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中场

利菲里亚历一六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十一万王国军迎击四万迦梅德帝国军。

地点是介于王都赛芬沃尔与东方要塞都市肯斯顿之间的古塔利亚平原。

大约三百年前，这里曾发生好几次会战，是知名的古战场。

腐朽的武器和骸骨散落四处。

头盖骨破裂缺损，空洞的双眸仿佛正召唤着下一个牺牲者。

由于气氛过于阴森，身经百战的老兵来到这里，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假使迪亚布罗在场的话，他应该会说出截然不同的感想——

『MMORPG十字幻想曲里也有这处古战场呢。那是期间限定的排名活动……因为是比较全队的战果，对单一玩家很不利……不过我还是赢了啦。』

首先开启战端的是利菲里亚王国军。

「射击!!」

指挥官命令一出，大型召唤兽们同时放声咆哮。

高阶血火神、赤九头蛇、恶魔之眼等等。

等级超过60级的召唤兽之中，火力格外强大的几种同时展开炮击。其威力甚至足以将重装步兵烧得精光。

然而迦梅德帝国的士兵们竟举着大盾，在火焰中不断前进。

利菲里亚王国军的魔术师们惊愕不已。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突击！」

迦梅德帝国军冲了过来。

「呜喔喔喔喔喔喔！」

「别输给他们！」

在利菲里亚王国军这边，前线的部队长也大声命令士兵。

装备水准落差太大，完全超乎想象。

帝国军有魔导器——轻轻一碰就能劈开敌人的长枪，以及令攻击失效的盾牌。

虽然利菲里亚王国也有这类武器，数量却极为稀少。仅少部分特别的人才能配备。

装备的落差如实反映在战局上。

利菲里亚王国军的司令部接二连三地接获噩耗。

「陛下！我军全军覆灭！」

「这怎么可能……」

战况竟然一面倒。

利菲里亚王——达尔修·山德勒斯突然觉得头昏眼花。

若非坐在椅子上，他可能已经当场跌倒在地了。

「呜呜……谁来击退敌军！难道……没有哪个英雄可以击败帝国将帅，一举扭转局势吗!?」

达尔修环顾在场的幕僚们。

他们都垂下眼帘，不敢跟达尔修的目光相对。

「呜呜……」

达尔修质问其中一名将官。

「回答我！这是为什么!?利菲里亚王国跟魔王交手过好几次了！帝国或许很强没错，但应该不比魔族吧!?」

「……依属下拙见……魔族通常独来独往，鲜少成群结队。相较之下，帝国军显得训练有素。」

「难道我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如、如果是勇者的话，或许……」

听了部属的辩解，达尔修猛然惊觉。

「对了！勇者亚伦！王宫骑士团怎么了!?诺亚呢!?」

「季文公早已率领王宫骑士团亲上前线。」

「什么……？」

「敌军有魔导机兵，一般武器无法伤它分毫。除非拥有可突破障壁的武器，不然恐将单方面地惨遭蹂躏。于是当时季文公建议由王宫骑士团打头阵。」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没错。」

「一切都依陛下决定的作战方针进行。」

幕僚们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花时间召开军事会议到底有何意义？

自己只顾着敲边鼓，却完全不了解实际的战略——达尔修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虚有其表的王。

平常还好，战时却派不上用场。

达尔修垂首沉吟。

「所以……这已经是祭出王牌的结果了吗？利菲里亚王国军竟如此贫弱吗？」

尽管兵力比敌军多出一倍以上，却还是被压着打。

幕僚们面面相觑。

现在没空沉溺于悲痛之中了。

前线沦陷。

手上没有能够扭转战况的棋子。

既然如此，只好选择撤退了。

要是慢了一步，敌军恐将攻进大本营。想到帝国军随时都有可能突击而来，达尔修的背脊便不断战栗。

不过交战声距离还很远。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是谁如此呢喃，其他幕僚闻言，勉强露出微笑。

「想、想必帝国军也累了吧？毕竟我军人数比敌军多出一倍以上呢。」

「王国军撑住了吗？好！只要活用数量优势组成半包围网，或许还有机会扭转战局。」

「立刻重新部署战力！」

就在幕僚们的语气稍微恢复活力时，一阵悲鸣传来。

接着是前所未闻的低沉金属声。

「发生什么事了!?」

达尔修大喊。

下一个瞬间——

围绕着司令部的重装步兵仿佛枯叶般被扫飞了。

「呜啊!?」

人群另一头出现了巨大的钢铁盔甲。

黄色涂装的外壳。

双手持剑。

宛如小孩般的尖锐声音响彻四方。

『啊哈哈！找到国王大人了。』

那是魔导机兵的操纵士朵哈——被誉为军团王牌的拉米亚少女。

担纲护卫的骑士们站到利菲里亚王面前。

「休想靠近陛下！」

骑士举起了长枪。

黄色魔导机兵交叠双手的剑。

『没用没用！那玩意儿阻止不了我的艾尔雷诺斯。你们输定了♪』

巨剑挥落。

护卫们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达尔修放声疾呼。

「你太无礼了!!朕可是统治人族的利菲里亚王啊！」

『喔，是喔。』

朵哈毫不迟疑地在脑海里想象挥剑的画面。

深入肉体、直达脑部的极细终端，以更甚神经脉冲的速度，将她脑海里的意象传至机体。

魔导盔甲瞬间忠实而正确地执行操作者的想法。

两柄巨剑——

朝达尔修的双肩砍去。

短短一瞬间……

利菲里亚王的王冠掉落地面。

红色的血液浸润大地。

达尔修·山德勒斯化为肉片。

黄色魔导机兵艾尔雷诺斯甩动染血的剑。

『到此为止啦♪』

「呜……呜呜……」

鲜血落在只能旁观的幕僚头上。

他们望向朵哈。

『对了，其他人怎么处理来着？我想想……啊——啊——爱拉？我这边结束了，该怎么办呢？』

沙沙的杂讯声隐约传来。

朵哈似乎正在跟某人交谈。

她应答的声音清晰可辨。

『呃，沙耶有危险!?真是的，她在干嘛啊～好，我马上赶去那边！』

魔导机兵无视周围的幕僚们，自顾自地别过身去。

士官挺身而战，一心想为国王报仇……

「受死吧！」

『少碍事！』

却三两下被收拾掉了。

看着魔导机兵离去的背影，其中一位幕僚跪倒在地。

剑从他的手中松脱。

「完了……利菲里亚王国……已经……完了……」

国王化为肉片。

虽然出动了精锐重装步兵，帝国的魔导机兵却如入无人之境般不断挺进。

幕僚语带哽咽地低声说：

「呜……呜呜……跟魔王军交战时，也没如此一面倒……」

†

失去必须保护的主人后，利菲里亚王国军呈现溃散状态。

迦梅德帝国军开始追击。

战场上哀号四起。

有一群人，正从容不迫地脱离此地。

那是地龙拖曳的马车——龙车。虽然拉着大型车厢，速度却比传令的骑兵更快。

一名彪形大汉坐在驾驶座上，手持缰绳驾驭地龙。他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成三七分。长相看似正经八百的研究者，身体却充满肌肉。

此人正是王宫骑士团团长，麦奇希马姆·艾夫拉姆斯。

「诺亚大人，国王死了吧。」

他身旁坐着雌雄难辨的美男子。是将官之中尤其位高权重的诺亚·季文公爵。

诺亚耸了耸肩。

「好像是……原本处于劣势的利菲里亚军突然剧烈地失去战意了。」

大概是因为国王驾崩的消息在士兵之间传开了吧。

一名矮人族少年从驾驶座后方的车厢窗口探出头来。他留着刺猬头，发色呈白金色。

他是当代的勇者亚伦。

「这样好吗？我们的使命不是保护国王吗？我还能继续战斗呢。」

接着从旁边探头的是额头到脸颊都长了痣的褐发女性。

这位混魔族少女的肩上系着魔枪。

「傻瓜，诺亚大人的决定怎么可能出错嘛。又不是亚伦。」

她身后的车厢里——一名男性精灵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他身穿深红色大衣，还佩带着漆黑长剑。

此人是不死之身泰那图斯。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到解释。虽然团长好像接受了，但我可不愿不战而逃啊。」

看似小孩的草原妖精少女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不断地摇晃双腿。

「喔喔？假使无法接受更动命令的理由，泰那图斯就要违逆诺亚大人吗？了不起，不愧是反骨的男人，帅呆了。」

「啧……我可没这么说。」

「那就没必要追问原因了吧？」

「前提变了！不搞清楚立场和目的的话，讲话就不够精准，措辞也会变得模糊而通俗。这种台词有办法让灵魂燃烧吗？」

「不……灵魂不会燃烧吧……」

亚伦紧握拳头。

「没错！就是这样，不愧是泰那图斯！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果然会提不起劲呢!!」

坐在更后方的豹人族女性以傻眼的语气吐槽：

「……我可没见过亚伦在战斗中『提不起劲』的样子喔。就算阻止你，你还是会继续战斗下去吧。」

「哈哈哈！别夸我嘛！我会害羞的。」

亚伦羞答答地红了脸。

草原妖精少女伸手一指。

「笨蛋。这里有个笨蛋。」

回到驾驶座上——

麦奇希马姆·艾夫拉姆斯板着面孔蹙起眉头。

「他们的意见也不无道理。不搞清楚立场的话，亚伦说不定会找无关的人碴喔。」

诺亚苦笑着说：

「原来如此，这可不行……毕竟情况很复杂。命令突然更改，大家难免会无所适从。」

「所以这并不在计划之中吗？」

「是啊……我也差不多该告诉你们了。况且以地龙的脚程，恐怕还得花上几天才能抵达目的地。」

诺亚撩起刘海。

麦奇希马姆看向前方，等待对方开口。

「那就麻烦您了。」

「——基于某个原因，我拥有比利菲里亚王国更为先进的文明知识。」

「是。」

「我将之称作《天赋<Gift>》。靠着这些尖端知识，我爬上公爵的地位，掌握了利菲里亚王国的实权……未来说不定还有可能成为王族。」

「我想也是。」

「不过到了现在，我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力。」

麦奇希马姆疑惑地歪着头。

「您拥有足以和利菲里亚王匹敌的权力，又统率着我们王宫骑士团，这样还算无力？莫非您是拿——好比帝国的魔导机兵来比较？」

「不……虽然那玩意儿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也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不然呢？」

诺亚自嘲地笑了。

「人类的群体简直无可救药。连绝对君王也无法让国家自由。举例来说，要改革税制得先经过贵族同意。司法制度、教育制度、货币制度、身份、物流、医疗、军队编制等等也是！死守种种既得利益的贵族和教会太碍事了。」

「连国王也……」

「我做了很多尝试呢……」

「以前您差点就成功掌控教会了。」

「枢教院那些家伙一味追逐私欲，我应该早点下手的……没想到大主神官竟然生还了。」

「结果不是很好吗？当代的大主神官不仅正直清廉，还拥有强大的奇迹之力。」

「拜此所赐，教会体制变得更加稳固，再也没有机会出手了。长远来看，改革恐怕会晚个五十年。」

「……真麻烦啊。」

「然后我发现——封建制度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上改变，只能从外或从下。所以我想让民众获得力量。」

「原来如此。」

「不过这个世界有魔术。未经训练的一般人跟高等级的军人相比，两者战斗力差太多了。」

「当然啊。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市井小民。」

听了麦奇希马姆冷静的分析，诺亚点了点头。

「啊啊……」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改变国家制度不可呢？」

「没见识过其他地方的话，恐怕会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吧……其实我国歧视和贫穷问题相当严重。少数贵族过着优渥的生活，贫民却像野狗般曝尸荒野。这怎么行呢？」

「公爵不是贵族出身吗？」

诺亚轻轻笑了。

「……现在也没理由保密了……其实我是平民出身。后来才靠着知识经商致富，向贫困的地方贵族买下长男的身份，取代了这个没什么机会外出就病死的男人。」

利菲里亚王国禁止买卖地位。即便被收养，平民依然无法成为贵族。何况是冒名顶替，这无疑是犯罪行为。

不过能够治罪的国王已经不在了。

麦奇希马姆看着前方，以毫无起伏的语气说：

「吓我一跳。」

「看起来不像啊？」

「其实我早就隐约发现了……毕竟公爵长得跟双亲并不像。」

「呵呵……那么听完这些肯定会吓到吧——我的亲生父亲是山贼，最后被地方骑士杀掉了。母亲则是娼妓，最后病死在路边。当时我还是婴儿，没办法拯救他们。」

麦奇希马姆瞪大双眼。

「您是开玩笑……看来好像不是呢。」

看了他的反应，诺亚满意地歪扭双唇，接着又说：

「我本想——获得权力，改变这个国家……可是后来发现，即便当上国王，这个目标也不可能实现。」

「……」

「既然从上从下都无法改革，那就只好从外面了——当强敌来袭，贵族们失去军队时，绑手绑脚的国家体制或许才会出现改变的缺口。」

啊！麦奇希马姆猛然惊觉。

「大魔王!?」

「那家伙复活之前，我也没办法轻举妄动……不过陛下却敦促我优先防卫王都。」

「得知不派援军西进时，我就觉得奇怪了……原来其中另有内情啊。」

打从大魔王莫蒂纳拉姆攻打过来的时候起，诺亚就已经打算颠覆国家——或是促成类似的状况吧。

可惜诺亚无法如愿。

「想不到大魔王在法德拉市就被击败了。」

「迪亚布罗是吗？」

诺亚整张脸纠结了起来。

「那家伙在想什么啊!?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按牌理出牌。我才觉得他可能会向大主神官讨人情，结果竟安于古林伍德这个小国。还以为这就是他的目的，结果却又跑去保护法德拉市。」

「听说……前阵子他为了地精们对战加瑠提亚领主军。盖巴尔特因此身受重伤。」

「根本无法理解嘛！」

「不过他很强。这人太危险了。」

「这点上次谒见时就知道了。不仅无法随便对他出手，恐怕也不可能迫使他屈从吧。那家伙不是能沟通的人。」

「难道没办法像我们一样吗？」

王宫骑士团成立还不到一年，众人却已经十分亲近了。

诺亚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国家骑士大多是贵族子弟，情况危急时必然会站在贵族那边。所以我才游说陛下收回权限，成立王宫骑士团……把你们这些被冷落的亚人们聚集起来，并将传说级的武器发配下去。」

「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受到冷落，也不光是因为种族的关系就是了。」

亚伦是战斗狂，泰那图斯的言行举止则异于常人。

其他人也一样，个性都不适合团体行动。

多亏诺亚出面引领统合，他们才能像这样凑在一起——麦奇希马姆是这样认为的。

诺亚笑着说：

「从以前开始，我的运气就不错呢……双亲过世时被商人收养。经商成功后有贫穷贵族上门光顾，他们家与我年纪相仿的长男还刚好病死。这回——帝国又在改革碰壁的时候大举入侵。」

「这也在您的计算之中吗？」

「我说过了吧？既然从上从下都无法改变，那就只好从外面了。」

「是的……不过这样好吗？迦梅德皇帝会把占领国的人民当成奴隶呢。」

那显然背离了诺亚希望消弭歧视和贫困的理想。

诺亚点了点头。

「当然不能放着不管。」

看样子他已经有想法了。

这个人总是看得比自己更远呢——麦奇希马姆佩服地心想。

「我会成为您的剑，一直跟随着您。」

「呵呵……真可靠呢。对了，既然都说了这么多，我就顺便再坦白一件事吧。」

「什么事呢？」

诺亚脱下白色斗篷，拉开军服的前襟。

「我的出身并不清白，也不是公爵……甚至不是男人。」

那片胸口确实鼓鼓的。

「……!?」

麦奇希马姆惊愕得直盯着身边看，差点就让马车驶出了道路。

车厢内默默听着的人当中，那位混魔族少女尖声惨叫。

「呜喔喔喔喔喔喔!?」

「真的假的!?蛋蛋呢!?蛋蛋呢!?」

亚伦伸手想摸诺亚的胯下，却被豹人族女性痛扁了一顿。

诺亚捧腹大笑。

龙车载着王宫骑士团一路西行。

第十二卷 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