时是在不知道以前的爸爸有女儿的情况下给对方的。」

「你是说毒药吗？」

「对，毒药。然后，以前的爸爸死掉后，海宁葛才知道我的存在，他为此非常后悔。所以他不再调制毒药，改扮演起新爸爸的角色，开始养育我。」

「你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吗？」

听到马谛亚斯的询问，丽妲摇摇头。

「没什么印象了，毕竟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爸妈的回忆和现在爸妈的回忆都已经混淆在一起了。」

「为什么海宁葛先生要告诉你呢？既然你不记得那些事了，那他继续隐瞒下去就好啦。」

「我也这么想。事实上，妈妈……朵莉丝好像很反对他告诉我这些，所以爸爸才会偷偷地把事实告诉我。」

「这样说来，朵莉丝女士应该不晓得你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应该是吧。」

丽妲视线落点处的猫咪打了个呵欠。

「爸爸说，我不原谅他也没关系。预备军团的考试马上就要到了，如果我考上了就能离开家里，要是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家的话也行。」

「怎么能这样！」

马谛亚斯忍不住提高音量。

猫咪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丽妲回过头，脸上挂着温柔的表情。

「我当然不会那么做。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啊，我很珍惜现在的爸爸，心里也充满感谢。真要讲的话，我无法原谅的反而是以前的爸爸。」

「咦？」

「我实在不希望他死掉，我觉得那样太自私了。」

「嗯……」

马谛亚斯总算明白为什么丽妲今天要带他出来了。

她不是为了安慰他，也不是为了鼓励他。

她只是想劝劝独自陷入沮丧、闷闷不乐的友人而已。

从那天至今，还不到五年。

马谛亚斯等干部们聚集在书店的楼顶，眺望着连绵的屋顶。头上的绑布为他遮去了火辣的阳光。这一带时时都有河风吹拂而来，因此白天依然舒适宜人。

城镇处处飘起了白烟，居民们正在准备餐点。虽然粮食短缺，但总还是得吃东西。只要驻扎军团认定某位居民对军团有所贡献，就能获得额外奖励的粮食。

「实在没什么意义啊。」

库拉伍斯坐在屋顶边缘，一派无聊地说道。

他过去是一名罪犯。马谛亚斯逃离菲鲁托区，前来昆坦区时，借助了一班人马的力量，库拉伍斯就是当中的一人。他个子不高，眼神锐利，对人冷淡。

回想刚认识时，他对马谛亚斯的态度十分刻薄，丝毫未掩对马谛亚斯的不信任感，但现在却愿意和马谛亚斯一起行动。不仅如此，最近他甚至很信任马谛亚斯。

「你是说找加布利艾雷来聊聊这件事？」

马谛亚斯站着询问。

「是啊。他知道的都是些不具重大意义的消息。那家伙只是以前在外面奔波逃窜过一阵子罢了。」

「的确如此。」

马谛亚斯不禁回想起今天早上在楼下的对话内容。

他们一行人向加布利艾雷问了些外头的状况，例如：别的城镇、村落现在情况如何？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没有碰见其他瞭解世界目前状况的人？

可是加布利艾雷只是在成堆的书籍间坐了下来，一脸不满地嘟起嘴。

「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他城镇状况怎样啊？要是我有办法去，我早就去了！我根本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好不容易被这位小哥……我是说库拉伍斯，带到这座城镇。其他的村子……我到过的地方都全灭啦！你们问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有遇过和我一样苟活的生还者，但每个人都杀气腾腾的。毕竟生还者之间时时都在彼此抢夺粮食嘛！」

他反而还开口质问「你们干嘛问我啦？」。

「如果想知道状况如何，你们何不自己调查？反正你们随时都能到墙外去啊！」

听到这句话，马谛亚斯回答：

「虽然我们可以趁乱混入夜间采集出城，不过早晨之前能调查的事情有限，而白天没有马也无法在墙外四处移动。」

「也对啦，毕竟被巨人发现的话，就完蛋了嘛！」

「是的。」

「说实在的，你们为什么非调查不可啊？一般来说，这应该是政府官员或军团该负责的工作吧？」

「我想你应该听库拉伍斯说过了，这个城镇目前处于非常时期。」

「就是有人独裁专权嘛！那叫什么来着……啊，恐怖政治？」

妮基说出刚学会的新词汇。

她和库拉伍斯是同个犯罪集团的成员。平常根本搞不清楚她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在想，面对紧急时刻却又能做出冷静而确实的判断。她很擅长开锁，也懂得如何使用枪枝。

马谛亚斯对「从墙外来的青年」加布利艾雷说：

「丽妲──目前统治这个城镇的人物，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她不派任何使者前往内地，也不确认城镇周围的状况，只顾着让城镇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运作。」

这一切都是马谛亚斯害的。

半年前，马谛亚斯以「我愿意奉上藏在自家庭院里的美术品」为条件，借助犯罪集团的力量，从避难场所菲鲁托区回到昆坦区。

然而，就在他们抵达马谛亚斯家中，准备搬走美术品时，却被巡逻的士兵逮个正着。

士兵中，出现了丽妲的身影。

丽妲。

她是马谛亚斯的青梅竹马，更是马谛亚斯干冒横越外地的危险，前来昆坦区寻找的对象。

她是这座城镇目前的支配者。

当时在庭院中，发生了一起事故。

马谛亚斯的枪走火，造成丽妲的下属──一位少年兵──的头被炸飞，死于非命。马谛亚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逃走。

他根本没打算杀了少年兵，然而丽妲并不在乎马谛亚斯是否蓄意开枪。她身上出现的变化，还有那些变化带来的城镇现状，全都是马谛亚斯的责任。

至少，马谛亚斯本人这么深信着。妮基说他不过是想太多罢了，但就算是这样，他心底的自责情绪还是未能消散。

所以，他成立了这个抗争组织。他无法视而不见。马谛亚斯有义务让这个城镇恢复正常状态。

所幸，城里有不少马谛亚斯认识的朋友与熟人，当中不乏存在觉得「目前这座城镇实在太过异常」的人。

抱持同样理念的人一天天增加，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一百位志同道合的居民悄悄加入。为了获得更多伙伴，也为了打倒丽妲创造出来的体制，这些人必须团结一致地行动。

若能直接说服丽妲，事情就好解决多了，只是她恐怕打从心底憎恨着马谛亚斯吧。马谛亚斯是城里的通缉犯，发布到城镇居民间的通缉令上，明确地记载着「不论人犯死活」的字眼。就算想要说服她，大概在两人碰到面的瞬间，丽妲就会用那把拿来斩裂巨人的剑把马谛亚斯劈成尸块。

听完马谛亚斯的说明，加布利艾雷露出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看样子事情似乎就像你们说的那样。听说那个女的年纪挺轻的？」

待在书店里的期间，加布利艾雷几乎未停下用衣领搧风的手，不断把风送往衣服内。看来他大概是来自比昆坦区更凉爽的村落。

「是的。」

马谛亚斯表示肯定。

「正常来说，国王政府不会允许一位士兵独裁这种状况……不过，国王政府并没有派半个人来这里，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我们想传达城镇的现况给国王政府知道，也找不到可行的方法。」

「他们会不会抛弃这座城镇啦？或者是墙壁内侧的城市现在根本就无暇搭理这边的事？」

「我们就是想知道这些事啊──」

妮基抵达书店后，就顾着喝酒。那副逍遥悠然的态度依旧，不过就马谛亚斯看来，她的饮酒量明显比半年前增加不少。或许在这段日子中，她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与情绪上的紧绷。

马谛亚斯对加布利艾雷说：

「我们曾一度想尽办法派了一人一马到离这里最近的内侧城镇去传达现况，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派出去的人没回来？」

「是的。」

「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三个月前左右。刚好就是开始夜间采集那一阵子。」

「对方会不会在那里定居啦？和这种城镇相比，内侧的城镇应该舒服多了吧！」

「他不是那种人。」

前往城墙内侧城镇──菲鲁托区的人，正是贾拉多。他和库拉伍斯、妮基一样隶属于同个犯罪集团，是名个子高大、肌肉健壮的老人。

「差不多该开始进行现况报告了。」

书店老板德烈克的声音，把马谛亚斯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

德烈克原本是苏珊──马谛亚斯以前的家教老师兼佣人──的朋友。小时候，马谛亚斯常在苏珊的指示下前往他的店里购买书籍──也就是马谛亚斯一行人现在脚底下的这间店。

下定决心要发起这项「抗争运动」时，马谛亚斯第一个拜访的人就是德烈克。起初，他只是觉得德烈克「应该不会背叛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中年书店老板原来有许多值得信赖的朋友。正确来说，应该是有很多「乐于接受这种反抗体制的抗争运动、充满反骨精神，且热爱书籍」的朋友。

「话虽如此，我这边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消息。」

「我也是。」

库拉伍斯说道。

「贝伦哈尔特状况如何？」

妮基询问在场的第五名干部──亚嫚达。

她是目前唯一隶属于体制内的人。她在驻扎军团中肩负仅次于丽妲的副指挥官头衔，不过就阶级来说，她其实和丽妲平起平坐。亚嫚达是个冰山美人，四个月前她折断了马谛亚斯的手臂。

那天早上，马谛亚斯正准备前往集会，但却遭到一群驻扎军团士兵盘查，最后被追逼到小巷深处。马谛亚斯就这样被逮住，他抵抗不从，于是对方乾脆地折断他的骨头。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直接带走，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

亚嫚达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下属后，凑到马谛亚斯的耳边，开口拜托他：「我想要加入你们的组织。」

马谛亚斯选择装傻。自己的惯用手才刚被折断，疼痛不已，全身冒冷汗，眼中也流出泪水。在这样的状况下要马谛亚斯相信对方，根本是强人所难。

然而亚嫚达也没有其他动作，马谛亚斯并未开口询问，她便仔细地说明起统治城镇的驻扎军团内部的真实现况。这时候，马谛亚斯才晓得原来军团留下了贝伦哈尔特的小命。

贝伦哈尔特。

他是犯罪集团的首脑，库拉伍斯、妮基等人过去都是他的手下。

马谛亚斯失手射杀丽妲的下属后，当场唯一被逮捕的人就是贝伦哈尔特。也因为这样，丽妲把恨意全发泄在他身上。

一开始他只是遭到幽禁，但夜间采集开始后，据说军团把戴着手铐、孤身一人的他丢到墙外去。虽然说贝伦哈尔特原本是宪兵团的士兵，不过要他在双手无法使用的状态下与巨人抗衡，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因此，他被驻扎军团命令进行夜间采集，并在黎明时回到昆坦区，持续过着这样的生活。

每隔几天，丽妲免不了就会对他施加最大限度的恐惧以及屈辱。

即使丽妲对贝伦哈尔特表现出这么深的憎恨，却始终没有动手杀他，大概是因为她认为「留他一条小命，说不定就有机会让马谛亚斯或他的伙伴上钩」吧。

而这个想法，确实十分正确。

为了救出贝伦哈尔特，库拉伍斯、妮基等人成了抗争组织的一员。他们在这个城镇里没有任何基础，加上过去是通缉犯这个立场，他们只能仰赖马谛亚斯拥有的知识与人脉。

「老样子。」

亚嫚达对众人说明贝伦哈尔特的现况。

「和其他居民错开日子，让他独自一人在戴着手铐的状态下到城外进行夜间采集。」

「根本把他当成狗来看待嘛。」

库拉伍斯咬牙切齿地小声抱怨。

「应该连狗都不如吧？」

亚嫚达不带情绪地说。

「基本上，她不给他任何饭菜。所以他只能趁着夜间采集时找生食吃。」

「他只吃蔬菜跟水果？」

看着歪头疑惑的妮基，亚嫚达点点头。

「听说还会吃些老鼠什么的。不过，我没直接和他交谈过，所以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妮基发出「噁──」的声音，皱起眉头。

亚嫚达继续表示：

「我曾经从城墙上瞥见过他，他好像消瘦不少。如果现在见到面，说不定你们根本就认不出他了。」

「不能想点办法吗？」

这已经不知道是妮基第几次问亚嫚达这个问题了。

「毕竟你是军团的人嘛，能不能偷偷让他逃走啊……之类的。」

「如果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我不是负责看管他的人，所以没办法接近他。我当然能拜托别人和我交换职务，但这样她恐怕会起疑。那个女孩并没有那么信任我。」

现场会称呼丽妲为「那个女孩」的，也只有亚嫚达了。

马谛亚斯说：

「既然如此，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在统治体制内的协助者，目前只有亚嫚达一个人，绝不能因不完善的计划而失去她。

亚嫚达一脸不快地半眯起双眼。

「她对贝伦哈尔特的监视，比粮食或酒还严密，简直就像在监视宝物。」

光从这里，就看得出丽妲对贝伦哈尔特的执着有多重，而同时这也代表她对马谛亚斯的执念如此深。

强风再次吹来。马谛亚斯看向包围着城镇的高墙。

每隔一段固定距离就有一座炮台，驻扎军团士兵们在炮台间巡逻。他们直接曝晒在阳光下，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德烈克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

「说来说去，我们大概还是只能利用夜间采集的机会吧？我们得派人在前一天出去墙外，于某处过夜，然后隔天再向贝伦哈尔特说明计划。只要把立体机动装置交给他，我想他应该愿意和我们一起爬回墙内吧？」

贝伦哈尔特以前是宪兵，擅长使用立体机动装置。就算他的双手被手铐铐住，要他抱着几个人越过高墙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只是过个夜倒还好。只不过……」

库拉伍斯用阴沉的声音与表情说。

「问题在于──必须在外面度过白天。」

「说得没错。」

马谛亚斯同意他的观点。

「就算前一天刚好碰上居民的夜间采集，派出去的人还是得在墙外度过整整一天。到了白天，巨人的行动会变得活跃，若被发现会遭啃咬丧命，而且有人在的地方就会吸引巨人靠近。」

「在没有马的情况下，要在外面度过一整天，实在有点严峻。」

妮基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渲染上蓝色的天空。她的意见非常正确。如果有马匹，就算被巨人发现，也还有办法逃离魔掌；但若只能徒步，成功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亚嫚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现在是非执勤时间，她穿着朴素的私人服装，身上并未携带武器。

「准备立体机动装置是没什么问题，但要弄一匹马来……实在没办法。」

妮基倏地猛力将身子往前探。

「我可以去外面喔！」

「真伤脑筋啊。」

马谛亚斯说。

「的确……如果要进行这项计划，让已经习惯墙外世界的人负责会比较好，例如妮基小姐或是──」

「或是我吧。」

库拉伍斯把身体转回正面。

「没错。只是若最后真的派你们出去，不免会令人联想到最糟的状况。毕竟贾拉多大哥最后也没回来……」

他恐怕已经罹难了吧。若不幸再失去库拉伍斯或妮基，抗争组织的战力必定会大幅下降。

「不然我们可以练习看看啊，怎么样？」

妮基的提议让亚嫚达皱起眉头。

「练习什么？」

「练习使用立体机动装置啊。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带着那东西出去，才能把它交给贝伦哈尔特，不是吗？假使我们也学会怎么使用它的话，白天就算真的遇到巨人，说不定也能顺利逃跑喔！像是用它爬上城墙，或是爬到大树上啊！」

「别把脑筋动到城墙上。白天一定会被士兵们发现的。」

对于士兵们的巡逻路线和时间，亚嫚达瞭若指掌。

德烈克语气含蓄地插话：

「一旦被士兵发现，就算没让他们逮住，之后的戒备肯定也会变得更加森严。到时候想要救出贝伦哈尔特先生，恐怕机会更加渺茫。」

「再说……」

亚嫚达补充。

「外行人要顺利用立体机动装置命中树干，其实相当困难。最少也需要练习三个月以上。」

「是喔？真可惜耶。」

妮基夸张地露出哀伤的表情。

马谛亚斯站起身。

「我们再观察一下吧，说不定巡逻戒备的情况会有所更动。」

「要是他在这段期间死了怎么办？」

库拉伍斯询问。他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时间拉得愈长，贝伦哈尔特就愈有可能衰弱而死，或者是成为巨人的饵食。

「我们当然要加紧脚步。只是就算加快速度，真的要采取具体行动还是多一点伙伴会比较好。」

「还得多召集点伙伴？」

库拉伍斯不屑地用鼻子冷哼一声。

「你该不会把『召集伙伴』当成最终目的了吧？」

「你别担心。」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彻底阻止丽妲的脱序行为。

马谛亚斯就算想忘，也绝不可能忘了这一点。

＊

这半年来，每当回过神来，丽妲发现自己脑海里总是浮现某两个画面的其中之一。

一个是多奇欧被杀害的瞬间。他的半颗头颅被炸飞，身体微微弹起，缓缓往后倒下。虽然丽妲想忘，但始终无法忘却这一幕。

第二个，是多奇欧死后没几天发生的事。那时候她刚盘问完一位前任宪兵。

「街上发生了强盗事件，事发地点就在附近。代理团长的家人当时好像也恰巧在场──」

听到下属的报告，丽妲飞奔出地牢，在正午的街道上狂奔。她利用立体机动装置让自己快速移动，大概花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抵达了现场。

丽妲马上便看到自己的母亲朵莉丝倒在兼卖小吃的面包店前。

「妈妈！」

丽妲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推开正在照护朵莉丝的士兵，抱起倒地的她。

朵莉丝的脸上沾满鼻血，断掉的鼻梁歪了一边，脸颊肿起，导致其中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右脚也往相当不合理的方向弯折。

听说事发当时她人刚好在犯案现场，想要劝说歹徒收手，结果却遭到对方殴打，倒地时摔断了腿。

「你还好吗!?」

朵莉丝微微张开眼睛，好不容易掀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话不成声。

「你不用说话没关系！」

「代理团长，犯人还没──」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出手抢劫且对朵莉丝施以暴行的犯人此刻竟然还站在兼卖小吃的面包店内。刚刚似乎是其他顾客把朵莉丝抬出来的。

「妈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丽妲让朵莉丝横躺在地面上，站起身。

走进了兼卖小吃的面包店。

那是间小小的店面。正面有个柜台，后方排列着摆放商品的架子，入口旁的墙边摆着四张给顾客用的桌椅。

犯人是位年约30岁的男人，留着一头肮脏邋遢的直长发。他占据着店面的右边深处，手臂架在一位和丽妲年纪相仿的年轻女性脖子上，另一手握着短刀。

「放开她！」

丽妲命令。

男人流下让人看了不禁感到噁心的大量汗水，身体不停地微微颤抖。

「我不要！」

「麻烦你放了她。」

丽妲重复。

男人抽筋似地摇着头。

「我肚子快饿死了！都怪这些人储藏了这么多食物，这不是我的错！」

「听我的话──」

「帮我准备好马和粮食，我要离开这个城镇。我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

丽妲心想，这男人实在太自私了。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朵莉丝这些善良的人才会受伤，多奇欧这样的年轻人才会走上丧命的绝路。

无意识间，丽妲的手已经开始动作。

她的手指扣下扳机，锚跟着从腰间的筒中射出。

锚的前端贯穿男人的胸口，耳边传来他的呻吟。

被男人抓来当人质的女性发出惨叫。

丽妲的手指再次擅自动了起来。

立体机动装置开始卷起铁丝，锚以惊人的速度被卷回。

丽妲下意识地压低下盘，踏稳脚步。

男人的身体因锚的震动而跳动，滑过半空中，往丽妲的方向靠近。一旁的女性被甩到地面上。

男人因惊讶的情绪而瞪大双眼。胸口的痛楚让他几乎陷入半发疯的状态，他死命地挥舞着手上的短刀。

丽妲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剑。

同时，她挪动身体的位置，扭动操作杆，从男人胸口拔出锚，避免男人迎面撞上自己。

男人身体经过眼前的瞬间，丽妲手中的剑也破空往前刺出，割裂男人的喉头。

惯性造成的力量让脖子喷溅出鲜血的男人身体重重倒向地面。

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代理团长……」

回过神来，丽妲发现下属们正站在自己背后。店外聚集了人群，大量居民正从入口处窥探店内发生了什么事。

丽妲知道过去有几位下属似乎有些看不起自己，也清楚有人对她的实力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不过，这样的氛围在此刻完全消失。丽妲再也嗅不到半点鄙视的气息。

他们的眼神中浮现恐惧，围在远处注视一切的居民眼中也满是畏惧。

原来如此。原来必须这么做才行啊。

这样才能让镇上不再出现像多奇欧与朵莉丝一样的牺牲者。

咔恰。丽妲的心底深处，响起了一道宛如锁被打开的声音。

每当同样的画面在脑袋重播时，丽妲就会听到相同的声音。

＊

加布利艾雷加入组织两天后的夜晚，马谛亚斯与妮基走在平民工商业区，准备去拜访丽妲的母亲朵莉丝。

朵莉丝仍住在半年前那栋屋子里，但最近她整个人变得像个空壳似的。

这也是当然的。

她的丈夫海宁葛──同时也是丽妲的父亲，因贩卖自杀用的药物，在几个月前遭受处刑。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在女儿的指示下，被〈广场上的巨人〉啃破了肚子」。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位妻子或母亲能够继续保持平静。

听说最近丽妲都没有与朵莉丝碰面。

同样地，马谛亚斯也是。

事实上，马谛亚斯从小就和丽妲一家人密切往来，与朵莉丝自然也非常亲近。光就这一点，丽妲应该也料想到马谛亚斯可能会前往拜访朵莉丝，说不定她早就安排了眼线监视朵莉丝的住处。若随随便便靠近，很有可能会被士兵逮住，就这样被抓到丽妲身边。

但就算得冒着这层危险，马谛亚斯还是有事想要直接与朵莉丝聊聊，哪怕只有5分钟……甚至是1分钟也好。他想告诉朵莉丝，自己打算与丽妲对决。

周围行人往来的数量和玛利亚之墙沦陷前几乎无异，不过感觉整体气氛变得阴沉不少。恐惧与不信任感化成微粒，弥漫在街道和巷弄之间。

在距离朵莉丝家还有三个街区的地方，忽然听见有人大喊着「失火啦！」。

马谛亚斯与妮基默默地交换了个眼神。

空气中确实混杂着一股焦炭般的气味。两人才这么想，就看到右手边那排房子的屋顶后方慢慢染上了橘红色，好像还冒起黑色的烟雾。虽然最近鲜少发生火灾，但失火本来就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现在时间不算晚，所以大部分的居民都还醒着，马谛亚斯两人头上的窗户纷纷打开，还有不少人打开门，探出写满不安的脸。

「这样不是挺刚好的吗？」

妮基没有停下脚步，开口表示。

「如果真的有人监视，这下子说不定会转移注意力。」

「对啊。」

两人逐渐靠近朵莉丝家。一楼原本是药铺，但海宁葛被处死后就歇业了。

妮基蹲在门前，从外套内侧拿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金属棒。她准备施展擅长的开锁技巧，让两人能够快速入内。在门外叫喊朵莉丝，等她应门，会浪费不少时间。

「打开啦！」

不到20秒，妮基就站起身，把道具收回怀里。

「真不愧是开锁高手。」

马谛亚斯开口夸赞，她颇为得意地「嘿嘿嘿」笑着。

两人迅速进到屋内。

「朵莉丝……！」

马谛亚斯小声呼唤，但没人应声。

为了预防有士兵埋伏在此，两人一边戒备一边踏步前进。屋子里没有点灯，几乎一片漆黑，不过这间屋子，马谛亚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轻松四处移动。

「朵莉丝，我们要进去啰！」

他穿过店铺，进到柜台后方，打开门踏上阶梯，在黑暗中往上爬。愈是接近二楼，东西的轮廓就愈显清晰。妮基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我是马谛亚斯，很抱歉擅自进来你家。」

他再次出声呼唤，往二楼走廊深处前进。话是这么说，其实这间房子也没多大就是了。

踏入面对走廊的饭厅兼厨房内，马上就看到了朵莉丝的身影。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外面。她以前是个非常有精神、活力充沛的女性，但现在却瘦了不少，整体给人一种委靡的印象。火灾的火焰把她一边的侧脸染成橘红，映照出深深的阴影，让憔悴的脸颊更显鲜明。

「朵莉丝。」

马谛亚斯再次压低音量叫唤。

起初他以为朵莉丝没有听到，不过眼见她缓缓地转过头来，双眼认出来者是马谛亚斯后，渐渐开始聚焦。

不安的情绪在胸口膨胀。她是不是已经完全疯了？

马谛亚斯不禁犹豫是否该继续靠近。

然而在他采取下一个行动前，听到朵莉丝小声呢喃了句「你来啦」。

声音固然如蚊鸣般细小，但确实能从中感受到理性。

原本的担忧一扫而空，温暖的感觉逐渐布满全身。

虽然朵莉丝的外貌发生了变化，不过她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是的，我来了。」

他已经半年没和朵莉丝交谈过。直到此刻，他才晓得自己这阵子到底有多么想见朵莉丝一面。

回过神来，马谛亚斯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身边。

她也从椅子上起身，好像被人在旁催促似地。

两人有默契地伸手紧紧相拥。

这是非常自然的举动。

她的个头只到马谛亚斯的肩膀，马谛亚斯一直以为她其实更高。她的发丝、后颈、服装飘散着熟悉的味道，一股和丽妲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的气味。说到这一点，事实上这间房子本身就散发着和丽妲相似的味道，令人倍感熟悉。怎么事到如今，自己才赫然发现这一点呢？

胸口好闷。马谛亚斯不断用力深呼吸。若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好像快哭出来了。明明妮基还在自己身后……

对了，妮基。

马谛亚斯轻轻推开朵莉丝的肩膀，动作小心得彷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物品。他回过头，用眼神示意后方那位现在已经成为自己伙伴的前犯罪者。

「她是妮基，我的伙伴。」

「这样啊。」

朵莉丝的声音依旧细小，不过却透露出一股坚定。

她看向马谛亚斯的背后，轻轻点了点头。

「欢迎你来。」

「你好。」

妮基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朵莉丝的眼神再次回到马谛亚斯身上。

「你还好吗？」

她在意的应该不是马谛亚斯的健康状况。

「你大概知道多少事情？」

「你问我知道多少……我也很难回答，不过目前的状况我大概都晓得。我最近常常魂不守舍，但毕竟朋友们会来照顾我，多多少少也就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但是有些事情我搞不太清楚前后顺序就是了。」

她看向房间中央。

「抱歉让你们一直站着。快坐下吧，我去帮你们泡个茶。」

「不用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

朵莉丝一边拖着右腿，一边穿过饭厅，朝厨房前进。

「对了，你的腿……！」

马谛亚斯想起来了。城镇陷入孤立状况不久后，朵莉丝曾被强盗袭击而跌倒，摔断了腿骨。

「你还好吧？真的不用麻──」

「不用客气啦！」

朵莉丝的声音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就连枯黄的身体都好像稍微圆润了起来。

马谛亚斯和妮基面面相觑，虽然犹豫，他还是走向餐桌边。

「海宁葛先生的事……真的很令人遗憾。」

他拉出椅子坐下，朝着厨房说出这句话。

是不是不该让朵莉丝想起这件事比较好？但是，总不能始终不提。朵莉丝看到马谛亚斯的脸，还是免不了会想起丽妲和海宁葛吧。

「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件用『令人遗憾』几个字交代就能放下的事，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其他能说的话……」

「别放在心上。不论换成什么样的说词，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改变了。」

「抱歉……真的很抱歉。」

「你干嘛跟我道歉？」

朵莉丝端着酒瓶与陶杯，回到桌前。

「家里只有这个，你们应该都喝吧？」

「当然喝啰！」

妮基回应。

马谛亚斯目瞪口呆地想着「这个人根本已经完全对酒精上瘾了嘛」，同时不忘对朵莉丝点点头。

朵莉丝往三个杯子里注入酒，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

「我之所以道歉，是因为……」

马谛亚斯切回正题。

「让丽妲变成那样的人是我。我不小心失手杀了她的下属，所以……虽然是一桩意外，但她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故意的。」

「应该是吧。」

「咦？」

「我家那位也是这么说的。」

我家那位──指的当然就是海宁葛。

朵莉丝继续说：

「我想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啦，可是并不完全是那件事造成的。我的腿伤也是，这些都只是造成她变成这样的众多原因之一。」

朵莉丝用眼神示意自己的腿。

「老实说我觉得强盗事件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都怪我不经大脑就……唉，还是别提这件事了。总之，我认为是各种事情累积堆叠，最后才造成那孩子逐渐脱序的。」

朵莉丝用双手捧起杯子，凝视着液体表面。

说起来，在丽妲确定要加入驻扎军团的那一天，四个人曾一起在这里喝酒。

那时候的酒究竟是什么滋味，此刻马谛亚斯早已想不起来了。

「就算那桩意外并非促成她脱轨的原因……」

马谛亚斯也拿起酒杯。

「身为丽妲的朋友，我真的很希望能够阻止她。虽然她好像认为自己在建构一个理想的园地，但不管怎么想，这个城镇的现况实在太诡异了。」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

朵莉丝瞥了妮基一眼。

「你好像正在募集伙伴？」

「真的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呢。」

「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不能告诉我，不说也没关系。」

「目前还没拟定好计划，不过……看样子应该会是一场硬仗。」

「我想也是。否则你就不用募集伙伴了。」

「与丽妲硬碰硬……或许会对她造成伤害。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是。当然，我想我更有可能遍体鳞伤就是了。」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啊。」

朵莉丝微微勾起嘴角笑了。那看来是一抹苦笑。

「你愿意原谅我吗？」

马谛亚斯询问。

「原谅你什么？原谅你要动手教训她？」

「是的。」

「当然啰。我知道你也感到很痛苦。对你来说，丢着她不管，肯定轻松多了。」

「不过，我还是很犹豫，现在仍摇摆不定。」

「为什么？」

朵莉丝的视线自陶杯中抬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妮基的双眼也直盯盯地凝视着马谛亚斯，好像在说「你现在还说这种话啊？」似的。

马谛亚斯知道，自己的决心还不够。

可是──

「我很担心自己这么做，会不会根本就和丽妲一样。我怕自己只是相信着自己是对的，结果却伤害了重要的人。」

丽妲应该也不是因为个人喜好才杀了海宁葛，或是让巨人啃噬人们。

「你们不一样啊。」

朵莉丝乾脆地否定。

「她开始做这些事情时，早就握有力量与权位。」

说着，她望向窗外。

火灾不知何时已经平息，天空逐渐恢复浓郁的蓝。朵莉丝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从座位上起身，拖着右腿，到厨房拿了蜡烛回来。

「但是，你和她不一样。你是从一无所有的状态开始。靠着表达自己的想法，让人们渐渐聚集到你身边。你并没有把任何信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两者间完全不一样。」

「但愿如此……」

「对自己有点自信嘛！」

她举起酒杯，开口表示「不过啊，可别胡──」，话还没说完，她便吐了口气，微笑改口「你就恣意胡来吧」。

「好的。」

幸好今天有来一趟。

马谛亚斯的脸上，也自然地浮现笑容。

「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更有自信了。」

「准备捣乱的自信？」

「是的。」

马谛亚斯离开座位。

离去之际，妮基还藉机把喝剩的酒瓶据为己有。

这是马谛亚斯第四次参与夜间采集。

第一次，是在把贾拉多派往菲鲁托区的不久后。那天，希望能多招募一些抗争组织伙伴的马谛亚斯，率先伪装身分，在夜里踏入危险的「原内地」范围。幸运的是，他在夜间采集中获得了多位伙伴，从那次之后，「利用夜间采集进行游说」就成了组织的惯例。

不过最近开始，库拉伍斯与妮基等人纷纷主动表示「我们的个性比较适合做这件事」，于是改由他们接下这个任务。

「还真教人紧张啊……」

低语的同时，马谛亚斯不忘确认自己的右手臂状况是否良好。医生说他的手已经痊愈，木制固定板也已经拆掉，但手上还残留着些许怪异感。

在年纪尚轻的士兵们──他们与马谛亚斯杀死的少年有那么点神似──的看守下，马谛亚斯排在队伍当中。

天空勉强还剩下一点白天的亮光。当太阳完全西沉，士兵就会卷起开关闸门，把居民赶到墙外。

开关闸门周围已经燃起了好几堆篝火。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习惯嘛！」

一旁的加布利艾雷抬头望着马谛亚斯。他比马谛亚斯矮了一些，但不愧是半年来在外地四处逃窜的人，身上的肌肉似乎颇为发达。

「我确实不太习惯。」

「什么嘛！你之前都把危险的任务丢给下级的人们做啊？」

「我也只是个下级成员。我不过刚好是发起人罢了。」

「发起人啊……」

加布利艾雷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马谛亚斯。

「不过……」

马谛亚斯继续说。

「我把危险的任务丢给别人做，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这次我决定亲自上阵。」

几天前，加布利艾雷泄漏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情报。

他在抵达昆坦区前丢了马匹，但却在偶然间发现了某处悬崖中有一道裂缝，因此便躲在那里度过了白天。

抗争组织的成员听了立刻眼睛一亮。

只要能混入夜间采集离开城镇，躲在那道裂缝中度过白天，不就能和贝伦哈尔特会合了吗？这样不但能免于被巨人袭击的惨况，还能把立体机动装置交给他。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但马谛亚斯决定采行这个策略，并且开口表示自己要参与这次的活动──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亲口向贝伦哈尔特说明城镇的现况以及准备发起的抗争运动。

德烈克强烈反对，但马谛亚斯总觉得透过其他人来传达这个消息，恐怕无法获得贝伦哈尔特的协助。

前方传来声响，开关闸门缓缓开启。

「哦！闸门动了！」

在加布利艾雷的催促下，马谛亚斯与表情绝望的居民们一起慢慢移动脚步。

通过篝火旁时，微微感觉到一股热气。火焰跃动，马谛亚斯等人淡淡的影子朝着墙面与地面延伸。

分隔人类世界以及非人类世界的城墙──愈来愈近。

士兵在墙壁前分配已经用旧了的篮子与木箱。今晚的目的地，依旧是已经废弃的果树园。众人用手就能轻松摘采熟成的果实，不需要特殊道具。

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在队伍里耐心等待轮到自己，合领了一个篮子。木藤表面起了毛边和裂痕，感觉不小心摸到就会受伤。

这时候，从通道那里走来一名女性。她推开排队的居民，搂住马谛亚斯。

乔蒂──她是一名老师，很早就加入这场抗争运动，年纪大概比马谛亚斯大10岁左右，但身上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你一定要小心点。」

她单手环抱住马谛亚斯的背，双眼湿润地凝视着他。这一切应该并非逼真的演技，而是出自她内心的话语。马谛亚斯也觉得非常感谢。

周遭一样不停上演着类似的画面。夫妇、情侣、亲子彼此拥抱，倾诉关心。

士兵们没有刻意一一出手拉开居民。

乔蒂穿着一套比平日更显宽松的服装。夜晚到早晨这段时间气温较低，所以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都穿着厚外套。

马谛亚斯假意回抱乔蒂，把她藏在衣服底下的布制包包移往自己的衣服内侧。包包内装着立体机动装置。

马谛亚斯的手自然地碰触到她的腰，忍不住脸红。幸好周围不怎么亮。

立体机动装置主要由铁丝缠卷装置、压缩瓦斯储藏瓶以及锚和锚的射出装置所构成。虽然这些构造使得它颇有重量，但单手还是拿得动。它本来就是为了在空中战斗的士兵所打造的武器，因此已经极尽可能地轻量化。而用来杀死巨人的剑及剑鞘实在太占空间，因此这次并没有一起带上。

乔蒂接着又交给马谛亚斯另一个包裹，大小约莫等同于成年人手肘到指尖的长度──是用布裹住的散弹枪，以及把枪固定在腿上的绑带。

它虽然并非杀死丽妲部下的那把枪，但却和那把枪极为类似。若情况允许，马谛亚斯实在不想带着这种东西，但要他两手空空到城墙外，又教人畏怯。

确认物品全都顺利交付给马谛亚斯后，乔蒂抽离身子。

马谛亚斯向她确认：

「行程没有更动吧？」

「明天是他的采集日，地点和今天一样。」

马谛亚斯等人非常谨慎地挑选展开行动的日子，因为如果贝伦哈尔特的采集日和一般居民的采集日没有连在一起的话，一切就没意义了。

乔蒂进入推挤的人潮中，就这样慢慢远离，来到队伍的外侧。

「那位大姊还真土耶！」

加布利艾雷侧眼目送乔蒂离去，同时说出这番感想。

「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可是我不太喜欢这一型的耶。」

穿过城墙内侧的通道后，两人与其他居民一起被推至墙外。

空气的味道变了。

焦臭味与尸体的腐臭味早已消失，然而空气中还是飘散着令人不快的成分，感觉这些分子正慢慢地黏到头发与皮肤上。

在衣服的掩盖下，马谛亚斯将包包的背带挂到肩上，并把包包移到肚子前。

加布利艾雷则把藏有枪枝的布包裹放在篮子里搬运。

他们和其他居民一起迈步前进了好一阵子。众人显然都战战兢兢的，他们肯定相当担心自己随时会遭到巨人袭击吧。

在森林中前进约一小时左右，总算到了果树园。

民众依照军团指示分成不同的班，开始采集。

每位居民都小心谨慎地让自己别离其他人太远。

在采集的人群中，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佯装要去上厕所，离开班所在的圈子。

马谛亚斯在果树园尽头停下脚步，从加布利艾雷手上接下放枪的布包。他取出内容物，盯着瞧了一会儿。他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类武器。马谛亚斯希望能够一直让加布利艾雷保管这把枪，不过加布利艾雷却说他不懂怎么使用枪枝。

「要不然你教我好啦！」

他态度轻浮地要求马谛亚斯教他，然而马谛亚斯也没心情教导加布利艾雷。

马谛亚斯心烦意乱地把枪身固定在右腿。右手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若要握住枪把，应该还是得用右手才行吧。

他抬起脸，环顾四周。

「接下来你知道怎么走吗？」

草原的尽头零星有几棵树。整个世界被包围在幽暗之中，马谛亚斯觉得每个方向的景色看起来都一样，不过加布利艾雷却肯定地点点头。

「嗯。幸好是晴天，老天爷真赏脸啊。」

他毫不犹豫地踏出步伐。

走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了河的支流。沿着河岸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后──

「就是这里！」

加布利艾雷停步，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眼前的景象确实如他之前所说，丛生的树木深处有一片垂直陡峭的悬崖。高度顶多只有10公尺吧。马谛亚斯平时看惯了50公尺的高墙，眼前的悬崖对他来说感觉并不特别高。

崖的侧面有道裂痕，出现约30公分宽的缝隙。

「原来如此。」

马谛亚斯向前靠进，用指尖碰了碰缝隙的入口处。

坚硬的岩石表面似乎直通深处，而且一路往悬崖顶部延伸。这个裂痕比想像中深多了。

直到黎明前，两人一直待在悬崖前，解决生理上的需求后，前后进入了裂缝中。加布利艾雷躲在里面，马谛亚斯则待在离入口较近的那一侧。

在缝隙中，几乎无法动弹。

经过一个小时后，不快感渐渐化为一种难以忍耐的情绪。

「也只能忍啦！」

加布利艾雷说。

「毕竟那些家伙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安静！说不定他们老早就来到附近了。我们探出头的瞬间，可能就会被一口吃掉。」

「你说得对。」

尽管脑中理解这番道理，不过还是很痛苦难耐。虽然前胸后背都靠在墙上，但仍得在密闭空间中站上半天的时间……这样的经验，一年前的马谛亚斯根本无从想像。

为了压抑生理需求，两人尽量避免摄取水分。马谛亚斯一度忍耐不住，从裂缝中──拼了小命地──跑出去，快速解决完后赶紧回来。

由于裂缝相当狭窄，所以阳光从头顶直射的曝晒时间大概只有几十分钟左右。这段期间，马谛亚斯用外套盖着头部，身子则汗水直流。偶尔他会啃几口肉乾，在意识模糊之间，总算迎来了日落。

「应该行了吧？」

加布利艾雷的这句话，让马谛亚斯打从心底感激不已。

离开裂缝后，他赶紧舒展僵硬到极点的身体。

周围没看到巨人的身影，也听不到半点脚步声或呼吸声。

今晚的夜空一样没半朵云，月亮的轮廓清晰可见。

「走吧！」

「哦！」

两人沿着昨天那条路往回走，踏着长长的杂草前进。

「你说那位大叔叫什么名字去了？」

「贝伦哈尔特。」

「对对对。你们愿意做到这种地步，看来他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物啰？」

「重要吗？该怎么说呢……」

若没有他，马谛亚斯就无法抵达昆坦区。但如果没和他交换条件，马谛亚斯也就不会误杀丽妲的下属。丽妲的心灵便不会走向崩坏──这样形容应该无妨吧──城镇的现况应该也会大有不同。

对贝伦哈尔特这个人的想法，实在很难三言两语道尽。

但不管怎样，他毫无疑问具备坚强实力。

他以前是宪兵，能够轻松自在地操控立体机动装置以及特殊的剑。

他杀得了巨人。

「唉，算是吧。他确实很重要。」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有很想见到他啊？」

「没这回事。」

得请贝伦哈尔特尽心尽力为抗争运动做点事才行。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找到他？」

「总之……也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

果树园占地毕竟相当宽阔，而且或许在这短短一天的时间内，贝伦哈尔特的夜间采集地点已有了更动。

「最坏的状况，只要在黎明时待在开关闸门附近，就能和他碰到面吧。」

「但这样会被士兵发现喔。」

「如果真的被发现……也只能暂时远离城镇了。届时戒备一定会更加森严，就算能和贝伦哈尔特一起行动，要越过城墙恐怕会变得难上加难。」

「搞不好得多在外面忍耐个好几天咧！我倒是无所谓啦，反正我习惯了。」

马谛亚斯忍不住想起白天那段痛苦万分的时光。他不认为贝伦哈尔特也想经历同样的事。他……至少以前的他，脑中想的应该会是「直接杀死那些经验浅薄的士兵，越过墙壁，这样快多啦」。

「我当然希望能避免这种状况。如果可以，我想在果树园中会合，然后把这个交给他。」

马谛亚斯瞥了一眼挂在肩上的包包，立体机动装置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现在不需要刻意把它藏在衣服下了。

「但愿能够趁着夜色，悄悄越过城墙。」

「是啊。」

两人在夜晚的森林中快步前进。

远处传来野生动物的吠叫声。月光穿过层叠的枝头，静谧地照着地面。

马谛亚斯感觉胸口涌现一阵奇妙的骚动，于是抬起头。

行进方向右边的林木深处间，有个位置看起来特别黑。

他一边走，一边定睛观察。

带着光泽的两团圆形物体上下并排着。

起初，马谛亚斯还未察觉那是什么，等那个物体猛然往前移动，将原本隐藏在暗处的本体暴露于月光下，答案赫然揭晓。

是巨人。

刚才的物体，是巨人的眼睛。

那家伙趴在地面上，身体纵向扭转，歪着头，正准备穿过树干与树干之间。

「好大……」

听到加布利艾雷的呢喃，马谛亚斯回过神来。

「快逃，不然就糟了！」

「我当然知道！」

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

挂在肩上的包包很碍事，但又不能把它扔了，毕竟里面装着立体机动装置。马谛亚斯就是为了要把它交给贝伦哈尔特……只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冒着现在这种危险来到外面。

仔细一看，加布利艾雷跑在马谛亚斯的前方。到底该就这样一起逃跑？还是应该兵分二路？马谛亚斯无法做出判断。

刚才那个巨人看起来好像在哀悼些什么，不过那当然只是外表给人的感觉罢了，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为任何事感到哀伤。

话虽如此，他还是发现了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的存在，所以才会绊手绊脚地扭过身体，试图穿过树干之间。他的动作让人联想到巨蟒。

「偏偏这种时候让我们遇到奇行种!?」

加布利艾雷一边跑，一边口吐怨言。

「他的动作好像很慢！」

马谛亚斯拼死吸入夜晚的空气，然后大口吐出。

「看起来应该是7公尺级的……不过只有一个，我们应该逃得了！」

这个说法毫无根据，不过是乐观的猜测罢了。

全身由内而外不停颤抖。

必须快速奔跑，但要小心避免踉跄摔倒。一旦倒在地面上，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加布利艾雷灵巧地穿过林木间。隆起的树根、倒下的枝干、岩石块……对他来说都不构成半点阻碍。他看上去就像是于正中午跑在路面平整的街道上。

耳边传来宛如大炮的声响。

地面摇动，使得身体微微弹起。

马谛亚斯的身体往前倾，几乎摔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他保持住平衡，用双手抱住飞起的包包，转头望向背后。

「来了……！」

巨人爬行着往这里靠近。刚才的巨响，似乎是巨人用手拍向地面造成的声音。

巨大的脸悬在比马谛亚斯他们身高还高的位置，上头挂着哀戚的神情。他紧皱眉头，咬紧牙根，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流下眼泪。

为什么他不站着追赶两人？马谛亚斯没有答案。不过，探寻奇行种的行动有何意义与原因，根本就是无意义的举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想要啃噬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

巨人用手和膝盖撼动大地，朝着马谛亚斯他们前进。他的速度明显超越马谛亚斯两人，但毕竟他的躯体庞大，而这一带森林的树木相当密集，所以巨人前进时一再受到林木的阻挠。无数的树干，形成了一道道屏障。

巨人从树木间尽全力伸长手臂，一脸哀戚地试图抓住马谛亚斯他们。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从牢笼间寻求垂怜的囚犯。

然而奢望垂怜的，其实是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才对。

「不要发呆啊！」

加布利艾雷对马谛亚斯劈头怒吼。

「武器！我们有武器啊！快用武器！」

马谛亚斯赫然想起这件事。

可恨的散弹枪。一切事情的元凶。

若不仰赖它，自己将会丧命。于是马谛亚斯只好强忍下这讽刺的事实。

他摸向右腿。

但是……没用的。这样肯定来不及。在抽枪射击前，就会被巨人给吞了。

马谛亚斯往地面猛力一踢，跳向左侧。

巨大的下巴通过马谛亚斯刚才所站的位置。巨人咬起整齐排列的巨大牙齿，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还来不及多想，马上就传来一阵冲击。马谛亚斯被巨人的肩膀撞飞了出去。

「欸!?」

他同时意识到痛楚以及加布利艾雷的声音。

接着，第二道疼痛袭来。应该是坠地时撞到地面带来的撞击。马谛亚斯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在他确认到这个事实的同时，意识反而变得更加清醒。

若不好好继续睁大眼睛，肯定会没命的……！

一旁有株树干，他扶着树干站起身。

身体活动自如。怎么会这样？

「糟了……！」

装着立体机动装置的包包消失了。可能是刚才被撞飞，或者跌到地面时，让包包的背带断了。

「到底去哪了……？」

他用视线探找四周，眼前的景象一点一滴地变得愈来愈清晰。

「在那里！」

低矮树丛间，可以看到包包的一角。一眼望去，就能发现上面沾满了泥土。但愿里面的东西没有摔坏。

马谛亚斯全力往立体机动装置的所在处奔驰。

「喂！注意头上！」

听到加布利艾雷的声音，马谛亚斯反射性地抬起头。

眼看着巨人的脸愈来愈大。他张开血盆大口，从正面斜上方往这里啃咬。

「我还……」

不能死。

但下半身却不听使唤。马谛亚斯无法即刻停下脚步，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奔跑的方向。

他吞咽一口唾液。上半身勉强还有控制的余地。

和刚才相比，现在马谛亚斯与巨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一些。

他伸手探向自己的右腿，抽出散弹枪，用左手操作金属部件，让枪保持在随时可以射击的状态，然后再用左手牢牢固定好枪身。

全身都能感觉到巨人热烫的吐息，但奇妙的是竟然没有任何臭味，反而是森林里的草木气味显得浓重多了。

马谛亚斯举起手臂。

瞄准那宛如洞窟般的喉咙深处，扣下扳机。

火药飞射出去，一瞬间把周围照得像正中午一样明亮。

无数的弹药从枪里射出。

后座力让马谛亚斯觉得整只手好像爆炸了一样。

充满魄力的光与声音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他的脚步一个踉跄，枪枝跟着落地，整个人不能自拔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视力与听力逐渐恢复，景色在月光下再次慢慢聚焦成像。

巨人脸部的皮肤裂成一块块的。

肉片飞散，喷出热辣辣的蒸气。

巨人无声地缩起脖子，缓缓左右摇晃着被蒸气包围的脸。

「是河！」

加布利艾雷大喊。感觉他的声音好悠远。是因为他真的待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抑或是耳鸣的状态一直没有消失？马谛亚斯无从判断。

「河？什么意思……？」

「就在那里！我听见水声了！趁巨人还没抓到我们之前跳进河里！这样就能顺利逃走了！」

「原来如此……」

确实难以想像巨人进入水里的样子。如果水流速度够快，说不定三两下就能与巨人拉开距离。

「往这里！」

「好。」

马谛亚斯努力起身。

出乎意料地，右手臂完好无缺，确实地黏在身上；五根手指也无大碍，能自由动作。

他赶紧朝着加布利艾雷的声音方向前进，但随即又跑回原地，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包包。

巨人仍继续左右摇晃着头颅，不过动作已经比刚才小多了，看起来也比较和缓。喷出的蒸气量好像也减少了。现在已经能清楚分辨出他的眼睛、鼻子等五官轮廓。原本碎裂飞散的嘴唇，此刻也慢慢恢复光泽与弹性。巨人拥有非常强大的再生能力。

马谛亚斯再度拔腿奔跑。

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实在好吵。刚才子弹发射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所幸，勉强还是能分辨出微弱的水声来自何方，他奔跑的方向应该没错。

马谛亚斯拨开细小的树枝与层叠的叶片。

漆黑的景象忽然一扫而空。他以为又发生爆炸了，无声的爆炸。

但并非如此，只是视野忽然豁然开朗罢了。

眼前流过一条颇宽的河流，大概是从连接各区的大河里流出来的分支，幅宽将近30公尺。

水面映照出夜空，让人产生一种彷佛有两颗月亮的错觉。

对岸和这里一样，是一片蔓延的森林。

地面再次晃动了起来，周围的树木也跟着摇晃不已。

马谛亚斯转头一看。

那张看似哀戚的巨大脸庞，慢慢出现在月光下。

月光先是照出鼻子，然后是脸颊、下颚，接着照到眼皮──

马谛亚斯没有看到最后，赶紧跳入水中。

他朝着离河岸有段距离的水面一跳，在空中胡乱挥动手脚。

接着，一股几乎令人感到疼痛的冰冷迅速包围住全身。

马谛亚斯脑中一片混乱。窒息的恐惧袭来，他死命地试图划动河水，但毕竟手上抱着包包，因此无法顺利完成动作。

没想到，包包的存在反而让他渐渐恢复冷静。

必须把这个包包交给贝伦哈尔特。

然后，他们要和贝伦哈尔特一起回到墙壁内侧。

停止呼吸一阵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人类可没那么容易就丧命。

马谛亚斯放松原本僵硬的身体，只有双手不忘牢牢抱好包包，让身体随着水流漂动。

他试着在水中睁开双眼。

水比他想的还要澄澈，深度大概和他的身高差不多。

无数的气泡往上漂去。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身处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身处在巨人伤口喷散出来的蒸气中般。

水流速度比从河面上看起来的还要快。马谛亚斯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被河水运载的枯枝。

这样一来，应该能顺利逃离巨人的魔掌。

都跳到水里了，巨人应该不可能抓到我。

──马谛亚斯才刚松口气，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同时间河水急遽流动，在水流的拍打下，马谛亚斯更快速地被送往下游。

他的心头涌上史无前例的混乱情绪。

身体恰巧朝向了上游处。

河水黑而混浊，泥土与气泡交杂，完全遮盖住视线。等杂质渐渐沉淀，他看见了──

难以置信的景致。

眼前出现了巨人的脸。

他那双充满哀愁的眼睛正盯着马谛亚斯。

巨人趴卧在对他巨大躯体来说算「浅」的河里，双手往前伸、摊开手掌，往左右大动作地划着水。

不一会儿，双方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回过神，巨人已经靠得好近，他的鼻子就在马谛亚斯触手可及的位置。

巨人肩膀的肌肉隆起。就在马谛亚斯这么想时，肩膀两侧巨大的手已经迫近而来。他用与刚才划水时相同的动作，以双手紧紧夹抓马谛亚斯的身躯。

压迫感袭来，造成呼吸困难。

巨人起身，让腰部以上离开水面，马谛亚斯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扯到河水外面。

他想要深吸一口空气，却不小心吞入河水，猛然一呛。嘴里和鼻腔中还留有些许细沙。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好不容易抬起头。

月光映照着巨人。头发黏在他看似哀戚的脸上，水像瀑布似地从他的肩膀往下奔流。

「唉……」

最终还是没能逃走。

没想到巨人竟然会游泳。

马谛亚斯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脑中也没闪现过往的记忆。他只感觉到眼前的巨人正深深地震慑他的身心。

有东西从某处飞向巨人巨大的肩膀。

某种和人类大小相仿的物体。

不对，那根本就是人。一个异常精瘦的高个子男性。

男性反手握着棒状物体，高举过头顶。

刚好就在这个瞬间，巨人转过头，看向男性。

男性劈下棒状物，深深刺入巨人的眼窝中。

巨人的头随即往后一仰，从眼睛喷出大量蒸气，抓住马谛亚斯的手也往下一滑。

马谛亚斯就这样被顺势拖入河水中。水再次流入他的口鼻。

他摆动着头，手脚不停挥动挣扎，拼命贪求着新鲜空气。

原本禁锢住马谛亚斯的巨人稍稍松手。

马谛亚斯扭动身体，脸部总算勉强离开到水面上。

方才那位男性踢向巨人的肩膀，轻盈地跳跃着，然后从马谛亚斯的视线中消失。

巨人的手完全放开了。

马谛亚斯的头再度没入水中。虽然他想马上远离巨人，但身体却使不上力。

他在河面上漂动，河水开始奔流推动着他。

耳边传来巨大的水声，水波往他身上涌来。巨人好像一头栽进水里了，正在挣扎。

马谛亚斯载浮载沉，视线变得模糊，最后染成一片黑。

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感官逐渐失效。

刚刚的男性……刚刚那位男性是……

感觉好像过了一秒钟，也可能是一整天，或许说不定是一年的时间。

世界慢慢恢复色彩，出现声音与颜色。

上半身传来压迫感。难道又被巨人抓住了？

可以听见水声，当中夹杂着喘息声。

声音与压迫感渐次远去。

就在这时候，胸前出现一股被勒住的感觉。好像有人拉起了他衣服肩膀与后领的位置。

然后对方顺势把他拎起，粗鲁一丢。马谛亚斯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接着重重摔到长满草皮与树根的地面上，身体猛地一滚，朝向上方──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谁呢！」

头上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

马谛亚斯不禁眨了眨眼。

看来有某个人抓住了他，把他从河里拉了上来，对方恐怕就是刚才突袭巨人的那位男性。

男性双手交握在腹部前，从上方俯视着马谛亚斯的脸。长长的头发与胡子末端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

「还真是巧遇呀！」

视线终于聚集在一个焦点。

在月光的照耀下，贝伦哈尔特扯开一抹壮烈的笑容。

「贝伦哈尔特大哥……」

马谛亚斯嘴里只吐得出这句话。

贝伦哈尔特的声音依旧，但外表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和亚嫚达提过的一样，他瘦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头发、胡子也长得相当长。以前他相当注意仪表，现在身上却裹着一块类似破布的东西，随便在腰部与肩膀处打结固定。不过，他的皮肤还是相当清洁，看来每次到墙外夜间采集时，他都会仔细清洗身体。

一道看起来颇有重量的金属制黑色手铐固定住他的双手手腕，之间连接着铁圈锁链，顶多不过20公分左右的长度。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竟然还能够突袭巨人，然后从水中拉起快被水流冲走的马谛亚斯。

他仍然强得足以媲美怪物。

「你变了不少嘛！」

说着，贝伦哈尔特伸出手。

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那是马谛亚斯差点在酒馆里遭人杀害时的事。马谛亚斯不禁苦涩地想着，我怎么老是让他出手相救呢？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呢！你是特地来探视我的吗？」

「是的。」

这次马谛亚斯毫不犹豫地回握住他的手。感觉自己的手臂好沉重。

他麻烦贝伦哈尔特拉自己一把。

下一秒钟，原本夹抱在腋下的包包顺势掉落，里头的东西散落在外。就连马谛亚斯本人都不禁感到惊讶──即便掉到水里、被水流冲着前进，后来甚至被巨人抓住，自己始终都没有让包包离手。

贝伦哈尔特眼尖地发现了掉落之物，发出「哇哦」的惊叹声，好像相当开心。

「看样子你好像不单单是来探视我的嘛！」

「这是给你的慰问品。」

马谛亚斯放开贝伦哈尔特的手，再次蹲回地上，朝着贝伦哈尔特高举起被水浸湿又沾满泥土的立体机动装置。

这位罪犯的双眼愈睁愈大。

「真不愧是商会的大少爷啊！真明白囚犯的喜好呢！」

「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少爷了。」

「似乎是呢！」

贝伦哈尔特从头到脚打量了马谛亚斯一番，开心地笑了。

马谛亚斯的外貌确实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将头发剪短了，脸颊还长满未剃的胡子，身上也改穿极为简朴的服装。之所以如此，主因当然是为了逃开丽妲的追捕，而另一方面也是迫于现实问题，这半年来他一直过着非常拮据克难的生活。

「请收下吧。」

马谛亚斯递出立体机动装置。

贝伦哈尔特满是爱怜地接下立体机动装置，动作小心翼翼得像在对待刚出生的婴儿，接着他轻抚过表面。

隔着贝伦哈尔特的肩膀，河川的现况映入马谛亚斯的眼帘。

大量的蒸气在河面上飘散，给人一种好像整条河都变成了滚烫热水的错觉。巨人仰倒在河里，不停挥动手脚，就这样慢慢愈漂愈远。虽然他脸上的伤已渐渐痊愈复原，但每当他想站起来，就会被水流弄得脚步不稳。

巨人的模样看来有那么点可笑，不过要是马谛亚斯和巨人之间的距离再缩短个10公尺，那心中恐怕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不关己的想法了吧。

「喂！你没事吧!?」

加布利艾雷拨开草丛，飞奔过来。

他交互看着贝伦哈尔特和马谛亚斯，不停地眨眼。

「这家伙是谁啊？」

贝伦哈尔特扬起一边的眉毛，对马谛亚斯投以询问的眼神。

该怎么介绍加布利艾雷，才能让贝伦哈尔特马上就明白状况呢？

「他是我的新伙伴。我请他帮我指路，带我到这里来。」

「哦哦。」

「他很瞭解墙外的状况。」

「这位大叔啊，你动作也快点啊！」

「唔呣。」

贝伦哈尔特迅速解开立体机动装置的腰带，缠卷固定到自己腰上。

「他的话确实有道理，我们就先转移阵地吧！」

「原来如此，你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

加布利艾雷似乎总算意识到眼前的人物正是「促使马谛亚斯与他来到城墙外的目标」。

贝伦哈尔特满意地半眯起双眼，不一会儿便装好了立体机动装置。用来射出锚与伸缩铁丝的操作杆，本来应该分别装在腰的左右才对，不过他却刻意全部集中在左侧，应该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在戴着手铐的状态下同时操作两根杆子吧。

「那东西拿不下来吗？」

马谛亚斯用眼神示意手铐，开口询问。

贝伦哈尔特一脸无趣地举起手，喀啦喀啦地摇起锁链。

「我已经试过好几次啦，拿它去撞击岩石也没用。看来只能去找锻造师或专业武器工匠之类的专家，借助他们的技术吧。」

「这样啊……」

「别说这个了！我找到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你们跟我来。」

贝伦哈尔特说完，领着两人迈步行走。

穿过森林，越过小丘，最后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房舍彼此紧挨着建造的地方。这是被人类弃置的聚落。

里面看不到尸体或是尸体留下的痕迹。这里的居民收到玛利亚之墙沦陷的消息后，大概马上就避难去了吧。

「还不赖吧？」

贝伦哈尔特带着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来到聚落中心一个看起来像广场的地方。井口旁摆着一张椅子。

「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进入附近的房屋中，从里面拉出两张造型类似的椅子，腋下还夹抱着其他东西。

贝伦哈尔特的手腕依旧受到手铐的牵制。刚才他们曾集结三人之力，试图移除手铐，可是依旧束手无策。

「要不要我帮忙搬？」

马谛亚斯自告奋勇。

「你们是客人耶！不用啦！」

贝伦哈尔特独自把椅子围着水井排好，在右边那张本来就摆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朝两人举起刚才夹抱着的物体。看起来好像是个瓶子，里面的液体约莫还剩下一半。

「是酒啦！这里的居民啊……真是群机伶的家伙，特地为我留了这瓶酒。」

他拔起栓子，痛快地猛喝了一口。

简单来说，他这样根本是从无人的房屋中偷东西，不过马谛亚斯并没有戳破。

贝伦哈尔特把酒瓶递给马谛亚斯两人。

「要来一点吗？」

「我不用。」

马谛亚斯仍站着，对贝伦哈尔特摇摇头。他希望现在能够保持意识清晰。

「这里可是城墙外喔？」

「真是个聪明的判断啊。」

「那我就不客气啦！」

加布利艾雷迅速在贝伦哈尔特旁的椅子坐下，接过瓶子凑上嘴唇。他发出声音咕噜咕噜地喝着酒，用袖口擦掉滴下的酒液，畅快地吐了口气。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刻意。

马谛亚斯惊讶地瞪大双眼，一边摇头，一边坐到最左边的椅子上。

好安静。

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头顶上青白色的夜空霎时映入眼帘。这一幕让人不禁以为这里是个和平且安全的地方。

加布利艾雷把瓶子还给贝伦哈尔特。

「大叔啊，你还真有意思耶！你比墙里的人有活力多啦！」

在来这里的路上，两人已经向彼此介绍过自己了。加布利艾雷打从心底佩服贝伦哈尔特击退巨人时的身手。

贝伦哈尔特接下酒瓶。

「哎唷，你看我这个样子也知道没这回事啦！你应该也晓得我的遭遇吧？」

「嗯，大概知道。」

「我差不多每隔三天会被丢到外面夜间采集一次。军团那帮家伙叫我要把木箱整个装满，但很可惜，我实在提不起半点干劲。」

他的视线落在双手握着的酒瓶上。

「身体状况这样，总是会忍不住想偷懒嘛！再说又没饭可吃，还会被那些家伙惩罚。我身上哪还有半点活力啊！」

「少骗人了啦！」

加布利艾雷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不把这些话当一回事。

「要是你真的没半点活力，哪可能把巨人的眼睛打烂啊！」

「只是运气好啦！而且，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耶！」

贝伦哈尔特扯开微笑，双眼注视着马谛亚斯，并把酒瓶再次交给加布利艾雷。

「只要想着要帮助遇到困难的人，身体就能发挥出超乎平日的神奇力量啊！」

「这样讲起来，与其说你是大好人，我看应该更接近怪人吧！」

这两个人好像出乎意料地合得来。大概是因为他俩都是乐观至极的人吧。

相较之下，我还真是个悲观的人啊──马谛亚斯心底这么自嘲着，嘴上仍忍不住问：

「你……会不会恨我？」

听到马谛亚斯的问题，贝伦哈尔特夸张地睁大了双眼。

「你该不会是在问我吧？」

「我问的当然是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丢下你，自己逃跑了。」

在不停下着的滂沱大雨中，只有马谛亚斯与妮基两人离开了宅邸。因为这样，使得贝伦哈尔特被丽妲他们抓住，受到监禁。这三个月来，还被迫在双手戴着手铐的状态下，单独进行夜间采集。

贝伦哈尔特将手交握在肚子前，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你一直为了这点小事烦心呀？真傻气。你实在是个老好人呐！」

「可是……」

「我只能说，如果立场对调，我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这根本是两码子──」

「两码子事？怎么会。这两件事根本就一样。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人很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我瞭解你的状况，也明白妮基的苦衷。」

马谛亚斯不禁想起从菲鲁托区前往昆坦区时发生的事。

懂得站在他人立场思考状况的人，真的有办法那么轻易地出手夺走别人的性命吗？夺走那些只是恰巧被分配来监视贝伦哈尔特一行人的士兵之命。

「亲爱的马谛亚斯小弟，怎么啦？你来这里的目的，应该不是要和我讲这些吧？快点进入正题吧！」

「你说得对。那我就开始谈正事吧。」

继续和开口表示「我不恨你」的对手争论「怎么可能」，一点意义也没有。

马谛亚斯询问：

「你知道城镇里的现况吗？」

「大致晓得啰！」

「你不是被幽禁隔离了吗？」

加布利艾雷相当意外地问道。

「我会和监视我的家伙聊天嘛，所以并没有完全脱离情报网络啊。」

「既然如此，我简单说明一下就好。」

马谛亚斯向贝伦哈尔特说明了各种现况──现在整个城镇由丽妲支配统治，她试图让城镇脱离国王政府的管辖，保持独立状态，并且让城镇变成了一个彼此严密监视的极端社会，运用〈广场上的巨人〉处刑反叛份子。除此之外，马谛亚斯也告诉贝伦哈尔特抗争组织目前的状况。

「原来如此。我倒是挺介意贾拉多没回来这一点。」

「是的。我也很担心他。」

贾拉多是贝伦哈尔特以前的下属，是位肌肉健壮的老人。大概三个月前，他前往菲鲁托区报告昆坦区的现况，但就这样一去不回。

「他不是个会丢下同伴见死不救的人，对不对？」

「没错。」

贝伦哈尔特挺起上半身，先是看看马谛亚斯的脸，接着又看看加布利艾雷。

「好啦，我现在明白你们身处的状况了。然后呢？具体来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马谛亚斯深吸一口气，接着呼气，吞了口唾液。

他单刀直入地说：

「我想请你杀了〈广场上的巨人〉。」

贝伦哈尔特闻言，神情丝毫不变。

「为什么？」

「那是恐惧与支配的象征。消除掉那个巨人，能为人们带来勇气，创造出让众人起义的契机。」

「那你拜托内奸不就好了？内部的人应该很瞭解戒备网的状况啊。要杀掉一个被绑住的5公尺级巨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问题在于人，广场有许多持枪的士兵。亚嫚达不愿意动手，因为她说不想被那些士兵乱枪打死。」

「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啦。」

贝伦哈尔特有些淘气地笑了。

「所以，你要我干这么危险的事？」

「是的。这件事我无法拜托其他人帮忙。」

「真是个厚脸皮的自私要求啊！」

「我知道。但是，如果是你，这个任务应该并非不可能。」

「大叔，你不是很强吗？既然这样，你就答应嘛！这家伙都特地亲自来到这里了耶。他都是为了来找你耶！」

加布利艾雷这么说着，用下巴指了指立体机动装置。

「有了它就能回到城墙里啦，对吧？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他刚刚不也说了吗？」

贝伦哈尔特瞥了马谛亚斯一眼，双腿往前一伸，翘放上井口边缘。

「我会落得现在的下场，全都是他的责任啊！」

刚才他明明还说「如果立场对调，我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搞什么嘛！」

加布利艾雷又猛灌了一口酒。他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他打了个嗝，随手把酒瓶塞回贝伦哈尔特手中。

「还讲什么责任不责任的，你这家伙的器量实在比外表看起来小多啦！他都这样拜托你了，你就帮帮他会死喔？况且你遭到如此对待，应该也对那帮人怀恨在心吧？」

「哎呀呀！」

贝伦哈尔特举起瓶子，透过光线从下方看着瓶内。

里头已经空了。

他把酒瓶扔到水井中。

井底传来「噗通」的水声。这口井似乎还未乾涸。

「你的理论有点牵强，但我不讨厌。感觉还颇有气势的。」

「你摆什么架子啊！」

加布利艾雷嘟起嘴。

贝伦哈尔特望着加布利艾雷的侧脸，面露微笑。

「有意思！亲爱的马谛亚斯小弟，你那什么抗争组织来着的，好像得到了一位不错的人才喔？」

「我也这么认为。」

看样子贝伦哈尔特好像有意接下这个任务了。虽然没有根据，但马谛亚斯认为这或许是多亏加布利艾雷的激动言论。如果真是这样，马谛亚斯怎么对他表示感谢都不够。

「好！」

贝伦哈尔特把腿从井口边抽走，站起身。他依序轻敲了敲立体机动装置的缠卷装置、射出机，接着是操作杆。

「也就是说，我要在大众面前，杀害象征体制的巨人！真是太有意思啦！」

他转向加布利艾雷，刻意对他眨了眨眼睛。

「你小子说得没错，我确实对军团的人有点不爽！」

「我就知道！」

加布利艾雷也站了起来，他的脚步明显有些摇晃。他用手撑着井口边，以下巴指了指后方的房舍。

「我可以拿几瓶走吗？」

「不行。」

马谛亚斯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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