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五章

深夜，丽妲面向着执勤室的桌子，吃着睽违10小时的餐点。菜色只有硬面包、蒸地瓜以及加入蔬菜与肉末的汤。

粮食短缺的问题相当严重。就算她是城镇的统治者──不，正因为她身为城镇的统治者，更不该享用比居民更好的食物。

一旁的年轻部下正在为她试毒。他先喝一口水，削下面包、地瓜的外侧与中央的些许部分，送入嘴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几个星期以来，已经发生过多次暗杀丽妲未遂的事件。

有人在街上忽然朝她挥刀，还有人试图用枪狙击她。

目前还没有人尝试毒杀她，但多提防些较为保险。就算待在区公所里，她仍无法松懈。此时此刻，只有丽妲以及负责试毒的下属在这间广阔过头的执勤室里，而门前、走廊上和窗外还有多位下属负责警戒护卫。

丽妲把下属交给她的成堆调查报告挪到手边。在摇曳的烛光中，丽妲不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没规矩，但还是一边吃饭一边依序浏览那些报告书。

丽妲明明如此努力，为人们奉献了这么多，做出自私举动的居民依旧层出不穷──有人偷藏了挤奶用的羊，也有人谎报年龄逃避夜间采集，不过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被家人和邻居举发，遭到逮捕。

调查报告中，有几本的封面染上了红黑色，是血迹。大概是士兵在拷问犯人时，出手殴打了对方吧。虽然丽妲不太赞同这样的行为，可是若不这么做，任谁都不愿意认罪。为了让那些狡黠的偷懒者开口承认，丽妲不得不默默认可某种程度的暴力举动。

有人敲了门。

负责试毒的士兵猛然抬起头。

丽妲已经差不多吃完饭了，也就是说，帮忙试毒的士兵早就已经完成该做的工作了；丽妲太过投入在调查报告中，忘了下令叫他离开。

「请进。」

她朝着门的方向出声。

接着，一个仍带有些许稚气的士兵探出头来。他有近视，所以戴着眼镜。这位士兵是丽妲近来特别赞许的少年，年纪虽轻，不过脑袋还满灵光的。

他进入执勤室，立正站好，对丽妲行礼。

「报告！欧伊连已经承认他有反抗的意图。他好像还和目前潜伏的抵抗势力有所挂勾！」

一时之间，丽妲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但她马上就想起来了。欧伊连──在目前城镇仅存的士兵中，他的地位仅次于丽妲与亚嫚达。丽妲原本对他的评价颇高，但最近却传出密告，说他似乎与反叛者集团有勾结。为此，丽妲前后让好几名下属拷问了欧伊连。

「是吗？真是遗憾。」

「是的！这件事真的非常令人遗憾！」

「其他呢？」

「其他？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军团内部其他反叛者的名字。他有说吗？」

「没有！我想他应该没说。」

少年兵有些慌张，眼神游移。他或许是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应该问出其他反叛者的名字后再来向丽妲报告才对。

「那问了再来向我报告。」

说完，丽妲马上改变心意。

「还是算了。你可以直接带他过来吗？」

「报告，可以！我立刻把他带过来！」

他再次敬礼，飞也似地离开了。离去的瞬间，丽妲瞥见了走廊上正在轮班的警备护卫士兵。

丽妲身旁那位负责试毒的士兵坐立难安地扭来扭去。他似乎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开口问丽妲「我是否能退下了？」这句话。

「你再多待一下。」

丽妲命令。她希望能让下属看看背叛者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没多久，就听到脚步声。敲门声再次响起，丽妲表示「请进」的同时，门扉敞了开来。两名士兵连拖带抱地把一位块头高大、身体与五官线条都相当刚毅的士兵拉了进来。刚才那位戴眼镜的少年兵站在他的背后待命。

「过来这里。」

丽妲仍旧坐在椅子上，用眼神示意桌子前的空间。

大块头士兵欧伊连被两边的士兵扯着手臂，猛拉到桌前。

他的脚背在地面上拖行，显然根本使不上力，说不定膝盖被折断了，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两旁。他的左手手指上缠卷了好几层布，那些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但现在全染上了暗暗脏脏的颜色，恐怕是有人剥掉了他的指甲。如果真是如此，那表示欧伊连不过是少了双腿还有指甲，就俯首认罪了。

看来他比丽妲所预料的还要软弱。

士兵粗鲁地把欧伊连扔到地上。其中一位士兵抓住他的头发，让他身体打横，逼迫他抬起脸；另一位士兵站在欧伊连的背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丽妲对旁边那位试毒士兵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桌上的物品后，他马上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空了的餐盘。

丽妲再次仔细观察起欧伊连。

如岩石般刚毅的脸遭人剧烈殴打，严重肿起变形，眼睛几乎快睁不开了；脸颊与下巴也残留着粗鲁用手抹掉鲜血的痕迹，那应该是从鼻子与破裂的嘴唇流出来的血液。

「他还有意识吗？」

欧伊连大概是听见了丽妲的声音，微微张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呢喃了声「团长」。

「救……救我。」

「我会救你啊。只要你愿意说实话。」

「我什么……都没……」

「你不是认罪了吗？说你和抗争组织的成员有勾结。」

「我……」

「他认罪了！」

揪住欧伊连头发的士兵插嘴。同时间，站在欧伊连背后的士兵抬起膝盖，往他的脚尖猛踩。

欧伊连的嘴里发出粗哑的惨叫声。这个声音，令人联想到野生动物濒死前的哀鸣。欧伊连几乎已经眯成两条线的眼睛落下豆大的泪水。恐怕他的脚趾甲也早就被人给剥掉，鞋子里此刻已盈满鲜血，导致他几乎撑不住了。

「还有其他叛徒吗？你泄漏了哪些消息？你贪图的到底是什么？」

「我、我……」

欧伊连嘴上重复着同样的字句。

身后的士兵再次践踏欧伊连的脚尖。士兵一次又一次，用尽浑身的力气，降下抬起的腿。

欧伊连痛得满地打滚，发出惨叫，口水四处喷溅，哭着缩成一团，全身不断微微发抖。

「我是叛徒……我是叛徒！」

他瞪大双眼，开口咆哮。

「你泄漏了哪些消息？」

「我……」

士兵踩住欧伊连的膝盖，这次还渐渐把体重加到腿上。

欧伊连的身体剧烈痉挛。

「巡、巡逻的时间！还有人员的配置方式！诸如此类的消息！」

「你把消息告诉了谁？」

「对……对象不固定。对、对方会主动派人来找我！」

「你对对方瞭解多少？」

「瞭解……多少……」

欧伊连的双眼瞪得老大、不停转动，脸上滴滴答答地流下冷汗，和原本沾附在皮肤上的血痕慢慢交融。

丽妲的眼神对上其中一名士兵的双眼。

士兵马上明白了丽妲的意思，拔出腰间的剑。空间中响起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刀身反射烛光，墙上与天花板瞬间闪过一抹光芒。

「马……马谛亚斯！马谛亚斯‧克拉玛！」

欧伊连用高亢的声音叫着。

丽妲忍不住握紧拳头。

感觉全身忽然一冷，但又彷佛血液翻腾。

马谛亚斯。丽妲的青梅竹马、朋友……同时也是杀了她下属的人。

早在很久之前，丽妲就已经得到这个消息，知道他率领了一支反抗组织。在驻扎军团内部，也早就广为人知。

事到如今，丽妲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然而，再次以这种形式听到那个名字，还是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

马谛亚斯现在仍希望丽妲变回那个「心地善良的丽妲」。她深知这一点。

所以，才会觉得如此哀戚。

「代理团长！」

耳边传来尖锐的叫喊，让丽妲回过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伊连已经站了起来。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甩开士兵们的手，双眼布满血丝，披头散发，往丽妲的方向一跳。

他猛踢地面，越过办公桌，伸出手臂──

丽妲心想「糟了」，咬住自己的嘴唇。下一秒钟，欧伊连的身体在空中静止下来，有人猛力把他往后一拉。这个画面看起来就像时间倒转了一样。

欧伊连背部朝下一摔，猛然撞上地面，紧接着因痛苦而发出呻吟，在地上打滚。

衣服的臀部位置出现一个洞，从那里慢慢染上鲜血。

丽妲努力压抑内心的惊讶，抬起视线。

亚嫚达就站在敞开的门前。她微微压低腰部，将锚的射出装置指着丽妲的方向。

丽妲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使用立体机动装置，射出锚击中欧伊连，然后缠卷铁丝，把欧伊连从丽妲身边拉走。随后，亚嫚达迅速把锚从欧伊连的身体抽出，让锚回到射出装置上。

「没事吧？」

「嗯。谢谢你。」

丽妲道谢。

眼前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压制住欧伊连，用绳子牢牢捆绑他。丽妲不免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还绑他？毕竟欧伊连早已连抵抗的力气都没了。

亚嫚达走进执勤室内。她交互看着欧伊连和士兵，不快地眯起眼。

「在闹些什么？」

「在拷问他。这家伙和抗争组织有挂勾。」

「这未免也太过头了吧？」

「不这样的话，他根本不愿意从实招来。」

「是吗？」

亚嫚达沉默地凝视着欧伊连与士兵们。

「你这样做，会不会只是想藉此逼迫他说出你想听的话而已？」

「亚嫚达姊……」

戴眼镜的士兵有所顾虑地开口。

但亚嫚达根本不屑一顾。

就是这样，亚嫚达的个性就是如此。不管对象是谁，她都能毫不客气地说出心中所想的事。不少人因此认为她的个性表里如一。

「我觉得，就是这种压迫手段……」

亚嫚达用冰冷的声音继续诉说。

「才会让人们对军方心生怨恨，甚至造就了有组织的抗争团体。」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丽妲马上反驳。

「若不严苛一点，人就会堕落。」

「一旦被逼到绝境，任谁都可能采取极端的行动。他刚才的举动，就是最好的例子。」

亚嫚达指了指倒在地上的欧伊连。

欧伊连被重重捆绑，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咽啜泣，痛楚使他流下泪水。

丽妲摇头。

「才不是这样。如果温柔地对待他，他根本就不会说实话。最后只会不停泄漏内部消息，让整座城镇陷入无可救药的地步。我必须提防这种事发生。」

「是吗？」

亚嫚达短促地叹出一口气。

「随便啦，反正你才是这个城镇的女王。我还是会听你的命令。」

「然后，接下来……」

丽妲环顾执勤室。起先把欧伊连带来的士兵正忙着拉起他；戴眼镜的士兵神色紧张，静静地看着现场发生的一切；丽妲身旁无所事事的试毒士兵窘困地呆站在原地。

木铺的地板因欧伊连屁股流出的血液而变得污秽丑陋。

丽妲对亚嫚达说：

「这次你救了我，我就暂且饶过你。劝你今后别再提出这种意见。」

「我差不多该走了。」

亚嫚达态度冷淡地表示，转身背过丽妲。

「你要去哪？」

「巡逻。这是你规定的，不是吗？」

听到亚嫚达的话，丽妲才想起来。这阵子，她派亚嫚达指挥深夜的巡逻活动。

「也对。小心安全。」

「你也是。」

亚嫚达无声地踩着脚步离开。

「代理团长。」

戴眼镜的士兵开口。

「什么事？」

「我们该怎么处置欧伊连？」

「继续拷问他。我……抱歉，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我要先休息了。」

「请您好好休息吧！」

「还有，之后的事情你应该晓得怎么办吧？」

丽妲听见下属「咕噜」吞下唾液的声音。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飘向广场。

她忽然心生好奇，询问：

「告发欧伊连的人是谁？」

戴眼镜的士兵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

「是谁？」

「告发欧伊连的，是与他同期进军团的士兵。告发者和欧伊连一直待在同一个班，据说两人交情甚笃。我想……应该也是因为这样，告发者这次才会发现疑点。」

「原来如此。」

丽妲之前相当赏识欧伊连，因此赐与豪华的房舍等物品奖励他。那位同期的士兵或许是嫉妒欧伊连，才会一点风吹草动就逮住告发欧伊连的机会。

不，不该用充满恶意的方式解读这件事。那位士兵肯定只是单纯为了守护秩序，所以才会告发自己的朋友。告发者一定是对丽妲的信念有所共鸣。

「欧伊连的房子……」

丽妲说。

「就分配给那位告发的士兵吧。告诉他，可以举家搬入那间房子里。」

「遵命！」

此时又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另一位下属飞奔进来。

「怎么了？」

「东边城墙有入侵者！请您马上前往确认！」

「入侵者？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现场好像展开战斗了！」

「我知道了。这里就拜托你们。」

丽妲命令戴眼镜的士兵等人，冲向门口。

「我马上过去。帮我带路。」

看来，今晚又会是个漫漫长夜。

＊

加布利艾雷中枪了。

在洒落的月光中，他的身体缓缓倾斜，头下脚上地从50公尺高的墙上落下。

「加布利艾雷！」

马谛亚斯反射性地对加布利艾雷伸出左手。

他的右手上缠着布，牢牢抓着绷紧的铁丝；脚踩在贝伦哈尔特装在腰间的立体机动装置上。

三人回到昆坦区的城墙边，爬上外侧，越过顶端，正准备降落到城镇里。

他们躲在炮台后，掌握士兵巡逻网之间的间隔，确认离士兵有好一段距离后，抓准时机准备往下降──

结果好像被对方逮个正着。

马谛亚斯的手，构不到加布利艾雷。

「别放手啊！」

话声刚落，贝伦哈尔特便高速放出铁丝。

两人的身体猛然开始下降。

随后，贝伦哈尔特使劲地踢了墙面，他与马谛亚斯的身体跟着离开城墙，轻巧地飞向半空中。

马谛亚斯的脚滑离立体机动装置，手也从铁丝上松开，整个身子朝着40公尺下方的地面坠落。

他赶紧收回左手，两手环抱，拼命抓紧铁丝。铁丝陷入手肘内侧，刮破了衣袖。马谛亚斯整个人全靠着这一个点悬吊支撑，铁丝咬入皮肤里，让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痛楚。

贝伦哈尔特努力伸长手臂，用双手抓住加布利艾雷的衣服，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模样看来固然有些难看，但他仍用双腿夹住加布利艾雷略显矮小的身躯，牢牢把他固定住。

铁丝开始弯曲，马谛亚斯等人因为钟摆原理，慢慢被荡回到墙面。

铁丝在环抱的手臂中猛甩乱扯，这次改陷入马谛亚斯的上臂里──而且还是原本骨折的那只手臂。

他咬牙忍住疼痛，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叫。

马谛亚斯无暇做出防备姿势，贝伦哈尔特也一样。

两人猛撞上城墙。

肩膀、背部与腰受到撞击。冲击力之大，让所有知觉一度完全消失，接着剧烈的疼痛马上随之而来，感觉内脏好像要从嘴里喷出来了。

马谛亚斯目前的状态是──用手肘内侧紧夹住铁丝，整个人垂吊在贝伦哈尔特的腰部后方。

头顶上的贝伦哈尔特用手臂做出环抱姿势，套在加布利艾雷头部，好牢牢固定住他。

遭到枪击的加布利艾雷意识尚未恢复，浑身软趴趴的。

「加布利艾雷他……他还好吗!?」

「他的肩膀好像中弹了，不过只是擦伤而已！」

贝伦哈尔特稀松平常地说。

加布利艾雷的左肩到手肘处染成了红黑色，看来似乎正持续出血。马谛亚斯希望能够尽快帮他处理包扎，可是……

「是那个男的！」

「他逃了！现在进入墙内了！」

「快去向队长报告！」

头上的士兵们骚动着，应该是刚才动手狙击的那帮人吧。

就在这时候，下一发枪声紧接着响起，子弹在极近的距离下掠过他们身边。

「好吧，我们就试着飞越过道路吧。你别抓着铁丝，改抓紧装置上的皮带！接下来还会再摇晃一小段时间。」

「我知道了。」

再次传来枪响。共两发。令人感激的是，子弹飞过的位置比刚才远多了。

上头的士兵们恐怕没有正式开枪射击敌人的经验吧。在强风中，从50公尺高的城墙探出身子，试图狙击攀在10公尺下的墙面的目标物──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任务。以目前城镇中剩下的菜鸟士兵实力来看，怎么想都不可能办到。

然而，马谛亚斯还是无法放心。

正下方通道上的士兵们抬头望着马谛亚斯一行人。恐怕没多久，他们也会开始从下方开枪。

「失礼了。」

马谛亚斯用双腿夹住贝伦哈尔特的腰，微微抬起身体，用手构住从立体机动装置上延伸出来的皮带。

「很好。那我要出发啦！」

贝伦哈尔特的手臂仍环抱住加布利艾雷的身体，手腕的位置尽可能往左边移动，手指扣在自腰间凸出的操作杆板手。

三人的身体再次开始下降。就在此时，贝伦哈尔特调整了射出装置的角度，朝着斜下方放出另一根铁丝。他瞄准的地方是墙下马路对面一栋三层楼建筑物的屋顶。

可以听见锚击破瓦片后，深深陷入屋顶里的声音。

现在他们三人被立体机动装置的两根铁丝从左右拉着。

「在空中散步啰！」

贝伦哈尔特抱着加布利艾雷，灵巧地操控着立体机动装置。他让一侧铁丝缠卷的速度，和另一侧放线的速度维持一致。

多亏贝伦哈尔特想出的方法，三人不必下降到地面，而是斜斜地从城墙越过马路上方降至对面，飞快地接近建筑物的屋顶。

月光照着他们，在下面的马路上映出影子。士兵们踩着影子，骚动吵闹。比起刚才，马谛亚斯一行人现在已经能清楚地听见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

「我们逃得掉吗？」

「顾着说话小心咬到舌头喔！」

听到贝伦哈尔特的提醒，马谛亚斯急忙闭嘴。

建筑物的屋顶愈来愈近。

只剩2公尺就要抵达屋顶上。就在这时候，身体忽然出现一股飘浮的感觉。

接着三人突然像自由落体般下坠。

「唔哦？插在墙上的锚好像松开啦。」

在贝伦哈尔特说完整句话前，三人已经猛力撞上屋顶的瓦片。

剧痛再次袭来。

回过神，马谛亚斯发现自己已经放开了立体机动装置的皮带，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在瓦片上猛然翻滚，一次次的冲击侵袭他疼痛的全身。

屋顶往道路的方向倾斜，如果继续滚下去，他会从三楼的屋顶上倒栽葱掉到地面。

一想到这个事实，马谛亚斯赶紧不顾一切地张开自己的双手与双腿。

他用左手的手肘和手掌抓上屋顶表面，再次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手指被屋顶瓦片撞到，弹了起来。

他就这样以仰躺的姿势往下滑行，所幸速度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快，身体也不再翻滚了。

滑降的速度减缓，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停止。

马谛亚斯拼命把疼痛的感觉从意识中排除，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停在屋顶边缘处。

「真是惊险……」

他翻转身体，瘫趴在瓦片上，接着再度小心翼翼地抬头，刚好看到贝伦哈尔特站在锚方才刺中的位置，弯身俯视着自己。

「你继续乖乖待在那里！」

他让加布利艾雷横躺在原地，慢慢放长铁丝，往马谛亚斯的方向降落。衣服──或者该说破布──染上加布利艾雷的血，变得一片红黑。

贝伦哈尔特在马谛亚斯旁边蹲下，用双眼示意自己的腰。

「抓紧吧！」

「谢谢你。」

马谛亚斯朝着贝伦哈尔特的腰伸出手，以手指勾住从立体机动装置上延伸出来的带子。

贝伦哈尔特又开始缠卷铁丝，逐步回到原本的位置。这个动作拉动马谛亚斯的手，让他呈现半蹲的姿势跟在贝伦哈尔特身后。

好不容易到了加布利艾雷的身旁，马谛亚斯环顾四周。

城墙上有几位士兵指着马谛亚斯一行人正吵闹不休，下方也能听见骚动声。马谛亚斯真希望能及早离开这里。

「我们要沿着屋顶前进吗？」

「一开始而已。」

贝伦哈尔特拉着加布利艾雷的衣服，让他抬起上半身，接着再度环起手臂，从头上往加布利艾雷的胸前套。

「我来帮忙。」

「不用操心，我力气比较大。」

贝伦哈尔特让环抱的手臂靠近身子，加布利艾雷的身体从腰部形成弯折姿势。

「那帮家伙马上就会爬上来，在那之前下降到地面，才是聪明的对策。」

「说得也是。」

「往那里。」

贝伦哈尔特用下巴指了指距离城墙有好一段距离的方向，然后迅速踏步向前。

马谛亚斯跟在他后面。他无法保持住平衡，全身上下都在抗议，但现在也只能死命忍耐。

「差不多该下到地面上啦！」

贝伦哈尔特改变行进方向，转了个弯，走到屋顶边缘。

这里和隔壁的建筑物之间，有条幅宽约3公尺的小巷。

「这根本跳不过去啦！」

「不用跳啊！抓紧我！」

三人用刚才从城墙上垂降下来的技巧，顺利抵达地面。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脚步声与一群男性的交谈声，声音听起来很近。士兵们似乎正跑过巷弄，寻找着马谛亚斯一行人。

「我们兵分二路好啦！」

「那他呢？没问题吗？」

「他差不多也该醒了吧。」

贝伦哈尔特不是个会说话安慰别人的家伙。如果他认为加布利艾雷已经来日无多，就会直接讲破，而且要是他的状况已经没救，他肯定会主动冷酷地宣布「我要把他丢下啰」。

的确，和刚才相比，血迹的扩散程度小多了。

「太好了。」

「我们要在哪里会面呢？」

「大市场深处有间小书店，详细位置……你可以问他。」

马谛亚斯用眼神指着被贝伦哈尔特环抱住的加布利艾雷。

「哦？那我就叫他带路吧！」

「如果真的找不到，就麻烦你问问居民吧！只要跟他们说你在找『德烈克的书店』，他们应该就晓得了。」

「瞭解啦！」

贝伦哈尔特是身经百战的「犯罪者」，而且听说他也曾在这个城镇生活过。马谛亚斯根本就不用担心他。真要讲的话，最后逃不掉的人是马谛亚斯的可能性还比较大呢。

「那么，待会儿见了……」

两人交换眼神，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奔跑而去。

虽然这一带靠近城镇外围，但以前其实是内地。居民的生活水准高，有不少大型建筑物。话虽如此，现在大半都已成了空屋，因为身分高贵的人早就率先逃离城镇了。

每次感觉到有人，马谛亚斯就会赶紧拐弯，冲进更小的巷弄中。不仅如此，他还时时留意要朝着城镇中心的方向前进，避免再次回到城墙边。

他在一条被两层楼建筑物包夹的蜿蜒小路中前进。

没想到，居然是条死巷子。

「真倒楣……！」

正前方有另一栋建筑物，是间平凡至极的两层楼砖瓦房舍。一楼面对马谛亚斯方向的墙面上没有窗子，也没地方可以踩踏攀爬，旁边既没半棵树，也没放置木桶或木箱。

马谛亚斯马上沿着原路往回走。

10公尺左右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

那里有好几道人影，大多数腰上都挂着装有特殊造型长剑的剑鞘，马谛亚斯还看到有人手上握着长枪。

哪怕是在幽暗的月光下，也能够清楚分辨他们胸前缝上的驻扎军团徽章。

没办法再前进了。然而就算回头，也只怕会面临相同的命运。

「该死！」

马谛亚斯吐出了低俗的语句。一年前的他，恐怕压根儿都无法想像自己有一天会讲出这种话。这半年来，他受到犯罪者们的影响实在非同小可。

「不准动！」

制止声响起。

「我该怎么办……？」

应该乖乖被士兵逮捕，等待伙伴来救自己？还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试图强行突破？

他下不了决定，不自觉停下脚步。

这个瞬间，一位士兵动手殴打了另一位士兵的胸口，然后还抓住因疼痛而弯起身子的对手的头，往旁边墙壁猛撞。

「队长!?」

别的士兵大叫。手上的玻璃油灯，映照出他满是惊讶的表情。

刚才出手的那位士兵，猛揍了喊叫的士兵头部侧面。

遭到殴打的士兵瘫软倒地，头被抓去撞墙的士兵也软弱无力地躺平在地。

油灯翻倒，里面的火焰一瞬间猛烈燃烧。

「这到底是……？」

马谛亚斯定睛凝视着这位疯了的士兵──他只能这么想。

那位士兵捡起油灯。所有士兵中，就只有这位没持枪。不仅如此，还能看到士兵的背上装备着立体机动装置，腰部左右挂着剑鞘。

柔和的灯光，从下方清楚地照出士兵的脸──眉头深锁的亚嫚达。

「别逼我出手帮你收拾烂摊子。」

「原来如此。他们口中的『队长』，指的是你……」

「这件事你得负责。」

她用眼神示意倒在脚边的两位士兵。

「如果这些孩子向上呈报，我将无法继续待在军团里，必须隐匿踪迹。」

一如马谛亚斯与库拉伍斯他们的生活。

马谛亚斯忽然心生一股恐惧。担心亚嫚达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在驻扎军团中的地位，而动手杀了这些士兵？

「你、你应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你这个人真教人火大耶。」

她抬起脸庞，用冰冷的眼神望着马谛亚斯，身上散发出一股焦躁情绪，彷佛在说──我当然做不出杀人灭口这种事，但全都怪你，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马谛亚斯松了口气，同时也忍不住低下头。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她撇开视线，弯身扯下士兵手上的枪，把枪递给马谛亚斯。意思大概是要马谛亚斯拿着吧。

马谛亚斯摇摇头。他不打算在城墙内侧使用武器，甚至根本就不想再摸到枪械。

亚嫚达用鼻子猛呼一口气，把枪放在自己脚边。她很清楚马谛亚斯的遭遇，因此并没有强迫他。

「跟我来。」

她转过身，提着油灯开始奔跑。

两人在深夜的街道上奔驰。

「我已经把立体机动装置交给贝伦哈尔特了。我们一起越过墙壁，结果却在那时候被士兵发现。」

「我知道。」

「加布利艾雷和贝伦哈尔特待在一起。我们约好在德烈克的书店碰面。」

「知道了。」

亚嫚达似乎早把所有的道路牢牢记在脑海里了。她没有半点犹豫，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该走的路。路途中偶尔会看见夜猫子或是特别早起的居民在走动，但丝毫不见士兵的身影。

两人来到一条略宽的马路上。马谛亚斯没来过这里。

亚嫚达站在一间看起来相当平庸，不过感觉很牢固的石造两层楼建筑物前。她在木制门前弯身，把油灯放到一旁的地面上，打开门锁。她好像原本就持有备份钥匙。

「这是哪里？感觉……不像是住家。」

「地下蓄水池的入口。从这里走，就能直接穿越巡逻网。」

意思是说，这样就能逃过士兵的监视啰？

「你真有办法耶！」

亚嫚达没有回应，提起油灯进入建筑物内。

摇曳的烛光，照亮漆黑的走道。

继续前进后，出现了另一扇门。这扇门没有上锁。

打开门扉，便看见一道石造阶梯往下不断延伸，油灯的光线在墙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

沁出的寒气，悄悄地渗入马谛亚斯的皮肤里。

他们大概往下走了约等于一般建筑物两层楼的高度吧。

视野忽然变得开阔。眼前有一个平台，周围蔓延着带有波光的黑色水面。每隔一段固定距离，就矗立一根让人联想到梁柱的石柱，无数的柱子就这样支撑着高耸的天花板。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地方啊。」

「往那边。」

亚嫚达举起油灯，指了指马谛亚斯的右手边。

那里有一条沿着墙壁铺成的石头通道，宽约50公分。这个通道好像环绕了整个空间，连接着一个又一个造型相同的平台，而每个平台上方应该都衔接着通往城镇地面的出入口。

马谛亚斯点点头，踏上石铺通道。

亚嫚达跟在他后面，用油灯照亮地面。

水面反射光线，马谛亚斯偶尔会踢到几颗小石子，石子就这样落入水中，漾起一道道小小的波纹。

前进约1分钟左右，马谛亚斯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气息，于是停下脚步。

「怎么了？」

身后的亚嫚达询问。她伸手将油灯举到水面那一侧，清楚地照亮马谛亚斯前方的景象。

「好像有东西……」

马谛亚斯话还没说完，就发现──

有人没点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踩着脚步，从同一条通道正前方往这里走了过来。

那个人在与他们相距5公尺处停了下来。

「马谛亚斯。」

是丽妲。

两人睽违了半年，再次碰面。

每次军团利用〈广场上的巨人〉进行公开处刑时，马谛亚斯都没有到现场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士兵手上都握有通缉犯的长相图。

这半年来，马谛亚斯无论何时都想着丽妲。

她好像瘦了点，形容憔悴，眼神也变得锐利许多。亮丽的金发整齐地剪短──这一点倒是没变。不过，马谛亚斯已经完全无法从她身上感觉到原本那种温文和善的气质。

她简直变了个人。

「丽妲……」

马谛亚斯心想，我得赶紧开口说些什么。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丽妲说。

马谛亚斯早在脑中想像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与丽妲再会，并且与她交谈。自己该说的话，以及她对此作出的回应……他早在脑中模拟过千百种可能性。

然而，一切却消失殆尽。

马谛亚斯想不起自己模拟过的任何一句话。

「好久不见……」

他只说得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蠢句子。

现在根本就不是打招呼的时候啊。

道歉。对，先道歉再说！

「对不起。」

他在脑海里探找着下一个句子，但仍遍寻不着，只觉得愈来愈焦急。

她用令人读不出情绪的眼神注视着马谛亚斯，沉默地从腰间抽出剑，响起尖锐的金属声。

「让开。」

背后也传来相同的声音。随后，往周围延伸的影子角度出现了变化，想必是亚嫚达为了拔出长剑，把油灯放到了脚边。

马谛亚斯没有动作，他根本动不了。

「我想和你谈谈。」

马谛亚斯对丽妲开口。

她没有回应，不过也没有突然往这里挥剑劈来。

「我……」

好冷。

全身湿淋淋地爬满汗水。

「我很想救你，想带走被迫留在这个城镇‧昆坦区的你，把你带到内地去。为了救你，我离开了菲鲁托区，想办法回到这里，然后……」

「我知道。」

丽妲打断他。

「我都听那个男的说了。」

「既然如此──」

「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救我？」

「咦？」

「你是为了我，才杀了多奇欧？」

霎时间，半年前的景象掠过脑海。

枪枝的闪光迸发，少年兵的头部炸裂，一切慢慢融入大雨之中。

「不是的……那是意外，我无意杀他。」

话声回荡在水面、墙面以及天花板之间。

感觉好像有无数个自己正在说话。

丽妲开口，突然丢出质问：

「我有那么重要吗？有谁认为我重要？」

意外的是，她的眼中并没有一丝怒气，也没有半点哀戚，只是一片空洞，彷佛没有半点想法。

马谛亚斯固然困惑，还是回答她：

「很重要啊！你对──」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马谛亚斯还没说完这句话，便忽然领悟。

他总算理解丽妲想说的是什么了。

马谛亚斯心中那些「为了丽妲，为了拯救丽妲」而采取的行动，其实说穿了都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想见丽妲一面，单单为了这个目的，他返回了这个城镇。

就算他当初真的顺利拯救了丽妲，也不过如此而已。

至少，他并非为了这个世界，才试图出手拯救丽妲。

丽妲好像察觉马谛亚斯领悟了这层道理。

她微微点点头，双眼依旧空洞。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但这样是不行的。我认为只顾及自己的幸福是不对的。」

马谛亚斯之前一直以为，丽妲之所以会脱序，是因少年兵的死。他以为是复仇心切，才让她开始进行高压统治。

然而实际上，事情并非如此单纯。

她心中恐怕正背负着过度的责任感──认为是自己让马谛亚斯变得自私自利，进而导致悲剧发生。因此，「根绝一切的利己主义」这个强迫观念，才会渐渐在她心底根深柢固。

丽妲不允许任何的利己主义。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甚至否定了亲生父亲留下自己的孩子、逃避现实自杀的行为。

马谛亚斯怎么会忘了这一点呢？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对的。」

马谛亚斯承认。

「我不应该回来这座城镇。就连『想来这里』这个想法本身都是种错误。我应该一边祈祷着你平安无事，一边在避难处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我承认我错了。」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马上解散组织，全员向军团投降。」

「这我办不到。」

马谛亚斯摇头。

不论如何，他该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为你现在的想法完全正确。正因为我是造成一切的原因，所以更该亲自阻止你继续脱序下去。我认为这才是我该做的补偿措施。」

「我没有错。」

她拔出第二把剑，尖端指向马谛亚斯。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我要让这里变成一个不会再发生那些意外的地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你不应该把所有人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而是必须想办法和内地取得联络，赶紧带大家避难才对！」

「他们早就已经弃我们于不顾了。」

「没这回事。他们只是不清楚这里的现况而已。」

「你又知道了？」

马谛亚斯离开菲鲁托区，至今早已过了半年以上。他确实不敢保证自己现在仍清楚地掌握了内地的现状。

「总之，让这座城镇处在完全孤立的状态下继续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夜间采集能获得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应付！」

「取得粮食的途径不只有采集，现在我们也开始栽种作物了，而且城墙里也──」

「所以呢？有多少人能进行栽种？又能种出多少粮食？」

马谛亚斯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经历。

在森林里遭受巨人袭击，逃到河里，但最后却还是被抓住。要是贝伦哈尔特没出现，他现在早就被吃了。

「在墙外栽种植物，简直是异想天开。我前不久就在离城镇不远处的外面受到奇行种袭击。强制居民做出这么危险的行为，就是你口中的『更好的世界』？」

「抱歉，我已经受够了。」

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背后。

同时，耳边也出现瓦斯喷发的声音。

马谛亚斯右侧下方处有个物体快速通过，直接朝着丽妲飞去。

丽妲挥剑。

尖锐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听见略显低沉、如硬物发出的声音。

黑色的物体撞上墙面弹开，落在狭窄的通道上。是立体机动装置的锚。铁丝歪歪扭扭地往后方延伸，看来应该是亚嫚达射出了锚。

「你快逃。」

亚嫚达说道。

「可是──」

马谛亚斯正准备回头，左肩的衣服立刻被用力地扯住。

他失去平衡，身体朝着水面倾斜。

「呃……？」

亚嫚达把他扯入水中。

石壁、丽妲以及亚嫚达的身影愈来愈远。

她们两人都握好了武器，针锋相对。

亚嫚达卷回刚才射出的锚，同时射出另一个锚，不仅如此，她还紧追在锚的后头，逼近丽妲。

这是马谛亚斯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

他背部朝下，落入蓄水池里。

一瞬间，心脏彷佛快冻结了。池水比深夜的河水冰冷多了。

身体慢慢下沉。好暗。什么也看不见。根本搞不清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他几乎陷入错觉，好像自己被一个形状不固定的黑色怪物给吞没了一样。

若是平日的马谛亚斯，此时早已陷入了恐慌状态。

但现在，他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样。

是生是死，不构成任何问题。

丽妲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点。

她的心像冰一样坚硬、寒冷。要溶化这颗心，恐怕并不容易。在这里说服她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可是，马谛亚斯也不能把一切交给时间解决。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居民被迫到墙外进行夜间采集，而且还被迫活在遭到严苛监视、畏惧告密的生活之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采取具体行动。

首要之务，就是必须让她停止支配城镇。

强制性地阻止她继续统治。

不知何时，马谛亚斯的身体浮了上来。

他的脸冒出水面。

视线的落点处，丽妲与亚嫚达正激烈地短兵相接。

后者似乎相当擅长使用立体机动装置。亚嫚达单手刺出长剑，另一手则不断地射出、卷回锚。她采取的战术是──只要两人稍微拉开距离，她就射击出锚，并趁对手把注意力放在锚上时，赶紧踏稳脚步送出手上的剑。

而丽妲恰巧相反，她好像比较擅长用剑。只见她动作自如地操控着两把剑，勉强化解亚嫚达的攻击。

「总共有四个出入口，你从远一点的出入口出去！」

亚嫚达拿剑挡在脸前，一边接下丽妲的攻击，一边表示。

出入口有四个。换句话说，蓄水池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通往地面的阶梯，马谛亚斯只要朝着其中一个前进就行了。

「我知道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马谛亚斯就算出手协助，也帮不上任何忙。坚持要和亚嫚达一起逃走，更是再幼稚不过的想法。

她说不定能战胜丽妲。如果赢了，她就能平安无事地逃跑；但要是输了，她就会被丽妲逮捕。要是亚嫚达真的被抓住……马谛亚斯就得立即麻烦贝伦哈尔特采取行动。

他只能祈祷两位女孩都不要身负重伤。

丽妲用剑猛推着对方的剑……她忽然解除了剑刃与剑柄间的连结，离开剑柄的剑刃在空中飞舞，而亚嫚达的剑则扫过丽妲头顶。

丽妲快速把剑柄插回腰间，接上新的剑刃，接着顺势由下而上高高挥起。

亚嫚达往后一跳，闪过攻击。

耳边响起锚的射出声。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马谛亚斯马上用力拨水前进，同时把头沉入水中。

锚与铁丝通过他的头上，落入水面，使得水中冒出气泡，然后又笔直地被收回装置里。

丽妲的目标不是亚嫚达，而是马谛亚斯。

为了换气，马谛亚斯浮上水面。

「就算你现在逃了，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抓到你！」

丽妲仍望着前方，开口放话。

马谛亚斯没有回应，一口气深深潜入水中。

他开始朝着丽妲与亚嫚达所站平台的反方向墙面游去。

好困难。他根本不知道正确的游泳方法，但还是忍耐着喘不过气的痛苦，持续前进。

这里如此漆黑，即使从上面往下望，应该也不晓得马谛亚斯究竟在哪里。

才这么一想，旁边马上斜斜地射来锚与铁丝。丽妲再次射出了锚，也就是说，就算看不到马谛亚斯，她还是能大致推估出他的位置。

马谛亚斯终于憋不住气了。

这时，指尖碰到了一个坚硬且略显湿滑的物体。应该是石柱吧。

纵使从手指传来的触感有点噁心，他还是逮住这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绕到柱子另一侧，往上浮出水面。

头一离开水面，他马上用力呼吸。

待在这里，就能用石柱当作掩护，一时间不须担心丽妲会直接瞄准他进行攻击。

耳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战斗仍持续进行着。

他并没有刻意试图观看战斗状况。

马谛亚斯深吸一大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一直游到下一根石柱后，才再次把头探出水面──他就这样重复着同样的行为。

就算你现在逃了，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抓到你！

丽妲的声音在他脑内重播。

不──马谛亚斯反驳。

动手抓人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尽量抄小路，横越过半座城镇。即将抵达大市场时，他的头发与衣服几乎都乾了。

书店入口紧闭，但敲了敲门，说出暗号后，马上有伙伴为他开门。

走进店内深处，便发现抗争组织的干部全部齐聚一堂。听说是书店老板德烈克收到贝伦哈尔特得救的消息，马上召开了紧急干部会议。自马谛亚斯在开关闸门前从乔蒂手中接下立体机动装置后，现在才又再次见到她。

贝伦哈尔特本人被众人包围着，正一派悠闲地喝着热茶。虽然手铐还没拿下，但连接左右的锁链被锯断了。他似乎已洗过澡，还换上了乾净的服装，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库拉伍斯靠在后面的书架上，双手交叉于胸前。

没看到妮基，她大概还在哪里睡觉吧。说到这个，她实在很难叫醒，就算有人成功叫醒她，告诉她贝伦哈尔特已经获救了，她恐怕也只会回一句「那真是太好了耶」，然后再次进入梦乡。

伙伴们在远处围观着贝伦哈尔特。至少现在在场的成员都知道贝伦哈尔特的特别经历──前任宪兵兼犯罪者。虽然贝伦哈尔特已经大致自我介绍过了，但想必伙伴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吧。

二楼传出年轻男性的惨叫声，大概是加布利艾雷的声音。至少可以确认他还活着。

马谛亚斯脚步蹒跚，撑着书架慢慢往深处前进。

注意到马谛亚斯的身影，贝伦哈尔特将嘴唇离开杯子。

「哎呀呀，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

「你也是。」

马谛亚斯抬头看着天花板。

「他还好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是擦伤而已啊。他现在正在接受治疗呢。」

上面传来了「好痛，住手啦！他妈的混蛋！」的声音。

「听起来确实是死不了。」

贝伦哈尔特点点头。

「他真是个大惊小怪的家伙啊。」

「不嫌弃的话，请坐吧。」

老板德烈克搬来一个充当椅子的木箱。

「谢谢你。」

马谛亚斯道谢后，坐到木箱上。他再次环视聚集的干部们。

乔蒂马上有些惶恐地举起手，问道：「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亚嫚达小姐呢？」

「我听说她和马谛亚斯先生你一起逃走了……」

「我想她大概被逮捕了。」

马谛亚斯简要地说明了在地下蓄水池旁发生的事。描述时，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干部们个个表情凝重，不过没人为此大吃一惊或受到冲击。他们早就有过好几次伙伴遭捕的经验。

马谛亚斯垂下头。

「真的很抱歉。这次，我又自己一个人逃回来了。」

「干得很好啊！这个组织是你在统领的，不是吗？」

贝伦哈尔特一如往常地以戏剧性的动作指向现场。

「这是了不起的进步！依照状况做出完美的判断！半年前的你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个解决方法！」

他或许是在夸奖马谛亚斯，然而马谛亚斯心底并没觉得比较好过。

「状况果然相当严峻啊。」

德烈克说着，动手把看到的书本交换位置。

「她之前是那个女的的心腹，而那个女的是不会饶过叛徒的。」

「因为如此，亚嫚达可能会历经和他一样的可怕遭遇。」

某个人看着贝伦哈尔特，说出这番话。

「所以……」

这次换乔蒂开口了。

「我们更应该及早采取行动，不是吗？至少那位先生……」

乔蒂怯生生地偷瞄贝伦哈尔特，彷佛和自己一起坐在现场的对象是被锁链绑住的〈广场上的巨人〉似地。

「是叫贝伦哈尔特先生吧？至少这位先生现在已经来帮忙我们了。」

「确实如此。我们没办法用正常手段救出亚嫚达。贝伦哈尔特逃走后，戒备一定会变得更森严。」

一位干部发言，把头抓得沙沙作响。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选择颠覆现有体制了。这样一来，那女孩应该也能重获自由。」

那女孩──指的当然是亚嫚达。

啪哒啪哒，吵闹的脚步声从楼上接近。

连接楼梯的门敞了开来，肩上缠着布的加布利艾雷跟着现身。

「英雄凯旋归来啦！」

现场没人吭声。

加布利艾雷不满地嘟起嘴，环视众人。

「你们干嘛啊！有够不捧场的耶！我可是救出那位大叔的大功臣耶？你们好歹也该拍拍手、吹口哨或是致上感谢之词才对吧？」

「辛苦你了。」

马谛亚斯开口慰劳加布利艾雷。

「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

「亚嫚达小姐被逮捕了。」

乔蒂一脸凝重地说出这个消息。

就算是加布利艾雷，闻言表情多少收敛了些。

「是喔？」

「是的。」

乔蒂回应。

「然后，我们猜想用普通的方法救出她大概十分困难，所以刚刚在讨论是否该采取更大规模的行动。」

「只是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而已。」

德烈克一板一眼地更正，斜眼瞥向贝伦哈尔特。

「不过，我个人相当赞成这个提议。这几个月来，我们的伙伴慢慢增加，如果能一举趁着这个机会杀掉〈广场上的巨人〉，说不定可以一口气改善现况……」

「我不喜欢这个提议。」

库拉伍斯松开了原本交抱在胸前的手。

「要不要杀巨人，应该由我们来决定吧？」

乔蒂瞪大双眼。

「可是……大家不是把他救出来了吗？」

「那又怎样？杀死巨人是救出他的交换条件吗？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听到库拉伍斯的话，贝伦哈尔特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点了点头。

「对啊。我也不记得有答应过这种事耶。」

「怎么这样！」

乔蒂惊讶地大叫。

但马谛亚斯倒不怎么担心。贝伦哈尔特是个怪人，当初听到杀死〈广场上的巨人〉这个提议后，他的评论是「真是太有意思啦」。再说，库拉伍斯只是不喜欢众人那种「你们本来就应该出手协助大家」的态度罢了。

贝伦哈尔特环顾了一圈在场的干部。他相当享受那种众人朝着他投注视线的感觉──大家的眼神中充满不安、期待与紧张。

他「呼」地一声叹口气，扯开笑容。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是不愿意干这件事啦！要干的话，现在出发也行啊！」

伙伴们全都安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你。」

马谛亚斯再次道谢。

「不用谢。我在墙外也说过啦，我也很不爽军团那帮人。我这个人啊，可是比谁都重视『尊重』这两个字。他们根本不懂得尊重人！」

「是的。」

「那么，各位……」

德烈克站起身。

「我们就借助贝伦哈尔特先生的力量杀死〈广场上的巨人〉。达成任务后，请各位呼吁各个地区的居民，请大家一同起义。没问题吧？」

「我好希望能早点开始采取行动！」

乔蒂激动得连胸口都染上些许血色。

其他干部也同样眼睛一亮，看来并没有人反对这个计划。库拉伍斯再次不高兴地交叉起双手，不过他最后应该也会出手协助才对。

「喂，各位！好像有人来了！」

加布利艾雷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巴前。

所有人瞬间噤声。

确实有人正在敲着外头的大门──一下，隔了好一会儿，又响了三下。再过一小段时间，又敲了一下。是伙伴间的暗号。

「我去开门。」

机伶的乔蒂率先起身，匆忙穿过书架间。

先是听到开门声，接着马上看到她带着妮基回来。

马谛亚斯原本打算赶紧向妮基说明计划，但一看到妮基的表情，便闭上了嘴。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平时散发出的那种飘忽不定气质。

「过来这里的路上，我听说……」

她低头看着堆在地上的书本，垂下肩膀。

「惯例的公开处刑，将在今天下午临时举行。亚嫚达要被巨人给吃了。」

下午5点。

刺眼的夕阳照耀着，马谛亚斯等人在群众中屏息以待。

大约10小时前，他们听了妮基的报告。贝伦哈尔特马上用宏亮的声音表示：「这样正好！这是个大好机会！」

「如果能在公开处刑的当下杀死巨人，军团肯定会权威尽失！不会再有人害怕士兵！我本来就在想，既然要大干一场，最好能在众目睽睽下完成。这样效果会更好啊！」

马谛亚斯虽然明白贝伦哈尔特的意思，可是在公开处刑时动手实在有点太过火了。如果真在那么多人聚集的地方下手，恐怕──

「居民说不定会遭殃。」

「你们原本就打算鼓吹居民起义，不是吗？不管怎样，想要不流血就颠覆体制，是不可能的！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摆出乖乖牌的样子啦！」

「但这样实在太匆促了！」

「只要有大家的协助，总能办成的！城镇里不是到处都有你们的革命同志吗？我听说现在数量不少，好像有一百人？还是两百人？不管有多少，时间有些匆促反而刚好啊！」

「这很明显是个圈套。丽妲在邀请我们上钩！」

「是圈套又怎样？只要小心别中计就好啦！」

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大量的居民。前后左右都被人包围，光是站着就快喘不过气了。

每位居民都拼命探出身子、伸直背脊、眯起眼睛，希望能够找到更好的位置观摩处刑。虽然没什么人在交谈，但马谛亚斯知道他们非常兴奋。

这个城市病了，马谛亚斯再次认清这个事实。

居民平时虽然对于告密和逮捕提心吊胆，却热衷于观看公开处刑。他们或许是藉此让自己感到安心，让自己深深体认──我还安然无恙。

一如往常，只有区公所前那片半圆形空间是空着的，〈广场上的巨人〉就盘坐在中间。他的表情依旧看起来满是忧郁。纵使巨人坐在地上，仍有区公所的两层楼那么高。

他的脖子、身体、手臂、脚都缠着粗粗的锁链，链条往周围辐射延伸，连接着一个个造型类似开关闸门轮轴装置的机关；每个装置都用桩牢牢固定在广场地面上，数量合计至少有二十到三十个左右。有些士兵在装置旁待命，另一些则负责其他事情。

巨人前方搭建了一个木制的看台，最顶部连通着区公所三楼的露台──那就是恶名昭彰的处刑台。

丽妲与下属还没现身。区公所的窗帘紧闭。

不过他们马上就会出现了。

带着亚嫚达。

为了杀害亚嫚达。

士兵刻意到处宣传这次的「临时公开处刑」，想必是为了引诱出马谛亚斯一行人到场；就算抗争组织的成员没来，公开处死体制内部的背叛者，也能够在大众心中彻底留下阴影，让军团的支配权更加无法撼动。换句话说，这项计划绝对不会失败。

「真紧张啊！」

贝伦哈尔特在群众中举起双手，转动自己的手腕。他的手铐早已解下，多亏协助组织的工匠们用尽各种方法。为了伪装身分，他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胡子也刮掉了，不过看过他的人看到他，说不定还是认得出来。

「我倒不觉得你看起来很紧张。」

应该说，现场唯一不紧张的人，就是贝伦哈尔特吧。他的大衣下藏着立体机动装置以及特别设计的剑。

人潮一直蔓延到20公尺外。

如果可以，马谛亚斯希望能再更靠近巨人一点，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被驻扎军团的成员发现。

马谛亚斯向贝伦哈尔特开口：

「先后顺序都清楚了吗？」

「你以为我是谁啊？」

「大叔，你信心满满喔！」

从刚才开始，加布利艾雷就小心翼翼地不断观察左右。配置位置为加布利艾雷站在马谛亚斯右侧，贝伦哈尔特则站在两人背后。

丽妲一现身，他们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首先由马谛亚斯与加布利艾雷强行推开周围的民众，确保空间；接着贝伦哈尔特飞跳起身，以马谛亚斯的身体为跳板，朝着〈广场上的巨人〉射出锚；然后顺势横越过半空中，出手攻击巨人。

同一时间，广场各处的抗争组织成员也会动手袭击监视的士兵，并且在群众中握起长枪，主动射击在建筑物上拿着枪枝的狙击兵。这么做，可以防止贝伦哈尔特和巨人一起沦落为乱枪的枪靶。

如果贝伦哈尔特顺利解决掉巨人，接下来就轮到马谛亚斯上阵了。

他必须前进到广场中央，呼吁群众揭竿起义。虽然他不擅长在众人前发表言论，但这个任务实在无法交到别人手上。

当然，丽妲一定会用尽全力阻挠他们，因此他们必须确实封锁住丽妲的行动。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请多位伙伴使用长枪，负责狙击丽妲。

就结果来说，她可能会受伤，甚至可能丧命。对马谛亚斯来说，丽妲受伤比自己负伤还教人感到痛苦，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得贯彻这个任务。

丽妲在追捕马谛亚斯时，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大叔，下次也教我怎么使用这个东西喔！」

加布利艾雷砰砰地用力拍响贝伦哈尔特的背部。贝伦哈尔特的大衣下，藏着立体机动装置。

「没问题！不过啊，你别再叫我大叔啦！」

「可是大叔就是大叔嘛！」

「这称呼不太优雅。」

「你没有你想的那么优雅啦！」

「哦？你倒是挺敢讲的嘛！那教你使用立体机动装置这件事……我可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丽妲他们一直不出现耶。」

马谛亚斯说着，抬头望向区公所。

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好一阵子了，然而窗户上的窗帘却连晃也没晃半下。

一瞬间，马谛亚斯忍不住冲动地想要乾脆直接实行计划，但他马上改变想法。他们必须当着丽妲的面杀了巨人，这样才能让民众不再恐惧丽妲，同时也能让丽妲切实地感受到居民强烈的愤怒与哀伤。

但是，最重要的主角丽妲却迟迟不现身。

刺眼的阳光开始转弱，居民的交头接耳声开始扩大。

「到底怎么了……？」

「什么东西怎么了？」

加布利艾雷皱起眉头，粗鲁地抹掉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会不会是计划泄漏出去了？」

「就叫你放心了嘛！你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担心个不停！」

「或许吧……」

话才说完，后面接连传来语带疑惑的声音。

「喂！」

「怎么了……？」

马谛亚斯反射性地回过头，就看到贝伦哈尔特瞪大双眼，弓起胸膛，踮着脚尖浑身发抖。他的双手下垂，不自然地直直伸长。

周围的民众一脸噁心地盯着他，并且纷纷后退，极力与贝伦哈尔特保持距离。

「贝伦哈尔特大哥？」

马谛亚斯才伸出手，又忍不住缩了回来。

贝伦哈尔特的身体剧烈抖动，上半身弯得像把弓，脸部肌肉抽搐，看起来简直像是在笑。马谛亚斯开口呼唤，但他却没有回应。他张着嘴，从喉头深处不停发出类似呕吐的声音。

他的额头冒出黏答答的冷汗，反射着夕阳的光线。接着他的身体严重后倾，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人类会有的正常动作，往后慢慢倒下。

「贝伦哈尔特大哥!?」

这次马谛亚斯总算踏出脚步，试图抓住贝伦哈尔特逐渐远去的上半身，可是却差那么一点，没有构着。

健壮有力的犯罪者，正面朝上地倒了下去。他完全没做出防备姿势，就这样缓缓沉向地面。

后脑勺猛力撞上石板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贝伦哈尔特依旧不停地抽搐，身体转为横向。后脑勺冒出鲜血，嘴里流出唾液。

原本待在近处的居民发出尖叫，飞跳闪开。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忽然这样!?」

马谛亚斯弯下身子，抓住贝伦哈尔特的肩膀，想让他恢复仰躺的姿势，但剧烈的抽搐弹开了马谛亚斯的手指。

贝伦哈尔特嘴里飞溅出白沫。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发出一种不像是人类会有的嚎叫声，宛如野兽般。

「终于奏效啦？」

加布利艾雷不满的声音从头上落下。

马谛亚斯扭过脖子，抬头看着他的脸。

「快叫人来！想办法救救他啊！」

「我才不要咧。」

加布利艾雷说着，从胸前取出一个约指节大小的小瓶子。他似乎是用皮绳把瓶子挂在脖子上。

「加布利艾雷？」

「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全部都用掉比较好啊？」

他举起小瓶子，让它曝晒在阳光下。瓶中的内容物大概还剩下一半。

「不过啊，那样就会被发现啦！」

那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对贝伦哈尔特身上出现的变化一点也不惊讶？

「对了，我要先完成一件事。」

加布利艾雷也弯下身，动作随便地抓住贝伦哈尔特的大衣，把他整个人拉上前。原本藏在衣服下的立体机动装置以及剑鞘立刻暴露在夕阳下。

「我得先把这东西拿走才行。多提防点总是好的嘛！」

加布利艾雷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把短刀，他灵巧地用那把刀慢慢割断了固定立体机动装置的皮绳。

砰咚。沉重的声音响起，立体机动装置应声掉到石板路面上。

不知不觉间，贝伦哈尔特的抽搐动作变小，然后慢慢只剩下微弱的抽动；几乎震慑灵魂的叫喊声也停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谛亚斯总算挤出这个问句。

就在此时，居民当中走来几位体格壮硕的男人。他们绕到马谛亚斯背后，从他的左右两侧伸出手臂。

接着男人们扯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贝伦哈尔特的身旁拖开。

由于实在太痛了，马谛亚斯忍不住小声闷哼。

莫名其妙。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反抗，但脑中实在太过混乱，使得他几乎忘了该怎么活动自己的手脚。

「哎呀，就是这么一回事啰！」

加布利艾雷的声音，让马谛亚斯再次回过头。

此时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谛亚斯怎么想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才说完，马谛亚斯马上发现。

变化不仅仅出现在他的周遭，广场各处都发生了异变。

耳边能听见惨叫声、叫骂声。人们好像打起群架来了。话虽如此，每个骚动的中心点，似乎都形成了数名男女包围一两位男女的局面。

「那是……组织的……？」

「是啊。他们一口气被逮捕啦！」

「为什么……？」

「因为我偷偷把成员的长相以及配置位置泄漏出去啦！你问这不是废话吗？」

马谛亚斯在左右两边的男人压制下，被迫转向右方。

视线角落出现两名壮硕的男人，他们抓住贝伦哈尔特的大衣，让他在地面上拖行。贝伦哈尔特的身体仍保持反弓的姿势，不过抽搐已经完全止住；那张比从前更为削瘦、凹陷的脸庞上，依旧挂着那副诡异的僵硬笑容。

从大衣的缝隙中，马谛亚斯瞥见了他下半身股间的位置湿湿的，衣服被染成深色，看来贝伦哈尔特似乎是失禁了。

这个瞬间，马谛亚斯没由来地意识到──贝伦哈尔特死了。

拖行着贝伦哈尔特的壮硕男人威吓周遭的众人，粗鲁地拨开人潮。

「我们是驻扎军团！让开！」

马谛亚斯也被人拧住手腕，被迫踏步前进。

他的脸撞上居民的肩膀、背脊，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混乱与困惑的感觉压过了其他知觉。

加布利艾雷好像也跟在后头。

他穿过充满疑惑的人群间。

慢慢接近由锁链固定住的〈广场上的巨人〉。

终于他来到人墙尽头处──区公所正前方的空间。〈广场上的巨人〉周围是一群负责控制锁链缠卷装置的士兵，他们一脸紧张地盯着马谛亚斯与贝伦哈尔特。

马谛亚斯在男人们的催促下继续踏步，同时扭过头。

「你背叛了我们？你不站在我们这边，反而选择了丽妲……？」

「事情和你说的有点不一样耶。」

加布利艾雷的手交叉在脑袋后。

「我本来就没有选择跟随你们啊！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我打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们？所以啊，我可没有背叛你们喔！」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的身分就是丽妲的手下？」

「也不对。不好意思喔，状况有点复杂啦！」

加布利艾雷抬起视线。

马谛亚斯也跟着转过头。

看台上的士兵整齐划一地排列着，丽妲就站在正中央，后面则是被士兵固定住的亚嫚达。他们是何时出现的？

丽妲用令人读不出情绪的眼神俯视着马谛亚斯。毋庸置疑的是，她早已掌握了现场发生的所有事。

士兵们逼迫马谛亚斯往看台方向前进，他们经过〈广场上的巨人〉旁边。距离极近，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巨人。马谛亚斯感觉到巨人特有的体温，还听到他的呼吸声。

几乎到达看台正下方后，丽妲的身影从马谛亚斯的视线里消失。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决定大发慈悲破例告诉你一些事！」

加布利艾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马谛亚斯被士兵扯着手臂，再次被迫向前。他们通过看台旁，穿过左右站着士兵的入口处，进入略显幽暗、沁凉的区公所内。

群众的嘈杂声忽然远去。

「我之前说我出身于一个小村落，是骗你们的！还有我『半年来都独自在外逃窜』这件事，也是谎言！」

怎么可能？

实际上，加布利艾雷真的知道「白天能躲过巨人的地方」。马谛亚斯还和他一起在悬崖的裂缝中躲了整整一天，不是吗？

「马弄丢了倒是真的啦！但那匹马不是在外地找到的，而是我本来就有的。你完完全全被我骗了吧？」

马谛亚斯被带上了阶梯。

回过神，才发现周围的人数锐减。贝伦哈尔特不知道被拖到哪里去了。

马谛亚斯和加布利艾雷一起爬着楼梯，过程中加布利艾雷仍不停地继续说着：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菲鲁托区的公务员！虽然我年纪尚轻，但靠着老爸提供的门路，还算过得去啦！你也来自于有钱人家，对吧？我听书店老板说啦！这样的话，你应该多少能理解我的立场吧？」

他真的是公务员？

换句话说，他和国王政府也有关系啰？

如果真是这样，他到底在这里干嘛？

「依照事情的发展顺序来讲的话……三个月前，你的伙伴来到了菲鲁托区。」

没错，抗争组织派了贾拉多前往菲鲁托区，希望能向政府报告昆坦区的现况，请求对方尽快派救援部队过来。

「然后啊，我们当然很头痛啦！毕竟我们一直以为昆坦区的人早就全灭了！说真的，就算昆坦区派人来求救，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啦。我们一样面临粮食短缺问题，状况麻烦得很。」

「那贾拉多他……？」

「嗯？」

「我们派遣过去的老人，一位体格健壮的老先生。」

「哦！你是问我那个老头怎么了吗？」

看样子，加布利艾雷当初有直接与贾拉多对谈过。

「大概被送进牢里了吧？也有可能早就被杀了。」

「为什么……？」

「有很多昆坦区的难民跑来我们菲鲁托区啊！要是散布些有的没有的消息，会变得很麻烦耶！刚才我也说啦，菲鲁托区一样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姑且不论现在状况怎样，但可以肯定将来一定不够的。要我们拯救昆坦区的民众，把他们都带到菲鲁托区，那还得了！」

「所以……」

所以你们杀了贾拉多？

这到底算什么。

楼梯到此戛然而止，他们抵达三楼了。

马谛亚斯再次被迫在走廊上前进。接着男人们命令他站到一个大型木门前。

「好啦，回归正题。」

加布利艾雷对看守的士兵略为点头，再次转向马谛亚斯。

「总之，菲鲁托区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先来看看昆坦区的现况如何，确认老头子说的话是真是假。于是，就派我上场啰！没办法，谁教我那么优秀！脑袋聪明，体力又好，还非常懂得随机应变、做出最适当的判断！」

看守的士兵敲了敲门，向里面喊了声「人到了！」。

门马上往走廊的方向敞开。

「事实上，我从菲鲁托区出发……在几乎快抵达昆坦区时，马因为受伤而突然倒下。那时候当然也很焦急，但我刚才也说过了，毕竟我是个优秀的人，马上就冷静下来啰！我就躲在跟你提过的悬崖裂缝中度过了白天，然后朝着果树园前进。」

「然后，晚上你刚好遇到了库拉伍斯他们？」

「就是这么一回事！」

看守士兵走近马谛亚斯身旁。

两名刚才佯装成普通民众的士兵硬扯着马谛亚斯，进入房间内。

里头摆着收纳资料的书架、写字桌、迎宾用的椅子与桌子等家具。看起来跟父亲尤格的书斋有些相似。

他横越过房间，穿过窗户。

明亮的光线让他不禁眯起双眼。这里的风比下面要强，正前方有一个露台，连接着看台顶端部分。丽妲就站在看台正中央，从并列的士兵之间，回过头盯着马谛亚斯。

亚嫚达的手好像被绑在背后，因为被士兵挡住，看不到亚嫚达的脸庞。不过，马谛亚斯能轻易想像，她现在一定一脸不悦。

隔着马谛亚斯的肩膀，加布利艾雷向丽妲开口：

「我把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啦！应该无所谓吧？」

「无所谓。」

士兵们推着马谛亚斯的背，逼他前进。居民们抬头仰望着上面的动静。

底下的骚动已经大致平息。各处都能看到有士兵压制住抗争组织的成员，并把他们带到群众外。

丽妲瞄了瞄加布利艾雷，表示：

「我和他大概在两个星期前就认识了。他说他是从外面来的，还说他和你们抗争组织待在一起……总之，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毕竟我和她的利害一致嘛！我们──菲鲁托区根本就无法再收容难民啦，可是你们这些抗争组织的家伙却想离开这个城镇。不过啊，那位大姊认为所有民众都应该留在这座城镇里才对。」

所以，加布利艾雷才会偷偷向丽妲告密抗争组织的企图？

「但是，我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我拜托加布利艾雷继续在你们的组织里当间谍，麻烦他调查干部名单、秘密基地的位置、下一步的计划等等。」

「当间谍的过程中，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如果只是想逮捕干部，随时都能达成目标。不过，只有这样毫无意义。我必须一网打尽，让多一点居民晓得做坏事是划不来的。」

马谛亚斯不太赞成「坏事」这个说法，但这只是些琐碎的小细节罢了。

「所以说，丽妲，你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嘛。你知道我们试图救出贝伦哈尔特，也晓得我们准备揭竿起义。」

「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能逮捕亚嫚达。」

她瞥了身旁那位前任同事一眼，再次确认。

「我认为只要凑齐这些诱饵，你一定就会采取行动。」

看台似乎并不牢固，每当有风吹过，就会微微摇晃。不仅如此，有别于露台，看台上面没有栅栏或把手可以保护人们，从边缘往下探出身子时，一个不小心就会直接倒栽葱摔到广场的石板路上。

加布利艾雷说：

「至于那个棘手的大叔，这位大姊轻轻松松就替我解决掉啦！」

这时候，马谛亚斯终于想到了。

「是毒药！」

丽妲的父亲──正确来说应该是养父──海宁葛会调制毒药，并给予想要自杀的人。因为这件事情曝光，海宁葛才会被拉来这里，成为巨人的饲料。

丽妲大概留下了那些毒药。

然后收下毒药的加布利艾雷，悄悄把毒混入贝伦哈尔特的餐点里……

「太过分了……」

贝伦哈尔特就这样白白送死了。

他连半点实力都没发挥到，就这样遭掺有毒物的食物给杀了。

「为什么──」

马谛亚斯逼近丽妲。

然而，他却连半公尺都前进不了。士兵们阻止了他，更加用力地掐住他的手臂。疼痛的感觉直冲马谛亚斯脑门。

就算如此，他还是不禁问丽妲：

「为什么你愿意和他合作？」

「你问我为什么？」

「菲鲁托区准备抛下昆坦区不管，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死活。照理说你应该无法原谅他们这种自私的行为才对啊！」

「我确实无法原谅他们。但是，就算所有人一举涌入菲鲁托区，问题也无法解决，那样只会徒增牺牲者。城镇居民的安危，比我个人的情感重要多了。」

「所以我们达成协议啦！」

加布利艾雷接着说道。

「从今以后，昆坦区不再受到国王政府的管辖干涉，国王政府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我将回到菲鲁托区！这就是我们的协议。」

「怎么能这样！」

「想要把这里打造成世外桃源」的想法，已经完全占据她的脑海了。如果事情无法如愿，她的心或许会因此而失衡。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我今天早上也说过了，只待在城墙里，人们根本活不下去！」

「我也会运用外面的资源。」

「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

「事实正好相反。总有一天大家会习惯的。我会让所有人习惯的。」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

「你就承认我是对的吧。」

丽妲用眼神向士兵打了个暗号。

他们从左右抓住马谛亚斯的手肘，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往前进。

排列在丽妲旁边的士兵空出一个位置。

马谛亚斯不停被推着向前，穿过众人，来到看台边缘。

视野变得更宽阔了。

居民围成一个大圈，〈广场上的巨人〉就坐在中央，刚好位在马谛亚斯的斜下方。

巨人缓缓抬起脸，捆住他脖子的锁链发出尖锐的声响。

他一脸忧郁。

「事情就像我说的一样。不会有救援者的，没有人会对我们伸出援手。」

「是没错，可是……」

马谛亚斯想与丽妲四目相交，但士兵却不让他如愿。

他只能面对巨人。

他和巨人距离不到3公尺。

丽妲对一旁的士兵微微点头。

「永别了。」

背后响起脚步声，一位士兵走到马谛亚斯身旁。

士兵在面前高举起白色的纸张。

「这位男子，马谛亚斯‧克拉玛──」

他一一宣布马谛亚斯的罪状。

为了窃盗而闯入民宅、杀害士兵、伪装身分参加夜间采集、迫使本来该参加夜间采集的人无法参加、协助犯罪者脱逃、擅闯禁止进入的场所、聚众试图打乱治安、私藏枪械武器……

数不清的罪状。

〈广场上的巨人〉用几乎与婴儿头部差不多大的双眼盯着马谛亚斯，双手牢牢地左右撑在地面上。感觉他的腰部好像比刚才抬高了一点。

他大概是晓得快要可以吃人了吧。

士兵的罪状宣告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居民们抬起头，但没人救得了马谛亚斯。

马谛亚斯即将丧命。

死于丽妲之手。

实在教人遗憾。

他希望至少在最后一刻能听听她柔和的声音，而不是年轻士兵紧绷的声音。

马谛亚斯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居民的脸纷纷转向另一个地方。从马谛亚斯的位置看去，居民望的方向是左边，也就是城镇的南边。

也许他们差不多觉得腻了吧。这个动作的意思可能是──快点把那个男的丢下来，让巨人　怎么可能。

一个小型巨人在玛利亚之墙上走着，逐渐朝城镇逼近。

广场各处爆发出惨叫声。

人们蜂拥至北边的马路上。群众间互相推挤、扯拉衣服、还有人被绊倒，争先恐后的人们接连倒下，被紧跟在后的人踩踏过，也有人爬到其他人身上想以之当作踏脚石，惨叫与怒吼交杂响起。

所幸现场没有小孩──毕竟没有父母会带自己的孩子来观看巨人吃人的画面。然而，在场的老人和没有力气的女人都被其他居民无情地推开、撞倒、踢倒，遭到舍弃。

出现的巨人只有一个──马谛亚斯才这么想时，马上又出现了第二个。由于巨人站在高达50公尺的墙上，所以乍看之下感觉好像很小，但事实上他们的身高肯定超过3公尺。只要和墙上设置的炮台作比较，马上就会明白这个事实。

先出现的那个巨人被用来移动炮台的轨道绊倒，脚步一个踉跄，慌张地挥动着双手。

「准备武器和立体机动装置。」

亚嫚达冰冷的声音响起。

吃了他！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会一起看往同一个方向呢？大家应该没事先约好要这么做吧？如果有的话，那马谛亚斯应该也会有所耳闻才对啊。

慢慢出现了交头接耳的声音。

起初，只有部分居民身上出现了变化，但这变化慢慢像波浪般扩散开来，最后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把注意力转向了南边。

大量的居民指着天空，发出叫喊声，表情僵硬──

马谛亚斯跟着转过头。

看台上的士兵也将身子转向南侧，抬头看着眼前的景象。

远处，包围城镇的墙壁上方，出现了一团小小的黑色物体。

物体慢慢地变大，化为人脸，接着能清楚辨识出赤裸的肩膀与胸膛。无止无尽朝南边延展的城墙上，似乎有个全裸的男人正在行走。

是不是有精神异常者躲过士兵的耳目，爬到了墙上？还是有士兵发疯了脱掉衣服？

不，都不是。

「巨人……」

马谛亚斯不禁低声呢喃。

站在看台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士兵们呆若木鸡，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这一点，丽妲也一样，只见她脸色苍白，双臂半张开，身体微微发抖。

「现在不是处理行刑还有反叛这些小事的时候了！会用立体机动装置的人，快点赶过去！其他人也立刻去疏散居民！」

「他、他们过来了！」

一位士兵盯着墙上，呻吟似地说道。

「他们从被打烂的街区爬上墙壁，沿着城墙走过来了……」

要上下城墙，基本上必须靠着起重滑车、绳索还有缆车。不过，也有些城镇会设置楼梯，巨人们可能就是利用楼梯爬上来的。

恐怕任何人都没想过「巨人会沿着城墙进入其他地区」吧。巨人根本没有智能。这两个巨人大概是在这半年间，偶然爬上了城墙，为了找寻人类而四处晃荡，不知不觉来到了昆坦区。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

亚嫚达斩钉截铁地说。

「丽妲，快下令要众人行动啊！」

「啊、嗯……」

她无法从南边的墙上抽开视线。

率先出现的巨人改变了方向，转往西边，踏上围绕城镇的圆形城墙上。他行进的方向上，排列着一座座的炮台，炮台旁可以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

是士兵们。

「那家伙很难搞啊！」

加布利艾雷的声音也在发颤。

墙上的士兵似乎吓得呆站在原地，即便巨人已经慢慢靠近，他们还是一步也没移动。

巨人伸出手臂。

长长的手指包覆住一位士兵的头颅，轻易地把他捏烂。

被鲜血喷溅到的其余士兵总算回过神来，一边发出惨叫，一边四处逃窜。他们已经连半点战斗能力都没有了。

其中一名士兵因为过度惊吓而脑袋混乱，竟搞错了前进的方向，在墙边脚滑了一下，就这样挥舞着双臂掉下城墙，长枪也飞离了他的手中。这位士兵没有装备立体机动装置，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拯救他继续坠落。

马谛亚斯原本打算撇开视线，但又慌慌张张地转回双眼。

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吞了口唾液。

广场四处再次传来惨叫。

墙壁上，又出现了新的巨人。这次的巨人比刚才那两个还要巨大，差不多接近7公尺级。

城墙顶端处的宽度约5公尺，正常来想，10公尺级以下的巨人应该都能毫无窒碍地在上面走动。

7公尺级的巨人在城墙边缘停下脚步，环视着在他脚下展开的街区。由于他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因此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令人无法置信的是，那个巨人就这样随意地翻过城墙。他伸开双臂，长发逆风竖立，以脚朝下地往街道上落下。

50公尺毕竟还是太高了，他应该不可能毫发无伤。

一如预料，传来了宛如炮弹爆炸的巨响。

落下地点的建筑物屋顶粉碎，粉尘与蒸气冒起，看起来就像一团积云。蒸气来自于巨人的伤口，换言之，坠落造成的冲击让巨人严重负伤。他全身的骨头大概都碎了，皮肤也千疮百孔吧。

皮绽肉开，变成了肉块与肉末……

这时候，马谛亚斯忽然想起──

除非削掉巨人后颈的肉，否则他不会死。

此时在粉尘与蒸气中，那个巨人的肉体恐怕正急速地再生着。

「居然有那么多……！」

有人发出了沙哑的嘟哝声。

马谛亚斯刚才的注意力全被粉尘与蒸气吸引走了。

定睛一看，墙上又出现了好多个巨人。有削瘦的巨人、肚子异常凸出的巨人、O型腿的巨人、驼背的巨人……诸如此类各式各样的巨人。体型约3公尺到7公尺不等。每个巨人都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往这里前进。

然后……

当中有一个蓬头乱发、发长及胸的巨人，头部向下地倒栽，越过城墙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加布利艾雷双脚发颤，抓住一旁士兵的肩膀。

下一个巨人横倒着，接着下一个巨人则抱着膝盖，然后再下一个如展翅般张开双臂。

巨人以不同的姿势，毫不犹豫地……甚至宛如理所当然地，从墙上往下跳。

简直就像是集体自杀。

轰然声接连响起，不断冒起粉尘与蒸气形成的云朵，包围住城镇。街道南端渐渐被一整片的白色覆盖。

「丽妲！」

听到亚嫚达尖锐的叫声，丽妲不禁身体一震。

视线下方，广场上胡乱推挤的避难人潮未曾停歇，大多数的居民皆已陷入恐慌。人群中央的〈广场上的巨人〉左右摆动着头部，试图站起来，却又被锁链扯住，只能一脸忧郁地看着逃窜的民众。

丽妲深吸一口气，一秒……她不过只短短闭上双眼一秒钟，马上再度睁开。

「给亚嫚达武器！让全体居民聚集到东侧门前！别忘了准备马匹与粮食！」

「我、我们要……舍弃这个城镇？」

其中一名士兵表情惊愕地问。

丽妲撇开视线。

「是啊。如果他们只会出现这么一次，那或许还有胜算。但是……」

「但是未来说不定会出现今天的十倍数量，甚至是百倍。没人敢说之后不会发生这种事。」

亚嫚达接着补充，然后她转过身子，把被绑住的手腕朝向士兵。意思应该是要士兵立刻解开她手上的绳子。

士兵们急急忙忙出手协助她。

亚嫚达微微皱眉，表示：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现在下的决策也许充满危险，不过……」

丽妲紧握住剑柄，拳头上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全体居民现在徒步朝菲鲁托区前进！」

「你……」

加布利艾雷插嘴。

「你说这什么自私的鬼话啊！我不是早就叫你们别过来了吗!?」

「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丽妲拔剑。

「只能麻烦你们收容我们了。我不会让你阻挠我的决策。」

「你是白痴吗？现在才傍晚耶!?外面还有巨人喔！你们会被袭击耶!?就算等半夜再出发，半天的时间是到不了菲鲁托区的！」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就算有可能全灭……这样对你们这些国王政府的人来说不是刚好吗？我们全灭的话，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不要逼我说出事实嘛……再说，万一你们真的顺利抵达……」

「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马谛亚斯想要咽下口水，却办不到。他的嘴里乾得不得了。

丽妲决定舍去这半年来构筑起来的一切。这个决定，恐怕是在她刚刚闭上眼睛那段短短的一秒钟内所下的。

为什么她办得到这些事？

为什么她会这么坚强？

她理应痛苦到浑身欲裂才对啊？正常来说，这时候她就算脑袋一片空白、停止思考，也不奇怪啊。

不，或许她脑中的思路早就停了。

她只是单纯地守着「要保护居民」这个原则，像颗小齿轮一样，机械似地在运作罢了。

「也……」

马谛亚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张开嘴，往前踏步。

都这种时候了，自然没有士兵阻止他，他能够自由地迈步走动。

「也让我帮忙吧！」

马谛亚斯看向广场。

数量众多的居民惊惶失措，连滚带爬地四处奔走、挣扎，希望尽可能离巨人远一点。

狭窄的马路入口处，有年轻女性殴打老婆婆；还有中年女性抓挠着中年男性；一位倒地的青年发出惨叫，被抱着婴儿的女性踩过。马路旁的房舍门扉一一打开，抱着大量行李的居民从里面飞跳而出，冲进逃窜的群众中。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行李被其他人抢走，人们个个怒气冲冲，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攻击其他人。

蒸气于群众上方飘着，慢慢扩散成淡淡的一片，把即将西沉的夕阳光辉反射得闪闪发亮。

「至少让我帮忙大家搬运受伤的人……」

我竟然如此无力。

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的马谛亚斯，忍不住好想哭。

「还有，希望你可以放掉我的伙伴。我想他们一定也愿意帮忙的。」

这是马谛亚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抗争组织的成员肯定甘愿牺牲自己，协助城镇中的居民顺利逃难。

「好。我明白了。」

「没时间了。」

说着，亚嫚达抬头看着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从某位士兵那里接下了立体机动装置，并大致着装完毕。

丽妲微微点头，走到看台边缘，接着倏地射出锚，往半空中一跳。

随后，在铁丝的拉扯牵引下，她的身影渐渐朝着南方道路远去。

亚嫚达与剩下的士兵也追随她离开。

没有半句感伤的发言。

他们攀附在并排建造的侧墙上，运用全身肌肉减缓冲击力道，几乎同时间再次射出锚。士兵就这样描绘出宛如闪电的轨迹，越过逃窜人群的头顶，往人群的反方向──更危险的方向前进。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内他们便展开行动，迅速得甚至令人觉得有些扫兴。

马谛亚斯伸出手臂，感觉怪怪的。没办法，因为刚刚他一直被人抓住、禁锢行动。

一旁的加布利艾雷高声大骂，焦躁地猛跺脚。猛然一看，现在看台上只剩下他和马谛亚斯两人了。

马谛亚斯推开加布利艾雷，朝着下方前进。

＊

南方的墙边，丽妲与下属持续并肩战斗着。

几分钟前，巨人便不再接二连三地往下跳，不过偶尔还是会有几个巨人突然灵机一动似地跳下来。

根本没完没了，只觉得身心俱疲。

幸好当中没出现10公尺级的巨人，这大概是唯一令人欣慰的地方。

跳下来的巨人无一例外地撞碎建筑物屋顶，穿破地板，还波及到屋墙与梁柱。每次坠落，都扬起大量粉尘，滚滚冲天而起。

撞到浑身扁塌的巨人身体开始再生，喷出蒸气──就好像几户人家正在准备餐点，或是好几个区域发生了火灾般，冒起黑烟。墙上士兵瞄准巨人射出炮弹，击中的地方同样无止无尽地喷起烟尘。

整个街区，就好像被各种色彩的积云团给包围住似的。

视线变得非常差，几乎让人睁不开双眼。眼睛不受控制地渗出泪水，慢慢滑下。

丽妲左右手各握着剑，站在通道上，咬牙切齿地抬头看着墙壁。

一切和半年前的光景极为相似。那时候为了赶跑巨人，城里的士兵也使用了炮台，房舍接连遭到破坏，地面产生无数个钵形状的孔洞。不过，当时被摧毁的全是贫民窟的违章建筑，然而现在却不是。墙壁内侧的合法建筑物暴露在炮火下，就这样被无情地炸飞。

马谛亚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巨人真的会入侵。

附近居民大多都已逃到东侧的墙边避难，眼前在动作的，要不是巨人，就是驻扎军团的士兵。

一个5公尺级的巨人正用全力快速地朝这里前进。他的肩膀很宽，黏腻的头发一直延伸到肩膀，不明所以地眯着双眼，一脸幸福的模样。那个巨人铺天盖地似地朝着丽妲伸出手臂。

丽妲调整立体机动装置的角度，往头上射出锚，把前端刺入她原本背对的建筑物屋檐中。接着她迅速操作扳机，开始缠卷铁丝，一口气飞跳到三楼的高度，穿过巨人的手臂。

巨人就这样横越过丽妲的正下方，猛力撞上建筑物墙面，发出惊人声响。

丽妲吊挂在铁丝上，全身都在晃动，不停撞上墙壁，接着弹开，再次撞上。她咬紧牙根，皱起眉头。

「团长!?」

待在附近的下属抬头望着丽妲，扯嗓大喊。

「别担心！」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开始急速下降。令人不舒服的蒸气包裹住她的身体。

巨人的手臂以诡异的姿势扭着，喷出蒸气，慢慢陷入墙面中，导致墙的一部分崩毁陷落。发生地点，正巧就在建筑物的转角处。梁柱已然完全折断，整座房屋正缓缓倾斜。

巨人从建筑物外墙中抽回伤痕累累──但正持续再生──的手臂，抬起脖子。他露出满是幸福的表情，在丽妲正下方张开大嘴。

背上窜过一阵寒意，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这哪里教人别担心啊……！」

房舍愈来愈斜，再这样下去，丽妲将变成巨人的食物。

丽妲反转手腕，从屋檐上拔出锚，故意让自己头上脚下地落向巨人脸上。

在即将遭到巨人吞噬前，她迅速张开双腿，右脚、左脚分别踩着巨人的下唇与上唇。

巨人的舌头于胯下蠢蠢欲动，不停地扭动着想要碰到她。

接着巨人闭起嘴，丽妲则抓紧这个瞬间，往半空中一跃，纵向旋转身体，朝着巨人背后落下，同时用双手挥剑，切掉巨人后颈的肉。

一瞬间，眼前再次冒起大量蒸气。

巨人失去力量，双膝跪地，头撞进泰半毁坏的建筑物中。他慢慢倒下，与建筑物融为一体。

丽妲降落到地面，在被粉尘包围前，再次射出锚，一口气移动到另一栋建筑物上。

此时，离这里约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往下跳入城镇的巨人。四层楼建筑物的屋顶被冲击力撞飞，溅起爆炸似的粉尘与蒸气。

刚才担心丽妲的那位下属开始奔跑，大概打算要打倒刚才跳下来的那位巨人吧。然而，他身上并没有配备着立体机动装置──因为他还未拥有足以驾驭立体机动装置的能力技巧，因此没把立体机动装置分配给他。

「我过去处理！你去帮忙来不及逃走的居民！」

「遵……遵命！瞭解了！」

「快点去！」

丽妲压低腰身，朝着附近建筑物的屋顶位置射出锚，手上传来锚的尖端刺入物体中的触感。同时，丽妲开始卷回铁丝，用往前扑的姿势飞向半空中。

眼看着建筑物的墙面愈来愈靠近。

她抽回锚，踢向墙面，朝着屋顶正上方跳跃前进。

眼前忽然一片开阔，街景在视线下方朝着各个方向延伸。丽妲瞄准刚才那个巨人坠落位置旁的建筑物射出锚。锚的尖端刺碎瓦后，她开始回卷铁丝，让身体逐渐靠近目标建筑物，并用浑身肌肉抵销掉冲击力，顺利降落在屋顶上。

她仔细观察眼前的建筑物。平坦的屋顶中央出现了一个大洞，洞里冒出蒸气与粉尘。掉下来的，好像是一个约3公尺级的矮小巨人。如果是这种体型，就算撞破了屋顶，恐怕也没能撞穿四楼的地板。

丽妲才想到这里，蒸气中随即浮现黑色的影子。人影的轮廓逐渐恢复清晰，重新化为巨人的头部。没错，是3公尺级的。巨人的头颅，从屋顶的大洞中冒了出来。

这个当下，巨人还没看到丽妲。

丽妲未经思考，身体便擅自迈步奔跑，朝着巨人的后脑勺拉近距离。

还差3公尺时，巨人转过头，从正面看到了丽妲。巨人头上挂着打结的黑发，还有一张疲倦想睡的脸。

丽妲啧了一声，手上一边射出锚。锚的尖端刺入巨人眉心，导致巨人的头微微后仰了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机，卷回铁丝。

巨人的头被猛然往前拉，喉头撞上屋顶大洞的边缘。丽妲的身体跟着微微浮起，慢慢朝着巨人前进。

巨人张开嘴，能清楚地看到一颗颗牙齿上的光泽。

丽妲几乎在猛然撞上巨人的前一刻拔出锚。她用力往屋顶的瓦片上一踢，让身体飞得更高，然后朝巨人头上一跳。在几乎通过巨人头顶前，她放开右手的剑，抓住巨人纠结的头发，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因惯性而前进。

丽妲放开巨人的头发，用双脚在瓦片上着地，转过身，两次挥动左手握着的剑，削下巨人后颈部的肉。

巨人的身体赫然失去力气，头部再次消失在屋顶上的大洞底部。

随后，洞穴中断断续续喷出蒸气，宛如柱子般直上云霄。

「太好了。」

以最少的劳力就葬送了巨人。这样的幸运，并不常有。

她弯下身子，捡起刚才掉落的剑。

这时候，一位士兵降落在她旁边。是一个还带点稚气的少女，但她已能确实掌控立体机动装置。「仍存活在世界上」这个事实，说明了她的实力有多么坚强。

「报、报告！」

虽然少女的目光忍不住盯着渐渐变得低矮的蒸气柱，不过还是立正站好。

「我们已经让居民聚集到东侧的开关闸门前了，同时也准备好所有能用的马车，停靠在最前方了！」

「目前准备了几台？」

「三十多台！」

虽然数量不多，但比当初估算的多了。在这种状况下还有这种数量，就该感到满足了。

「我们已经先让孩子们坐上马车了！」

下属继续报告。「让孩子优先上车」固然是丽妲的指示，但……

「没想到居民居然愿意遵照指示。」

「那是因为……」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欲言又止。可能是士兵采取了强硬的手段，逼迫居民乖乖听话吧？例如──杀了某个不听命的人，杀鸡儆猴。只是眼前的少女不敢开口报告罢了。

只要亲自到现场，就会瞭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加布利艾雷呢？」

丽妲询问。与巨人开始交战后不久，丽妲就想到一个能好好利用他的方法，而且也早就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亲近的下属。

眼前的部下猛力点点头。

「已经找到他了。现在由其他士兵拘禁着他。」

「你们有好好让他待在闸门前吧？」

「是的！」

「很好。」

身旁不远的各处，下属仍在卖力战斗。所幸，巨人看起来好像不再往下跳了。丽妲就算暂时离开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你和我一起回去闸门前。」

丽妲开始在屋顶上奔跑。她毫不犹豫地越过屋缘，飞身跳入空中，手上一边操控着立体机动装置。

锚刺入两侧建筑物偏高的位置，丽妲就像钟摆一样不停摆荡前进。身体达到顶点后，丽妲就拔出锚，卷回铁丝，再次把锚射向前方的建筑物上。她反覆进行着同样的动作，在杳无人烟的大马路上空高速移动。

眼下的居民身影渐渐愈来愈多，不久后就看到了一大群人。

开关闸门前涌入大量居民，大家挤来挤去的，吵闹不已，喧嚣声宛如地鸣般。

一如丽妲的指示，马车在开关闸门前排成一列。有些马车有布棚，有些则没有，没布棚的马车上塞满了年幼的孩子。

丽妲此刻就站在与开关闸门隔着一条马路的建筑物屋顶上。

有几位下属发现丽妲的身影，从地上、墙上用眼神向她致意。大多数的下属正在对居民下达指示，要居民冷静地排队。

丽妲忽然注意到──有不少并非穿着士兵制服的人加入了引导居民的行列中。其中几人看起来相当面熟，应该是教师工会、肉铺业者工会的成员。换句话说，这些人就是刚才遭到逮捕，但马上又基于马谛亚斯的请求被释放的抗争组织成员。

学者、书店老板，各式各样的人物……抗争组织的成员拼命四处移动，放声高喊，呼吁民众彼此守望相助。若是没有他们的协助，根本不可能顺利地让孩子优先坐上马车。

真讽刺。

丽妲一直主张要让居民永远在昆坦区生活。那些抗争组织的成员，原本应该是破坏城镇秩序的乱源。然而巨人出现在城镇中的此时此刻，竟因为有这些人的协助，城镇才得以保住秩序。大概因为这样，那位少女下属报告时才会支支吾吾吧。

也就是说，丽妲错了，马谛亚斯才是对的。

不，这个说法也不太正确。

马谛亚斯认为昆坦区应该向菲鲁托区求助，然而菲鲁托区却毫无这个打算。

两人的预想都落空了。

这个世界，远比他俩想像的还要残酷。

脚步摇晃，丽妲险些从屋顶边缘坠下。

她急忙往后退一步。

她还不能死。

她的信念还没遭到彻底否定。

并列的马车前头，也就是开关闸门前，有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正在和士兵争论着，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腰后。

是加布利艾雷。

丽妲又往后退了几步，助跑跳向半空中。她把锚刺入守护城镇的高墙中，回卷铁丝，一口气横切过群众的头顶。接着，她一边往下降，一边用双腿踢向开关闸门，藉此抵销掉冲击力，最后降落在加布利艾雷身旁。

加布利艾雷没料到丽妲会出现，微微扭动身体。

周围的居民也瞪大双眼。

加布利艾雷满是戒心地浑身紧绷，把视线转往丽妲身上。

「干嘛啦！你到底想要逼我做些什么……？」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丽妲对加布利艾雷说。

「我只是想麻烦你当车夫，当在队伍最前面引路的那辆马车的车夫。」

「你……」

加布利艾雷瞥了一眼马车，总算瞭解丽妲的话语代表什么意思，不禁一脸铁青。

「你说什么蠢话啊！我不会带你们过去的！这话我应该早就跟你说过了吧!?」

「不管怎样，这座城镇已经不能待了。你的处境也和我们一样，不是吗？所以，我特地让你操控一辆马车。」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你要给我一辆马车，而我必须带这些家伙一起去菲鲁托区，是不是？」

马车上的孩子不安地肩挨着肩。能看到有些孩子在哭闹，有些则抽抽搭搭地哽咽着。

「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加布利艾雷是菲鲁托区的公务员，而且还是城镇中有力人士的儿子。就算他带着避难群众一起回到城里，菲鲁托区应该也不会对他视若无睹，或是把他赶出城外。

「菲鲁托区的人不会开门的啦！」

「是吗？菲鲁托区里应该有大量先前避难的居民生活着，假使统治阶级的人不愿接受那些人的同胞……」

说不定会发生暴动。就国王政府的立场来说，这肯定是他们极力避免的情况。

「可恶！」

「抵达菲鲁托区后，麻烦你请求他们派遣菁英部队，保护后续出发的避难民众。」

「哪有可能啊!?」

加布利艾雷粗鲁地搔抓着自己的头。

「再说……对了！你没想过我有可能会背叛你们吗？我说不定会在途中偷走马车前的马，自己回到菲鲁托区啊!?」

「我当然会派下属监视你，避免你做出这种事。派士兵随行，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避难民众的安全。不过──」

丽妲想要相信加布利艾雷的良心。虽然他凡事都以菲鲁托区的利益为优先考量，甚至毫不犹豫就出手杀害贝伦哈尔特，但他应该不会对马车上数百位孩子见死不救。

「可恶……可恶！可恶啊！」

虽然满口脏话，但他确实迈开步伐往最前头的马车前进。为求让自己获救，他似乎决定先上马车再说。

丽妲对一名下属点点头。那位下属追向加布利艾雷，要他停下脚步，用剑斩断他手腕上的绑绳。

现在，就这样吧。

丽妲朝墙面偏低的位置射入锚，接着回卷铁丝，把自己的身体悬吊到载货马车布棚上方，环视下方聚集的民众。

所有人的眼神中，都看不出半点赞赏。每个人都沉默不语，用充满怒气、恨意、憎恶与蔑视的眼神看着丽妲。

这是当然的。

丽妲一直严苛地对待民众。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家可以过着安全的生活，然而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化为梦幻泡影，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绝望。

丽妲想对他们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作罢。她怕自己会说出满是藉口的话语。

她从居民身上抽开视线，眼神对上站在开关闸门旁的士兵。

「开门！」

士兵瞬间浮现震惊的表情，但马上回过神来。他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冲向依附城墙建造的小屋内。

里面开始卷起锁链，响起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构成开关闸门的巨大钢铁板缓缓升起。

光线射入阴暗的通道中。

门还没完全升起，加布利艾雷就朝着自己的马挥下马鞭。

群众像是摆脱催眠状态一样，一口气朝着通道聚集。没有半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丽妲身上，他们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墙外。

丽妲再次射出锚，回到刚才的建筑物上。

眼下的人群慢慢移动离去，宛如一道浊流。

她从人潮中移开视线，无人的街道横亘在城镇中，而道路尽头处，巨人们又开始从墙上落下。粉尘与蒸气冒成云朵，雾气中再次展开浴血之战。丽妲必须立刻赶往现场。

她失去了一切。

避难民众发出的惨叫、怒吼、哭泣声，显得好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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