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章『黄土神殿』

帝国历四三○年七月中旬──

「谢谢您总是这样照顾我们。」

「不，我只是遵循掌管丰饶的黄土母神的教诲而已。」

席翁微微一笑，将蔬菜汤与硬面包递给男子。

男子蓬头垢面，指甲乌黑变色，身体发出宛如腐烂的臭味。

这也无可奈何。因为这个人无依无靠，在路边乞讨为生。

领主换人之后，哈谢鲁似乎比较宜于人居了。

但是，落入底层的人没那么容易往上爬。

席翁对此感到气愤，同时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

自己只能像这样供膳赈济。

铿铿声响传来，席翁回过神来。

眼前站着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和先前是不同人。

「请用。」

「呿，又是菜屑汤吗？偶尔想吃肉啊。」

男子接过汤与面包就走掉了。

这是常有的事──席翁这么告诉自己，压抑涌上的负面情绪。

实际上，供膳赈济经常遇到这种事。愿意道谢的人才少见。

席翁凝视自己的手，小声叹气。

掌管丰饶的黄土母神自古以来就是众人信仰的农耕神。

神官将分享大地恩泽、传播农耕知识与技术当作使命。

但是，席翁开始对这种存有方式抱持疑问。

然后，每当看到自己因为下田工作而变得粗糙的手就会心想──

自己是不是也会像父亲那样无人闻问地死去呢？

就是因为那样思考才会──席翁心情黯淡地叹气。

※

艾拉奇斯侯爵宅邸响起敲打声，矮人们忙东忙西。

这幅光景已经司空见惯，但最近加入了肌肉发达的男子们。

「喂！快搬木头过来！」

「砖块放这里可以吗？」

「混帐东西！不许偷懒！」

「抱、抱歉！」

有人搬木材，有人搬砖块，有人想要偷懒结果挨骂。

男子们正在盖制作和纸的工房──制纸工厂。

克罗洛与戈尔帝一同望著作业景象。

「照这样看来，似乎两个月就会建造完成。」

「工房本身要两个月。接下来要招募有志从事这行的人、指导技术，然后在正式上路以前储备材料……」

克罗洛扳指数着非做不可的事──

「戈尔帝，别过劳死喔？」

「哈哈哈，咱之前也说过，没有人会过劳死掉的。」

戈尔帝笑得爽朗。他的脸上充满自豪与喜悦。

「不过，克罗洛大人的想法真有意思。」

「有意思？喔，你是指流水作业对吧。」

克罗洛起初歪头不解，但很快就发觉戈尔帝是指什么。

「因为咱不曾想过分担作业工程。」

「我是想说用这个方法就可以少记很多事……」

流水作业是在工厂生产制品时使用的方法。

因为只要记住自己负责的工作就好，不必从头培训专业人员。

克罗洛认为这个方法很有效率才如此提议，不过等计划开始启动却又不安起来，担心是否还有更好的方法。

「不，流水线这个点子很棒。虽然是未知的尝试，但只要先模拟实验就可以找出问题点。」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只要顺利上轨道，一年半就可以回收本钱，但考虑到没上轨道时的情况，现在就胃痛起来。

「所以就叫你把纸给我了吧！」

从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说话声，克罗洛转头一看，艾琳娜逼近在工房工作的矮人。

「真是没用！」

艾琳娜唾弃地说完，这次走向这边──走向戈尔帝。

「那边的矮人，把纸给我！」

「纸在工房喔？」

「就是没有才叫你给我吧！」

艾琳娜显得烦躁地说道。

「……艾琳娜。」

「怎样啦？」

克罗洛一叫名字，艾琳娜就以仿佛在闹脾气的语气说道。

「注意些，讲话要再客气一点。」

「嗄啊？」

艾琳娜挑起一边的眉毛。

「……艾琳娜。」

「等、等一下！」

克罗洛伸出手，艾琳娜露出宛如畏惧的表情后退。

不对，该说是作势后退吗？艾琳娜在原地杵着不动，克罗洛摸了她的项圈。

接着──

「不要，求求你，是我错了，不要打我。」

「我一次都没打过妳喔。」

艾琳娜的语调既像恐惧、也像谄媚，克罗洛大声叹气。

被奴隶商人折磨到心灵崩溃，果然导致她对暴力的耐受力极端低下。

克罗洛不喜欢威胁人的作法，但不这么做艾琳娜就不会停止，只好这样了。

「拜托，求求你。请不要打我。」

克罗洛往上拉项圈，艾琳娜就踮起脚。

明明只要有心就可以抵抗成功，艾琳娜却逆来顺受。

「戈尔帝，去找纸来。」

「咱知道了。」

戈尔帝朝工房跑去。

「我不想做这种事，所以拜托妳注意措辞礼貌。」

「你、你竟然打算包庇矮人！」

似乎是因为愤怒，艾琳娜的眼眸炯炯有光，但是──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讲话嚣张！我再也不会讲话嚣张！所以，不要打我、请不要打我！拜托，说句话好吗！我好怕！」

克罗洛往上拉项圈，艾琳娜拚命恳求。

她似乎只有一瞬间重振了心灵而已。

「艾琳娜，妳的工作是？」

「会计与文书……还有承办娼馆与买卖奴隶的营业许可。」

艾琳娜宛如献媚般抬眼凝视克罗洛。承办营业许可是新工作。

至今艾拉奇斯侯爵领地都没有规范卖春与买卖奴隶的法律。

但是下个月起，没有克罗洛的许可就不得卖春与买卖奴隶。

卖春仅限满足条件的娼馆，基本上禁止流莺。

买卖奴隶也只有获得许可的奴隶商人才合法，奴隶市场也必须事前申请。

「准备纸也是妳的工作喔？」

「是、是的，没错。」

艾琳娜不知为何眼眶湿润地凝视克罗洛，苦闷地夹紧大腿互相磨蹭。

「今后不管对谁都要有礼貌。懂了吗？」

「我、我知道了。」

克罗洛放开项圈，艾琳娜当场瘫坐。似乎是坐到了石头，艾琳娜按着裙子颤抖不已。

「找到了喔。」

「……谢谢。」

艾琳娜从戈尔帝手中接过纸，靠着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然后，脚步颤巍巍地回到侯爵宅邸。

「克罗洛大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要去街上视察。」

「咱知道了。」

※

克罗洛走在街上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似乎与卖春改成许可制也有关系，疑似流莺的女性明显减少，但游民的数量不变。

「……得赶快重新启用济贫院才行。」

话虽然这么说，济贫院却无法被轻易地重新启用。理由是──这个世界的济贫院，并不是在院友有能力自立以前提供衣食住的场所。

根据蕾拉所言，济贫院会骗走院友仅剩的值钱物品，环境恶劣──一天一餐，睡觉时在地上挤成一堆，强迫无偿劳动，而且院长与员工会行使暴力，宛如强制收容所。老实说，这样要期望院友自立简直是做梦。

当初想得轻松，以为只要找院长和员工回来就解决了，现在真想痛打自己一顿。

「雇用新院长比较好吧。」

忽然掠过脑中的人选，是掌管丰饶的黄土母神的神官席翁。

「她会供膳赈济，想必受到那些人信任，而且还会栽培菾菜。既然她会读书写字，我希望她教部下读书，并告诉我这带的农业现况……不过做这么多工作，她或许会过劳倒下。」

而且这些根本就不是济贫院的工作了吧──克罗洛摇摇头。讲成「能者多劳」就可以免除罪恶感，但实际上只是自己不擅长分配工作罢了。

身为领主、身为指挥官，必须学会妥善分配工作的方法。

「言归正传，席翁小姐在吗？」

克罗洛进入广场，环视周围。幸好很快就发现席翁。

她在和一周前相同的位置，坐在木箱上。

「唷，席翁小姐。」

「克、克罗洛大人。」

席翁仿佛惊觉般站起来。

「坐着没关系。」

「啊，是，我知道了。」

席翁坐回木箱，害羞地低着头。她频频偷瞥克罗洛的脸。

「请、请问，今、今天有何贵事呢？要、要不要菾菜……啊不，没事。」

「关于那件事──」

「呀──────────！」

「呀哈────！」

高亢的大叫声打断克罗洛的话。克罗洛受到冲击，跌坐在地。他被声音来源──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撞开了。

「希望妳卖我们菾菜！」

「我们全包了！」

「……拜托妳们两个冷静。」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大呼小叫，迟些过来的蕾拉叹着气规劝。

「那个，菾、菾菜，就、就是……一周前妳们叫我不许卖家畜饲料给妳们。」

「不记得有那回事！我们要买菾菜！」

「要买下整块田都行！要卖还是不卖，希望妳赶快决定！」

「咿！」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咄咄逼人地逼近，席翁发出惨叫。

「妳不肯卖，我们就要等到下次放假才能来买。」

蕾拉充满歉意地补充。

「妳们是强盗吗？」

「「「克罗洛大人！」」」

克罗洛拍掉手沾到的土站起来，蕾拉、亚妮朵德和德妮卜三人顿时瞠大眼睛。

「是、是谁、是谁做了这种事！」

「不、不可原谅对吧！」

「是妳们撞倒我的。」

克罗洛凝视手心，板起脸。手心稍微受伤了。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脸色苍白，两人似乎都理解害贵族受伤代表的意义。

「来，赶快用神威术治疗！」

「我们会多捐一些香油钱，拜托了！」

「那、那个，我、我……」

席翁不敌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催逼，好像随时快要哭出来。

「妳们两个，这点小伤不能动用神威术吧。」

神威术虽然方便，却存在可能使人变成废人的风险。总不能用在这种程度的伤。

「克罗洛大人，失礼了。」

蕾拉握住克罗洛的手，抬到嘴边。然后，伸出舌头舔舐伤口。

「请问，蕾拉小姐？精灵的唾液有治疗效果吗？」

「不晓得。」

蕾拉持续舔伤口一段时间──

「我想这样就不要紧了。」

「谢、谢谢。」

因为实在过于害臊，克罗洛脸颊发烫，至于蕾拉也害羞地低着头。

「「两位打得火热，我们却处于极寒。」」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放开席翁。

「请问，我该做什么才好？」

「「只要肯卖菾菜给我们，妳要回去也无所谓。」」

两人似乎对砂糖以外都不感兴趣，克罗洛望着两人大口叹气。

「我有事想找席翁小姐商量，妳们擅自叫她回去我会很困扰。」

「「据说是这样。」」

「顺便一提，菾菜我要全包。」

「大、大、大人有什么权利那么做！」

「霸、霸道！」

「克罗洛大人是领主兼指挥官，所以拥有一切权利。」

「「唔咕！」」

蕾拉点出事实，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懊恼呻吟。

「谢、谢谢大人！愿掌管丰饶的黄土女神的祝福与克罗洛大人同在。」

「席翁小姐，我有事想跟妳谈，妳现在时间上方便吗？」

「啊，是，不要紧。」

席翁似乎想着得收拾摊子的东西才行，频频瞥向摊子。

「诶、诶，克罗洛大人？希望大人分菾菜给我们！」

「我、我们会服务大人。」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搂住克罗洛的手。

而且胸部也抵过来。虽然很软，但比蕾拉小巧。

「……妳们两个。」

「讨厌，我们又不是真心诱惑克罗洛大人！」

「没、没错，我们的目的纯粹是菾菜！」

蕾拉发出低沉压抑的声音低语，两人就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跟克罗洛分开。

「目的是菾菜？」

「啊哇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但是，我们还想再吃冰淇淋！」

克罗洛懊恼呻吟后，两人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说道。

这时，克罗洛想起席翁先前看向摊子的举动。

「只要妳们帮忙席翁小姐，要分给妳们也行。」

「我知道了！」

「菾菜！菾菜！能拿到堆积如山的菾菜！」

克罗洛没说要给那么多，但泼冷水打消她们的干劲也不太好，于是暂且保持沉默。

「席翁小姐，请指示我们！」

「呃、嗯……」

「请指示！请求给予指示！」

「分秒必争！」

「我、我知道了！」

席翁来到外头，指示两人。

虽然指示并不迅速，但两人在转瞬间就拆掉摊子，打包完毕。

「做完了！」

「菾菜、请给我们菾菜！」

「那、那个，如果可以，请帮忙放到拖车……」

席翁歉疚地指着停放在广场一角的拖车。

「跟、跟你拚了！」

「拿、拿出骨气！」

两人扛起解体的摊子和行李，放到拖车上。

戈尔帝曾说精灵的力气小，但似乎存在个人差异。

「麻烦运到侯爵宅邸。」

「要、要求无止境增加！」

「但是，现在放弃就拿不到菾菜了！」

两人听到克罗洛的请求，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但还是乖乖拉起拖车。

「那么，我们走吧。」

「是，克罗洛大人。」

「……啊，是。」

克罗洛迈开步伐，蕾拉与席翁随后跟上。

「……克罗洛大人。」

「什么事？」

「失、失礼了。」

克罗洛听到呼唤停下脚步，蕾拉就挽住克罗洛的手臂。

看样子蕾拉似乎想挽手。

「那么，我们走吧？」

「是！」

克罗洛与蕾拉挽着手迈步走去。因为他边走边确认有没有不自然之处，两人与拖车拉开了距离，但很快就追上了。

这是因为，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停下脚步看告示牌。

「怎么了吗？」

「这好像是新的告示牌，但我看不懂上面写什么。」

「我怀疑，看不懂的告示牌有意义吗？」

看样子，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似乎都不识字。

「那个，这是──」

「这是公告从下个月起卖春与买卖奴隶改成许可制。」

蕾拉打断席翁的话，这么说明。

「这样对吗？」

「答对了。」

克罗洛温柔地抚摸不安地确认的蕾拉的耳朵。

蕾拉舒服得浑身颤抖，又轻轻摇头唤回理智。

「「这是怎么回事？」」

「从下个月起，未经克罗洛大人许可就不得卖春与买卖奴隶。」

似乎是没自信，蕾拉瞥了眼克罗洛。

「「为什么？」」

「限制卖春是为了防止性病蔓延，限制买卖奴隶则是为了防止买卖后的纠纷，上面这么写的。」

「至今都没那样做，觉得莫名其妙。」

「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似乎无法理解变更制度的意图，歪头问道。

蕾拉似乎也一样，向克罗洛投以视线求助。

「克罗洛大人，变更制度是为了什么呢？」

「那是──」

「方便的话，由我说明吧。」

香水味撩拨鼻腔，柔软物体抵住克罗洛空着的那只手。

克罗洛惊愕地看向旁边，发现是伊莱恩。遗憾的是她穿着朴素的衣裳。

「那位是？」

「我的名字是伊莱恩•锡纳。和克罗洛大人算是认识。」

蕾拉稍微压低声调问道，但伊莱恩以柔和微笑回应。

「克罗洛大人只允许会定期健康检查的娼馆营业，让大家都能安心上娼馆。买卖奴隶也是同样道理。在这座城镇被买卖的奴隶尽是女孩子，有时会因为奴隶商人行使暴力导致买进后死亡。」

「意思是为了维护奴隶买家的利益吗？」

「哎呀，妳真聪明。但是，那样还差得远。」

伊莱恩吃吃地笑了。从她的笑法仿佛听得见「妳好可爱呢」的心声。

「那是什么意思呢？」

「直接问比较好喔。」

伊莱恩这么说完，朝克罗洛投以意味深长的视线。

看样子，她似乎发觉卖春与买卖奴隶改成许可制的真正理由。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之前承蒙关照了。」

「客气什么。拜那之赐，本店获得许可第一号的荣誉。但是，下次提早说喔。事先交涉协调真的很辛苦。」

「那真是抱歉了。」

克罗洛坦率地低头致意。改成许可制之际，克罗洛请她事先协调同行业者，交换条件就是许可第一号的荣誉。

「我只是讲讲而已。就这样，我走了。」

「再见。」

「我在店里等你光临。」

伊莱恩噗哧一笑，离开克罗洛。她就这么前往别处。

「我们也走吧。」

「是，克罗洛大人。」

克罗洛与蕾拉一同迈步离开，很快就发觉席翁没跟上来。

他转头越过肩膀看向背后，发现席翁看着伊莱恩离开的方向。

「怎么了吗？」

「没、没有，没事。」

席翁显得稍微慌张地摇摇头。

克罗洛总觉得在意，但就这么继续迈步前行。

※

「「冰淇淋！」」

一抵达侯爵宅邸，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尽其所能抱着满满菾菜跑走。

两人不是奔向外头而是玄关。看来她们无意自掏腰包购买食材。

「希望她们不会挨板娘骂就好……蕾拉也要去厨房吗？」

「不，请让我待在克罗洛大人身边。」

「那么，我们去会客室。」

蕾拉依依不舍地放开挽着克罗洛的手。会客室在三楼，蕾拉认为挽着手不方便爬楼梯吧。

克罗洛领着两人进会客室，在沙发坐下。随后，蕾拉有所顾忌地在旁边坐下。席翁则是手足无措地杵着不动。

「席翁小姐，请坐。」

「啊，是。」

克罗洛用手心示意沙发，于是席翁在沙发上坐下，坐得很浅。

「请、请问，今天……有何贵事？」

「我有几件事要找妳商量，首先请告诉我艾拉奇斯侯爵领地的农业现况。」

「啊、是，我知道了。」

席翁正襟危坐。

「呃，艾拉奇斯侯爵领地采行三圃制耕作法。」

「三圃制耕作法？」

克罗洛鹦鹉学舌地低语，席翁抖了下、绷紧身体。

「三圃制耕作法是将耕地分成三份轮作的耕作法，第一年种春天作物，第二年种冬天作物，第三年为了恢复地力与水分，休耕饲养家畜。那个，地力是指土地生产作物的能力，就是这样。」

「不会施肥、或是从渠道引水灌溉吗？」

「施、施肥吗？」

「是，用人或家畜的粪便、厨余、草木灰当肥料，就可以不必休耕了吧？」

克罗洛记得农田会施牛粪，邻居会在家庭菜园埋厨余。

总记得漫画介绍过撒草木灰可以改善土壤。

「请、请问，那么大量的粪便要从哪里筹措呢？」

「不能在城镇或村庄收集吗？」

「运输很难，而且养牛的村庄没那么多，不足以供应所有休耕地。」

「得从增加牛只数量开始才行呢。」

克罗洛小声叹气。不能和现代日本一样行得通是没办法的事，但必须从增加牛只数量开始，实在艰苦。

「至、至于渠道，因为这一带没有水源……」

「这一带的确既没有河川，也没有湖泊。」

水源除了地下水，就是雨水。开凿农业用井或蓄水池需要莫大成本。

虽然不是不可行，但在自己这代完成很难吧。

「那、那个！」

席翁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

「我死、死去的父亲说，只要栽培※三叶草，就可以保持水分促进地力恢复。大家都不肯相信，但、但我亲自耕田放牛，实际验证过了，所以……」（编注：又名车轴草，豆科植物，可作为牧草或绿肥植物。）

席翁愈说愈小声，最后她的说话声像蚊子一样几不可闻。

「那么，在休耕地栽培三叶草吧。」

「咦？」

似乎是因为克罗洛马上决定的关系，席翁瞠大眼睛。

「喔，不，突然全面实施很困难对吧。暂且先在一成的休耕地栽培三叶草吧。等到成果出来以后再逐步扩大范围，我想这样农村的人也比较容易接受。」

克罗洛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但实际需要调整。

如果只是没成果倒还好，造成负面影响就糟了。

到时候需要免除一部分赋税吧。

「可以请妳在栽培三叶草时提供技术指导吗？」

「如果大人不、不嫌弃我的话。」

「还有，席翁小姐会固定供膳赈济对吧？」

「啊，是。」

席翁仿佛惶恐般缩起肩膀。

「其实我想重新启用济贫院。当然，不会像以往的济贫院那样没收个人财物、强迫无偿劳动。那将会是在院民有能力自立以前提供食衣住，并协助仲介工作的济贫院。我想请席翁小姐担任那个济贫院的院长。」

「……」

席翁低着头，肩膀颤抖。

「还有，席翁小姐的父亲进行品种改良的菾菜，已知能够提炼出砂糖。将来我想扶植砂糖当作特产──」

席翁突然站起来，于是克罗洛打住话语。或许是单方面说太多了──克罗洛事到如今才后悔。

「……这、这种事。」

席翁哽咽地吐露话语，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这、这种事实在太不公平了！」

「请、请问，席翁小姐？」

「父亲和我，明明那么拚命努力！你却轻易地实现我们办不到的事！」

席翁忍无可忍地大叫，但克罗洛只觉得困惑。

他左顾右盼地求救，与蕾拉对上眼。

「我想克罗洛大人不需要在意。」

「不过……」

「克罗洛大人非常温柔，但有时那份温柔对于坎坷的人会变成一种毒。」

或许是那样没错──克罗洛同意蕾拉的话。

克罗洛不知道蕾拉遭遇过多少辛酸，经历过多少绝望。

克罗洛不知道席翁的艰苦，不知道席翁多么烦恼痛苦。

「我、我居然！如此失礼！」

席翁唐突地回过神来，拔腿跑走。她跑向窗户──目的显而易见，她试图从窗户跳楼。

「蕾拉，阻止她！」

「我知道了。」

只见蕾拉绕到席翁的正面挥出拳头。拳头陷入心窝，席翁当场倒下──泪水与口水弄花了席翁的脸，让她咳个不停。

咳咻、咳咻的陌生声响，听得克罗洛寒毛直竖。

「蕾拉小姐！我、我没昏倒！」

「因为我只是揍了心窝。」

蕾拉绕到席翁背后，勒了脖子──恐怕是颈动脉。

然后，席翁很快就不动了。

※

「「好吃！」」

克罗洛一进饭厅，就看到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克罗洛侧眼看着两人，在空着的位子坐下，深深叹气。

自己借助蕾拉之力将席翁搬去客房的时候，两人却在这里吃冰淇淋，教人不叹气也难。

「真是的，妳们到底多贪吃──哦呀，这不是克罗洛大人吗？」

从连接饭厅与厨房的通道出现的板娘稍微瞠大眼睛。她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摆着盛装了冰淇淋的小盘子。

「唷，板娘。」

「唉声叹气，幸福会逃走喔。」

克罗洛叹着气说完，板娘就靠过来。

「来，把这个吃了──」

「那份冰淇淋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正当报酬！」

板娘的话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打断。

「这份冰淇淋，还有妳们吃的冰淇淋，都是我为了克罗洛大人试作的东西。有意见就付我材料费。」

「我、我们没意见。」

「所以，希望您高抬贵手不要从薪水扣钱。」

板娘一回嘴，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低下头来舔汤匙。

「来，把这个吃了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

「……谢谢。」

克罗洛接过冰淇淋，用汤匙舀进嘴里。浓厚的味道扩散开来，纯净的甜味震撼味蕾。

「好吃。」

「是不是、是不是～？」

克罗洛不自觉低语，板娘就喜孜孜地在对面的位子坐下。

「我在熬菾菜时加了草木灰让杂质沉淀。」

「原来是那样才没有杂味。但是，光是那样还调不出这个味道吧？」

「我用鲜奶油代替鲜奶。多花一点工就是美味的秘诀。」

哦～──克罗洛发出感叹。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有点……」

「你是来找我商量的吧？你就大方说出来吧。」

板娘将丰满的胸部靠到桌上，促狭地微笑。

「是这样的……我惹哭了席翁小姐。」

「「大人做了什么？」」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往前倾身。

「……妳们两个。」

板娘侧眼看着两人，按住太阳穴强忍头痛。

「原因是什么呢？」

「我说我要改革农业，重新启用济贫院，她就哭着说，他们父女明明那么努力了，却办不到这些事。」

「什么嘛，这不能怪克罗洛大人吧。」

板娘露出仿佛表示白担心了的表情。

「不，可是，开端是我……」

「开端或许是那样，但那就叫作迁怒喔。说起来，领主为领民着想哪里错了？」

「不，但是……」

经板娘这么说，克罗洛渐渐觉得或许自己没错。

「……蕾拉说我的温柔有时是一种毒。」

「克罗洛大人的确有太过温柔、令人不禁产生期待的部分。」

「会觉得必须有所回报，感到压力大得喘不过气。」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双手交抱胸前，连连点头称是。两人虽然说觉得喘不过气，却会不客气地叫他请客，这部分还是不吐嘈了。

「因为克罗洛大人的温柔跟家境好也有关系。长年吃苦的人会感到厌恶，觉得克罗洛大人为什么不早点帮忙，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啊。」

板娘感慨地轻声说道。

「不过，我很喜欢克罗洛大人的温柔。」

「……板娘。」

板娘难为情地说道，克罗洛感到如释重负。两人忽然四目相接──

「总、总觉得，气氛变了？」

「电灯泡？我们是电灯泡吗？」

本来觉得好像能够透过视线心意相通，但那种感受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打散了。

「啊，该、该怎么说呢，如果又惹哭对方、或是遇到困难，欢迎找我商量，克罗洛大人就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吧。」

「我知道了。我会与席翁小姐再谈一次看看。」

克罗洛作势起身，就这么停住不动。

「嗯？还有什么事吗？」

「席翁小姐愿意答应也好，不愿意答应也好，我想先准备重新启用济贫院。」

「我听不出你想说什么。」

板娘疑惑地皱眉头。

「我希望打扫济贫院。」

「我是厨师喔。那种事叫女仆做就好了吧？」

「虽然我想那也可行，但我想宣传济贫院将重新启用的消息。」

「喔，我终于懂你想说什么了。简单说就是想雇用外面的人宣传消息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是仲介好吗？」

板娘仿佛表示伤脑筋般搔搔头。

「不过，我心头有数。所以大人愿意付一个人多少钱？」

「一天一枚银币吧。」

「一枚银币？真是的，好小气。」

板娘板起脸。克罗洛认为这个价钱刚好，但这时候还吝啬的话什么事都做不了。

「最多一天两枚银币。」

「那样就没问题。」

「太好了。」

克罗洛抚胸松了一口气，站起来。

※

克罗洛进入客房，松了一口气。因为一切跟离开房间时一样，席翁躺在床上，蕾拉坐在一旁的椅子。

「席翁小姐的情况怎么样？」

「酣睡如泥，似乎相当疲惫。」

「……是吗？」

蕾拉不发一语地起身，克罗洛在椅子坐下。

「她想必尝尽辛酸吧。」

克罗洛凝视着席翁的睡脸低语。他忽然想起先前席翁看着伊莱恩离去的方向。

当时，伊莱恩穿着朴素但整洁的衣服。搞不好席翁有着「想过普通生活看看」的念头。

唔嗯──席翁发出微弱声音，睫毛微微抖动。

「妳醒了吗？」

「──！」

克罗洛尽可能温柔地出声，席翁就吓得跳起来。

「克、克罗洛大人！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虽然是谎话，但席翁似乎松了一口气地吐气。

「妳有没有什么话想说？诉苦也好、抱怨也好，我都会好好地听喔？」

「……」

席翁陷入沉默，频频瞥向克罗洛。

「……我真的可以畅所欲言吗？」

「可以，且说无妨。」

克罗洛一点头，席翁就低下头。然后，挤出话语娓娓道来。

「……我的父亲是黄土神殿的下级神官。克罗洛大人知道神殿在哪里吗？」

「不好意思……」

克罗洛知道哈谢鲁没有神殿，除此之外就不晓得了。

「神殿距离哈谢鲁半天路程。非常残破，连盗贼都不屑一顾。那是父亲好不容易受命管理的神殿。」

席翁仿佛强忍痛楚般咬紧嘴唇。

「父亲过去一直……致力于菾菜的品种改良。只要品种改良成功，就能够带给众人富庶的生活。那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努力了好多好多年终于获得成果，其他人却说家畜饲料怎么能吃，未免太过分了吧！三叶草也是，枉费父亲一直研究！」

席翁滔滔不绝地倾诉，其中蕴含着愤怒的情感。

「我也是、我也是，拚命撑了过来！明明供膳赈济、为了众人努力……却──」

席翁触碰克罗洛的手──手上有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撞得跌坐在地时受的伤。

「掌管丰饶的黄土母神，请赐予治愈的奇迹。」

席翁祈祷，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克罗洛终于理解，席翁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催促却没用神威术的真正意义。

「没错。我无法使用神威术了。」

席翁露出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笑了。她果然不是不用神威术，而是用不了。

「明明这么努力，却连神威术都失去！尽管如此，仍持续为众人供膳赈济！最后却毫无斩获！我们什么都办不到，您却……您却！只因为您是领主就做得到，这好像在嘲笑我们一样！」

「克罗洛大人不是那种人！」

「好了。」

克罗洛伸手制止作势上前的蕾拉。

「要、要打就打啊！像那样受到怜悯……感觉更凄惨。」

席翁双手捂住脸，静静流泪。

克罗洛不清楚她的心情。假如获得某种成果，不对，获得肯定，她或许就能够以他们父女的人生为荣。

但是，事与愿违。不受任何人肯定，也无望受到肯定，仍要持续同样的生存方式，这想必很难受吧。

克罗洛只能想像这么多，而且就连这样的想像是否正确都不晓得。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说自己了解席翁他们的苦楚，是一种傲慢吧。

「今后由我全部包办。」

「──！」

席翁倒抽一口气，面目狰狞地瞪着克罗洛。

「我会代替席翁小姐在休耕地种植三叶草、推广菾菜栽培，请席翁小姐负责技术指导与济贫院的工作。」

「但是，那样，如果大人那么做……」

席翁似乎觉得他们父女的付出遭到全盘否定，眼睛流下泪水。

※

那天晚上──克罗洛一仰望天花板叹气，蕾拉就坐起身子。由于两人刚历经一场床战，蕾拉光着身子，小巧的胸部看起来惹人怜爱。

「怎么了吗？」

「我觉得，我真是讨人厌的家伙啊。」

「……这样啊。」

蕾拉停顿片刻后说道。从她的声音听出宛如安心的情绪。这也难怪，毕竟在交欢后听到对方叹气，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吧。克罗洛也一样，如果蕾拉在交欢之后忧郁叹气，他可没自信保持冷静。

「是席翁大人的事吗？」

「算是吧。」

「席翁大人的事，我想克罗洛大人不需要内疚。我、那个、虽然很笨，但我知道克罗洛大人是为了领民设想。」

「听妳这么说，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克罗洛苦笑。板娘那时也一样，身边有人懂自己就会安心呢。

蕾拉冷不防陷入沉默。她频频瞥向这边。

「怎么了吗？」

「我想起伊莱恩大人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克罗洛大人会将卖春与买卖奴隶改成许可制。」

不──蕾拉轻轻摇头。

「我想知道克罗洛大人的真正用意为何。」

「喔，那件事吗？起初我本来想全面禁止。」

蕾拉纳闷地歪头。

「我不希望再出现被迫卖春、或是像艾琳娜那种遭遇的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采取次佳之道改成许可制。防止性病、保护买家利益，都是表面上的理由。」

而且改成许可制就会促进告密检举，克罗洛这么认为。

克罗洛吻了百思不解地眨着眼睛的蕾拉。

「如果贵族全是像克罗洛大人这样的人就好了。」

「那样周围的人会很辛苦吧。」

今天也一样，要不是板娘鼓励，克罗洛或许就不会想到要正视席翁。

如果上层全是像自己一样迟钝的人，凡事会慢如牛步吧。

第二卷 第二章『黄土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