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三章神的归还

钢铁的车轮持续转动，卷起了大片的腐植土。

「很好很好——真是个乖孩子。」

虽然不是因为行成口头夸赞的关系……不过出自外行人的设计、套用其他零件、甚至连耐用性都未经测试的实验型移动载具〈史雷普尼尔〉，依然载着行成和塔莎顺利行驶。

行成选择的是山中的小径，亦即那个祭祀队伍所行经的路线。

幸好祭祀队伍原路折返，在地面留下了大量的足迹以及胎痕，〈史雷普尼尔〉的四个轮子也毫无问题地紧咬地面。沿着足迹和胎痕一路前进，自然可以找到目的地。

可是……

「——阿成。」

「我知道。」

不需塔莎特别提醒，行成早就察觉到了。

伊古德拉的眷属追上来了。

生长于道路两旁的林木之间，依稀看得到人影。而且那些人影轻轻松松便跟上了〈史雷普尼尔〉的速度，一点都不费力。由于目前行驶于高低不平的山路，行成当然必须放慢速度，不过这种速度却也不是徒步就能跟上的。

人影在高处移动，并非地面。

他们恐怕是在枝干与枝干之间跳来跳去吧。或者是利用藤蔓当成绳索，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不管怎样，正如在城镇中所见的，这一带的植物下至一株杂草、上至高耸入云的大树，似乎全都在伊古德拉的支配之下。

对方完全占据了地利。

洛斯特路古的那一层由神木所构成的城墙，应该也是伊古德拉的支配力所形成的产物。那种东西不可能偶然成形，也不是人类的力量所能建造出来的。

「那个叫做伊古德拉的地神恐怕是——」

「阿成！」

意识到塔莎的声音，行成的视线立刻左右移动。

树枝接二连三地延伸而出，从两侧堵塞道路。虽然是植物——照理来说是并未具备移动结构的生物，如今却以双目清晰可辨的速度自行移动，试图阻挡行成两人的去路。

不对，这是——

(以惊人的速度让植物生长！)

就结构而言，树枝不可能像动物那样移动，毕竟植物并不具备类似的结构。既没有关节，也没有肌肉。极少数的植物——例如被称为含羞草的品种或是捕蝇草之类的食虫植物确实会动，不过那只是藉由排出细胞内的水分或是其他物质，改变细胞内的水压，让细胞本身产生收缩罢了。植物只能机械式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比较复杂的动作还是不太可能办到。

而且若植物可以自由行动，也就不需要动用邬尔莉洁这种眷属吧。

因此伊古德拉改采让植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的方式，让同时满足「得以阻挡行成去路的位置」以及「方向」这两大条件的树枝高速生长。因此看在行成和塔莎的眼中，才会以为树木的枝干会自行移动。

「原来如此……！」

既然可以任意驱使树木，理应可以利用更轻松的方式逮住行成和塔莎才对。然而尽管是惊险通过的情况，不过〈史雷普尼尔〉得以一路行驶到这里，代表生长速度还是跟不上。

「…………！」

一名眷属踏着树枝，朝着高速行驶中的〈史雷普尼尔〉扑了过来。

对此——迎击的轰然巨响响起。

可是行成所射击的44麦格农子弹并未命中目标，飞向遥远的彼方。

「可恶……」

若不开枪，自己和塔莎就危险了。不，行成不会那么危急，不过塔莎就不同了。

可是，行成迄今还是对开枪射杀对方——以有着老弱妇孺形象的眷属，抱持着些许犹豫。

外表看起来是个老婆婆的眷属试图抓住行成两人的身体。

结果立刻被行成以〈迪朗达尔〉击落。

老婆婆外型的眷属转了几圏，摔落腐植土的地面之后弹了起来——然而接下来却只见她一把抓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掉落的藤蔓，身体大大地翻了一圈，双脚朝着树枝猛力一蹬，再度展开追击。

相当惊人的运动能力。

腐植土固然松软，从高速行驶中的〈史雷普尼尔〉跌落之后居然不痛不痒。这实在是相当怪异。大概是承受地神伊古德拉的神气，强化了自身的肉体吧。

「只能痛下杀手了吗……？」

眷属接二连三地发动攻击。

行成以牵制射击还以颜色，然而一边操纵〈史雷普尼尔〉一边开枪，实在是不容易瞄准目标。再加上内心有所犹豫，更是连对方的寒毛都伤不了。或许是接二连三的射击都并未造成伤害的关系，眷属们也都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

到底是第几次的攻击了？身材娇小的少女以类似马戏团表演的动作跳上了〈史雷普尼尔〉。

少女的脸蛋稍稍圆润。或许是光线的关系，绿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如夜空一般地漆黑。

「…………」

行成在一瞬间犹豫了起来。

只因为对方跟姐姐初音有几分相似。

行成吐了口气，将内心的犹豫抛到脑后，眷属却已经趁着一瞬间的空档扣住行成的咽喉。

「咕……！？」

「阿成……！」

塔莎发出近乎哀鸣的声音。

眷属的力气非比寻常。行成立刻抛下〈史雷普尼尔〉，右手抓住对方扣住咽喉的手腕，然而那只手却像是黏死——不，甚至是熔接一般扯不下来。指尖深陷于行成的颈部，彷佛打算直接将颈子捏爆似的。

行成的意识和视界逐渐泛红。

可是——

「阿成！」

枪声来自行成的身边。

轻轻掠过脸颊的冲击，让行成感到自己的意识快速恢复原先的轮廓。这应该是44麦格农子弹在极度贴近脸颊的距离之下击发的结果。

行成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紧扣着自己咽喉的少女——那个眷属的身体大大地往后一仰，直接跌落到地面。应该是被〈红辣椒〉击中了吧。

「塔莎……！」

「我是阿成的战友……！」

塔莎如同在大吼般说道。

「阿成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所以她才不会轻易放过攻击行成的对手吧。

即使是行成不忍心痛下杀手的敌人，她也毫不留情。

(可恶，我真没用……！)

都是因为这种不成熟的犹豫，让塔莎的双手沾上了鲜血。

当然，塔莎至今并非从未开枪射击人类。在生死交关的局面开枪射击人类，应该不算是罪恶吧。至少行成如此认为，塔莎大概也这么觉得。

因此，这不是塔莎的问题。

让塔莎代为执行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么一来，不就跟活人献祭或是安乐死一样了吗！)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推给他人。

这就像是将养育活祭品的工作交给神官，抑或是不忍见到亲人继续受苦，要求医生执行安乐死一样。

「阿成，你专心驾驶、〈史雷普尼尔〉。」

塔莎说话的同时，又以〈红辣椒〉连续开了好几枪。

可是——

「……攻击减少了？」

眷属们发动攻击的频率确实降低许多。

虽然还是在树枝上跳跃移动紧追不舍，却不再飞扑而来。

「那是……」

仔细一看，先前被塔莎开枪击中的眷属少女，也一样重新展开了追踪。虽说不知道刚才命中了她的哪个部位，至少她还没死就对了。

她头部的『犄角』断了一边。

44麦格农子弹恐怕是击中那个地方吧。塔莎本身或许是要瞄准眷属的眉心，然而在剧烈震动的〈史雷普尼尔〉之上，因此失准了。

「原来如此，他们学到了『被打中会痛』的道理……」

虽然眷属们到底有没有痛觉是个疑问，不过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下被子弹击中之后，伊古德拉阵营也了解枪械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吧。

「——！」

一名眷属降落地面，挡住行成和塔莎的去路。

邬尔莉洁。

她应该是利用某种方法先行绕到前面吧。只要追赶一段时间，多少也猜得到行成和塔莎的目的地在哪里。

「…………」

邬尔莉洁摇动手中的玉串。

下个瞬间，自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树枝缠上了〈史雷普尼尔〉。行成试图挣断树枝强行突破，可是——

「——呜喔？」

〈史雷普尼尔〉被快速生长的树枝和树根抬了起来，车轮在半空中空转。就算〈史雷普尼尔〉马力再大，也派不上用场。

〈史雷普尼尔〉在半空中被倒吊了起来。

行成和塔莎就这样被抛向地面。在半空中的时候，行成连忙将塔莎拉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尽管无法好整以暇地双脚着地，行成仍抱着塔莎，在地上滚了几公尺之后——最后停了下来。

两人当着邬尔莉洁的面前悠然而立。

「…………」

行成单膝跪地，挡在塔莎的面前，与邬尔莉洁展开对峙。

然而紧接着，吸引他视线的，却不是眼前的女童，而是邬尔莉洁身后高高耸立的物体。

「这就是——伊古德拉的本体？」

从之前经历过的种种大概也猜想得出来，不过亲眼目睹实体之后，行成还是难掩内心的讶异。

树龄恐怕超过千年的巨大神木。

巨大的程度已经超越了生物的范畴，跟山川之类的地形属于同一个规模。直径恐怕将近十公尺，高度更达百公尺之谱。树枝往左右开展，宽度应该有五十公尺以上。这里是深山，周围却几乎没有其他的树木，代表了神木的枝叶遮蔽了阳光，只有矮小的阴生植物才能在附近生长

完全就是落地生根的地神。也难怪必须将祭品当成眷属来使唤，因为伊古德拉的本体根本无法离开原地。

「……阿成，那个。」

塔莎指着神木的根部。

那里有一头奇形怪状的野兽——应该是异兽吧，正被错综复杂的树根五花大绑了起来。

不，不只如此……

「…………」

随着一声坚硬的声响，异兽的头部朝着诡异的方向弯曲倾斜。

自周围蔓延而来的树枝和树根，朝不断痉挛的巨体各处——眼睛、鼻子和耳朵钻入，瞬间吸干了异兽的身体。

伊古德拉大概就是这样绞杀前来挑战的异兽和亚神，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当成自己的养分。

「放弃了吗？『弒神者』。」

邬尔莉洁傲然俯视着单膝跪地的行成。

其他的眷属全都站在远处，并未靠近。看来只有这个名叫邬尔莉洁的眷属身分显然不同。事实上其他的眷属完全不说话。

能操人语——与人类沟通的眷属，就只有邬尔莉洁而已。

简而言之，邬尔莉洁应该是伊古德拉的代理人。就如植物没有移动的构造，植物也没有说话的结构，因此眷属才会成为与伊古德拉链接的终端装置，担任伊古德拉与人类之间的媒介。

「…………」

行成将抱在身上的塔莎放了下来，对她使了个眼色。

老实说行成也不确定塔莎是否理解，不过炼金术师伊鲁吉娜·乌鲁邦的弟子兼妹妹的这名少女，似乎立刻明白了行成的用意。

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只能全力奋战了。

至少现在面对的，不是保留实力之后还能侥幸存活下来的敌人。

「放弃吗？也对。就某种意义而言，确实是放弃了。」

行成张开右拳撑着地面。

塔莎也同时往旁边移动，离开行成。

「…………」

邬尔莉洁朝着塔莎瞥了一眼，却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大概认为塔莎一个人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吧。

「所谓的某种意义，是指什么意义？」

邬尔莉洁——不，伊古德拉询问。

行成做了一次深呼吸。

于是——

「让双方面都可以全身而退的打算……我已经放弃了！」

行成大叫一声的同时，开始『变身』。

（插图）

●

弗里多兰多大致和平。

先前虽然担心亚神或是异兽可能会趁着行成不在的时候来袭，不过就目前看来，倒是没有类似的迹象。而且异兽和亚神最有可能攻击的地点，也就是行成的『神殿』，已经在监视之下—那里原本就设有确认地神是否吞噬了祭品的观测站——只要有任何东西出现，马上就可以知道。

「不知道行成的计划是否顺利……」

费欧娜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喃喃自语。

她的手边搁着好几页的资料。

纸固然是贵重物品，不过若要在治理城镇的时候详细记录各项信息，纸也是最方便的工具。羊皮纸的质量并不稳定，木简又占空间。费欧娜都是向定期巡回各地的商队统一采购。

「就是说啊。不知道行成大人制造的钢铁马匹到底能跑多快，不过……」

其实费欧娜的喃喃自语并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但站在房间一角的贝鲁达还是一板一眼地做出回应。

行成要求贝鲁达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协助费欧娜处理代理镇长的各项事务；因此以行成的巫女以及所有物自居的少女从此便勤快地跟在费欧娜身边，静待交办的事务。

「不过行成大人也说他会尽快回来。啊，要不要再来一杯热茶呢？」

「不必了，谢谢。」

微微苦笑的费欧娜摇了摇头。

虽说要协助费欧娜，然而贝鲁达完全没有治理城镇的知识和经验，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顶多就只是做些倒茶，偶尔捡拾从桌上掉落的东西，或者是帮费欧娜按摩肩膀之类的琐事。

与其说行成将贝鲁达留下来帮忙，暂时将贝鲁达交付给费欧娜的看法似乎比较正确。让贝鲁达独自留在行成的『神殿』，反而更容易遭到异兽或是亚神的攻击。

「又不是小猫……」

「咦？小猫吗？小猫怎么——」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费欧娜如此表示之后，叹了口气。

「那个……费欧娜大人？」

贝鲁达主动开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

但她却立刻陷入了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个……您该不会是……啊，对不起，当我没说。」

「有话就说，这样很吊人胃口。」

见费欧娜绷着一张脸，贝鲁达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

「行成大人不在之后……您是不是感到很寂寞……」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您每当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口中都会提到行成大人的名字……」

「…………」

费欧娜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费欧娜大人，您喜欢行成大人对吧？」

「那只是在捉弄他而已，纯粹只是为了好玩。明明就拥有神明一般的力量，骨子里却跟随处可见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他本人倒是挺自命不凡的。」

所以费欧娜平常才会以捉弄他为乐，并没有男女情爱的成分。而且行成之前也曾经对她说过『言行像是出身在富裕家庭里的大小姐，我最喜欢把这种女性压在床上让她哇哇叫了』，这不过是小小的报复罢了。

不过说真的，行成在各方面太过于突出，现阶段费欧娜实在无法将他当成恋爱的对象。虽然费欧娜对行成颇有好感，如果行成真的提出肉体方面的要求，说不定也就真的会答应，不过多半还是为了履行代理镇长的职责。

「毕竟行成大人就像是神一样的人物，却不是真正的神。」

贝鲁达歪着脑袋开口说道。

「不，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话说回来，贝鲁达。先别说我，谈谈你自己吧。你真的很喜欢行成吧？」

「是的，当然。」

贝鲁达完全没有害羞的迹象。

「虽然行成对你说过不必继续勉强担任巫女的角色，你却还是一直黏着行成不放……怎样，他到底有没有，呃，抱过你？」

贝鲁达和行成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过就费欧娜看来，行成似乎没有对贝鲁达出手的迹象，而且这个判断也很快就得到证明——

「不，还没有。我没能为行成大人做些什么，所以认为至少在那方面——」

贝鲁达双目低垂，一副悲从中来的模样。

「嗯，这也是……」

贝鲁达是被当成活祭品养育长大的孤儿。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父母亲理应会为了将来的打算，培植女儿各项家事的能力，然而贝鲁达却也只懂得最基本的部分。或许是从小在孤儿院照顾年幼孤儿的关系，贝鲁达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不过这种能力在侍奉行成上面几乎派不上用场。

当然，贝鲁达也不可能有其他特殊的职能。

毕竟巫女的存在意义，只建立在将身体献给神的基础之上。

因此贝鲁达才会一心一意想要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吧。既然行成不是像地神一样的吃人怪物，贝鲁达能做的事情，真的只剩下献身了。

「可是，塔莎大人……她总是……」

贝鲁达的语气带着些许的犹豫。

大概不是塔莎从中作梗，就是行成顾虑塔莎的眼睛，给了贝鲁达一个软钉子。在费欧娜看来，塔莎摆明了就是对行成有意，偏偏行成似乎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待……有时候也会出现表错情的场面。

「行成，呃，总是跟塔莎在一起嘛……」

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在来到弗里多兰多之前，也是两人独自旅行。

如果一开始就是两情相悦，当然没有贝鲁达介入的空间吧。看来是来到弗里多兰多之后，贝鲁达总是跟行成同进同出的关系，虽然贝鲁达浑然不觉，却还是在奇妙的状况下点燃了塔莎的情感。

无论是好是坏，只要远远地观察，就可以清楚窥见他人的情感。

然而自己的情感却是意外地看不见。

「休息时间结束了，还是给我一杯热茶吧。」

费欧娜摇摇头，请贝鲁达帮忙。

就在这个时候——

「…………？」

费欧娜突然皱起眉头。

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叫声。

费欧娜看着贝鲁达，她似乎也听到了，正带着讶异的表情望向窗外。于是费欧娜离开办公桌，走向敞开的窗户。

费欧娜打量着窗外，城镇的风景并无变化。

她原本以为可能是失火了，或者是马车辗过小孩子，可是——

「贝鲁达，刚刚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惨叫——」

贝鲁达话还没说完，比刚刚更清楚的惨叫再度传来。

费欧娜将头探出窗外，打算瞧个究竟，周围却突然一暗。

「——！？」

遮蔽阳光的巨大物体自费欧娜的头顶瞬间飞过，在天空的彼端转了个圈。拥有四片羽翼的飞天异形。

祂正是——

「那个时候的——」

「……亚神！」

正是前几天行成没能当场击毙的怪鸟亚神。

●

行成全身笼罩在蓝白色的光芒之中。

这是奇迹之光，也是行成本身就是奇迹的证明。

「——怎么回事？」

强如邬尔莉洁——恐怕连位居身后的伊古德拉都大为惊讶。

大自然孕育而生的神明所面对的挑战者，是人造的神明。

「怪异的家伙……！」

邬尔莉洁大叫一声，同时挥动玉串朝着行成发动突击。

目前他的『变身』尚未结束。虽然邬尔莉洁的反应应该并非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所采取的行动，不过就客观的角度看，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

「休想得逞。」

低喃声与枪声同时响起。

「——！？」

邬尔莉洁的上半身瞬间后仰。

不过下一个瞬间又像是装了弹簧似地迅速往前弹了回来。

「想要妨碍我吗？女孩！」

这么叫道的邬尔莉洁脸上并没有流血。

不过她的身体有些失去平衡，脚步看起来也略为踉跄。

塔莎的射击正确瞄准了邬尔莉洁的头部，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生长于头部侧面的『犄角』。那里是之前攻击其中一名眷属的时候，子弹在偶然的机会下击中的地方，结果塔莎亲眼目睹那个眷属翻起了白眼，整个人往后倒下。

眷属头上的『犄角』恐怕就是他们的要害。

或者就跟传教骑士利用音叉控制守护圣人像一样，眷属也是透过『犄角』与伊古德拉连线。因此只要『犄角』受损，动作就会跟着停止。

「…………唔。」

邬尔莉洁挥动玉串，大量的树枝代替脚步不稳的她从周围朝着行成和塔莎伸展，好几条藤蔓也像缚锁一样飞了过来。

面对邬尔莉洁的攻势——

「我不会让你妨碍阿成的。」

塔莎发动一连串的射击。

五发子弹袭向邬尔莉洁，却被拔地而起的树根所构成的屏障所阻。大口径的麦格农子弹终究是手枪的子弹，贯穿力并不高。

「——！」

这时一条藤蔓缠上了塔莎的右手。

持枪的右手失去自由，塔莎顿时站不稳，站在远处观望的其他眷属立刻蜂拥而至。眼看着众多眷属从四面八方伸出手来——

「——不许碰她。」

话声甫落，眷属们同时飞了出去。

「——！？」

邬尔莉洁重新站稳脚步。

站在塔莎身边的人，是一名蓝黑色的异样骑士。

漆黑的底色搭配深蓝的装甲。与人类的躯体如出一辙的轮廓看不到虚张声势的缀饰，反而给人一种『天生就是如此的生物』的印象。

然而这名骑士最大的特征不在于四肢，不在于身体，也不在于头部。

而是身后的黑水晶羽翼。或许是夹带着强大热能的关系，每当羽翼就像是呼吸似地缓缓开启又慢慢收拢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就会出现类似热气上升的扭曲。

〈苍钢的冒渎者〉。

曾经在人称「教会总管辖处」的王都杀害教皇、传教骑士团的团长以及许多教会的重要人物，最后顺利脱逃的〈蓝色御使〉。

由于他体内所蕴藏的力量已经全部激发出来，如今这样子可说是所谓的正装。

「——不准碰塔莎。」

〈苍钢的冒渎者〉——人称『弒神者』的青年低声开口。

「不准伤害塔莎，更不准让她受苦。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就算是神也一样。」

行成双掌合拢，彷佛是在祈祷。

蓝白色的光芒并射而出，下一个瞬间——行成的右手和左手各自出现一把〈迪朗达尔〉，简直像是从他的手臂抽出来似的。

「傲慢的『弒神者』。」

说话的同时，邬尔莉洁缓缓退后。

「没什么准不准的。就凭这种矮小的身躯，也想对付我们？」

「要不要试试看？」

行成紧追着邬尔莉洁，往前踏出一步。

于是——

「——！？」

来自四面八方的大量『子弹』袭向行成，正是下一个瞬间的事情。

●

巨大的黑影掠过众人的头顶。

巨体以划破大气的气势高速回旋，四片羽翼所引起的强风激起了沙尘。怪鸟型的亚神以杀气腾腾的双眼俯视着惊慌逃窜的居民，口中发出威吓意味十足的高亢号叫。

「在哪里……在哪里……那个男人，在哪里！那个应该被我吃掉的、男人！」

亚神的目标，显然就是行成。

偏偏行成出发前往洛斯特路古，至今尚未归来。

「躲进建筑物！千万不要出来！」

冲到街上的费欧娜用尽全力大声叫唤，奔驰于大街小巷之中。

身为地神的行成不在镇上，保护大家当然是自己这个代理镇长的职责。

「……话是这么说啦。」

右手清楚感受到冲出屋子时，顺手带出来的武器所具备的重量，费欧娜喃喃自语。

〈迪朗达尔〉。行成所制造、特意留下来的弒神武器。当初行成就是以这种武器击毙弗里多兰多的地神，而且还并未动用〈御使〉的力量。

可是——

「光有武器在还是无可奈何吧。」

老实说费欧娜只把它当成一种平安符而已。虽然跟行成学过使用方法，目前也装填了子弹，费欧娜却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够运用自如。

「费欧娜大人——」

在快步奔跑的费欧娜身后，抱着〈迪朗达尔〉的贝鲁达果然跟了上来。

「贝鲁达，快点躲进建筑物！」

「可、可是——」

「别可是了！」

费欧娜大声吼叫之后，继续奔跑。

目前亚神只顾着寻找行成，尚未开始攻击镇上的居民。不过亚神吃了人类之后，力量就会增加。万一那个亚神想起了这件事，开始攻击居民的话，就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必须在那个亚神开始攻击居民之前，尽可能地让大家进入建筑物避难。

「在哪里……!？」

怪鸟亚神突然改变了动向。

「…………！」

大概是对行成一直没出现感到不耐烦了吧，怪鸟亚神突然降低高度。

祂似乎打算开始吃人了。

不过没有枉费费欧娜的呼吁，几乎所有居民都已经进入建筑物避难。其实只要亚神有那个意思，大可破坏墙壁或是屋顶闯入建筑物，不过应该会花上一点时间才对。必须趁着这个空档想出对策才行。

「贝鲁达！找间屋子躲起来！」

费欧娜大叫的同时，扣下〈迪朗达尔〉的扳机。

枪声响起，后座力袭向费欧娜的双手。子弹当然并未命中亚神，不过亚神的行动却有所改变。

祂朝着建筑物伸出利爪，在墙上抓出一个大洞之后，强行变换方向。

只见亚神降落地面，回头望着费欧娜。

「原来在那里！」

「……咦？」

「你对我所造成的伤势、疼痛以及苦楚，全部还给你！」

看来亚神似乎是听见〈迪朗达尔〉的枪声，将费欧娜误认为行成了。两人的性别当然不同，长相和身高也有差异，不过这就像是人类分不出鸟类的雌雄以及个体差异一样，或许亚神原本也对人类的个别差异不是很清楚。

「…………！」

费欧娜感到全身一颤。

之前跟亚神保持了一段距离，而且对方并未注意到费欧娜的存在，因此她才得以压抑内心的恐惧，奔驰于大街小巷之中。

可是现在……亚神将费欧娜视为必须吞噬的对象，身上所散发的杀气全都指向费欧娜。费了一番工夫才假装看不见的恐惧，从内心深处加倍涌现，牢牢地缠住费欧娜的身体。

就快被吃掉了。我不要。

这是生物与生倶来——理所当然的原始恐惧。

「让我，吞进肚里吧！」

亚神往地面一蹬，朝着费欧娜飞扑而至。

我得逃进建筑物——意识在脑中空转，身体却动也不动。

亚神张开巨大的鸟嘴，准备将费欧娜一口吞进肚里。

「费欧娜大人！」

「呜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贝鲁达的惊呼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这是怒吼吗？

下一个瞬间，费欧娜的身体被撞向旁边。

「……咦？」

在地上滚了几圈，大为惊讶的费欧娜眨了眨眼。

被撞开了。总算躲过了被亚神吃掉的命运。

可是——是谁撞开了费欧娜？

「咕哇!？」

清脆高亢的撞击声响传入耳中的下一个瞬间，人影朝着费欧娜的方向飞了过来。

「好、好痛、好痛！不是普通的痛！」

想不到倒在地上惨叫连连的人，居然是亚伦·兰斯多恩。

他身上并未穿着盔甲，手中握着骑兵长枪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口中还不时重复着『好痛好痛』。看来亚伦似乎是以骑兵长枪挡住了亚神的攻击。

「兰斯多恩，你怎么会——」

「——你在这边发什么呆！」

不再喊痛之后，亚伦从地上跳了起来，对费欧娜怒吼回去。

「你这个家伙真是无可救药的迟钝！」

「你、你说谁迟钝——慢着，你哪来的武器!？」

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被解除武装，所有的武器理应全都被锁进仓库之中。

「亚诺德那个家伙破坏仓库——不，现在别管这种小事了！」

亚伦抓住费欧娜的手，将她拉了过来。

「到处叫别人躲进屋子里去，自己却来不及逃跑，真是笨得可以！」

「要、要你多管——」

「——快点躲进屋子里，不要在这里碍事！」

声音来自亚伦之外的第三者。

仔细一看，共有三名——虽然没穿盔甲，手中却拿着长剑和长枪的传教骑士，正与巨大的亚神展开对峙。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吧。

亚神非常巨大。

因此在这个虽然是大马路，左右两侧却挤满了建筑物的地方，行动多少也会受到限制。由于亚神的体型压倒性地庞大，攻击距离远胜于传教骑士，长剑和长枪顶多只能发挥牵制的效果。不过单就拖延时间的角度来看，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费欧娜大人！」

已经躲到附近建筑物避难的贝鲁达呼唤费欧娜的名字。

于是亚伦强行拉着身体依然僵硬的费欧娜，几乎是拖着她往贝鲁达的方向移动。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呃，就是——你为什么救我？」

费欧娜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

「你这女人说这句话真是莫名其妙！」

亚伦似乎打从心底不明白费欧娜的话中含意。

「我们可是传教骑士团的骑士喔？我们是为了打倒恶魔，让位处边境的蒙昧人民皈依于崇高教义而存在的神圣骑士。面对恶魔当然要挺身而出，而旦就算是愚昧的乡下人，只要未来有任何一丝皈依教会的可能性，保护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死人可无法皈依教会！」

「……你啊。」

谈话的内容虽然狂妄至极，而且又自以为是到极点，不过他确实是费欧娜所熟悉的亚伦·兰斯多恩。

「除非遇到那个〈蓝色御使〉，否则我们的任务原本就是扫除边境的恶魔，面对丑恶的怪物之际根本不需胆怯！」

同时也是自王都学院毕业后拒绝了传教骑士团的邀请，选择回到弗里多兰多的她，所不知道的亚伦·兰斯多恩『骑士』。

（插图）

●

仓促之间，行成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塔莎。

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命中附着于身上的装甲。贯穿力虽然不怎么样，如雨点一般倾泄而下的『子弹』依然将行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什么……!？」

行成抱着塔莎趴在地上，无法掌握眼前的情况。

不过这应该是来自伊古德拉的攻击，这点绝对错不了。

(枪击？散弹？地神到底是怎么——)

在行成带来相关知识之前，这个世界对枪械可说是毫无概念。

至少文明与文化相较于边境之地更为进步的王都，也没有可以实际使用的火炮类武器。或许有人已经构思出类似的概念，不过就行成所知，实际使用的远距离攻击武器还是只有投掷类的器具、火焰发射器或是弓矢之类的而已。

难道在这个边陲地带，有个构思出枪械这种革命性武器的天才吗？

可是——

(没有枪声？)

虽然有激烈的发射声响，却跟火药的爆炸声相去甚远。

到底是怎么发射的？

压缩空气？弹簧？还是——

「咕……」

接踵而来的冲击力让行成的意识逐渐动摇。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火力』能够持续多久，但再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到时候行成的意识极有可能会先陷入矇胧，无法继续保护塔莎。

「塔莎。」

「——阿成。」

「我做个『盾牌』，到时候你躲在下面。」

「……知道了。」

得到塔莎的响应之后，行成开始变换物质。

不限于双手，装甲骑士状态的行成，全身上下所碰触的物体都可以产生物质变换。于是行成分解手肘和膝盖正下方的土壤，制作出覆盖塔莎的半球形『护盾』。

「——很好。」

确定钼铬合金的『盾牌』成形之后，行成朝着旁边一滚，拿起先前趴下的时候丢出去的〈迪朗达尔〉。

他接着又从地上跳了起来，再往旁边跳跃。

如果对方是以枪械之类的武器瞄准行成，应该会对行成突如其来的行动反应不过来。这就是行成的行动用意。

「——！？」

结果，行成终于得知攻击自己的『子弹』到底是什么。

「这是……种子!？」

没错，那正是以惊人之势击发的种子。

行成和塔莎的周围一一绽放了许多体型庞大，足以混淆距离感的巨花。花瓣散落之后结成果实，射出无数的种子。

「又不是凤仙花！」

植物之中确实有自行爆裂弹飞种子，藉以广为散播的种类。

凤仙花是代表性的品种，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已知的种类。果实成熟之后，果皮内外的细胞会开始膨胀，慢慢累积力量。这时只要稍微受到刺激，种子就会自动弹出。

简直就是天然的导向性地雷〈阔刀地雷〉。

当然，凤仙花的种子没有足以伤害动物的威力，不过在伊古德拉的力量催化之下快速生长的这种植物，不但种子特别大，弹射的威力也很强。虽然还不至于贯穿行成的盔甲，一旦命中人类的肉身，就像是同时被几十个、甚至是几百个拳头殴击一样，几秒钟之内就会全身骨折死于非命。

「可恶……」

行成奔向散播种子的『地雷植物』，手起刀落一一砍倒。

由于对方并不是针对特定目标散播种子，本身又是只会自行爆裂弹射种子一次的免洗工具，自然难以反制行成的行动。

可是……

「这只是无谓的挣扎。」

邬尔莉洁挥动玉串，如此告知。

下一个瞬间，行成被从脚下冒了出来的树根抓住脚踝，失去了行动力。接着以更惊人的速度持续生长的『地雷植物』将行成团团围住，打算以无数的种子了结行成。

「冲着我来到此地的异兽与亚神虽然不少，却没有一个可以将我吞噬。『弒神者』当然也不例外。死亡腐朽之后，成为我的养分吧。」

并非胜利的宣言，也没有嘲讽的成分，邬尔莉洁以庄严的语气开口说道。

伊古德拉这几百年来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君临此地吧。行成之前也曾经亲眼目睹，异兽就算找得到伊古德拉的本体，在伊古德拉的巨体之前也是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落得遭到捕杀之后成为养分的命运。

「……咕。」

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子弹火力网』笼罩在行成身上。

行成利用物质变换的力量将来袭的种子一一分解，大部分的冲击力还是透过装甲打在身上。行成感觉到全身遭受重击的痛觉，让〈御使〉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住。

「——阿成！」

塔莎悲痛的叫唤与响彻云霄的枪声同时响起。

那是从『盾牌』下方露出〈红辣椒〉的枪身所发出的枪击。虽然只是一把手枪，却用上了光学瞄准镜，那般精密的射击正是以邬尔莉洁为目标。

当然，她是伊古德拉的眷属——也就是说，不过就是终端装置而已，然而替这些『地雷植物』锁定目标的人，应该就是邬尔莉洁。只要击毙她，理应可以暂时阻止对方的攻击——这就是塔莎的想法。

事实上『地雷植物』的连续射击也真的停止了。

可是……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无谓的挣扎。」

子弹被宛如墙壁一般自地面冒了出来的树根挡了下来。

邬尔莉洁的左右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其他的眷属。伊古德拉的『眼睛』并非只有邬尔莉洁而已，『死角』的概念恐怕不能套用在伊古德拉这棵植物身上。只要情况需要，伊古德拉大可利用数十双眼睛，俯视现场的状况。

伊古德拉毫无破绽。

植物也不会有所轻忽。

因此——

「『弒神者』啊，银发的女人啊。只要放弃挣扎，就不会有任何的痛苦。」

「——所以要我们乖乖地接受神罚死在这里吗？」

行成自地上起身。

「不过是杂草的老大，倒是挺慈悲的嘛。不过……」

「…………」

邬尔莉洁的脑袋突然微微一侧。

或许是邬尔莉洁——伊古德拉已经有所察觉了也说不定。

行成伏身的地面变了颜色。范围相当大，以行成为中心，大约十公尺之内的区域。原本应该是黑色的腐植土，如今虽然还是阴暗的颜色，浓度却呈现均等的变化。

「你知道火药吗？」

「……什么？」

「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合成这么大量的火药。多亏你源源不断地提供『材料』呢。」

硝化甘油、硝化纤维、再加上硝基胍。

行成消耗了分解这些如雨点般倾泄而下的种子后所得到的情报量，一点一滴地合成这些物质。

然后对身体正下方的地面进行物质变换。

外表看起来虽然只有直径十公尺的范围，然而制作出来的无烟火药却深达地底十公尺的距离，就像是在伊古德拉生长的这座山里面埋下巨大的炸弹。

「明白吗？」

行成取出一颗44麦格农子弹，放在邬尔莉洁的脚边。

「原理就跟这个一样，不过规模还要大上数万、不，应该是数亿倍之谱。到时会发出巨响，产生冲击，甚至是起火。到时候这座山将会变得如何呢？听说活树不易燃烧，不过演变成森林大火的话，应该就没什么差别了吧？」

行成举起〈迪朗达尔〉瞄准脚边。

「…………」

邬尔莉洁凝视着脚边的44麦格农子弹。

虽然不知道伊古德拉对火药或是爆炸到底有多少概念，不过伊古德拉只要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行成手上，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沉重静默笼罩四周。

不久之后……

「……『弒神者』，为什么不点火？」

邬尔莉洁主动开口，似乎是厌恶了静默。

「你认为呢？」

行成反问。

邬尔莉洁沉默了片刻之后——

「汝到底是什么人？」

这才提出问题。

「既不是人类，也不算是神。汝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就对那几个神官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动不动就叫我是『弒神者』，居然现在才在问我是什么东西？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你这根大木头。」

嘴上虽然不饶人，行成还是在内心叹了口气。

看来伊古德拉总算是愿意对话了。

「没错，我确实是杀了弗里多兰多的地神，不过这是情势所逼——不，应该是因为我差点就被误认为活祭品吃掉的关系。」

行成朝着位于伊古德拉的根部、已经变成干尸的异兽瞥了一眼。

「情势所逼……」

「四处屠杀地神并非我的兴趣，也不是我的工作。我不知道弗里多兰多的神官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我不是到这里来杀害你的，我纯粹只是想让洛斯特路古跟弗里多兰多之间互相交易。因为我杀害地神的关系，导致弗里多兰多难以得到土地的恩惠，所以才想请富庶的洛斯特路古分一点农作物给我们。」

「……所以汝对我以及洛斯特路古并无敌意？」

「没错。」

说到这里，行成突然瞇起双眼。

「你叫做伊古德拉是吧？总觉得你跟弗里多兰多那个被我杀死的地神给人的印象不太一样。来到洛斯特路古的时候，我见到了将活祭品奉献给你的祭祀队伍，还以为你也是吃人的怪物呢。」

「我是个食人者没错。奉献给我的人民，全都成为我的一部分。」

邬尔莉洁大方地承认。

看来就是这里——或许因为伊古德拉是植物的关系，因此有「跟人类的思考出现认知上的微妙差异」的这种印象。明明使用同一种语言，却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的确，所以才有点复杂……」

行成回想起在镇上遇到的那个重病男子，继续说道：

「洛斯特路古的居民似乎对于将自身奉献给你的做法并不怎么排斥，反而视之为一种幸福。而且成为活祭品的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或是重病的患者。对于他们而言，成为你的祭品是一种『救济』，这点似乎也跟弗里多兰多的情况大不相同。」

「…………」

邬尔莉洁沉默不语。

「不如说，让我们从头开始谈起吧。你是主动向人类要求活祭品吗？抑或只是被动接受镇上的居民带来的垂死之人？当初又是基于什么原因成为地神的？」

「…………」

邬尔莉洁又有好一段时间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的起源与邬尔莉洁同在。」

邬尔莉洁——连结于身后的地神伊古德拉缓缓开口。

●

所谓的地神，就是统治这块土地的神。

透过灵体与土地的结合，可以对一定的范围造成影响。这种能力也是人类将地神视为带来丰收的存在并加以崇敬祭祀的原因。而知性近乎于人类的地神，也可以响应人类的崇敬。

然而——地神一开始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基本上地神拥有高度的灵格，也具备灵格所支持的知性。这就是有别于其他生物的地神，之所以是地神的原因……不过想要得到高度的灵格与知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原本就具备这两项特质的生物获得补给。

简而言之，就是『吃人』。

吞食活生生的人类，将灵力、智力以及统整一切的根源——也就是灵魂，连同血肉一并吸收，是最简单的方法。

因此亚神和异兽吞食人类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生存，倒不如视为一种『嗜好』。

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更聪明。

可是……地神与土地永久结合之后固然不会衰老，灵力与智力却会扩散至土地全境，逐渐消耗殆尽。并非被生物，而是被山川之类的土地同化，进而遭到吸收。换一种说法，就是以土地全境当成自己的身体，结果地神的意识反而控制不了过于巨大的自己。

为了防止自我消失，地神需要灵力以及智力的补给。

透过与人类订定契约的方式加以制度化的产物，就是活人献祭的仪式。

然而除了人类之外，地神有时候也可以从其他方面补给灵力以及智力。

例如从觊觎地神的地位，进而向自己挑战的亚神或是异兽身上执行『吃神』，而非『吃人』的行为。

于是……

「与邬尔莉洁合为一体之后，我得到了知性与灵格。当然，两者之间的完全融合需要漫长的岁月。」

在偶发的意外事件之中，将少女当成养分吸收——亦即将少女当成祭品的小小新芽，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成为大树，得到了自我。

再加上附近的洛斯特路古镇，盛行将无力扶养的老人或是罹患重病难以康复的居民丢弃山中——亦即所谓『姥舍』的习俗，吸收了这些濒死的居民之后，无名大树快速获得了神性。

不久之后，具备知性的大树被洛斯特路古的居民发现，在他们的乞求之下成为了地神。由于祂原本就是一棵落地生根的大树，对于将其他的生物纳入茂密开展的枝叶之下加以保护，本来就没什么异议。

于是无名的植物被取名为伊古德拉，成为洛斯特路古的守护神。

正如先前所述，地神的灵力与智力会逐渐扩散，最终将失去自我。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伊古德拉接受了洛斯特路古的『姥舍』。原本是一棵植物的伊古德拉透过与邬尔莉洁或是眷属的大脑连结，取得了人类的知识，对于『姥舍』的习俗并没有抗拒或是嫌恶的感觉。

不，应该说以邬尔莉洁为媒介开口说话的伊古德拉，祂的人格正是所有祭品的人格融合而成的产物。活人献祭的仪式，说穿了就是加入名为伊古德拉的集合知性，伊古德拉当然不会对这件事抱持着抗拒或是嫌恶。

「……我大概明白了。」

高举单手的行成说道。

看来洛斯特路古的地神与活人献祭的制度，果然跟弗里多兰多大为不同。无论剩余的生命再怎么短暂，再怎么没有康复的希望，行成还是难以完全肯定将活生生的人献给地神的做法……不过至少伊古德拉并非无法见容于世的敌人，也不是非消灭不可的罪恶。

「——我想确定一件事。」

行成已经解除装甲，恢复平时的模样。

透过先前的谈话，行成感觉到自行解除武装应该可以缓和对方的警戒心。

可是……

「现在你还把我当成『敌人』吗？」

塔莎迄今依然扳起〈红辣椒〉的击锤。行成朝着她瞥了一眼之后，开口向伊古德拉询问。对方是地神，而且又是植物，无法确定人类的逻辑到底适用到什么程度。冒然解除警戒，绝对不是聪明的做法。

行成的食指也扣着〈迪朗达尔〉的扳机。

只不过在脚边埋藏了大量火药的情况下，冒然开枪无疑是自杀的行为。塔莎对这点应该也很清楚才对。虽然不是一开枪就会瞬间点燃火药，不过在开枪的时候，必须格外慎重才行。

「……汝。」

邬尔莉洁望着脚边开口说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汝不顾自己的伤势，也并未急着还击，而是先保护那个女人。」

「…………」

塔莎眨了眨镜片之下的双眼。

大概是讶异于邬尔莉洁怎么会突然提到自己吧。

「而且还提到了我的※产子的『幸福』与『救济』。虽然汝以将我们烧成灰烬为要挟，然而汝并没有付诸实行，而是先要求对话。说话方式也好，行为举止也罢，都跟为了一己之私迈向『弒神』的亚神或是异兽稍有不同。」(编注：日本将土地守护神称作产土神，信仰此神明的信徒即是「产子」。)

「……或许吧。」

「因此我很乐意承认汝并非我的敌人。虽然我对人类的礼仪只有粗浅的认识，不过现在显然有谢罪的必要，不知汝意下如何？」

「……啊啊，嗯，应该是吧。」

行成叹了口气。

对方是神，而且又是大树的化身。

明知不能要求对方以普通的方式交谈，不过这种迂回暧昧的说法，实在难以判读对方的意思，甚至连是否真的能够放下心来都颇令人怀疑。

「通常在这种时候，只要一句『抱歉』就好了。」

「……『抱歉』。」

邬尔莉洁喃喃自语，彷佛在舌尖细细品味第一次听到的异国语言。

「『抱歉』……真是令人怀念。」

「……呃？」

「这个词汇存在邬尔莉洁的记忆之中。『抱歉』……没错，『对不起』。」

只见她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些什么。

「…………」

伊古德拉资深的眷属突然抬起头来。

「对不起，再见。」

如此表示之后，邬尔莉洁笑了。

天真活泼的笑容，就跟她的女童外表一模一样。

亲眼目睹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剧烈变化，行成大为惊讶。

可是……

「没错，对不起、再见。对不起。」

邬尔莉洁重复同样的话语，就像是才刚学会说话的幼儿一样地兴奋。

当着哑口无言的行成与塔莎的面前，邬尔莉洁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用接近邬尔莉洁意识的方式与汝交谈，这感觉还不错，往后就继续比照办理。汝应该没有异议吧？」

正如先前所述，伊古德拉的意识是被当成祭品的人类共同集结而成的知性。平常的时候是呈现比较稳定的平均状态，不过若情况需要，似乎也可以让特定个体的人格单独浮现出来。

这种表情和说话方式，是属于邬尔莉洁这名少女原本的人格吗？用字遣词之所以有点老派，纯粹因为她是数百年前的人，抑或夹杂着部分老人的人格？

关于这点的详细情形，行成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误会解开了，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商量。其实这才是我原本的目的，理论上也应该直接找洛斯特路古的镇长商量才是，不过先跟你达成共识之后，接下来似乎就容易多了。你是否愿意听听看？」

「若可以藉此表示我的歉意，请但说无妨哪。」

邬尔莉洁点了点头。

行成依序打量着她以及身后高耸入云的大树，叹了口气之后才伸出右手。

「看起来似乎无法跟伊古德拉的本体握手，就请邬尔莉洁代表吧。」

「……嗯？」

「往后请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小小的——」

（插图）

这时邬尔莉洁歪着脑袋。

「新的……嗯？汝既不是产子，也不是敌人，更不是我的肥料。对我来说，汝到底是什么？」

「……把我当成朋友如何？」

「……朋友。」

微微一愣的邬尔莉洁眨了眨眼睛，口中重复同样的字汇。

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笑逐颜开频频点头。

「朋友。友人。喔喔、喔喔，好久没听到这个字，几乎都要忘了哪。毕竟这是存在于眷属之中，却是我伊古德拉所独缺的概念哪。」

用字遣词依然老派，不过邬尔莉洁似乎相当高兴，模样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那就重来一次。请多指教，小小的朋友呀。」

邬尔莉洁以稚嫩的小手握住行成伸出来的右手。

行成心想，那是只微微冰凉却不失柔嫩的小手。

●

怪异的啼声覆盖城镇的天空。

兼具鸟啼特有的高亢，却又操着人语——这种声音就像是小丑的假音，不知情的人听在耳里或许会为之发噱。然而一旦知道声音来自体型相当于一户民宅的巨大怪鸟，脸上的笑容恐怕会当场冻结吧。

怪鸟型的亚神不死心地在弗里多兰多城镇的上空来回盘旋。

怪鸟显然对于之前在行成手中吃了大亏一事怀恨在心。除非找到行成，否则没有离去的打算。

偏偏行成目前不在弗里多兰多。

就算将这件事告知亚神，亚神也未必能够理解。毕竟祂已经将拿着〈迪朗达尔〉开枪射击的费欧娜误认为行成了，恐怕无法分辨个别的人类。

不幸中的大幸，大概就是那个亚神的体型虽然庞大，却不是名符其实的『大力士』。

见到那个亚神的巨体，任谁都会以为祂只要随便一踢，就可以摧毁居民的住家……可是祂固然拥有踏碎屋瓦、折断树枝这些小事的力气，却似乎无力摧毁砖头或是石块建造而成的坚固民宅。或许是祂在空中飞行的关系，体重比外表看起来轻了许多也说不定。

只要大家都躲进屋内避难，应该就不会被那个亚神吃掉。

然而——这样子也不是办法。

失去耐性的亚神极有可能强行钻入建筑物。

大部分的亚神都是以充当『核心』的生物为中心，利用本身的神气吸引许多动物充当眷属，透过灵体的结合化作巨大的个体。反过来说，如果甘愿冒着灵格或是智能下降的风险切割眷属，亚神也可以将自己的身体缩小为某种程度。

因此光是躲在屋子里面静待威胁离去，还是不行的。

必须通知行成赶回来才行。也只有他才能对付那个亚神。

可是——

「既然有这种方便的好东西，怎么不早说……！」

「还问啊……当初二话不说就将我们的装备全数没收的人，不就是你们跟〈蓝色御使〉吗？现在还敢说这种话……！」

「那个、费欧娜大人、兰斯多恩先生……你们的声音……」

「…………」

费欧娜、贝鲁达以及亚伦从建筑物的隐蔽处跑到另一个隐蔽处，一边提高警觉不被亚神发现，一边朝着城镇的共同仓库移动。

共同仓库原本是用来存放各种农作物、城镇的公物或者是商队运送过来的物资，不过当初兴建的时候刻意保留了许多额外的空间，因此传教骑士团被解除武装之后，所有的装备全都被收进仓库里面。

而根据亚伦的说法，这些装备之中，似乎有可以跟行成取得联系的物品。

那原本是远征边境的传教骑士团与王都联系的装备。

过去联系王都的时候多半使用信鸽，不过信鸽毕竟是生物，经常在途中遭到异兽、亚神或是其他天敌猎杀，因此目前大多都是使用替代品。

也就是说——

「……就是这里。」

费欧娜等人从后门进入仓库。

进入有屋顶的地方——也就是不必担心受到亚神袭击的场所之后，亚伦挺直了腰杆，以费欧娜熟悉的狂妄态度开口说话。

「好，开始搜索！动作快！这般大小的木箱，上面有红色和白色的文字！」

「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还有，你怎么不先带头搜索？」

「我要找圣油瓶！」

两人一边恶言相向，一边寻找连络装备。

「再说你们不是已经偷偷潜入仓库，擅自取走武器和盔甲了吗？」

之前跟亚神交手的时候所使用的武器，正是那些传教骑士进军弗里多兰多的装备。

「那是亚诺德和跟他一鼻孔出气的巴达克卿擅自——我们只是善加利用剩余的武器……慢着，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直接拿走又有什么不对!？」

「你们败给行成，装备遭到没收，已经不算是你们的了！」

「那、那个……费欧娜大人。」

「怎样啦!？」

「找到了……」

贝鲁达怯生生地拿出来的东西，正是亚伦口中以红色和白色的文字写着哈利斯真教会以及『传声鸽』的木箱。

「就是这个吗？」

「嗯。这跟守护圣人像一样，都是教会的优秀工匠所制造出来的机关鸟！这种高超的技术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所能想象的，只要以人称教会奇迹的圣油加以驱动——」

「你到底在骄傲什么……」

费欧娜以不耐烦的口气数落两句之后，旋即打开木箱。里面确实躺着一根铁棒以及一只人造的小鸟。小鸟的身体由许多小齿轮所组成，还有一对跟真正的小鸟一模一样的翅膀。费欧娜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取出端详，重量倒是比外表看起来轻了许多。

「——用这个操纵吗？」

仔细一看，箱子里面放了好几把音叉。

「不要乱碰！这东西很脆弱的！」

话才刚说完，亚伦就从费欧娜的手中把『传声鸽』拿了过来。

看来这个机关应该是由音叉的声音组成来操纵的，而且细分成好几部分装上的圣油瓶也都各自安装了音叉，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的范围之内做出事先决定的动作。就这点而言，倒是跟守护圣人像一样。

「喂，席林古斯！该你上场了！」

正调整机关鸟的亚伦向费欧娜招手。

「到底是怎样？一下子要我别乱碰，现在又说轮到我上场。」

「你还是一样不可以乱碰。从名字也看得出来，这是用来传递『声音』的。让『传声鸽』听到你的声音之后记录起来，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再重复同样的字句。」

「声音……？」

「用你的声音把〈蓝色御使〉叫回来。女人的声音比较清晰。它记不了太长的字句，简洁一点。」

「……知道了。」

费欧娜打量着被递到眼前的人造鸽，在脑中整理传达的字句之后，做了一次深呼吸。

●

行成和塔莎乘坐重新归还的〈史雷普尼尔〉返回洛斯特路古，令人惊奇的是镇上的居民居然全体出动，恭恭敬敬地垂首迎接它们的到来。

「我已经事先告诉大家误会解开了哪。」

语气之中带有几分得意的人，正是同行的邬尔莉洁。

看来她应该是事先指派其他眷属回到镇上，通知大家行成和塔莎并非伊古德拉及洛斯特路古的敌人。伊古德拉的眷属原本就担任传递讯息的角色，即使是距离甚远的人，也可以接收伊古德拉的意思。

由于被当成活祭品的人类都成为眷属，洛斯特路古不需要神官来担任人与神之间的媒介。勉强说来，眷属所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

不管怎样，总算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行成和塔莎直接被带往镇长的公馆，进入类似会客室的地方。行成和塔莎在那里重新提及造访洛斯特路古的目的。若不是刚好跟那些神官碰个正着，这件事早就圆满结束了。

「——交易？」

镇长略感惊讶。

他是个个头矮小，肩膀却相当宽大、即将踏入老年的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颚以及肥厚的大鼻子相当抢眼，长相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印象。比起坐办公桌的行政长官，更像是拿起锄头下田工作的农民。

「洛斯特路古的农产确实相当富足，不过我们几乎不曾跟外界交流。真要说的话，我们并没有什么需要透过交易才能获得的物资。」

「……原来如此。」

既然洛斯特路古是与世隔绝的城镇，几乎靠自给自足也是不无可能。事实上他们也因此而孕育出独特的文化，这点从当地居民的服装就得窥一二。

可是……

「我并未走遍城镇的每一个角落，或许不是很清楚。」

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行成谨慎开口。

「药物足够吗？不——应该说镇上有医生吗？」

「……呃？」

「传统的药物或许不缺，不过……」

洛斯特路古的医疗技术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发达。

在近乎废弃的民宅遇见的那名男子——他的眼睛看不见的原因若跟疾病有关，是否代表了这种疾病是无法预防的。

例如日本的江户时代流行一种名叫『鸟目』的疾病。这在现代叫做夜盲症，是一种在暗处的时候会突然失去视力的眼疾。正常人的眼睛可以适应黑暗，患者却无法这么做。

缺乏维他命A，就是其中的原因。

为了预防这种疾病，江户时代的人食用富含维他命A的鳗鱼。这是庶民的智慧，然而洛斯特路古是否也有同样的智慧？

问题不只是维他命A或是夜盲症而已。

封闭社会的饮食文化经常出现营养不均衡的情况，其结果往往会产生特定社会独有的特殊疾病，其中当然不乏足以致命的症状。缺乏维他命A不但会造成夜盲症，成长期的孩子也会出现发育不良或是智能障碍的症状。

当然这些问题往往都可以在经年累月的错误尝试之中获得解决。

然而任何事都有好有坏，由于洛斯特路古采取了以『救济』为前提的献祭制度，镇上的人可能不会为了努力延续生命而从事相关的研究。

而且——

「逐渐衰弱的个案也就罢了，如果是在偶发的意外当中受到重创，或者是病情的进展太快，发病之后撑不到三天的情况，伊古德拉的『救济』应该也有缓不济急的时候吧？」

「这……」

镇长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这代表了行成的判断是正确的。

「塔莎——她的眼睛天生就看不见。」

行成指着邻座的少女。

「……什么？」

邬尔莉洁和镇长全都大感讶异。

「可是这个女孩子——」

「是的，现在看得见，被我治好的。」

「…………」

镇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塔莎。

塔莎缩起颈子拉着行成的衣袖，似乎有点害羞。

「当然不是什么都治得好。其实也不只是医术方面，或许在洛斯特路古被视为天经地义而无力改变的事情，在弗里多兰多早就已经获得了解决，称不上是什么问题。如果彼此能够就各方面做个调查，说不定能够针对有意义的知识或是物品做个交换。」

这座城镇几乎看不到金属制品。

别说是铁器了，说不定目前还在使用石器。就算真的有金属制成的用具，应该也是价格不斐的贵重品。

不过从事医疗行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到不易在温度以及湿度的影响之下变形劣化的高精密度金属器具。就算用不到手术刀，光是缝合伤口也需要缝合针。

「这……」

「听说那些来日无多的居民，都将被奉献给伊古德拉当祭品的安排视为荣耀，不过若可以在不牺牲生命的情况下解决问题，岂不是更好吗？相信镇上应该也有罹患不至于丧命的疾病，或是受到不至于死亡的伤势，却因此而无法自由行动的人吧？说不定有办法治好他们。」

「…………」

镇长将视线移至眷属少女的身上，似乎是在试探邬尔莉洁——应该是伊古德拉的想法。不过她并没有出现任何的反应，因此镇长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

「这的确是相当有吸引力的提议，不过这么一来，那个……伊古德拉大人的力量……」

镇长的表情流露出些许的犹豫与迟疑。

没错。如果地神无法透过某种管道补充灵力与知力，意识将会逐渐稀薄，被周遭的环境所同化。洛斯特路古的『姥舍』并非单纯的消灾解厄，或是毫无实质效用的无谓传统。

「关于这件事哪。」

一直保持缄默的邬尔莉洁开口了。

「明确的需求量固然不得而知，不过光是吞噬冲着我而来的异兽或是亚神，也可以获得某种程度的补充。」

「伊古德拉大人，可是……」

镇长之所以面有难色，应该是认为这样子根本不够吧。

伊古德拉原本就是巨大的植物，影响力特别强，影响范围也特别大。自我的稀薄化，恐怕比其他地神还要更快。

「这位邬尔莉洁首度与我联系的时候……」

邬尔莉洁以感性的口吻说话。

「大脑中充斥着想念母亲、想念父亲，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们，就感到十分寂寞的念头。当初她进入深山的原因，也是基于想要煮蘑菇粥给母亲吃的念头。当时的我只是一棵树，无法理解她的感受，不过长久以来守护着汝等，守护着产子，接受许多献祭之后，现在多少能够体会了。」

邬尔莉洁露出柔和的微笑——那种常见于稚嫩的脸庞，却又令人联想起母亲的笑容。

「既然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就去寻求那个办法吧。不想死的欲望是生物的本能，虫鱼鸟兽皆然，草木也是如此。没必要为了顾虑到我，而扭曲汝等的想法。等到自认为已经活够了之后，再来找我即可。」

邬尔莉洁说到这里，稍稍起身轻抚镇长的头顶。

外表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女童，抚摸着看起来像是自己的父亲……不，就算称之为祖父也可以的男子，这副光景虽然相当奇妙，却也令人感到十分窝心。

「伊古德拉大人……」

「——关于这件事。」

行成朝着身旁的塔莎使了个眼色之后继续开口。

「或许真的有不需使用献祭的方法。」

「……这话怎么说？」

「——圣油。」

回答的人正是塔莎。

「哈利斯真教会用来创造『奇迹』的、东西。」

「……奇迹？」

「炼金术所制成的、液体，可以储存热能以及力量，其中也包括灵力。其实它本来就是为了储存灵力、而开发出来的。」

目不可视的塔莎曾经以助手的身分协助身为炼金术师的姐姐从事各项工作，她的解释自然是简单扼要又容易理解。

「哈利斯真教会的大圣堂，透过不断循环的圣油，储存信徒的祈祷、以及灵力。只要利用『圣油』，就可以创造出各项的、『奇迹』。」

对于一无所知的普通信徒而言，光是守护圣人像之类的东西可以自行移动，就已经是一大奇迹了。这些都是像鲜血一般的红色液体所造就的奇迹。

「其实亚神或是异兽，之所以袭击人类、食用大脑的原因，在于大脑含有丰富的灵力。灵力造就出知性，人类又是所有生物当中，最富含灵力的物种，因此才被称为灵长类。拿人类祈祷的行为当媒介抽出灵力，累积于圣油之中，就可以收到、储存灵力随时使用的效果——」

说到这里，塔莎突然眨了眨镜片之后的双眼，似乎注意起了什么。

「……明白吗？」

「嗯，勉强可以。」

行成点点头，脸上露出含糊的笑容。

她视线所及之处的人都跟着点了点头，看来镇长和邬尔莉洁——应该说是伊古德拉似乎也都跟得上。

「也就是说……以圣油取代活人献祭，由镇上的居民举行祈祷的仪式……？」

面对镇长的询问，塔莎明确地点点头。

「只要有材料、我可以制作圣油。阿成、也可以。有人想学的话、也可以传授制作方法。不过需要、相关的工具。」

「喔喔……」

镇长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情。

传统固然是维系现在与过去的重要媒介，一旦将全副心思放在传统的维持，往往就会流于思考停滞的状态，拒绝一切的新观念。由于几百年来都并未出过什么差错，洛斯特路古的居民自然不会产生以其他的方式代替活人献祭的念头。

「短时间之内彻底改变应该没那么简单，不过至少有了其他的选项，可以试着讨论看看。」

行成感到现场的气氛似乎一切顺利，不禁在内心松了口气。

包括圣油在内，实际面上的交易列表固然必须留待日后再来一一筛选，不过只要洛斯特路古有对外交易的意愿，弗里多兰多的富足绝对是指日可待。等到大家的生活都富裕起来之后，自然可以集众人之力养育孤儿院的孩子。

「对了，关于来自弗里多兰多的神官以及骑士。」

「……啊。」

经邬尔莉洁这么一提，行成和塔莎才想起了那几个所有事件的元凶。

「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好？那些人确实是对我有所图谋，不过冒着被异兽袭击的风险，目睹自己的同伴被吃掉的惨剧来到洛斯特路古，相信他们应该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虽然还不至于必须以死谢罪，却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这个嘛——」

就在行成打算说出灵机一动想到的点子之际……

——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行成成成成成成成成成成！

「——！？」

宛如落雷一般呼唤行成的巨响自头顶传来。

——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命命命命命命命命！！

「怎、怎么回事？」

「声音是从外面来的。」

「应该是这里吧。」

镇长走向窗边，推开窗户。

行成和塔莎先向镇长道谢，旋即跑到窗边往外一看。

「——阿成，那个。」

塔莎指着天空。

万里无云的晴空，白色的物体朝着这边飞了过来。

从拍打翅膀的动作看来，似乎是一只鸟。不过普通的鸟应该不会以响彻洛斯特路古全镇的惊人音量大叫『行成，救命』吧。

而且或许因为是叫声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声音自上空传来，可能有些失真……不过那是费欧娜的声音吧？

疑似小鸟的物体盘旋在洛斯特路古的上空，重复着『行成』、『救命』、『上次的亚神』等等的字句。

「上次——难道是？」

拥有四片羽翼的飞天亚神？

祂当初明明就差点死在行成的手上了……看来塔莎说的没错，记忆力有限的鸟头完全没受到教训。可能是基于复仇，或者是打算再度挑战行成，总之那个亚神袭击了弗里多兰多。

行成不知道疑似小鸟的物体是以怎样的速度飞过来的，不过应该不太可能是从弗里多兰多瞬间移动到这里。这就代表城镇极有可能已经被攻击了好一段时间。

「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

行成姑且留下了三挺全新打造的〈迪朗达尔〉，以及一百多发子弹。

如果对方是一般的——亦即兽型亚神也就算了，偏偏〈迪朗达尔〉使用的是射程较短的手枪子弹，拿来对付飞天亚神实在是有点勉强。再加上使用者尚未习惯武器的特性，更是难以命中目标。

这么一来……

「可恶！用〈史雷普尼尔〉回去至少也需要半天……！」

不知道费欧娜和其他人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最坏的情况下，恐怕弗里多兰多已经遭到亚神的蹂躏，造成数十、甚至是数百人的伤亡。

「必须尽快赶回去才行！」

行成嘶哑着嗓子，语气流露出些许的焦躁。

就在行成准备冲出镇长公馆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邬尔莉洁？」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汝急着赶回弗里多兰多是吧？」

伊古德拉的眷属拉着行成的手再次确认。

「是没错。」

「或许我可以助汝一臂之力。」

「……咦？」

行成不禁皱起眉头凝视着邬尔莉洁。

邬尔莉洁，不，应该是伊古德拉能够怎么帮助行成赶回弗里多兰多？伊古德拉本身无法离开原地的大树，邬尔莉洁和其他的眷属虽然具备优异的运动能力，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跟我来，边走边说。」

邬尔莉洁如此说道。

●

映入眼帘的实体巨大得令人瞠目结舌。

伊古德拉的本体是巨大的树木，支配力几乎遍及周边的所有植物。情况需要的话，可以将细胞分裂的速度提升至最大极限，在必要的地点生长出必要形式的植物。

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这种能力的应用吧。

虽然略逊于伊古德拉的本体，却也是树龄高达好几百年的巨大神木。

两棵神木各自生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悬挂着应该是藤蔓编织而成的粗大绳索。所有的眷属同时拉着那条绳索——不，应该称之为『弓弦』。

眷属的外表虽然是人类，却拥有更胜于人类的力量。在他们的拉扯之下，系着『弓弦』的树枝呈现没有当场断裂可说是相当神奇的夸张弯度，『弓弦』本身更是发出完全紧绷的声响。没错，这就是——

「弹弓——不，弓箭吗？」

行成睁大眼睛喃喃自语。

是的。相较于人类使用的武器，这把强弓的规模少说也有数十倍之谱。

「没错，就是弓箭。不过不是用来发射箭矢的。」

邬尔莉洁回答。

「也就是说打算拿这个把我一箭射到弗里多兰多吗？」

「正是如此哪。」

邬尔莉洁笑着点头。

简直就像是想出了有趣坏点子的小朋友——不，若伊古德拉先前的说法可信，或许这才是名叫邬尔莉洁的女童原本的性格表现。

「……简直就是乱来。」

「存心烧了整座山头的人不应该说出这种话吧。」

「……说的也是。」

与伊古德拉周旋之际所制造的火药，已经全部恢复成土壤和砂砾了。其实只要弃置于高温高湿的环境，应该也不太可能引爆。

「与我对峙之际所呈现的那种形态。那看起来应该是相当宏伟的羽翼哪，不会只是装饰品吧？」

「该说是装饰品吗？其实那不是用来拍打的羽翼。」

那羽翼原本是为了释放大量以及高速变换物质之际所产生的热能。行成化作〈苍钢的冒渎者〉的时候，周围的景色之所以呈现袅袅上升的热气所产生的扭曲现象，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倒可以透过自主意识加以控制。」

若只是用来滑行，应该不成问题。

「那自是再好不过。既然如此——行成。」

邬尔莉洁指着被其他眷属拉着，眼看就要超过最大弹力极限的『藤蔓』部分。

令人惊讶的是行成之前用来保护塔莎的半球形『盾牌』已经安装在上面了，大概是打算将行成当成箭矢搭在那上面吧。

「小女孩，汝叫做塔莎是吧。」

明明自己也是十岁女童的面孔与身体，邬尔莉洁却如此向站在行成身边的塔莎说话。

「汝留下来。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嗯——不要。」

不假思索的回答。

邬尔莉洁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响应。

「不，慢着，等一下。塔莎，再怎么说也不太好吧？」

「——阿成。」

塔莎抓住行成的衣袖摇了摇头。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可是……」

「因为我是阿成的战友。」

「…………」

「随时都陪在身边。」

说到这里，塔莎伸手轻触行成的脸颊。

「无论到哪里都要在一起，否则就无法成为，阿成的战友了。」

「……好吧。」

叹了口气之后，行成微微耸起肩膀。

「这家伙就是这么顽固。现在没时间劝退了，就连她也一起发射吧，所有的责任由我来扛。」

「明白了，可别让重要的战友掉下去了。」

「没问题。」

朝着邬尔莉洁点点头之后，行成集中意识。

蓝白色的光芒笼罩全身，黑铁的色泽逐渐从内侧渗透扩散。没多久行成就变化成穿着蓝黑色盔甲的物体，最后由宛如玻璃的细片所形成的羽翼绽放耀眼精光，覆盖在行成的背上。

「来吧。」

行成双手抱起塔莎，踏上『盾牌』蹲低身子。

塔莎也伸出双臂环绕着行成的肩颈。

于是——

「——发射啰。」

没有倒数计时，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下一个瞬间，眷属们同时松手，『弓弦』以惊人之势将行成和塔莎射上半空中。

「…………！」

眼前之所以突然一黑，主要是因为全身——尤其是头部的体液在加速度作用之下被强行压迫至下半身的原因。BLACK OUT，或者是GRAY OUT。飞机以3G或是4G的加速度紧急加速的时候经常发生的现象。

「呜……咕……」

怀中的塔莎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也难怪。塔莎非但没有搭乘飞机的经验，今天甚至是第一次飞行于空中。在没有挡风玻璃，又是直接面对风压的情况下，没有失去意识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没事、没事。)

行成抱着塔莎的力道又加重了少许，借着这个动作取代安慰塔莎的言语。

于是——

「…………！」

已经爬升到足够的高度——就在如此判断的瞬间，行成展开〈御使〉的羽翼。

人造羽翼沐浴在阳光之下绽放精光，乘风而行。

行成与塔莎飞行于空中，将一切都抛在眼底。在气流的推行之下，两人就这样朝着弗里兰多的方向滑行而去。

一边拍动闪闪发光的羽翼，一边调整姿势。

「……有希望。」

伴随着这种确信，行成稍稍加重了抱着塔莎的力道。

〈苍钢的冒渎者〉飞行于天空之中，朝着极需救援的弗里多兰多前进。

●

一声怪叫之后，房屋的墙壁被挖出一个大洞。

怪鸟型的亚神终于失去了耐性。行成迟未出现惹恼了亚神，祂开始随便破坏附近的建筑物。

鸟型亚神的力量虽然强大，身体却相对轻盈，当然无力破坏由砖头或是石块堆砌而成的坚固建筑物。不过木门或是百叶窗——尤其是连接的地方，凭鸟型亚神的力量还是可以充分破坏。这点鸟型亚神似乎已经察觉到了。

「给我大脑、大脑——！吃了大脑，让我变得更强……！」

亚神把头部钻进损坏的窗户里，大声叫唤。

听见费欧娜的避难命令后，认为躲在建筑物里面比较安全的居民们，纷纷发出惨叫，逃往房间的深处。足以将幼童一口吞下的巨大鸟喙为了寻求猎物上下撞击，激起四处飞溅的火花，所有人无不被吓得全身颤抖。

而且——

「大脑〜！脑浆呼噜呼噜〜好吃好吃！让我变得更聪明……！」

这时头部钻进窗户的亚神轮廓突然失去原形。

下一个瞬间，好几个比亚神的本体小了许多的怪鸟自亚神的头部冒了出来。

小型怪鸟的体型不一，有些跟老鹰之类的大型肉食鸟差不多，也有些跟一般的小鸟体型相仿。这些怪鸟的身体微微一抖，旋即从亚神的头部分离，在室内飞来飞去。

这些都是眷属。

亚神的身体原本就是由充当『核心』的个体，以及被神气吸引而来的其他多数个体，透过灵体的结合所构成的，就像是一群集体行动的生物。只要亚神愿意，就可以将分离的眷属当成手脚来使唤。

居民们连忙关上大门，继续往更里面逃窜。不过这么一来，屋内已经称不上安全了。

如果是有地下室的民宅或是商店，或许还好。

然而一般的木造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就算躲在里面也不能安心。那可能会被亚神摧毁，眷属也会从各个地方的窗户、门口或是缝隙钻进来。

于是——

「这里……！」

贝鲁达来不及躲到安全的地方。

严格说来应该不是来不及躲避，主要是因为孤儿院的『妹妹』们当时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才好，在镇上跑来跑去。为了将她们聚集起来，贝鲁达只好暂时躲在半毁的仓库之中。

就只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马路的正对面，就有一栋看起来似乎满坚固的砖造仓库。进门之后的地板上，也有个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只要逃到那里，理论上应该可以得救。

偏偏现在亚神和祂的眷属们正朝着这里而来。

如果只有自己也就罢了，带着两、三个年幼的『妹妹』逃跑，实在是有点困难。

「贝鲁达姐姐，我好怕…」

「没事的，有我陪在身边。」

贝鲁达轻抚依偎着自己的孩子说道。

「我们会被那只鸟吃掉吗？」

「那应该不是地神大人吧？」

「…………」

贝鲁达轻咬下唇。

孤儿院的女童是在神官们不断灌输『被献给地神是一项荣誉』的观念之下长大的，因此她们比较不会害怕被地神吃掉。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对于她们来说，被地神以外的野兽吃掉，带给她们象征着自我存在理由遭到否定的恐惧。

「贝鲁达姐姐……」

「…………」

眼前的情况已经称不上没事了。

亚神和祂的眷属恐怕很快就会发现贝鲁达等人。

由于贝鲁达当初是在仓促之中冲了出来，结果就把行成赠与的〈迪朗达尔〉忘在仓库里面了。不过就算是带在身上，贝鲁达是否可以运用自如，也是一大问题。

到头来自己仍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女。

相较于只有被地神吃掉才能帮助其他人的时候，情况根本没有改变。

既然如此……

「听好了。」

贝鲁达将黏着自己不放的『妹妹』们一一拉开，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脸庞之后缓缓开口。

「那里有一栋砖造的建筑物，看得到吗？等一下姐姐叫大家『快跑』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卯足全力跑进那栋建筑物里面。门口旁边的地上有一个大型的方形出入口，上面有个类似盖子的东西。你们把盖子打开，躲到里面去。就算摔倒了也不要哭，爬起来继续跑。明白了吗？能不能办到？」

「…………」

年幼的『妹妹』们一一注视着贝鲁达，脸上虽然浮现出胆怯的神情，却还是点了点头。

「嗯。那么——就开始了。」

贝鲁达离开『妹妹』们，躲在瓦砾堆后面观察马路的另一头。

这时带着许多眷属的亚神刚好朝着这里走来。

「——快跑！」

下达命令的同时，贝鲁达朝着亚神与眷属走了出去。

贝鲁达张开双手，摆明了就是告诉亚神和眷属自己就在这里，一心只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只要自己主动接近亚神，甚至是被祂吃掉，就可以争取宝贵的时间。

这就是贝鲁达的想法。可是……

「——！？」

好几只眷属以飞快的速度自贝鲁达的身边掠过。

「啊……咦……？」

下意识回过头来，贝鲁达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妹妹』们听从贝鲁达的吩咐拔足狂奔，即使有人摔倒了，也强忍着泪水爬了起来。只是她们的动作却反而吸引了眼力特好的鸟型亚神以及眷属的注意。

鸟类可以利用鸟喙捕捉在空中飞行的昆虫，或者是在高速飞行的情况下发现躲在地上的猎物。就捕捉移动目标的能力而言，鸟类的视力完全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而且看到试图自眼前逃脱的动体，更是会基于生物本能追上去。

「住……住手——」

眼看着好几只眷属就要聚集在摔倒的幼童身边。

贝鲁达的距离太远，就算立刻赶上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亚神高亢的嗓音同时自贝鲁达的身后传来。

「脑浆〜好想呼噜呼噜〜！」

四周突然一暗，贝鲁达知道自己正处于亚神的正下方。

已经没希望了。无论是『妹妹』们，或是自己，都没救了。

就在陷入绝望的贝鲁达，即将跪倒在地的瞬间……

——枪声。

「你这个傻瓜！快跑！」

自仓库开启的入口探出上半身射击〈迪朗达尔〉的人，正是费欧娜。

当然，她也是对于〈迪朗达尔〉的操作没什么经验的外行人，就算瞄准飞天的亚神和眷属，也多半不会命中。如今费欧娜操纵装填杆，高举〈迪朗达尔〉一连开了好几枪，却完全没有命中的迹象。

不过——

「咿——！？」

「叽——！？」

眷属们显然退缩了，这点连贝鲁达都看得出来。

它们还记得。在跟亚神的肉体合为一体时，被行成的〈迪朗达尔〉攻击的感觉，以及产生的疼痛——眷属们全都记忆犹新。它们记得只要人类使用那种像打雷一般发出巨大声响的器具，自己就会受到伤害。

于是——

「真是拿你们这些家伙没办法！」

自费欧娜身边冲了出去的人物，居然是亚伦。

他身上没有盔甲，手中也没有骑兵枪，却拎着〈迪朗达尔〉冲向贝鲁达的几个『妹妹』身边。

「冲出来之前也不先考虑清楚——你们这些乡下地方的小鬼不要给我找麻烦！」

只见他一一将女童扔进仓库。

其实也不是高高丢起，就只是类似滑行的动作而已，不过贝鲁达的『妹妹』们依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面弹了一次之后才滚进仓库。

骑士平时训练的时候总是全身穿戴盔甲，手持又大又长的骑兵枪以及厚重的盾牌，自然练就出一身的力量，轻轻松松就能将痩弱的幼儿丢出去。

「你们这些眷属，有种就冲着我传教骑士亚伦·兰斯多恩而来吧！」

亚伦话才刚说完，就以〈迪朗达尔〉攻击飞扑而来的眷属。

「别站着发呆！快跑啊，女孩！」

「贝鲁达！」

亚伦和费欧娜的吼声，让贝鲁达恢复了清醒。

可是——

「——大脑！」

应该是头顶的亚神奋力拍动翅膀的关系吧。贝鲁达才正准备迈开脚步，强劲的风势就从背后袭来，将她扑倒在地。

「好痛……」

跌倒的贝鲁达仰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空。

铺天盖地的巨体悠然降落，身边还跟着好几只眷属。巨大的钩爪如同凶器伸了出来，准备削开贝鲁达的脑袋。

「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个瞬间，亚神伴随拖着长尾音的叫声，自贝鲁达的眼前消失。

「……咦？」

贝鲁达发出茫然的惊呼。

非但如此，甚至连在身边飞来飞去的眷属都跌落地面不断挣扎。恐怕是本体的亚神出了状况，才会造成这种影响吧。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亚神发出愤怒的咆哮。

身体失去了平衡，彷佛被巨大的铁锤击中似的怪鸟在半空中打横飞去，一头撞上附近的建筑物墙壁。羽毛、鲜血以及被压成肉饼的眷属尸骸四下散落，亚神摇摇晃晃地回到空中。

「……行……行成……大人？」

在亚神的背上——贝鲁达看到了……

身穿苍蓝与暗黑的装甲，背上长出一对黑水晶羽翼的异形骑士。

这就是弗里多兰多的守护神，贝鲁达所崇敬的偶像。

「〈蓝色御使〉……！」

「行成！」

亚伦与费欧娜也惊呼一声。

仔细一看，塔莎也跟行成一起攀在亚神的背上。她跟行成以类似暗灰色绳索的物体，勾住——甚至是缠绕着亚神的具体。

「叽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喔喔喔！」

亚神拼命挣扎，试图甩掉行成和塔莎，然而两人仅仅握住绳索，丝毫没有跌下来的迹象。反倒是行成与塔莎接连开枪，鲜血、羽毛和眷属的尸体再度从亚神的巨体散落一地。

「行成大人……！」

「地神大人回来了！」

大概是听到亚神的惨叫声吧，镇上的居民分别从建筑物的窗户或是出入口探出头来。

同时也看得到好几名传教骑士手持武器冲了出来。虽然敌不过亚神，倒是可以跟从亚神的巨体上掉落的眷属一战——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吧。

「把它们吸引过来！只要击中一发，就会坠落！」

「就凭那些眷属……！」

虽然他们是前来侵略弗里多兰多的人，不过正如亚伦所言，地神、亚神或是异兽原本就是他们的敌人。而且弗里多兰多的人民是改宗预定者，也是未来的信徒。对于他们而言，在这种情况之下挺身而出与教义并无矛盾之处。

于是——

「行成大人……！」

贝鲁达自地上起身，抬头仰望让现场的局势丕变的救星。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拯救陷入彻底的绝望，眼看着就要坠落死亡深渊的贝鲁达。

「啊……」

看看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居然打算将理应属于行成的这副身体擅自提供给亚神。

当然，即使是为了让孤儿院的『妹妹』们存活下来，是否也代表了自己对行成的不信任？就算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也应该相信他一定会赶到现场拯救大家才对。自己是属于他的，更是以侍奉他为第一优先的巫女。

「我的……不，我们的神……」

人们所无法承受的不幸命运称之为绝望。

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将得以颠覆绝望的人称之为神。

将凝聚成暗色的绝望完全驱散的希望之光。

暗黑与苍蓝的骑士装备虽然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看在贝鲁达的眼中却是闪闪发光的希望。

●

「可恶……！」

行成一边勒紧钢索，一边扣下〈迪朗达尔〉的扳机。

「这次一定要把你做成烤鸡，给我死吧！」

然而或许是重心不稳的关系，子弹似乎并未命中『核心』的个体——亦即要害。行成虽然身处于半空中，却像是表演驯服野马的特技，与左手紧抱着的塔莎多次弹跳于亚神的背上。

「塔莎，还好吧？」

「还、好……」

被伊古德拉『射出』之后，一口气来到弗里多兰多上空的行成，锁定了攻击城镇的亚神，旋即直接撞向亚神的巨体。如今已经确定两片羽翼可以在半空中控制姿势，而且亚神的注意力似乎集中于地面，想要冲进亚神的怀中并非难事。

利用物质变换所形成的钢索勾住亚神的行动也成功了。

然而接下来才是问题。

「这家伙的『核心』不在头部……！」

之前交手的时候，行成以为充当『核心』的个体位于头部，然而这似乎是个误判。因此才会在以为杀死亚神的情况下被亚神趁机逃脱。

而且这个亚神显然比以前巨大许多。

祂恐怕是在逃走之后攻击人类或者是亚神和异兽的同类，进而提升了灵力，『没收』了更多的鸟兽为眷属吧。当时由于行成让祂逃走了，这确实有可能产生其他地方的牺牲者。

因此这次一定要确实杀死『核心』。

不过『核心』到底在哪里？

〈迪朗达尔〉没有贯穿这种巨体的威力，就算形成对付守护圣人像的那种『大炮』，如果误判『核心』的位置，未命中目标的话，可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行成可是没有连续形成那种庞然大物的余力。

「还是以物质变换的要领，分解这家伙的身体……？」

「阿成——左顾右盼很危险的。」

被行成的左手抱住的塔莎，以〈红辣椒〉展开连续射击。

自亚神的身体分离之后接连来袭的眷属，全都被她的子弹击倒。

「我知道！」

行成也以〈迪朗达尔〉或是砍劈，或是一一击倒来袭的眷属，然而却还是无法过滤出关键的『核心』个体位置。当然，就这样单调地『削去』亚神的身体，也并非全无可能。

「叽咿咿咿叽叽叽——」

气急败坏的亚神大声怒吼。

大概是迟迟甩不掉行成和塔莎，开始沉不住气了吧。

「可恶、可恶！不过就是，在地面爬行的、生物——」

「空荡荡的空气头，少用这种有学问的说法了。」

行成又绞紧了手中的钢索。

「当初被我们用这条钢索勾到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因为你再也无法飞上空中逃离此地。而且这么巨大的身体也搔不到痒处，钢索已经缠了好几圈，根本解不开了吧？」

「叽……」

亚神发出短促的呻吟。

下一个瞬间。

「愚蠢的家伙！」

钢索隐没于亚神的巨体。并非陷入，而是穿过。

「……阿成！」

「…………」

行成和塔莎被抛上了半空中。

亚神透过化整为零的要领暂时分离构成身体的眷属，让钢索直接穿越身体。大概是行成『缠上好几圈，根本解不开』的说法让亚神心生一计。即使外型怪异，神依然是神，具有更胜于鸟兽的智能。

于是……

「等着摔死吧！」

在半空中讪笑的亚神——不，怪鸟群。

对准怪鸟群响起的枪声，正是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空气头就是空气头啦。」

坠落的行成笑了。

「居然主动暴露自己的要害！」

「——！」

慌了手脚的亚神试图再度结合，塔莎的〈红辣椒〉却接连击落怪鸟。最后行成的〈迪朗达尔〉朝着潜伏于巨体正中央的『核心』怪鸟开火。

「嘎……」

44麦格农子弹直接命中，『核心』怪鸟自空中坠落。

另一方面——

「咕——」

行成张开羽翼，抵消坠落的力道。

双手紧抱塔莎的他勉强控制姿势顺利着地。虽然在地面形成了直径两公尺的凹陷，不过他双腿弯曲，总算是勉强吸收了冲击力。

「……呜咕！即使是强化之后的身体，从十公尺的高度坠落地面还是有点吃不消。」

行成喃喃自语的同时放下塔莎，站了起来。

当然，利用羽翼抵消坠落的速度，这种事情也只有〈苍钢的冒渎者〉的身体才办得到。换成是一般的人类，就算可以双脚落地，恐怕也会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落得下半身粉碎性骨折的结局吧。

「叽……！」

一只乌鸦掉落在行成的面前。

这就是那个『亚神』的『核心』。

外型基本上是一只乌鸦，眼睛却跟人类相似，而且还特别大，鸟喙的边缘还有一层嘴唇。头部更是怪模怪样，令人联想起形似人类却又不是人类的怪物。

「还以为是猛禽呢，居然是乌鸦。」

行成高举〈迪朗达尔〉说道。

「你在我的地盘大闹特闹，现在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叽！」

先前的子弹似乎完全解除了眷属之间的灵体连结，其他的鸟已经恢复成普通的模样四散飞去，不再保护『核心』。

「一路好走。」

行成对准了异形乌鸦扣下扳机。

燃烧瓦斯加速枪身内的子弹，将狩猎用软弹头送出枪口。

速度快过声音的44麦格农子弹摧毁了异形乌鸦的体内结构，将其所有的运动能量毫无遗漏地释放出来。黑色的羽毛四处飞散，『核心』一分为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鸦虽然聪明，一旦以过多的智慧装饰自己，就会走上邪路。」

行成喃喃自语之后，与塔莎一起转过身来。

贝鲁达和费欧娜飞奔而来的模样映入眼帘，两人的背后则是呆呆地注视着行成的镇民，甚至还看得到单手握着武器呆立原地的亚伦以及其他的传教骑士。

总之……

就双目可视的范围，并未见到镇民的尸体。

「喔喔……」

「行成大人——」

见到他之后，有人跪地祈祷。

有人报以喝采与赞美。

有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感动得泪流满面。

大家的反应都各自不同。

「总算是及时赶到……的样子。」

「……嗯。」

面对行成夹杂着叹息的感言，塔莎点了点头。

第二卷 第三章 神的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