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8话美浓彩华

──那家伙一脸忧郁地从窗户探出了身体。

高中二年级时。

在二年C班放学后的教室里。

本来应该是没有人在的，一片橙红斜阳的教室里，有道伫足的人影荡漾。

虽然不知道在那视线的前方有着什么，我还是不禁开口：

「妳在看什么？」

瘦小的肩膀震了一下，那家伙回过头来。

锐利的眼神让我不禁当场停下脚步。

「干嘛？」

只有两个字的这句话，明确带着不希望我再继续靠近的意思。

我耸了耸肩，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

「我们是高一就同班的伙伴吧。不要这么无情啊。」

「……就算你在换班隔天说是伙伴，我也没什么感觉呢。而且高一的时候，我也不记得有跟你聊过什么。」

不知道是看我没再继续靠上前去，还是看到我的脸回想起我这个人了，那家伙多少松懈了警戒心，再次眺望着窗外。

──美浓彩华。

这个女学生是在这所高中呼声最高的第一美女。

但实际上像这样目睹之后，会觉得光是她的背影就散发出难以靠近的氛围。

「一般来说，连续同班的当下多少就会比较要好了吧。」

我只说上这么一句话，就从书包里拿出最近请父母买给我的智慧型手机。

基本上在学校里是禁止使用的，但如果是放学后，老师也不会顾及这么多。

「……你到这间教室来要做什么？」

她的话声听起来就像在说「可以的话拜托快点离开」，让我差点就要笑了出来。

美浓彩华确实是个美人，也很受欢迎。

但与此同时，她的个性有点难搞也是众所皆知。

「我今天是值日生。我最后必须帮教室锁门。如果美浓同学不离开，我也不能走。」

这句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谎言。

既是值日生，也被交付要锁门确实是真的，但这件事就算交给别人做，也不会被谴责。

所以只要我把钥匙交给人在这里的美浓彩华，就能毫无窒碍地回去参加社团活动了。

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想跟传说中的美浓彩华聊聊。

这家伙身边总是会有其他人在，自从我上高中以来，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跟她两人独处。

「是喔。给你添麻烦了呢。」

「妳没打算离开是吧。」

我轻声笑了笑，就并起了两张桌子，躺了下来。

美浓彩华眯细了眼盯着我这副模样看。

「不用担心，这是我朋友的桌子。」

「……那还像样点。」

我没有再给她回应，就在刚买的手机上接连安装了几个新的应用程式。

美浓彩华似乎也对这样的我完全失去了兴趣，将手肘抵上窗边。

──美浓彩华的性格有缺陷。

这样的谣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呢？或许是在一年级有个不得了的美人这个谣言传开之后，过了几个月之后的事。

确实像这样实际跟她聊过之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跟她美丽的容貌给人的印象有点反差。

但那绝不是令人感到不开心的类型。她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用原本的个性在跟人讲话，既然知道了这点，我也不用再有多余的顾虑。

虽然不知道这个谣言是从哪里传开的，但光是长得漂亮就会产生这样的谣言，看来美人也不是都只有好处而已。

「美浓同学，妳的个性很差劲吗？」

对于我这个太过直接的问题，美浓彩华没有回过头便对我答道：

「这点事情你自己决定好吗？」

「……妳说的是。」

光是这一句话，我就决定忘掉所有跟美浓彩华有关的谣传。

自己看见的，还有感受到的，就是全部。

若不这样想，我直觉再也不会有跟眼前的美浓彩华讲话的机会。

在那之后过了几十分钟，我跟美浓彩华几乎没有对话，就这么共度了放学后的时光。

虽然早就超过篮球社的练习时间，但今天是户外练习的日子。

别说是罪恶感，我甚至觉得可以当成跷掉以累死人的跑步训练为主的户外练习的借口，真是太棒了，与此同时继续努力玩拼图游戏。

「你是羽濑川同学对吧。」

「嗯？」

她突然叫了我的姓氏，我便撑起身体。

美浓彩华拉上窗帘盯着我看，最后才开口说：

「我今天被人告白了。」

「哦。不过，这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吧？」

美浓彩华最近进入桃花期的事情，在校内很出名。像是高一的最后一天，她似乎同时被三个感情要好的男性朋友告白。

而他们同时被甩的事迹，开学典礼的空闲时间就在学生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关于那段事迹的谣传，好像无论真伪都被传得满天飞。

「……你不会开我玩笑啊。」

「呃，为什么要开妳玩笑啊？我们又没有多要好。」

「真讨厌耶，不要这么爱记恨啊。我们是连续两年都同班的伙伴吧。」

「都给妳说啦！」

我这么大声吐嘈之后，美浓彩华隔了一小段时间，便轻笑出声。

「嗯，羽濑川同学的这种感觉很棒呢。」

从窗帘的缝隙间满溢出来的夕阳，在美浓彩华的背后灿灿地发光。

轻轻敲了我的肩膀之后，美浓彩华说：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喽。」

这恐怕是随处都能听见的，极为普通的招呼。

可以帮助加深关系的一句普遍的话。

正因如此，我才更能切实感受到。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悲伤。

我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事。

毕竟我还没什么机会跟她说上话，也问不出口。

即使如此，我目送着美浓彩华走出教室，不禁这么想了。

无关乎她在学校里的人气及评价，我单纯这么想了。

我想更加了解美浓彩华这个人。

一个人想要了解另一个人的动机，不需要有着明确的理由。

需要的只有当事人是怎么想的，这一点而已。

我那个时候，就是对美浓彩华产生了兴趣。

仅此而已。

听见窗外传来篮球社训练时的呼声，我也被催着离开了教室。

◇◆

──我跟美浓彩华变成朋友了。

就算被别人问起契机是什么，我也只能回答就是从那个无心插柳的放学后开始的。

可以确定的是，并没有什么戏剧化的发展。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身边的人对我的认知定位在「跟美浓彩华很好的篮球社员」。

在跟她成为朋友之前，大家应该只觉得我是个「篮球社的男生」而已，说起来也算是有些进步。

就连没有说过话的学生都知道我这个人，感觉实在很奇妙。

如果是因为有在篮球社留下辉煌的成绩之类的理由，我还会觉得很自豪，但现在只是因为跟很受欢迎的女学生成为朋友而已。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为此开心，即使如此，也不会觉得讨厌就是了。

「我被人告白了。」

高二夏天的午休时间。美浓又这样跟我报告了。

不知为何，每次她这样对我报告的时候，表情都有点难看。

「是喔。很厉害啊。」

我什么也没有思考就这么说，结果美浓叹了一口气。

「才不厉害。羽濑川，你想想看如果自己被朋友告白，会是怎样的心情啊？」

听她这么说，我就闭上眼睛想了一下。

脑中浮现的是篮球社的女社员朋友，一想像被她告白，心情多少也昂扬了起来。

「我会觉得满高兴的耶。」

「是喔。真蠢呢。」

「蠢是怎样啦！」

一气之下，我将送到嘴边的煎蛋卷先放回便当里。

美浓一点也不在乎地将春卷送入口中。

──我跟美浓会在午休时间到中庭的长椅上一起吃午餐。

通常美浓的女性朋友们，或是男性朋友们都会一起吃，但偶尔也会有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

而她总是会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向我报告她被告白的事情。

或许那次在放学后的时间就成了远因吧。

不过受她信赖的感觉还不错。

美浓无论对待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也深受朋友信赖。

无论其他陌生人传了什么样的谣言，美浓都是率直地秉持自己的意见，不会妥协。

正因为她不会自负于自己的外貌，个性又不会多加掩饰，我也能理解很多人因此被她吸引。

被人告白的次数正彰显了这件事。当然，也无法否认还是有不少单纯看她漂亮就喜欢她的男人就是了。

「这么说来，榊下呢？」

榊下是在午餐时间总是会来露个面，个性开朗轻浮的男生。连续两年都跟我们同班，从一年级开始就会积极参与活动，是班上的中心人物。我也满常跟榊下聊天的。

这样的榊下却在午休时间没有现身，算是相当罕见的状况，所以我若无其事问了美浓。

美浓静静地吃完春卷之后，就阖上便当盖。

「天晓得。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咦？」

我发出了傻憨的声音。

美浓跟榊下应该格外要好才是。毕竟他们都没有参加社团，我也很常看到他们一起回家的身影。

然而榊下不会再来一起吃午餐，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我的表情藏不住正在想的这个疑问，美浓跟我对上眼之后，就露出了苦笑。

「你干嘛摆鬼脸啊？」

「呃，我才没有摆鬼脸。太失礼了吧。」

「啊哈哈，抱歉抱歉。」

美浓干笑了几声就仰望天空。

中庭那颗大树的绿叶替我们遮掩了夏日的阳光。

大概是即使如此多少还是有点刺眼，美浓不禁伸出单手遮挡。

「……向我告白的人，就是榊下。而我拒绝他了。所以，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我不禁语塞。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向美浓回上什么话，我也不禁学她仰望天空。

这时一阵风吹来，绿叶离开树枝飞了起来。

绿叶乘着风不停飘荡之后，才渐渐落到地上。

「总之就是这样。不过，你也不用介意啦。」

美浓平静地笑了之后这么说。

她说着这句话的声音，就跟之前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听见的一样。

无论是那次的告白，还是高一时同时被三个人告白的事。

搞不好对美浓来说，全都只留下了负面的影响。

当美浓甩掉榊下时，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小彩──！」

「啊，由季。太慢了啦，我都快吃完了。」

我的思考在平常一起吃饭的几个人登场的同时中断了。

一如往常的午休时间开始了。

接下来应该又会有很多人问起没有看到榊下这件事吧。

每当那种时候，美浓都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至今的那些告白，是不是也同样成了交友圈中少了某个人的契机呢？

回头想想，确实有几个在不知不觉间就没再来中庭的学生。

毕竟不是特别要好的人，直到刚才听美浓那样说之前，我都没有特别留意。

──谣传也这么说过。

在美浓彩华的身边，总是会有一大群人。

然而那些人，也都是变动不居。

◇◆

「欸，羽濑川，你觉得我怎么样？」

校庆已经结束，来到了寒风开始吹拂的时节。

我在篮球社的户外训练中，才刚跑完操场三十圈的时候，美浓这么问我。

「……我现在很累耶……」

连接操场跟校舍的斜坡，是跑完三十圈的社员抵达的终点。

当我仰躺着喘气时，能感受到汗水急速退去。

虽然得在身体着凉之前赶紧把汗擦干，然而毛巾却放置于体育馆前的书包里。

现在别说是要去拿了，我连动都不想动。

我用没办法思考的脑袋想着美浓这么问的意思时，毛巾从上方落下。

「哇噗！」

「辛苦啦。毛巾借给你吧。」

「……谢啦。美浓，这是妳的吗？」

莓果的香气搔弄着我的鼻腔。说真的，这种柔软的触感很令人感激。

我朝美浓瞥了一眼。她在制服上又加件大衣，以一个高二学生来说，看起来满成熟的。

「对啊。要是不把汗擦一擦会感冒吧。」

美浓露出微笑之后，就有些嫌麻烦地用手压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最近美浓身边不太有男生靠过来了。

毕竟大家都看着美浓不断被男性朋友告白并甩掉对方，而且开始流传美浓的性格有缺陷的谣言也是原因之一。

尽管这项谣言如果传到美浓耳中肯定是很令人不开心的事情，然而还是有不少学生相信。

除了谣言之外，许多学生在高二冬天就会正式开始为大考做准备，这个时期对于恋爱这些事情的兴趣比较淡薄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要是待在她身边，搞不好会喜欢上她。

但既然明知会被甩，尽量避开比较好。而且之后还有社团活动最后一场大型比赛跟准备大考的事情要忙，时机也很刚好──

我从离开美浓身边的一个学生口中听到这种说法时，在愤怒之余，也产生一点认同。

──然而就算只有一点，我也对于不禁认同的自己感到厌恶。

那些男生离开美浓身边，都是为了自保。

不想被甩。

不想受伤。

既然如此，打从一开始就不要靠近她还比较好。

在这样的算计之中，并没有考虑过美浓的心情。

对男学生们说出这种想法的人，就是在夏天的时候被甩的榊下。

不论好坏，榊下说的话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因此这番话也在背地里引发许多男生的共鸣，甚至还有学生会悄悄敌视美浓。

大家为什么都会对榊下的意见产生共鸣呢？

虽然并非已经确认，但理由恐怕是因为有个结论比较好懂，也比较轻松吧。

人类就是会想逃离听了觉得刺耳的事情。

大家都喜欢轻松的道路。

──而且，那也包含我在内。

我觉得像榊下那样，将远离她的理由全都推回美浓本人身上，是一种无视对方的心情又肤浅的想法。

但是，我在那个当下没有对榊下做出反驳。

要是反驳他，接下来或许就会轮到我被强押一些理由，并在背地里被人说坏话。

搞不好还会对我的校园生活带来影响。

想着这种事情，我下意识就闭上了嘴，不禁在那个现场点了头。

「羽濑川，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耶。」

我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思考。

或许再这样下去，我也总有一天会喜欢上美浓。

这样的心情之所以至今都还没涌现过，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

一般来说，跟一个漂亮女生变得要好之后，通常有八成的男生都会喜欢上对方。

以后要是我喜欢上她的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待在她的身旁。

就算不对她告白也没关系。

只是待在她的身边，我大概就会觉得幸福了。

「……就是朋友啊。不要逼我说这种话啦，很害羞耶。」

至少现在还是朋友。

这句话的背后，沁出了这样的想法。

在我回答她的同时，几个社员纷纷从操场回来了。

美浓对几个认识的社员说声「辛苦了」。

回应她的男生大家也都是一脸窃喜的样子，这再次让我体认到男生就是这样的生物。

「我们走吧。」

把毛巾还给美浓之后，我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向体育馆。

今天的练习是跑完三十圈之后，就能各自解散了。

美浓将毛巾收回书包，并跟了过来。

「你说是朋友，真的吗？」

「我说谎又能怎样啊？」

「可以跟我变得更好。」

「……妳白痴啊。」

我知道美浓想向我确认什么。

她想知道我是不是对她抱持那样的感情。

要是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就能安心地跟平常一样跟我来往；要是好像有点那种感情，她应该就会自己主动拉开距离。

美浓以前会像现在这样做出测量与人之间距离感的举动吗？

答案恐怕是不会。

不可能有人对于跟自己要好的朋友都纷纷离去，却还能无动于衷。

因为不想受伤，所以就自己主动拉开距离。

很讽刺的是，美浓也想了跟离开她的那些人一样的事。

「美浓，妳为什么把所有对妳告白的人都甩了啊？」

说穿了，要是有男朋友，被告白的次数也会减少很多才是。

如此一来，离开自己身边的男性朋友也会减少。

单纯只是一种对策。但她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呢？

产生这样的想法并向她问出口之后，只见美浓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啊？」

「总之先试着交往看看，一般来说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有那么多人向妳告白过，总该也有一个可以交往看看的男生才是。」

毕竟向她告白过的人总数可观。

既然有那么多人向她告白过，一般来说就算有一个不错的对象也不为过吧。

但是美浓听了，这次更是明显地皱起了脸。

「我为什么非得跟不喜欢的人交往呢？」

听她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了。

关于恋爱这件事，大概在美浓心中已经决定好一个答案。

如此一来，无论我说了什么，她也不会听进去。

但就这样保持沉默，还是让我觉得很不甘心，于是勉强自己硬是将话挤上了喉头。

「……这么说是没错啦。我只是想说，也有先交往之后才展开的恋情。」

「我就是想跟一开始就能确信自己喜欢的对象交往嘛。」

「跟妳那么要好的那些人，妳都不喜欢吗？」

「朋友的喜欢跟恋爱的喜欢不一样吧。」

如果是羽濑川，应该也能明白才是。

她的表情就像在这么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一直抓不到重点的这段对话，终于让美浓伫足了。

她的双眼开始卷起怀疑的色彩。

面对这种时候的美浓，要说谎恐怕行不通。

我跟美浓就是度过了这么浓密的时间，就连这种事情也明白。

放弃挣扎之后，我坦率地开口：

「……我就是很讨厌啊。」

「讨厌什么？」

「自己的朋友被别人说三道四的这个状况。」

这么一说，美浓便眨了眨眼，露出微笑。

「抱歉。让你有不愉快的经验了。」

「美浓，这不是妳该道歉的事吧。而且现在这个状况就是让我觉得很火大，也让我觉得很烦躁……尤其气我自己。」

最痛苦的人明明就是美浓。

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却因为光是寻找自己情感的依靠就使尽全力，说到头来我还是把自己放在最优先。

「我真的把美浓妳当好朋友看待。但是，我却总是会以自己为优先。之前也是──」

──没能反驳榊下。

话才说到一半，我就住口了。

就算榊下在背后说的坏话已经传进美浓的耳中，要是这个事实再次从我口中说出来，一定会给她带来更大的负担。

这个状况下，我怎么还能再增添她的负担。

我又更气自己的无能，便使劲地咬了下唇。

甚至传来一丝铁锈的味道。

「……你真傻耶。」

美浓叹了一口气，便朝着我的嘴边伸手过来。

在美浓滑过去的手指上，沾染了红色鲜血。

美浓没有一点迟疑，就用手帕把血擦掉。

「你真的不用这么在意。」

「但我们是朋友吧。」

「嗯。能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她带着微笑向我道谢。

这是我至今看过她最柔和的表情。

就像在劝说，又像在安抚一般，美浓缓缓道出了字句：

「但是呀，羽濑川你以自己为优先没关系啊。那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多数的人下意识都会这么做。只有你一个人抱持这样的烦恼，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而且……」一边说着，美浓撩起的头发。

她这次直接将手帕抵在我的嘴边，露出苦笑。

「我也是以自己为优先嘛。至今是这样，以后也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但那也是我自作自受，终究跟羽濑川没有关系。」

美浓的眼神在转瞬间空洞得像是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让人明白她正看着某个没有聚焦的地方。

不知道是过去，还是未来。

那双眼睛，现在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真的是自作自受呢。」

美浓这么悄声低喃之后，就将手帕折得小小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妥协做出改变。因为，这就是我。」

听到这句话，我的胸口感觉就像受到一阵冲击。

越是能圆滑处世的人，就能更简单地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讲好听点是适应力高，讲得难听点就是没有原则。

那是长大成人之后必备的能力，而学校也可以解释成培养那种能力的地方。

但是，在这世上多少还是存在的。

不轻易妥协，却也能融入这样的世间，并在社会上建立起地位的那种人。

至少我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那种人，也已经放弃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希望感觉有着不同于自己的某种特质的美浓彩华，可以继续秉持着自我的原则。

我觉得要遮掩自己的个性，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

「……美浓，妳一定要继续维持下去喔。我觉得现在的妳，绝对比较好。」

我也知道这样是多么自说自话。

要是美浓就这样秉持着自己的原则下去，哪天就算因此尝到失败的苦头，我也无法负起任何责任。

而且像我这种想到就说出口的话，美浓肯定已经听其他男生说过够多次了。

那么，我这番话也没道理会格外打动美浓。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忍受自己不说出口。

只不过是自我满足。

听我说出理解这个前提还脱口的话，美浓一时之间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揍了我的肩膀。

「不要说那种嚣张的话啊，笨蛋。」

「痛死了。」

我揉着开始隐隐作痛的肩膀并笑了起来。

一想到这阵疼痛就是美浓接受了自己的证据，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跟美浓对上了眼。她像是想说些什么而开口，却又语塞地咽下了口水。

然后乘着一股劲，她就将头靠上了我的肩膀。

「喂。」

虽然不过几秒的时间，我的肩头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我陷入沉默之后，美浓平静地说：

「……谢谢你。」

美浓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抽回身体，头也不回地走远。

看来我的那番话算是说对了。

如果美浓可以因此提振起精神来，肯定不会有错。

「喂，羽濑川。既然社团活动结束，就早点回去吧。」

回过头，只见篮球社的同伴一边擦着汗站在那里。

「喔。辛苦了。」

这么回应之后，我就跑向放置私人物品的地方。

然而我却有种一股看不见的压力从背后袭来的错觉。

我讲的那番话没有错。

分明如此，不祥的预感却莫名地不断涌上。

「……可恶！」

为了遮掩心中的不安，我咂嘴了一声。

太阳在不知不觉间被云朵覆去，挡掉了那道光芒。

感觉就快下起骤雨的空气，更是推动了不安的心情。

◇◆

隔天当我进到体育馆之后，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

平常已经先开始自主练习的社员，看到刚进到体育馆的伙伴都会大声招呼。

我也一如往常在踏入体育馆的同时扬声喊着「大家辛苦了！」。

然而今天却只能听见几乎要被球的回音盖过去的细声招呼，零星地回应着「辛苦了」而已。

气氛很明显就跟平常不一样。

就算换好衣服站上球场，也没办法抹去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欠缺注意力的状态下就拿起了球。

「……」

操控着球的掌心冰冷到无法自由活动。

为此，运球时不能像平常那样俐落也无可厚非。

但是，今天的状况更是比平常差劲许多。

「羽濑川，我看你还是先回去比较好吧。」

自从开始练习才过了一个小时，队长就把我叫出来对我这么说。

「……抱歉。我没办法专心。」

虽然是队长，但到了高二冬天，也不过是同学的职称而已。

只要不是太夸张的事情，都不至于被说这种话。

再说，我没办法专心的原因，主要也是受到他人的影响。

要传球的时候选手会从我身上撇开视线，聊天的时候大家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虽然我对周遭的情感变化并不敏锐，但自己变成当事人之后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那还不是出自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的时候，就算不想也会察觉。

「队长。总觉得气氛跟平常不太一样，这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我决定直接问清楚。

队长是以推荐甄选进入名门大学为目标的模范同学。

我认定他不会对周遭的人说三道四，才会提出这个问题。

队长一个皱眉之后，就叹了口气。

「……既然你心里有底，我也比较好说了。」

光是这句话就让我足已理解。

真希望我的直觉不要老是在这种状况下这么准，但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如我所愿。

队长感到抱歉似的皱起了脸。

「现在四处都在谣传你跟美浓在交往。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假，不过你也知道，我们社团里就有好几个向美浓告白过的人吧？他们就把美浓跟你说得有点难听……」

我才想开口，队长就说着「我当然有阻止他们喔」并挥起了手，继续说下去：

「至于其他社员则是煽动地说，『被甩掉的家伙说什么都只是丢脸而已』。所以说，简单来讲就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一点小分裂啦。」

我不禁轻笑了出来。

大概是昨天跟美浓的互动，被社员看到了吧。

既然是在我进到体育馆的前一刻，因为我的关系而引发争执的话，理当气氛会变得这么微妙了。

因此对于队长来说，唯独今天为了先让社员们都冷静一下，我还是不要在场会比较好。

「之前明明一直闪躲，一说到有在跟人交往，又是这副德性啊。」

「咦？你们真的在交往吗？」

「……没有在交往啦。只是这样说而已。」

说完之后，我就把球丢进了篮子里。

丢进去之后，有几个球从篮子里满了出来。

「那我走了。」

我这么一说，队长苦笑着答应。

「抱歉。你这么好说话真是帮了大忙。只是今天一天而已啦。」

我没有回上这句话，离开了体育馆。

都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还被谣传影响，他们都不会觉得丢脸吗？回想起一年级的学弟妹都顾虑着这种气氛，因而比平常还要乖巧地参加练习的身影，就让我感受到比自己被赶出练习还更大的愤慨。

「……无聊死了。」

真的有够无聊。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这么丢人现眼。

我在心中像这样强势地抱怨着，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一旦真的像这样被社团排挤，我才发现自己受到的精神打击超乎想像。

我打从心底厌恶感觉都快产生「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要靠近美浓了」这种想法的自己。

我不想因为跟美浓当朋友而感到后悔。这份心情毫无疑问是真的。

或许只是刚好跟她变成朋友的人是我，就算是其他男生，迟早也会陷入相同的事态。

既然如此，这个担子由我来扛就好。是我才比较好。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但是，要是别人站在我这个立场。举例来说，如果是榊下的话。

虽然榊下在被美浓甩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们两人聊天的样子，所以这算是个没有意义的假设，但我还是不禁这么想。

如果我像榊下那样再更有人望一点，事态可能就不会演变成这样。

队长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把我赶出练习，说穿了或许连分裂的状况都不会发生。

就算事情的起因是一场误会，搞不好还会受到祝福。

都要怪我只建立起一传出在跟她交往的传言之后，就会遭受排挤的脆弱人际关系。

「咦，羽濑川？你今天不是要练习吗？」

换回制服来到走廊之后，美浓正站在眼前。

她把手拿的书包揹在肩上，手上正拿着智慧型手机。

「今天不用练习。」

「大赛不是快到了？」

「……休息也是练习的一环啊。」

实际上一直练习也确实会提高受伤的机会。

我并没有说谎。

美浓也不疑有他，只回了一句「是喔」，就继续说了下去：

「那要一起回家吗？」

……才刚面对那种事情，就受到这样的邀约。

在被赶出练习之后，马上又跟女生一起回家，要是被人看到可就麻烦了。

而且还是话题中心的两人。

今天还是先找个理由拒绝，才是比较安全的选择吧。

「今天──」

「不一起回去吗？」

我的心头紧紧缩了一下。

美浓没有做出任何坏事。而且我也没有。

但美浓昨天才说过而已。

以自己为最优先，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我得先去教职员办公室一趟才能回去。」

「怎么，你又忘记交作业了吗？」

「差不多啦。那我走喽。」

「啊，嗯。拜拜。」

我的脚步朝着其实没有任何事要做的教职员办公室方向走去。

美浓没有跟上来的样子。

在走廊上掀起一阵从缝隙间吹来的风，总觉得刺痛了我的颈项。

◇◆

「你在跟美浓交往吗？」

在下一堂是体育课的下课时间，一道语调带刺的声音对我这么问道。这是这个月来第几次了啊？

「……我没有在跟她交往。」

「真的假的？美浓也说了一样的话就是了呢──」

我强压下想追问他是不是也去问了美浓这件事的心情。

拜托饶了我吧。

午休时间，美浓再也不来平常中庭的那个地方了。

我不知道她都在哪里吃午餐，但我能确定她没跟班上的人一起吃饭。

一开始还没什么人相信的，说她性格有缺陷的谣言，最近也越来越带有可信度了。

大概是之前跟她很要好的某个人，赞同了那个谣言吧。

不然说什么性格有缺陷这种程度低落的谣言，不可能会流传这么久。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嘛，但既然你们两个都这样讲，我也不会再深究啦～～」

那一开始就不要问啊。

我真想对着那走远的背影这么说。

只要我在校内跟美浓讲话，感觉就会受人关注，让我喘不过气。

一定都是那些会跑来问刚才那种问题的家伙害的。

这个状况要是再持续下去，感觉跟美浓讲话都会是一种压力，实在很可怕。

而美浓不再靠近我，也是当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

「羽濑川～～」

我停下正要将制服换成运动服的动作。

叫我的人是榊下。

「什么事？」

榊下是班上的中心人物。

我升上高二之后，就跟榊下建立起不错的关系。多亏身在以榊下为主的中心小团体当中，在跟美浓的传闻闹开之后，我才不至于被班上排挤。

明明男学生们之所以不再靠近美浓，就是榊下的一句话为契机，此时我却身在榊下小团体的庇护之下。

这当然让我很有罪恶感。

但以自己为优先很理所当然。

美浓的这句话，现在已经成为我的精神支柱。

「还有什么事，你今天是代理体育股长吧。要是不先过去，会被老师骂喔。」

「啊，对耶。山下今天请假。」

如果体育股长请假，代理的人就要在体育课的时候跟老师一起整队才行。

做体操时要站到大家前方，也要事先做些准备。

想着美浓的事情，不禁就忘了这些。

「要是一直这样发呆，小心被美浓讨厌喔。」

有人这么消遣之后，周遭在换衣服的几个男生就跟着窃笑起来。

最近我变成在男生当中，唯一一个敢靠近被大家避而远之的美浓的人。

也就是说，其实美浓在背地里简直被当成麻烦人物对待。

但这只是男生在乱起哄，既没有人当面对美浓本人说些什么，也没有人要求女生一起把事情闹大。

这点从美浓还是一如往常地开心加入女生们的对话之中就能看出来。

然而以自我防卫来说，很明显是做得太过火了。

也刚好遇上要开始准备大考的时期，大家或许只是想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而已。

但这种事情应当透过跟朋友去玩、运动、打电动之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发泄才对。

这种做法可说是下流至极。

包含我在内，班上一定还有其他学生这么想。

之所以没有人明显站出来反驳这种风气，正是因为不希望自己被卷入其中。

想必也有人会在私底下批评这样乱起哄的态度吧。

然而那一点意义也没有。

想要改变班上一半以上的男生认同的风向，要不是班上的中心人物站出来反驳，就是要在许多人的关注之下站出来反驳，并让周遭的人认同这个主张才行。

在几乎所有学生都并非中心人物的状况下，也只剩下后者这个手段。

要是失败，可能就会被男生的小团体排挤。

何况在这个班上，没有胆敢做到这种地步的男学生。

只要身为中心人物的榊下愿意出声阻止，风向应该会有所改变，但也无法期待他会这么做。

因为榊下就是被美浓甩了。

虽然他没有赞同这种风气，却也没有要阻止的样子。「那我先走了。」

至少不回应别人说出的挑衅，走出了教室。

在走廊上前进了几步，接着走下楼梯。

走到楼梯间的地方，我不禁大大叹出一口气。

比起教室，这里待起来还比较舒坦。

「叹了好大一口气啊。」

我从楼梯上往下一看，只见美浓一个人站在那里。

女生的更衣室在男生换衣服的教室楼下。

好久没跟她讲话了。

美浓没有要等我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走去。

我小跑步追上去之后，与她并肩而行。

「这样好吗？」

「怎样？」

听我这么回问，美浓笑了。

「没什么。总觉得很久没见呢。」

「……最近都没什么聊到嘛。」

我自己这么说着，就觉得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一般。

我装作没有发现心头滴下的鲜血。

「是啊。你哪天有空，就一起去电玩中心吧。」

美浓这么说，就小跑步离开我身旁。

「但羽濑川你平常都要参加社团活动，可能也没办法吧。我先走啦，今天女生在体育馆上课嘛。看来满顺利的，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很懂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只是回以一个僵硬的笑容。

美浓走远的瞬间，榊下就从楼上下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真的会被骂喔。」

「……呃，也没过那么久吧。」

我现在究竟是用怎样的表情在说话呢？

一边想着这种事，我就觉得自己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了。

◇◆

今天的体育课内容是要跑五十公尺。

参加运动类型社团的人都很兴奋的样子，等待时一边闲聊耗时间。

体育老师也说「今天是自由日」，没有特别警告在旁边闲聊的人。

平常都不准学生上课闲聊的老师今天竟然不会干涉，大家的情绪就更高昂，在等待轮到自己之前，都各自聊得很开心。

榊下就在我身边，或许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我们也聊得很热络吧。

「是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美浓的啊？」

听榊下这么问，我笑着回答：

「要说认识的话就是高一的时候啊。不过高二才变成朋友就是了。」

「啊，对耶。我们高一也是同班嘛。」

榊下有着帅气的脸蛋，很受到女生的欢迎。

而且因为很好聊，也受到男生的支持，高一五月的时候就已经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了。

「我高一的时候就跟美浓很好了，所以算是相处好一阵子了吧。现在是十二月，差不多也要两年了。」

榊下一边绑着鞋带，有点自豪地这么说。

但我不太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榊下最近应该已经没在跟美浓聊天了才是。

「在被她甩了之后，你们还有聊天吗？」

或许我问出这种事情，会让榊下有点不开心。

这么想着问出口之后，没想到榊下轻轻笑了两声。

「当然啊。确实是被她甩过一次，但现在相处得还不错喔。最近也是每天都会聊LINE。」

「咦，是喔？」

「对啊。那家伙果然还是很好相处呢。讲话也很有趣。」

美浓只会跟很亲近的人每天聊LINE才是。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代表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修复了。

「哈哈。」

感觉看见一丝光明，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总觉得很久没像这样打从心底发笑了。

「就把这件事跟大家说吧。总觉得最近美浓都不太跟男生聊天。榊下，你或许没有自觉，但其实因为你的一句话，让其他人受到不小的影响，而远离了美浓。」

虽然他没有跟着乱起哄，但促成一切契机的，也是榊下对身边的人说出「只要靠近她可能就会喜欢上她，所以在准备大考的期间还是不要靠近美浓比较好」这样的想法。

如果是促成契机的榊下自己亲口否定那样不好的风气，就会带来很大的效果。

而且榊下还是班上的中心人物。

只要他向其他男生说这件事情，风向就会一口气改变了。

如此一来，美浓要再像之前那样跟其他男生聊天，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瞎操心呢？

美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榊下和好了。

这样就没问题了。

放心的感觉也让我肩上的力道松懈了下来。

「不，我不会跟其他人说。」

「啊？」

我反射性地回问过去。

听我这么说了之后，榊下应该会对于自己成为这次乱起哄的开端产生自觉，我本以为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迟疑地拒绝了，这让我无法理解。

「那样很丢脸吧。」

──站在榊下的立场看来，会这么想的确不奇怪。

跟甩掉他的人每天在聊LINE。

如果是高二的男生会觉得丢脸，就某方面来说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我能为美浓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个而已。

「……拜托。真的拜托你了。有在聊LINE的话，你应该知道现在美浓有多难受吧？虽然那家伙不会直接说出口──」

美浓完全不会说丧气话。

那既是她的强项，同时也是无法依赖他人的弱点。

但如果是榊下，就是可靠的存在。

就算是美浓，或许也会依赖榊下。

「我不知道啊。美浓又不会对我说这种深入的事情。」

榊下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带了点愤恨的情绪。

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羽濑川，你大概是跟美浓聊了很多，所以才能理解她的心情吧。我再说一次，我可不知道。」

榊下露出浅浅的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我本来想说只要让状况变成这样，就能跟美浓聊到更深入的事，没想到还是一样隔了一道墙。」

──他刚刚是说了「让状况变成这样」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似乎都能感受到眼睑在颤抖。

拚命忍着从心底涌上的某种情绪，这让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我只在这里跟你说喔。因为你值得信任我才讲的，其实孤立美浓的人就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远因就是榊下。

但是……

「我以为你没有自觉。」

正因为没有自觉，才没有跟着起哄。

也没有阻止他们乱起哄。

我以为是这样。

「自觉？当然有啊。我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嘛。」

「计划？」

我像个笨蛋一样又重复了一次。

「对啊。要是身边的人突然离开了，绝对会感到受伤吧。我已经被美浓甩过一次了，如果想营造出可以再次告白的状况，在那种状态下温柔对待她，应该就会很有效果。」

所以现在是怎样？

美浓之所以会露出那种表情……

「大概是原本被美浓甩的人就很多吧，效果比我想像中还要大，吓我一跳就是了。没想到其他男生还会跟着乱起哄。」

美浓从不示弱。

但唯有一次。

她将头靠在我身上的那个骤雨的日子。

──谢谢你。

那就是求救讯号。

那时候的美浓没有回头。我没能看到她的表情。

现在想想，那家伙……

「然后事隔一段时间传LINE给她之后，她就传了比平常还要有精神的回覆过来。我还想说应该是机会来了。」

我受不了了。

「你这个混帐────！」

我朝他扑过去，乘着全身的体重挥下拳头。这拳直接击中蹲下来的榊下的脸，见他倒了下去，我更压在他身上并再次高举了拳头。

发现异样的体育老师好像在喊着什么。

这时榊下惊讶的眼神也在转瞬间变成愤怒。

「你这家伙──」

榊下扭过身体，为了逃离被压制住的态势便强击了我的心窝。

高举的拳头顿时褪去了力道。

但那又怎样。这种痛楚跟那家伙心中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这次用双手固定住榊下的头，并朝着正中央击出了头槌。

正想反击的榊下这时动作变得驽钝，我就接连一拳、两拳地挥下。

当我想再给他第三拳而举起双手的时候，身旁一道强力的冲击袭来，把我撞飞到地上。

「你在干嘛啊，冷静点！」

榊下小团体当中的一个人，对我擒抱了过来。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妨碍我？

但就连处在亢奋状态的脑袋都能轻松得出回答。

因为榊下比我还要有人望。

看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就是我突然挥拳揍了榊下。

我像是跳起来一样起身之后，再次伸出双手想揪住榊下。

但这次身体被人往后拉去，并被某个人强力地固定住双手。

这时老师介入我们之间，我就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我没能替美浓做上任何事。

脑中回想起夏天那时单纯又开心的情景。

可以躲开灿烂阳光的中庭的长椅。

在那里，美浓笑着，大家也笑着。

我跟榊下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想必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都会一直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守住那个日常吧。

但是，现在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我也逃开美浓身边了。

很少跟她讲话，也不靠近她。就算美浓来找我聊天，我也会下意识地简单讲个几句就结束话题。

因为我很在意周遭投来的视线，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也一样。

我也跟这个混帐一样。

这让我不禁酸了鼻头，却只能咬紧牙关忍下。

◇◆

在发生骚动之后的隔天傍晚。

我被学校处罚禁闭一天，并趴在自家床上。

虽然也有几个老师表示是不是要罚我停学比较好，但好像是体育老师压下那样的声浪。

班导则对我说「要不是在上课时打起来也不会被人发现」这种令人感激的话。

看在别人眼里，应该是我突然揪住榊下吧。

事实上也是我先动手的，因此可以接受禁闭的处分。

「不是被停学就好了呢。而且还只禁闭一天。」

美浓将咖啡放到我的枕边。

「……谢谢。」

「别客气。这是对你被罚禁闭的歉意。」

「那也太廉价了吧。」

「少抱怨了。」

美浓轻笑着，就在我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只被处罚一天禁闭。

又不是生病，美浓却还在放学后来到我家探访的理由，我也能够想像。

「……欸，羽濑川。」

「对不起。」

「咦？」

「就算我揍了他，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就是了。」

美浓应该不知道我跟榊下为什么会吵架才是。真正的理由就连当时在场的男生都不知道。

当榊下被其他人猛烈追问的时候，他只回答了一句「总之发生了很多事」。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自己跟老师说「因为我挑衅他」。我的处分会比较轻，似乎也是受到这个影响。

如果是榊下，应该可以把当时那个状况的所有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是还留有最后一点良心吧。

所以，美浓只是后来才听到我跟榊下互殴的事情。

即使如此她还是察觉了端倪，所以才会像这样来我家探访。

美浓说话的声音也已经带着歉意。

但我不能让美浓道歉。

美浓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没有该道歉的道理。

「……你很温柔呢。」

「才不是。」

「不然是什么？」

「固执。」

「什么嘛，真莫名。」

美浓垂下眉毛，感觉伤脑筋地笑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不然，谢谢你。」

「这还行。比较能坦率接受。」

「毕竟我也不记得把你养成一个连人家的道谢都不接受的别扭怪人嘛。」

「妳是我老妈喔。」

「啊哈哈。」

两人之间久违的对话。

说着「这可不是在禁闭期间该有的对话呢」，接着两人又笑翻了。

「不要动不动就把我逗笑啊，你还是一样耶。」

「我就是很会抓到妳的点啊。」

「是是是，刚好而已吧。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美浓这么一说，就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罐装果汁。

我看了喝着果汁润喉的美浓一阵子，就在床上坐了起来。

「欸，美浓。」

「嗯？」

「要道歉的人是我才对。而且温柔的人是妳吧。」

──没错。

就算只是一小段时间，我还是离开了美浓身边。

我分明知道只要有亲近的人离开，美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之所以揍了榊下，也是我凭藉着一己冲动所造成的结果。

就算揍了他，事情也没有因此解决。

即使如此，美浓不但还是一如往常地待我，甚至还想向我道歉。

都是为了让我不再顾虑。

「听说妳有在跟榊下用LINE聊天。」

「咦？」

「LINE啊。榊下说你们每天都在聊喔。」

如果他们是在真的和好之后才又开始聊LINE，我也能坦率祝福。

榊下现在或许是觉得和好如初了。

但美浓恐怕不这么想。

「……是啊。现在也有在跟他聊喔。」

「那是为了我吗？」

要是这个想法太过自恋，了不起也只是我丢脸而已。

然而，如果真的是为了我……

我就是欠了美浓还也还不清的人情。

但美浓在眨了几次眼之后，说了「不是啊」。

「是为了我自己。你也发现了吧，我跟榊下聊LINE的内容都不是出自真心。」

「……也就是说，从结果看来是救了我吧。」

我最后身在距离美浓最亲近的地方，恐怕引来了榊下的嫉妒吧。

那堂体育课听见榊下的话声就彰显了一切。

即使如此，我为什么还能一直待在榊下的小团体里呢？

被罚禁闭不能去上学的今天，我白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榊下跟我打起来的时候，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在面对一个憎恨的对象。毕竟是在打架，会面露狰狞也理所当然。

但我觉得那样的表情，就像是从以前开始就堆积起来的东西满溢出来一般。

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一直待在榊下的身旁。

得以不被排挤。对榊下来说，要孤立我应该易如反掌才是。

由此得到的结论就是，如果榊下跟美浓在重建彼此之间的良好关系时排挤了我，恐怕又会破坏他们这段关系。

虽然榊下的想法跟做法都很扭曲，唯独他对美浓的心意是货真价实的。

既然如此，必然会想保持跟美浓之间再次建立起来的关系。

我正是受到美浓这个存在的保护。

「……我有在反省。」

「反省什么？」

「我一直坚持这就是我，固执地秉持自我。结果不但是自己，也让你感到痛苦了。」

美浓低下头，叹了口气。

当她接着抬起头来时，眼中散发出决心的光芒。

「所以，我要改变。至于要怎么改变，说真的，我现在也还完全不知道──与其给你添麻烦，那还不如舍弃『我自己』。」

也就是说，她跟榊下很和善地聊LINE，也是这个决心的一环啊。

──结果还是为了我嘛。

美浓说要舍弃自己。

在这之前，我不希望美浓因为现在这个自我的坚持吃亏。

我希望美浓可以一直保有我办不到的，无论面对谁都不改变态度，并率直表达意见的自我，但这完全是我任性的愿望。

然而这个结论只能靠美浓彩华自己找出答案。

于是她自己想了又想，并自己做好从今以后要改变的决心。

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还不知道以后的美浓彩华会如何改变。

但不管以后的美浓彩华会怎么改变……

──我都知道美浓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这整个过程都太符合美浓的个性，甚至会让我不禁笑出来。

无论未来会怎么改变，本质还是不会变。

「美浓彩华」没有任何改变。

她的原则确实存在。

很符合美浓个性的自我，在我看来依然相当耀眼。

「但是，到时候如果又失败，假设还是变成一样的状况，你就真的可以不用管我了喔。我有说过吧，以自己为优先很理所当然啊。」

美浓的自我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我会采取的行动也早就决定好了。

「会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就是朋友吧。」

这次不会再失败了。

只要身在同样的环境，我……就算只有我，也会陪伴着美浓。

美浓听我这样说，又露出傻愣的表情。

她正在思考我这么说的意义。

「如果要说得好懂一点……」

我再次吸了一口气，为了让接下来的话可以传达到美浓的心，更是加强了语调说道：

「要是又变成一样的状况，我这次更不会置身事外了。会帮妳帮到底。因为我们是朋友。」

美浓睁大了双眼。

「朋友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吧。」

「那要是大家都陷入一样的状况，你就会救助所有人？」

「……说穿了，那不可能。」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吗？」

「是啊。」

「为什么？」

「因为想跟妳变得更要好吧。比一般的朋友再更进一步的关系。」

想跟她一起看见跨越朋友这道高墙之后的景色。

为了想更加深彼此关系的门票，肯定是只要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这样啊。那就叫挚友吗？」

「搞不好吧。虽然怎么称呼都没差啦。」

也不是要跟别人四处张扬「我们是挚友」。

挚友这种关系跟恋人不同，以旁人的眼光看来是很难辨别出来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只要当事人自己有着是超越朋友关系的认知，那就足够了。

美浓稍微沉默了一下，接着笑了。

那个表情看起来相当洒脱。

「说得也是──那这个给你。」

美浓从口袋里拿出某个小小的东西并递给我。

「这是什么？」

「钥匙圈。姑且算是个回礼。」

雪豹的设计宛如地方吉祥物一般。

「……真可爱。」

我这么一说，美浓也扬起嘴角。

「那就请多指教喽。要是又遇到麻烦，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卷进来的。」

「呃，妳这样宣言让我有点害怕耶。」

「什么嘛。我们已经是比朋友再更进一步的关系了吧。」

美浓这么一说，就一股劲儿地从椅子上站起，粗鲁地将书包揹上肩。

「那我走喽。明天见。」

「喔。拜拜，美浓。」

我这么一说，美浓先将摆上门把的手放了下来。

「……彩华就好。」

「咦？」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彩华』就好。不过在高中毕业之前，在大家面前还是希望你用姓氏叫我就是了。」

回过头来的美浓，脸颊上带了一点红晕。

「算了，我看还是怎么叫都好啦……拜拜。不可以一直看漫画喔。还有，记得要好好复习今天上课的地方！」

「妳是我老妈喔！」

我又吐嘈了一次，美浓便笑着走了出去。

「……下次见面的时候，就这样叫她好了。」

或许会有点紧张吧。

当我习惯用名字叫她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会如何变化呢？

至少跟现在相比，应该会不太一样才是。

一边遥想着两人的未来，我便扑回到床上。

第二卷 第8话 美浓彩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