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章 The Show Must Go On

——七月的午后阳光，蕴含着仿佛伴随质量的热度。

虽然教室里的空调已经全力运转，把气温调整到二十六度左右——但从窗外射入的凶猛阳光，还是让我的背部渗出汗水。

只不过——

放学后的班会宣告结束，离开座位迈出脚步的我如此想着。

只不过，我会流这么多汗，应该不只是因为天气炎热……

「——回家吧～～！」

「——要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吗？」

「——今天有社团活动吗？」

「——糟糕，下星期有重要比赛！」

我从一边闲聊一边离开教室的同班同学之间走过——往她的座位前进。

每前进一步，心跳就缓缓加速。

我轻轻咬住快要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还没决定要说什么。

可是，我觉得只要能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她就够了。

「……须藤。」

听到我的呼唤，正把东西收进书包的须藤肩膀抖了一下。

然后转头看了过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楚明白地如此说道。

可是，她马上就把视线移回书包。

「……抱歉，请你不要管我。」

然后用我从未听过的平静声音，简短地这么说。

——换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就此放弃吧。

既然须藤都已经这么说了……

既然她本人并不希望……

那我觉得自己就不能过度干涉。

然而——

「我不想把问题放着不管。」

——我今天又再往前踏出了一步。

「所以，我有话要问你，也有话想对你说。」

往旁边斜眼一看——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春珂正紧张地看着这里。

修司似乎也注意到有事情发生，停下收拾东西的手，偷偷观察这边的情况。

「……抱歉，我要走了。」

可是，须藤说了这句话后，就背起书包站了起来。

「算我求你，拜托别管我。」

「至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吧。」

无视于这句话，须藤迈开脚步。

不过，我追了过去，继续说了下去。

「你跟修司……都是愿意接纳真正的我的重要朋友。所以，我不想用这种方式结束我们的关系。你至少要让我能够接受。」

班上同学们似乎也注意到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人一脸狐疑，有些人露出像是看到八卦新闻般的表情看着这里。

虽然觉得难为情……但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不管别人会怎么想——我都无所谓。

「我讨厌……现在这样。」

须藤的脚步变快了。

我也配合她加大步伐。

然后——

「须藤，我很感谢你。所以我今后——也想跟你在一起。」

——我说出了这句话。

须藤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把头转了过来，那双大眼睛里积满泪水——

「……你……」

「……嗯？」

「——你这笨蛋！」

——她大声叫了出来。

意想不到的这句话——让我受到了打击。

——正在全速运转的脑袋停了下来，只留下几乎要融化脑袋的余温。

然后，须藤——像是脚上装了弹簧般冲了出去。

从动弹不得的我面前逃走。

——过了几秒之后……

当须藤冲出教室时，我才总算回过神来。

「……喂、喂！」

我连忙追了上去。

当我冲出教室，看向须藤跑走的方向时——那背影已经跑到我追不到的地方了。她已经冲过了好几间教室。

——我没想到她会排斥我到这种地步。

没想到她不惜像这样逃跑，也要拒绝跟我说话。

有一瞬间——我在考虑自己该不该追上去。

——那样太自私了。

——也许人家有什么苦衷。

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无数个「不该那么做的理由」。

——或许我的做法有问题不是吗？

——要是继续纠缠人家，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我是不是不该继续这么做了？

那种想法已经变成我的习惯。

满溢而出的思绪束缚住我的身体。

然而——我想起细野所说的话。

「——矢野，你想要怎么做？」

我自己……到底想怎么做呢？

我按住心脏猛烈跳动的胸口——大大地深呼吸。

……嗯。

没问题，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既然这样，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我想要——犯错。

想要为了顾及自己的心情犯错。

再次吸了口气后——我拔腿就跑。

须藤跑去的地方是教室大楼的东侧。

她肯定是想要直接从校舍玄关离开学校，将我澈底甩掉——

我拼命移动双脚，试着追上她的背影。

穿过那些正要放学回家的学生，在走廊上奔跑。

不过——距离已经被拉开不少了。

而且擅长运动的须藤跑得很快。

再这样下去——显然会被她逃掉。

就在这时——

「——矢野！」

——有人从背后叫了我的名字。

「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头一看——

细野晃就站在自己教室前面看着这里。

他应该是看到我在走廊上奔跑，才会冲出来看看情况吧。

「被须藤逃掉了……」

「原来如此……」

光是听到这样，细野似乎就搞懂状况了。

「总之，你继续追她吧！我也会去找看看她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谢谢你！」

互相点头示意后，我再次拔腿就跑。

我冲过走廊，跑下楼梯。

须藤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着预判她的想法，设想她可能的逃亡路线，尽可能以最快速度追逐那道看不见的身影。

我来到了一楼。

虽然我冲向我们教室二年四班使用的鞋柜——却找不到须藤。

在场学生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大口喘气的我身上。

这里只有几位看似准备回家的男生，以及一群穿着队服的垒球社女生。

灵光一现的我查看了一下——发现须藤的鞋柜里已经摆着校内穿的拖鞋了……里面没有皮鞋。

「可恶……！」

看来她已经跑出校舍了。

我也脱下拖鞋，往自己的鞋柜里一扔，接着拿出皮鞋。

事已至此——就只能在这附近到处找找看了。

然而——

「……嗯？」

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萤幕上显示的讯息是——

通知：【细野】传送了新讯息。

用指纹认证功能解除萤幕锁定后，我输入密码，显示Line里的讯息。

上面写着——

细野：『我抓到须藤了。』

就只有这么短短一行字。

＊

「——嗨。」

「……」

我照着细野讯息中的指示，前往与学生专用玄关方向相反，位于校舍另一侧的教职员专用玄关。

「……嗯，感谢你。」

也许是因为他们刚才都全速奔跑吧。

我看到头发乱成一团、浑身是汗的细野，以及汗水流得更多的须藤。

「原来她跑到……这里了。话说，细野，你怎么知道须藤会跑来这里啊？」

「因为这家伙从以前就不时会偷偷从这个玄关放学回家。这边不是离便利商店很近吗？每当想要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时，她就会瞒着老师从这里溜出去。」

「……竟然还有这种事。」

「我觉得要在被人追赶的情况下成功逃回家里，应该会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既然这样，那我猜她很有可能先躲在这里等你离开，然后再自己一个人回家。」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青梅竹马。」

不愧是一起相处了十年的朋友。

我根本不晓得须藤还有那种习惯，就算知道了，我应该也没办法及时发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走这条路吧。

对于他们两人累积起来的深厚交情，我发自内心感到佩服。

「还有……怪不得你玩赛车游戏那么厉害。」

「跟那个没关系吧。」

说完，细野微微一笑。

然后，他看向一脸痛苦地低着头的须藤。

「……喂，矢野做到这种地步，不是很难得的事情吗？」

须藤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我猜你应该有你的苦衷。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就不理别人的家伙。可是，正是因为这样——」

细野从正面与须藤四目相对。

然后，温和地对她微微一笑。

「——你才更应该回应那家伙的心意不是吗？」＊

——狭窄的社办里满是灰尘味，还充满着闷闷的热气。

虽然教室大楼里的每间教室都有安装空调，但社办大楼并没有。

虽然我已经打开外型充满昭和感的电风扇，但我总觉得吹出来的微风反倒助长了这种闷热感。

书架上依然摆着看似随时都会掉出来的书与写真杂志。

柜子上摆着苏联还存在的地球仪，以及贴有小灰人贴纸的收录音机。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现在就只有我、春珂——与须藤这三个人。

仔细想想，除了我们和千代田老师以外的人来到这里，这说不定还是头一次。

虽然我也有问细野要不要一起来，但他只留下「不，不用了。之后再告诉我结果吧。」这句话，就跟柊同学一起先回家了。

「……抱歉，我对你做了相当粗鲁的事情。」

在旧型椅子上坐下来后，我先向她道歉。

「两个男生追着你跑，应该也稍微吓到你了吧……可是，我……想跟你们重修旧好。因为跟春珂她们、修司，还有你混在一起……让我感到非常开心。」

往旁边一看——春珂正静静注视着须藤。

既像是在设法看穿她心中的想法。

也像是在试着体会她的心情。

「所以，我讨厌这种大家渐行渐远的感觉。可以的话，我想继续像以前那样四个人混在一起……就算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我也想要知道事情变成这样的理由。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要出一份力量。」

听到这句话，她——须藤无视于依然凌乱的头发，以及因为被汗水沾湿而紧贴着身体的制服，一直低头不语。

不过，我还是这样向她哀求。

「所以，拜托你……告诉我们吧。不管是你现在的想法，还是过去的想法，我都想要知道。如果你连这个都不肯答应……我就会乖乖放弃。」

的确——我有我的愿望。

可是，这点须藤或许也是一样。

或许就是因为她也有她的愿望——才会跟我们保持距离。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加以否定了吧。

这点我们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然后，我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须藤，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吧。」

须藤低头看向桌子，沉默不语。

强风把窗外的行道树吹得晃来晃去，云也飞快地飘往东方。

然后——在很长一阵沉默之后……

「……我想回应那些期望。」

——须藤突然小声地这么说。

「我想要回应大家的期望。」

「……期望？」

意想不到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又覆诵了一遍。

须藤缩起她娇小的身躯，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修司说……他喜欢我。他明明是个好人，又很受女生欢迎，却喜欢上我……不光是这样，大家也都劝我跟他交往。而且不是那种随便说说的建议，而是真心为我着想才这么说……」

「……嗯。」

我确实是在认真思考后才得到答案。

我说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把修司推荐给须藤。

因为我相信这肯定能让他们两人得到幸福，所以才会不惜为此付出努力。

「所以……可以的话，我想要回应大家的期待。老实说……我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可是，我也能理解大家所说的话。如果我身处在你们的立场，说不定会更努力地撮合我们……」

「确实是这样没错。」

她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认清自己，让我有些想笑。

当须藤知道我喜欢秋玻时，也是莫名热心地把我们带去台场。此外，据说在细野与柊同学交往之前，须藤也在后面推了好几把。

所以，这是她——头一次处于相反的立场。

「可是……起初我完全无法思考自己是不是该认真与修司交往……」

须藤低下头，用因为湿掉而缠在一起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表情。

「刚开始，我总觉得非常难为情……不敢看他的脸，光是待在他身旁就会小鹿乱撞，只能一直逃跑……在那之后，对于他喜欢我这件事也还是毫无真实感……」

「……嗯。」

「可是，因为大家出手帮忙，这些问题都被解决掉了……一起玩游戏以后，我就变得能像以前一样跟他说话。因为你让我听到那家伙所说的话，我也变得能够实际感受到他的心意……」

「……是啊。」

对此我确实感到自负。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须藤与修司之间有着好几道阻碍。

为了跨越那些阻碍，我想要尽量帮助他们，而我应该也真的成功做到了。

「对此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可以报答你，那我很想那么做。我是这么想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澈底明白。」

然而——须藤痛苦地皱起脸。

声音又一次猛烈颤抖——

「原来我……并没有……喜欢上那家伙……」

——然后开始从眼眶流下大颗的泪珠。

「而且……未来也肯定不会喜欢上他！」

「须、须藤……」

在此之前，我也看须藤哭过不少次。

可是——这次有些不同。

在此之前，她都是为了别人流泪。

现在的须藤却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失望、愤怒与悲伤而流泪——

一旁的春珂——像是自己的告白被拒绝一样，一脸难过地紧咬着唇。

「这、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只因为无法喜欢上他这种理由……就白费掉大家的好意与努力……而且还没能回应那种好人的心意……这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没有资格面对大家……我……」

深深吐了口气后，须藤说出了诅咒般的话语。

仿佛要故意伤害自己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我……讨厌没办法回应大家期望的自己……」

「你……你不要说那种话啦……！」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春珂——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你却说什么讨厌自己……！」

然后——听到这些话……

听到她说的话——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罪恶感涌上心头。

明白自己先前的所做所为的意义，让我的双手开始发抖。

「……抱歉。」

「……咦？」

「这样啊，须藤……我没想到你是那么想的……真的很抱歉。」

「……为、为什么？」

须藤一脸茫然地歪着头。

「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

「……因为——」

我边说边懊悔地皱起脸。

「因为是我们逼你跟修司交往的吧？我没想到居然会把你逼到这种地步……」

我不想要跟须藤与修司变得疏远。

我们四人的关系遭到破坏，令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会有这些想法——全是因为须藤之前一直在回应我的期望。

全是因为须藤一直在扮演我们期望的她，也就是那个开朗乐天的「须藤伊津佳」。

——我曾经说过不想伪装自己这种话。

擅自扮演起角色，又因为自己心情改变而撒手不干。

可是实际上——我自己是不是因为别人扮演的「角色」而得到了救赎呢？

这种毫无自觉的自私行为，可恶到连我自己都快要昏倒。

无法辩驳的羞愧让我全身发烫。

然而——

「……你错了。」

须藤静静地这么说，对我微微一笑。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才会想要回应大家的期望。不是因为你。」

「……到底为什么？」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说出了这些话。

「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想法吗？伪装自己的真正想法，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谁也无法得到幸福不是吗？」

自从认识秋玻与春珂后，我学到了这件事情。

习惯伪装自己的我不再那么做了。

春珂也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存在。

不光是这样——细野教会我的事情也是如此。

当人在进退维谷的时候，肯定只有「自己的心愿」能够打破困境。

正因如此，我——才能像这样再次跟须藤说话。

既然如此，那最重要的就是顺从自己的想法。

就是不去伪装自己不是吗？

「……那确实是很重要。」

须藤深深吐了口气，同时点点头。

「自己的心意确实很重要。所以，我最后……还是甩了修司。」

「我就说吧……」

「可是……」

说完，须藤总算看向我——

「大家所看到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听到这句话——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贯穿脊椎的电流让我动弹不得。

「的确，我自己眼中的我也很重要……可是，我……也喜欢大家眼中的我，以及大家发现到的我。我不但软弱，而且毫无可取之处，但大家找出了我的优点……我能够成长为今天的我，肯定……是大家的功劳，我想好好珍惜大家眼中的我。所以——」

须藤皱起脸。

她难过地笑着，对我说：

「这个无法回应大家期望的自己……我实在喜欢不了……」

须藤如此断言。

社办里的声音都消失了。

从校舍某个地方传来某人的笑声，从校园的某个地方发出的老师怒吼声响彻云霄。

然后——

「……真厉害。」

当我回过神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须藤，你真厉害。」

须藤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话，皱起眉头静静注视着我。

可是——这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对于须藤的想法——我现在甚至觉得感动。

那种贯穿背脊的酥麻感，让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完全没想过……还有那种想法。连别人眼中的自己都喜欢是吗……要是能够这样想也不错呢。」

以我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契机太糟糕了吧。

我讨厌扮演角色这种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伪装自己——结果大获成功。

所以，我才没办法那么想。

可是——须藤却有办法珍惜因此诞生的自己。

自然能够尊重那样的「自己」。

「所以……我觉得那很厉害。真心觉得你是值得尊敬的家伙。」

「……真佩服你。」

仔细一看——一旁的春珂正一脸茫然地看着须藤。

或许她也跟我一样……对须藤的想法感到震撼。

「所以——」

说完——我回到正题。

「嗯，须藤……我想尊重这样的你。如果你现在觉得自己背叛了大家，不想见到任何人……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听到我这么说，须藤再次皱起脸。

她紧咬着唇，眉头深锁，眼眶再次开始累积泪水。

「我以后也想继续跟为此烦恼，想要回应众人期望的你在一起。就连我这样的愿望……也算是你口中的『别人所期望的我』对吧？」

面对这个问题——须藤低头想了一下。

「……歪理。」

然后简短地这么说，重新抬起头。

「你那根本就是硬要曲解我说的话的歪理……」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是真心的。」

「……真有你的风格。」

说完——须藤微微一笑。

背起书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又深深地吐了口气——

「……我会努力看看的。」

她眯细双眼，对我们如此宣言。

「我很清楚你想说的话了……为了能够再次像以前那样跟大家在一起……我会努力看看。」

「……须藤……」

「虽然刚开始时可能不会顺利……但如果你能像之前那样帮助我，我会很开心。」

「……我明白了。」

我对须藤深深地点点头。

「今后细野应该也会出手帮忙吧。肯定会顺利的。」

「……谢谢你。」

说完，须藤对着我和春珂轻轻挥手。

「那——明天见。」

带着笑容离开社办。

「矢野——谢谢你。」

第二卷 第十章 The Show Must Go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