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十三章惹人厌的家伙

——与她——庄司雾香相遇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记忆犹新。

两年前的春天，以考上宫前高中这所升学学校为目标的我，为了准备考试而决定去上附近的补习班。

我不曾学过任何才艺，也没参加过校外活动。

所以，在前往车站前面那间补习班的途中，这个初次的挑战让我紧张得要死。

……不，其实第一次去补习班并非主要原因。当时的我正渐渐被班上同学排挤。我就是在那段时期因为某个事件在班上变得孤立。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担心自己不知道会受到何种对待。

——上课内容与教室里的气氛，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在外面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待在被萤光灯照亮的脏乱房间里上课是很新鲜的体验。我觉得自己在这里肯定不会被排挤，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相对地——我对某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个人就是补习班里最引人瞩目、无论男女都喜欢的一名少女。

——她名叫庄司雾香。

＊＊＊

「——矢野学长～～！好久不见～～！」

我先在桌子对面的附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后，雾香用辉度超过255的开朗声音如此说道。

「嗯，是啊……好久不见。」

那种没有太多深意的口气反倒让我提高警觉。

「咦～～我们多久没联络了……自从学长进宫前高中之后算起，应该有一年半左右了吧～～？」

「大概差不多吧……」

「哇～～总觉得你变成熟好多～～国中时代的你更像个女生，感觉可爱多了～～」

「……那、那个……」

之前一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交谈的秋玻说话了。

「你们两个……以前就认识吗？难道你们是同一间国中的学生？」

「噢，不，我们就读的学校不一样，只是有去同一间补习班……」

「没错没错，我们当时感情不错呢～～」

「原、原来是这样啊……」

也许是从秋玻略显不安的表情察觉到了什么。

「……啊～～难道说～～」

雾香一边贼笑一边来回看向我们的脸。

「矢野学长跟水濑学姐正在交往吗～～？」

……哎，我就知道她会发现。

反正本来就不可能瞒过她，就算那么做也没有好处。

「……嗯，我们正在交往。」

「喔喔～～我果然猜对了～～！」

老实承认后，雾香莫名兴奋地探头看向秋玻的脸。

「居然能得到这种美女的芳心，矢野学长你也真有一套呢～～！……啊，不过水濑学姐你大可放心！我跟矢野学长当时并没有交往，也不是那种互有好感的关系！」

「……啊，是、是这样吗？」

秋玻一脸意外地睁大双眼看过来。

「嗯，我们对彼此并没有那种感情……」

「这、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

秋玻明显松了口气。看来她是真的怀疑我们以前是情侣。雾香注视着这样的秋玻。

「——喔喔～～水濑学姐～～你好可爱耶！」

说完，她难得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只要是可爱的人，我都喜欢喔。」

＊

——我们也不能一直聊往事。

该说的话都说完后，我们便开始讨论关于联合舞台的事情。

我们决定今年也要跟过去一样，以高品质、高水准的舞台表演为目标。

不随便公开募集表演者，而是由我们去找想邀请上台表演的团体。

在我们立刻列出的表演者候选名单中，有一位是在宫前高中担任背景音乐制作人（好像是专门制作合成音乐的人）的学姐。她在网路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在那个领域似乎已小有名气，还会定期到俱乐部表演。

此外，我们还决定从御殿山高中那边邀请在影音网站越来越受欢迎的乐团，以及即将在全国大赛出场的舞蹈团体。

「……我希望至少能再多邀请一组表演者～～」

雾香看著名单，交叉双臂。

「其他表演者都是音乐系，我想找个其他类型的……」

……那目标应该就是戏剧系、魔术之类的表演系，或是发表某种研究成果的学术系了吧。

话虽如此，我实在想不到在做这类活动的学生，戏剧社也有自己的社团舞台表演。

正当我交叉双臂陷入烦恼时——

「……我回来了～～」

离席去上厕所的秋玻——变成春珂回来了。

她肯定是不愿意在初次见面的雾香面前对调人格吧。厕所就在这个房间的正对面，应该不可能迷路，所以她才会跑去那里对调人格。

因为跟雾香独处，我会紧张，她回来便让我松了口气。

「你回来啦。」

我边说边指向椅子，春珂露出平时的傻乎乎表情坐下。

「矢野同学，谢谢你～～」

「……奇怪？」

雾香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春珂。

「……咦，你是水濑学姐？怎么给人的感觉差这么多？」

——对了，我还没向雾香说明秋玻与春珂是双重人格者。

「嗯？咦……？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双胞胎……？」

看来雾香是真的陷入混乱了。

在决定让春珂担任执行委员时，这个问题曾经被提出来。那就是该如何向那些新认识的人说明双重人格的事情。

我们也许有办法隐瞒。

让她们像以前那样假装是个普通女生也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然而——秋玻与春珂都不希望那么做，想毫不隐瞒地告诉大家自己的状况。

所以——

「……那个，雾香……我有件事得先告诉你。」

先说出这样的开场白后，我开口解释：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其实这位水濑同学……有个特征……」

「特征？」

雾香歪头看向春珂。

「春珂，这位是担任御殿山高中文化祭执行委员的庄司雾香同学。」

我先向春珂介绍雾香。

「事不宜迟，能麻烦你说明一下……自己的状况吗？」

「啊，噢……嗯，没问题。」

稍微闭口想了一下后，春珂转头看向雾香。

然后——

「……幸会，那个，我叫水濑春珂。然后，呃，其实我们……是双重人格。」

她开始畏畏缩缩地如此告白。

「刚才出现的人格是秋玻，现在出现的人格是春珂……我们两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调。」

她肯定事先在脑海中做过练习了吧。春珂仔细地向雾香说明一切。

包括她们无法共享记忆，但因为有我从旁协助，应该能顺利完成工作。

雾香一脸认真地听着。

她那种认真的表情——让我感到不安。

她可能会觉得我们在开玩笑，或是觉得那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女生差劲的演技……照理来说应该没人会马上相信这种事。

可是——

「——事情就是这样，可能会给你添麻烦……还是要请你多多指教。」

「……喔～～原来如此～～」

听完这些说明后，雾香露出仿佛看完一部长片的表情，虚脱瘫坐在椅子上。

「这样啊～～原来真的有这种事。」

雾香伸手扶着下巴，一副在想事情的样子。

「嗯。不过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联合舞台实际上一共有我、矢野学长、秋玻学姐和春珂学姐这四个负责人对吧～～」

「……咦，那个……」

她的表情完全没有对我们的怀疑。

看起来像是非常干脆地接受了这件事——

「你愿意……相信这些话吗？」

我忍不住如此问道。

「这些话听起来应该相当荒诞无稽，你难道都不觉得是谎言吗？」

「咦？因为从厕所回来的水濑学姐不管是气质、表情还是语气，真的都变得像是别人一样啊。可是……」

说完，雾香指向春珂的头发。

「刚才的水濑学姐……秋玻学姐的刘海也有稍微翘起来，还有那个～～……虽然同样是女生有些难以启齿……你睫毛膏结块的地方也跟秋玻学姐一样。」

「咦？你说什么！」

春珂满脸通红，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睫、睫毛膏有结块吗……？会不会很显眼？」

「是啊，不过其实并不明显啦～～」

「不会吧～～……我明明已经很注意了……真是丢脸……」

看着她们讨论睫毛膏的事，我也从指缝偷偷看向春珂的睫毛……但我不觉得上面结块有那么明显。雾香惊人的观察力让我感到有些畏惧。

然后——「再说～～」

说完，雾香不知为何——对我笑了一下。

「要是有人在我面前『扮演角色』，我立刻就能识破——」

这句话——让我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我是能看穿那种事的人，很清楚你那不是演技。」

雾香这句话明显藏有「某种意涵」——

可是，她又再次突然改变表情。

「不过，如果你是双重人格者，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既然如此，那应该就是真的，而且这样好像会很有趣，我觉得是件好事～～」

「……是、是喔。」

惊魂未定的春珂点点头。

然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

「那我就能稍微放心了。谢谢你……」

——这种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态度，从国中时代开始就是雾香的一大魅力。

她毫无疑问就是那种上流阶级型的女生。

她五官端正，情商也高，还有出色的社交能力，就连念书都难不倒她。不光是这样，如果是能让她有共鸣的对象，不管是谁，她都会亲切对待；但如果是无法让她有共鸣的对象，被她冷漠对待的情况也不少。

而这样的雾香愿意接受秋玻与春珂，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事情就是这样，雾香，还请你多多指教。」

「嗯，我才要请两位多多指教～～」

我花了点时间向春珂说明前面发生的事情。

包括会议的进度，以及我和雾香是旧识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我们还需要再找一组表演者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雾香高举双手，一副想宣告投降的样子。

「可是，我们想不到合适的对象～～春珂学姐，你知道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嗯～～合适的人选啊……我的朋友还不是很多耶……」

「你有没有兴趣是演戏之类的朋友？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就算要请校外人士当特别来宾也行。」

「嗯～～……那我想一下喔，嗯～～……」

春珂抱头苦思。

也许是觉得那模样很有趣，雾香轻声笑了出来。

「啊哈哈～～秋玻学姐明明是美女系，春珂学姐却是可爱系女生呢～～」

「咦？可……可爱……？」

「哎呀～～居然能掳获这两人的芳心，矢野学长真是左拥右抱呢～～」

「……不，你误会了。」

那种说法不知为何让我心头一凛。

雾香并不明白我们的现况。可是——

「我交往的对象只有秋玻。我跟春珂……并不是那种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啊。」

雾香不知为何别有深意地眯细眼睛看着我。

再次看向春珂后——

「……啊！对了！」

她突然像是灵光一现般叫了出来。

然后用有如找到灵感的发明家的声音说：

「反正春珂学姐这么可爱——干脆亲自上台表演算了～～」

「……咦？咦咦咦！要我上台？」

春珂忍不住起身大叫。

「可、可是我……什么才艺都不会耶！」

「没问题的啦～～！反正你那么可爱，不管表演什么都会有模有样，观众也会看得很开心的～～！」

「咦，是……是这样吗……我能表演什么呢……」

「喂、喂喂，雾香……」

雾香的邀请实在太过强势，让我忍不住插嘴。

「春珂不擅长面对人群啦。而且她真的不喜欢抛头露面……拜托你放过她吧。」

「咦～～！学长为什么要反对！是因为独占欲吗～～？」

「不是啦！我跟春珂不是那种关系！」

「……嗯～～」

雾香一脸无法接受地看向春珂。

然后稍微注视了她的脸。

「……可是，春珂学姐看起来不是很抗拒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春珂依然站着，不停扭动身子。

「……唔、唔嗯。」

她正独自低声沉吟。

那表情看起来……确实并非毫无意愿。

反倒给人一种非常犹豫的感觉。

「……春珂，你想试试看吗？」

「……嗯，嗯～～老实说，因为我没有才艺可以表演，这可能有些困难……」

春珂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用非常细微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不过可以的话，我想试试看……」

——真教人意外。

没想到那个个性内向、不擅长面对人群的春珂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像是她会做的决定……

可是，看到春珂羞怯的表情以及游移不定的视线后……我在感到一阵心痛的同时理解了。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因为这次的文化祭。

对春珂来说——今年举办的文化祭不光是她的初体验。

同时也是她消失前的最后一次文化祭——

「……嗯，我明白了。」

我努力不让声音颤抖，并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这样，我想尽量帮她完成愿望。

就算被人说是滥用职权，我也想帮她留下回忆。

我深深吐了口气，对春珂露出微笑。

「那我们……就朝这个方向研究一下吧。」

＊

——讨论到这里，今天的会议便宣告结束。

剩下的议题是活动当天的执行委员致词。当所有表演者的表演都结束后，我们这些执行委员也要上台致词，而这个环节过去每年都颇能炒热气氛。

虽然我们想事先准备好致词演讲稿，但今天已经没时间了。于是，我们决定把这当成下次开会的议题。

「——哎呀～～大家都辛苦了～～」

雾香送我们来到正门，露出满足的笑容看了过来。

「真是太好了呢～～第一天就能顺利讨论这么多事情。希望我们之后也能维持这个步调～～」

「是啊。我深有同感。」

我一边走出校舍一边茫然仰望天空。

夕阳已经快沉入高楼大厦之间，天空染上了群青与淡粉红色的渐层，御殿山高中的校舍也染上温和的暖色。看着这样的风景……我不知不觉想起了两年前在放学后前往补习班，以及赶往车站前去见雾香的事情。

没想到——我们居然会以这种形式重逢。

「——对了，矢野学长，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

雾香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那是明显不同于刚才，刻意压抑情感的平淡口气。

她停下脚步，露出浅浅的微笑看着我。

「——你现在的角色是不是有些奇怪啊～～？」

——然后明白地如此问道。

「你不是说上了高中要当个更开朗、更会察言观色的开心果吗？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总觉得你变成一个个性阴沉的文静家伙了耶～～」

听到她这么问——我全身都冻结了。

才刚跟春珂对调人格的秋玻也一脸狐疑地看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啊～～？」

心跳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加快，全身都冒出冷汗。

——没错。

她当然会这么问。

对于我现在的生存之道，雾香当然会出言质问。

「……欸，学长，你怎么都不说话呢？」

雾香脸上依然挂着残虐的笑容，不解地歪着头。

「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件事？包括你上了高中就开始无视我的理由。」

我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我肯定有义务向她解释这些事情。

因为对我来说——

这位名叫庄司雾香的女孩是——

「——毕竟我当初那么努力才教会你扮演角色的技巧。」

＊＊＊

——当时的庄司同学还只是个国中生。

尽管如此，她的举手投足却是光鲜亮丽，引人瞩目，俐落优雅。

不管她本人是否置身于群体中心，场面总是被她所左右。

因为我们不在同一间教室，我没办法长时间观察她。不过，每当我在休息室、走廊或回家的路上见到她时，这样的印象都会得到加强。

然后——在观察这女孩的过程中……

当时对「角色」这东西变得敏感的我逐渐开始感到怀疑。

这女孩——是不是刻意在扮演角色？

她是不是透过改变言行操控别人对她的印象，巧妙地得到群体中的高阶地位——

「——喂，庄司，你上课的时候完全睡着了吧～～？老师都看在眼里喔！」

「咦～～真的假的～～？这也怪不得我吧，人家就是想睡嘛～～！」

「那或许不是你的错啦。可是，在岸田的课堂上睡觉不太好吧～～！」

「嘿嘿嘿～～要是被他发现，一定会挨骂～～好可怕呢～～」

「……那、那么，要是你下次又睡着了，我就用Line叫醒你吧。你能不能告诉我ID……？」

「……咦～～！讨厌，西川，总觉得你现在的表情好色喔～～！」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不可能是那么下流的人吧～～！」

在老旧的休息室，五官端正的运动社团系男生主动进攻，却被庄司同学巧妙避开。

当时我心中的疑惑已经转变为确信。

她很显然使用了沟通技巧得到现在的地位。

证据就是，被明白拒绝交换ID的西川虽然看起来很难为情，却绝对没有对她感到生气。

——如果我也有这种本领就好了。

如果我也能这么柔软地待人接物，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排挤，也不会感到心痛了不是吗——

我头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相当受不了孤独的折磨吧。

即使如此，想找她说话依然需要不小的勇气。

「——那、那个……庄司同学！」

几天后，补习班的课程全部结束，大家都准备离开校舍。

我在这时鼓起勇气，向难得一个人回家的她搭话。

她平时总会跟一群人一起去逛逛后才回家，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就不晓得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嗯？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啊～～？」

她回过头来，明显用心整理过的头发轻轻舞动。

像猫一样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我。光是这样就让我的身体差点僵住。

然而——

「那、那～～个，我是跟你上同一间补习班的学生，名叫矢野四季……」

——我总算克服恐惧，继续说下去。

「我是善福寺国中三年级的学生……」

「……啊～～！我好像在三年级的教室看过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知道说这种话，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

「你想问什么呢～～？」

「那个……是关于你的处世之道的问题。」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仿佛之前的从容都是骗人的，那是能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

在受到震慑的同时，我勉强自己开口说话，硬是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完。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你那样巧妙地处理好人际的问题，跟身边的人打好关系……我想知道其中的秘诀。」

——我曾想过她可能会拒绝。

不，我觉得她毫无疑问会拒绝才对。

毕竟庄司同学连上流阶级的帅哥都拒绝了，没理由同情我这个孤独的三年级学生。

可是，定睛打量过我的脸庞与制服后，她开口了。

「原来如此～～你想学会做人处事的技巧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你还想变成更出色的人！变成比现在更坚强的人！想变得更可爱！是不是这样～～？」

「……呃，不，我并不想变可爱……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看起来软弱，但你很有上进心嘛～～还有……」

说完，她猛地压低声音。

「——真亏你能看穿我的真面目呢～～」

用跟平时完全不同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后，她笑了出来。

那表情跟平时的她有很大的落差，让我吓了一跳——然后她恢复成原本的语气，对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谈谈吧～～」

我们来到离补习班有段距离的速食店。我毫无保留地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情与处境。

临阵磨枪的借口与谎言肯定对她不管用。

好不容易得到与她单独交谈的机会，我只能从实招出一切，把自己难堪的现况也一起说出来——

「——所以，我现在在班上被孤立了。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至少上了高中后不能重蹈覆辙……」

逐渐迎来晚餐时间的店里颇为拥挤。

其中有看似下班准备回家的女性，也有不少跟我们一样的国中生，让我担心谈话的内容会被别人听见。可是，大家似乎都没有多余心力去管别人的闲事。别说是偷听了，甚至没人多看我们一眼。

「……所以，我希望能从你那里学到一点东西……」

我顺利地把话说完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庄司同学喝了一口冰红茶后，定睛看着我。

然后——

「——我答应你。」

「……咦？」

「我会教你的。矢野学长，我会把自己处世之道的秘诀教给你。」

她意外干脆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反倒令我感到困惑。

「……你怎么愣住了啊？」

「唔、呃……因为我没想到你会马上答应……」

连回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手里的吸管包装纸也逐渐皱成一团。

「你看起来是个会慎选朋友与距离感的人……我还以为你应该不会马上答应。」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会挑选朋友，而且条件比你注意到的还要严格许多。」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

听到我这么问——庄司同学总算放松了表情。

她嘴角上扬，眯细眼睛，轻轻吐了口气。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稚气笑容——

我心脏猛然一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亏你还能注意到我的演技，这种事情你就看不穿了呢。」

一阵轻笑后，她用吸管喝光杯里的茶。

然后——

「矢野学长，我很中意你喔。」

——心脏再次猛然一跳。

——中意你。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女生对我这么说。

我知道她没有那种意思，也并非怀有那种期待。可是，庄司同学的说法还是莫名让人心痒难耐。

「——我觉得只有可爱的事物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庄司同学继续对我说下去。

「所以，我想变得更可爱，变成一个更强大的人。而——同样想变强、想要成长的人，都是我的同伴。」

明确的话语中充满坚定的意志。

「所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说完，庄司同学对动弹不得的我微微一笑。

「为了在高中好好与人相处，为了跟旁人顺利打好关系——我们一起精进吧。」

「……唔、嗯。」

这时我总算恢复行动能力，像坏掉的玩具一样不断点头。

「我……我会加油的！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啊哈哈，你太紧张了啦～～你可以再放轻松一点～～」

庄司同学发自内心笑了出来。然后，她再次转头看向我。

「以后叫我『雾香』就可以了。所以……矢野学长，今后请多指教——」

＊＊＊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

地点是御殿山高中的正门前方。

雾香笔直注视着我，秋玻也一脸不安地默默看着我。

怀着毫无感动的心情——我开口说道：

「你那么认真地教我才总算把我教会，我却把那些技巧全部舍弃，还跟你断绝联络……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她的课程确实教得很仔细，而且很认真。

她不惜牺牲休息时间，有时候连假日都用上，才把「圆滑处世的技巧」教给我。除了家人之外，她是第一个对我这么亲切的人。

正因如此，我才粗略学会察言观色与开玩笑的技巧，在升上高中的时候，成为一个足以跟须藤与修司平起平坐的人。

然后我舍弃了这一切——只因为我的任性。我对此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然而——

「……啊～～我不是想听你说这种话啦～～」

雾香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轻松口气这么说，并跳舞般走了过来。

在西沉夕阳的照耀之下，她的头发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想知道的是『原因』。你不是已经实现愿望，顺利融入人群了吗～～？在我看来，你的表现也相当不错喔～～」

雾香走到我面前，在极近的距离探头看向我的脸。

「可是……你为什么要舍弃那一切呢～～？」

我无意识地倒退了两三步。

全身再次冒出冷汗。

可是——我不能逃跑，也不能随便敷衍她。

「……因为我总觉得那像是在说谎……」

说出这句话后，我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沙哑。

「上了高中后……我试过了。按照你的教诲，扮演一个开朗的男生，过着活泼外向的每一天……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事实上，直到几个月前，我一直都是那么做的……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心中的罪恶感……总觉得自己是靠着谎言在讨好那些重要的朋友……」

脑海中闪过——那些伪装自己跟须藤与修司相处的回忆。

每当我强颜欢笑，每当我用雾香传授的技巧，都会冒出仿佛在欺骗他们的罪恶感。

「所以，我想放弃那种行为。想用真实的自己跟他们相处……抱歉，枉费你那么亲切地指导我……可是，我就是想这么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香几乎毫无停顿就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想用真正的自己跟大家相处了对吧？希望大家都能接受没有演戏的你。」

「……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我总算搞懂了～～」

雾香转身背对我，轻快地往前走了三步左右的距离。

以眩目的夕阳为背景的她让我自然眯起了眼睛。

然后雾香转过身来——怜悯地眯细眼睛——对我如此说道：

「无聊死了。」

——呼吸停止。

「就是有这种人呢～～喜欢把『保持自我』或『真正的我』这些无聊事挂在嘴边的家伙。那种只会说些好听话放任自己，还美化这种行为的可怜虫。」

当我回过神时，雾香的语气已经变得跟平时一样轻松。然而，那些话语却变得相对锐利，不断刺伤我的心。

然后，她露出残酷的笑容。

「矢野学长，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呢～～」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雾香使用这么强烈的措辞。

就算遇到纠纷，就算受到不讲理的攻击，她总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把事情轻轻放下。

可是现在，她对我说出的话语中有着明确的敌意。

所以——我清楚理解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雾香生气了。

——她气疯了。

就连擅长做表面功夫的她都藏不住这股激烈的情感——

雾香的话还没说完。

「喂，那结果怎么样了？放弃伪装自己后，你就一帆风顺、高枕无忧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一股寒意让我脚尖发冷。

「就算没有那种技巧，我也能完美地得到幸福～～！因为这就是『真正的我』的力量？因为我教给你的东西只是阻碍？」

凌迟般的话语还没停歇。

然后，她微微歪头，露出让不少男生坠入情海的可爱笑容——

「——不是这样的吧？」

——她很明白地如此问道。

「矢野学长，你是个聪明人～～其实你也该注意到了吧～～？『不想伪装自己』和『想保持自我』这种话不过是借口罢了。那只是软弱、可耻又自私的选择。」

说完，她有些悲伤地眯起眼睛。

「真正的自己，到头来——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

——我心中确实也有这样的疑惑。

我真的可以不伪装自己吗？板着一张臭脸跟别人相处，利用他们的好意，放弃给别人带来欢笑。

只因为那是真正的我——我就真的可以肯定这样的自己吗？

雾香把这样的疑惑化为锐利几十几百倍的语言凶器，回过头来抵住我的喉咙。

雾香像在鉴赏绘画般看着我。

然后——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发出跟现场不搭调的开心笑声。

「……你、你笑什么？」

「呃，因为，啊哈哈哈……矢、矢野学长，你的表情太明显了啦！」

雾香难受地抱住肚子，身体扭个不停。

「完全被看穿了喔！你其实很苦恼，不认为维持现况是对的吧！啊哈哈哈哈哈！」

我赶紧摸摸自己的脸，却只能感受到冰冷僵硬的触感，无从得知自己现在的表情。不过，雾香肯定没说错，我现在的表情应该不太好看。

「从决定做自己的那一刻起……你就连表情都不会伪装了吗？啊哈哈！枉费我当初教了你那么多呢。该怎么在适当的时候摆出适当的表情，你不是练习了那么久吗？」

这句话充满攻击性，听起来却有些愉悦——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

话语中明显流露出失望与灰心——

我还想起自己能听出这些情感都是多亏了雾香教我的技术。

「……唉～～」

也许是笑累了，雾香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不过，我现在总算搞懂了～～我为什么会突然联络不上你，还有你为何变回刚认识时那种阴沉的性格。」

「……抱歉。」

我反射性地道歉，但雾香摇了摇头。

「你没必要说那种话～～」

然后朝向正门迈开脚步。

「因为我——决定了。」

雾香走到正门旁边，转头看了过来。

「我找到今后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什么？」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相对地，她露出跟我们刚认识时一模一样的笑容——对我说：

「矢野学长，在联合舞台活动结束时，让我们一起开心地致词吧～～」

＊

「——矢野同学，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在太阳西沉的住宅区街道上，我们正走向水濑家。

秋玻——难得生气了。

「庄司同学好过分……太过分了，居然对你说那种话……根本没想过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秋玻自言自语般不停碎念，脚步也比平时还要快。然后——

「我……不是很喜欢那女孩……」

她忍无可忍地说出这句话。

换作是平常的秋玻，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根本没必要说得那么难听吧……感觉就像在嘲笑你至今的苦恼与想法一样……我跟春珂明明就是被这样的你拯救了……」

我发自内心感谢她的愤慨。

对心情因为受人指责而摇摆不定的我来说，有个愿意站在我这边的人是我心中的一大支柱。

秋玻率先挺身袒护我，让一股热流涌上我心头。

「——不过……」

就在这时，我总算开口了。

「我觉得……她说得或许也没错……」

『——大家眼中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我想起须藤说过的话。

『——的确，我自己眼中的我也很重要……』

『可是，我……也喜欢大家眼中的我，以及大家发现到的我。』

『——我想好好珍惜大家眼中的我。』

——透过自己扮演的角色，须藤让身旁的人得到了幸福。

相较之下——我却放弃扮演角色，放弃欺骗众人。罪恶感与自我厌恶的想法都消失了。然而，我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因为这样就变得圆融。

举例来说，我现在正好有个想法。

我希望——让秋玻笑。

我想要开个玩笑，让为我生气的秋玻冷静下来。

过去的我就办得到，但现在的我却办不到。

正因为我也能隐约感受到其中的价值——才会因为雾香那些话而大受动摇吧。

听到我这么说——

「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秋玻也稍微压低语气，轻轻点了点头。

「那、那个，我基本上还是支持你的！可是，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看起来很痛苦……也觉得你好像太过勉强自己了……所以，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觉得你可以重新思考一些问题……」

即使情绪激动却还能保有冷静这点，实在很有这女孩的风格。

她一副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支吾其词了一段时间后，轻轻抓住我的制服下摆——

「……不过，不管你最后决定怎么做，我都会继续喜欢你的。只要是你选择的生存之道……我就不会像那女孩一样否定你。」

「……谢谢你。」

——我觉得有秋玻真是太好了。

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秋玻都愿意认同，都愿意说她喜欢我。

能够交到这样的女友，能够得到这种女孩的芳心——是现在的我最大的宝物。

这时她突然看向手表。

「……啊，时间差不多了。」

然后一脸悔恨地如此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还想跟你说更多话……还想跟你多在一起……」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谢。那就明天见了。帮我向春珂问好。」

秋玻最后给了我一个微笑，转身背对我。

然后，跟她对调的春珂转过身来。

「……啊～～！虽然很累，可是很开心呢～～！」

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发出破坏气氛的傻笑声。

「我原本还在担心对方会是怎样的人，幸好雾香是个有趣的女生。希望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重新跟她变成好朋友～～」

……对了，春珂没看到我跟雾香争论的过程。

她那无忧无虑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羡慕。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异状了。

「……呃，怎么回事！矢野同学，你的脸怎么了？」

她一脸惊讶地把手放在嘴边。

「发、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很难看耶！难不成在我沉睡的时候，你身体有不舒服吗……？」

「……噢，呃，就是……发生了一点事情……」

「一点事情……？」

「……嗯，其实——」

——我简单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春珂。

春珂无忧无虑的表情很快就蒙上一层阴霾。

「这样啊～～……嗯～～原来发生了那种事情啊……」

她一脸遗憾地低头看向脚边。

「那个，抱歉，我不想泼你冷水的……」

「别这么说！我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春珂使劲摇头。

虽然她这阵子只表现出死缠烂打的一面，但那种温柔的个性还是跟以前一样，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也对……虽然她确实很过分，但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啊！我这么说不是在责备你喔！」

春珂慌张地对我挥挥手。我点头表示不在意后，她交叉双臂摆出陷入沉思的姿势。

「要是我跟许久不见的重要朋友重逢的时候，发现对方把我教过的事都忘记了……我也会有点难过呢。」

「……嗯，我觉得你这话很有道理。」

「……只是，我还是……」

说完——春珂突然整个人靠向身旁的我。

距离近得几乎要碰到彼此的肩膀，让我有一瞬间紧张了一下。

「我还是……希望你能维持现在这样……」

她茫然地望着天空，小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因为我非常喜欢现在的你……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样……」

——春珂的反应跟秋玻完全相反。

秋玻对雾香感到愤怒，但还是部分赞同她的想法——

而春珂则是能体会雾香的心情，却希望我能维持现在这样——

虽说她们的性格原本就天差地远，虽说春珂没有亲临现场，但她们的看法差距如此巨大，还是让我有些惊讶……不可思议的是，她们两人的看法与心情——都让我非常感激。

——就在这时……

「……嗯？」

我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震动了。

从震动的频率看来，应该是Line收到新讯息了。我跟春珂说了声「抱歉」后，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了一下萤幕。

——上面是雾香传过来的宣言。

——也就是她的决心。

kirika：『我决定了！』

kirika：『我要让你变回以前的矢野学长♥』

kirika：『在文化祭结束前的这一个月内，我会把你变回前年那个还在扮演角色，跟我一起奋斗的矢野学长。』

kirika：『敬请期待☆』

kirika：『（人物抛出飞吻的贴图）』

＊＊＊

8月16日（二）

·把握对话里的情绪。

·明白自己需要的定位。

·以自己的立场为前提选择话语。

在雾香传授的技巧中，我觉得自己已经能相当自然地做好这些事情了。尝试在补习班扮演一个开朗型同学后，我很快就给人不错的印象，得到「你这个人意外地有趣耶」和「下次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之类的回响。没想到大家的反应会改变这么多，老实说，我吓到了。

雾香真是很厉害。

没想到会有人把伪装自己与做人处事的技巧研究得如此透彻，并且加以实践。

在谈论各种事情的过程中，我还得知她想成为一位设计师以及希望考上御殿山高中。我相信严以律己的雾香肯定能实现所有愿望。

我还想从她身上学到更多事情。

与她见面这件事也让我期待得不得了。

甚至连补习班的暑假都让我觉得无聊到不行。

第三卷 第十三章 惹人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