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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Story 2 Glasses(第二话 眼镜)

作者:久美沙织 字数:34533 更新:2024-02-22 15:02:11

<p>艾玛仰躺着微微睁开眼睛,轻眨两、三下。</p>

<p>眼前是昏暗的,漆黑一片。</p>

<p>小房间的天窗没有窗帘。所以只要有街灯或是星光,多少应该会有光线透进来。看来今天早晨的云层应该相当厚吧……</p>

<p>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p>

<p>伸出被窝的手冷冰冰的,位于阁楼的仆人房并没有暖炉。因为位在最高层,某种程度上,下方的暖气会上升并滞留,但墙壁与窗户皆已老旧,冷风总是从缝隙中灌进来,前一天的暖意一到夜里就完全消失。在冬将军迟迟不肯离去的伦敦,空气既湿又冷,从睡衣中伸出的手臂,在触到冰冷空气的那一瞬间,娇嫩的肌肤畏缩了一下。</p>

<p>以手肘撑起上半身,伸手摸索床边小椅子的上方,必须先找到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眼镜。没有它什么事都没办法做。</p>

<p>点亮蜡烛。</p>

<p>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橘色与青色的火焰。</p>

<p>艾玛呼出的空气变成一团白球。</p>

<p>利用水壶里剩下的清水,迅速将放下的头发编起整理好。迅速俐落地换衣服,接下来再将刚刚爬出的睡床快速铺好。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p>

<p>手持蜡烛,边穿围裙边蹑手蹑脚走到楼下,方便过后立刻走进厨房。点亮墙壁上的小烛台,跪在厨具前的地板上。</p>

<p>开始早晨的最重要的工作,清理炉灶。</p>

<p>这个家里的箱型炉灶是属于大型的,在火炉的左右附有烤面包与烤肉用的烤炉,后方靠墙壁处还内藏大型的热水炉。每天晚上为了安全与节约都会将火熄掉,但是为了在一早能够为年迈的女主人送上一杯提神的茶,最少在半个小时前就要开始生火。而在生火之前,则必须要先将炉灶彻底清理。</p>

<p>燃料是煤炭,而且是藉由燃烧时的火焰才能够将烤箱加热的构造,所以装设在器具内部的烟管会不断堆积煤灰。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堆积的空间,都会慢慢累积煤灰。积灰太多时,不仅会整个掉落下来,如果在火势大到热空气足够形成上升气流之前,有风从外部吹进来的话,又轻又细的煤从便会飞扬起来,散落在房间里。为了保持屋内的美观,并防止生火用的危险器具发生堵塞的麻烦,每天的清扫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唯一的办法就是钻进器具的内部,把容易堆积煤灰的每一个角落都细心仔细地清扫干净。</p>

<p>因为要清扫客厅里那个可以将热气送达整栋房子的巨大暖炉是件大工程,必须使用专用工具,所以每一年都请专门清扫烟囱的工人来清理好几次之外;其他关于厨房用火的管理与细节,不论在哪一户人家家里,都是家庭主妇或仆人们辛苦又麻烦的日常工作之一。</p>

<p>炉火烧得正旺时当然炽热得无法清理,所以只能趁着尚未生火的时间带,也就是每天早晨刚起床,房间处于整天之中最冰冷的时刻进行打扫。</p>

<p>伦敦位于高纬度的寒冷地区,石材建造的建筑物总是冷风飕飕。除了极其短暂的盛夏期间之外,生火取暖会感到「炎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对于贫穷人家而言,既然无论如何总要使用厨房炉灶,便干脆以它充当暖炉,再配合着微微暖意穿上厚重衣物。较为富裕的人家则全家齐聚一堂,安静地围绕在壁炉边享受光与热,并将这样的日子视为一种幸福。能够毫不间断地让火焰燃烧,被视为是富足而享乐的象征。</p>

<p>为了保障这样的舒适,就必须每天早晨加以清扫。</p>

<p>依据炉灶的不同部位,必须使用长柄的刷子、炉刷、蔺草刷等各种不同的扫除用具来清扫。整理火箱,清理燃烧后剩下的余渣,挖出灰盘上积存的煤灰,擦拭烟管,并且要确认每一条烟道的煤灰都已确实清理干净。烤箱是用来烹饪食物的,尤其特别需要仔细小心,先将内外部擦拭得漂漂亮亮,以水冲洗之后再充分晾干。接着再处理外观,将木块、废纸,和劈成小片用来生火的柴薪排列在炉架上,点火之后,以黑铅磨光整个铁箱。那是将碳与铁的混合物调上些许松节油作成的捧状固体,用它来磨亮炉灶的工作和为皮鞋上鞋蜡很像。和擦鞋一样,必须正确地使用上黑铅用的刷子、拍掉多余黑铅用的刚子、磨光用的刷子……等不同的刷子。待炉灶烧热时,便会呈现美丽的色泽,让辛勤将之刷亮的人心中涌起满足感。不过也不能得意忘形,贪心的上太多黑铅。把手等用黄铜铸造的部分要用布擦亮,让它闪闪发光有如黄金般,到此为止才能算是告一段落。</p>

<p>不管多么仔细,多么完美地用心清扫,经过一整天之后,到了隔天又是徒劳无功,回复到必须把前一天做过的事情,再彻底重来一遍的状态。与推行上山的薛西弗斯无异。</p>

<p>此外,进行这项工作时,膝盖必须长时间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经常以不自然的姿势使用腰部力量。程序复杂,必须要有熟练度,而且不论想任何办法,使用任何工具都难以减轻辛苦程度。加上因为空间狭小,即使有帮手也无法由多人来分摊,因此特别费时。</p>

<p>若是只有箱型烤炉的话还好。若是居住在出产泥炭的地方、老旧房子,抑或是极贫穷的人家,直到现在日常烹饪还使用明火式炉灶。这样的炉灶因为相当原始,不仅难以调节,也难以控制。若当作燃料使用的泥炭品质有所变动时,便会敏感地反应出来,或者点燃后温度不够、或者窜高到连铁条都会熔化的温度。但炉灶却又是每天烹饪时必须使用的器具,因此常要冒着受重伤的危险。</p>

<p>然而艾玛相当幸运。</p>

<p>例如,清扫结束后必须将自己清理干净。如果是一般人家,可能要爬上数十阶甚至数百阶的狭窄楼梯(因为厨房一定在最底层而女仆的房间又一定在最上层)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还要将沉重的水提到楼上,才能够将脸与手洗干净。在准备早餐时还带有肮脏工作的痕迹是相当不卫生的。</p>

<p>除了女主人凯莉本人之外,唯一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就是艾玛,因此她被允许做出较为合理的行为。也就是说,可以用昨天剩下并储存在厨房大锅里的热水,洗去手、脸上的脏污。</p>

<p>清扫火炉虽然是身为杂役女仆的她所必须负担的家事工作中最为粗重、困难的事情之一,但是艾玛从无厌恶之意。</p>

<p>每一天都从这样既辛苦又要求细心的工作开始,她也从来不觉得排斥。</p>

<p>触摸到粗糙坚硬的铁块,就会升起虔敬而平静的心情,好像在为伟大而重要之人服务一般。而且只要这段辛苫的打扫工作结束,这个器具便会成为孕育火焰--自遥远的太古以来魅感人类的奇迹,产生光与热,可以从中取出各种美味食物的魔法工具与舞台。也是这个家中最为贵重之物。除了清扫的时间带之外,一天大半的时间里,火炉旁都比任何地方要舒适,成为非常重要的场所。</p>

<p>因此能够担任这项工作,是一件很棒、很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吗?</p>

<p>像这样,可以在有屋顶、窗户,与床铺的家屋中过着安全无虞的生活,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p>

<p>这个威力强大、方便(应该也相当昂贵吧)的器具就在这里,不用说,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可以按照自己的裁量来自由使用,不就是一种享有特权般的幸福吗?只要心存感谢与欢喜,为它服务就不再仅仅是痛苦。</p>

<p>而且,清扫是件相当单纯的事,只要付出多少力气,成果立刻就会以看得到的方式显现出相对的成果来,是不是变得干净,任何人来看都是一目了然。每天持续辛勤上作,就能够让次日的工作变得轻松;随着一直持续下去,这份工作也会变得拥有极大的价值。如果工作时粗手粗脚、随便偷懒,总有一天重要的器具会出问题,甚至很可能会损坏故障。如果事前能够用心保养,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的话,自己的认真与能力也能够得到信任吧?</p><p>劳动成为祈祷,烹饪用的炉灶成为一间神殿,女仆有如侍奉圣物的巫女般,将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最后一粒灰尘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举动,能够令她朴素的灵魂变得沉稳。而且在专心一意的工作之后,能用虽已不热但仍带微温的清水清净全身,啊!有种今天就从这里开始的真实感。</p>

<p>好了,今天早上最困难的部分总算顺利完成。炉灶和艾玛本人都已打理得干干净净。</p>

<p>手上拿着抹布,以指尖充满爱意地擦过光亮鉴人的黑铁,这是最后的一拭,艾玛以手腕拨起额头上垂落的发丝,不由得微笑起来。</p>

<p>然后像只小鹿般转身开始迅速做起早上该做的例行工作。</p>

<p>打开玄关,以木棒敲打门垫拍掉灰尘,清扫屋外门廊的楼梯,回到室内,拿起昨晚女主人放在寝室房门外的靴子并整理好。让客厅的空气流通,整理凌乱之处,擦掉尘埃,收集垃圾,将采光窗或玻璃窗擦亮。因为天气尚冷,光靠厨房炉灶的暖气不够,所以还必须要把客厅的嗳炉也生起火来。</p>

<p>春意尚浅,房间中太过严寒的空气有碍女主人老迈的身体。虽没有必要奢侈到把房间加热至让人流汗的温度,但总是要保持着即使一直坐在喜欢的椅子上也不会感冒的程度。</p>

<p>在火箱底部的铁板上放置沾湿揉成圆团的废纸,再架上细枝、麻茎等火引,然后挑最小的煤炭屑堆在上面,好让热力可以有效率地传导。这一切都早已熟悉,也有自信能在最快的速度内把火生起来,但是在第一次被要求做这个工作的时候,简直是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诀窍,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连连失败好几次。只冒黑烟不起火、或是煤炭一直点不着,把整个房间熏得又是烟又是灰……当浪费掉一根又一根昂贵的黄磷火柴时,只觉得满心歉意。</p>

<p>以火柴点燃长柄铁棒前端一个浸过灯油的壶状物,将煤炭堆点火。明亮的火舌渐渐窜起,慢慢引燃,火势变得愈来愈大。目视确认过没有问题之后,再一次汲取干净的水,这次将铜水壶放上火炉,开始准备泡茶并准备女主人的早餐。</p>

<p>一边急忙地将事前做好的司康饼搭配上水果干,还要确认两个生火处的安全。总算厨房和客厅的煤炭都顺利燃烧,火势也安定下来。到这个程度,即使不用时时照顾也不要紧了。</p>

<p>不知何处传来铃声叮铃,是牛奶小贩从门前经过的叫卖声。抬起头来,窗外不知不觉已是一片白光。鸟儿飞翔,成群的麻雀觅食,天亮了。</p>

<p>拿着零钱冲出门口,在公共给水场追上送牛奶的三轮手推车。牛奶小贩马修自傲的银色大容器旁已经挤满拿着容器的女仆、孩童,和老人,像是不愿输给早晨的寒冷般一个挤着一个,好像在玩着互相推挤的游戏一般。吐出一团团白雾,艾玛点头示意或短短打声招呼,也站在冻寒的路面上不时踩脚排队等待,石板路面湿答答的呈半结冻状态,不知是泥巴还是马粪的黑色团块令艾玛特别留意,即便如此,仍可看到春天已经来临的证据,结霜已变得薄了许多。</p>

<p>终于轮到艾玛,幸运地在卖光之前买到,将牛奶与奶油分别装进不同的罐子里。啊,太好了!可以让夫人吃到她最喜爱的美味奶油配司康饼,艾玛微笑。</p>

<p>回到厨房,在炉灶里盖上厚厚的沙子调节温度,放入盘子,把司康饼放入以便烘热,然后一手提起擦好的靴子,另一只手抓着装有滚水的水壶,上楼到女主人的寝室。一开始必须要尽量放轻脚步,在门口放好鞋子与水壶后立刻转身下楼,放下卷起的袖子,扣好纽扣。再一次专心将手洗干净,泡茶,整理盘子与刀叉。</p>

<p>准备齐全之后,端上来,这次故意稍微发出脚步声,慢慢上楼。</p>

<p>敲门,接着可以听到低声回应。</p>

<p>「早安。」</p>

<p>艾玛进入女主人的寝室,立刻将装有红茶与早点的托盘轻轻放在床铺旁边惯用的推车上。帮助已经苏醒打算起身的女主人,将枕头拉起垫在背后,并且为女主人披上披肩。</p>

<p>扫视女主人全身,确认没行异状。没问题,夫人相当健康。</p>

<p>立刻站到窗边,一一拉开窗帘,让晨光照进房间。并且巧妙地调整窗帘,绝对不能让强光照射在主人脸上。</p>

<p>凯莉·史东纳以腰部以下陷入羽绒被中,两手垂下如人偶般的姿势,慢慢感觉着苏醒中的身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沉重而且嘎吱作响。不过,看来今天早晨总算还能顺利起得了床。</p>

<p>托老天的福,</p>

<p>我还活着。</p>

<p>双手揉揉眼睛,环视房间。</p>

<p>年轻的女仆轻盈得好似没有体重般,以俐落的身手行动着。赘肉、嘎吱作响的关节、睡上一晚仍无法消除的疲劳……这些在她身上都还看不到,充满活力。</p>

<p>虽知道怨恨也没有用,但不能说完全没有些许的嫉妒。</p>

<p>美丽与健康……甚至幸福……或许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用金钱买到,如果身为富裕阶层便可以尽情享受,但是只有「时间」例外,不论是国王或是贫民,时间都过得一样快,对善人恶人也没有任何的偏袒。对于把一分一秒都视若无上珍宝般品味的人,或是把时间无趣地投掷在无益之事上浪费殆尽的人,一天都同样是二十四小时,夜晚之后接着就是早晨。</p>

<p>刚过二十岁的艾玛,脸颊有如陶瓷般光滑,像在证明健康生命力般微微透出红润的血色,在朝阳中发亮。骨架挺直,肌肉结实,头脑清晰,做任何事情都游刀有余。</p>

<p>她俐落工作的影子在房间的床上来回飞舞着,简直就像芭蕾舞者或是精灵一般……!</p>

<p>回想起来……深刻体认到活了五十几年,已经将上天给予的时间用掉大半的凯莉·史东纳……感到一种恨得牙痒痒般的悔恨。</p>

<p>没错,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尾声,接下来只能够沿着先前走来的道路,毫不费力地顺势继续走下去。</p>

<p>再也没有任何非得咬紧牙根超越的障壁,也没有必须完成的约定。没有困惑也没有烦恼,甚至没有任何遗憾。应该就这样……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安心平稳地等待蒙主宠召的那一天到来就可以了,这样就该心满意足了,但是为什么会有某种怪异的空虚感呢?</p>

<p>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吗?</p>

<p>是上天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做些什么事情吗?</p>

<p>如果就这么踏进坟墓,还有什么会让我觉得悔恨呢?</p>

<p>艾玛以单手熟练地将窗帘布的皱褶收好,一一用束带绑起,仔细地确认皱褶方向与束带是否调整得适当,好像这房间里每一个平凡无奇的小窗框都是昂贵图画的画框般。明明从窗口能够看见的,只不过是伦敦平民区里一成不变的光景罢了。</p>

<p>看着艾玛一板一眼,认真得不得了的侧脸,凯莉·史东纳浮现一个略为讽刺的笑容。</p>

<p>看来挺有趣的呢……</p>

<p>看起来艾玛做所有的家事时,都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好似刚刚得到一间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的房子,全心投入的幸福新婚妻子。</p>

<p>做事非常仔细,技巧相当确实;连红茶也能泡得这样美味,司康饼也做得好,确实都有裂开的「狼口」(注8)。这孩子的确能够让人安心地交付她任何事情。</p>

<p>※注8狼口:英国午茶时间提供的点心司康饼(Se),当面团烤得成功时,出现在膨胀部分的裂痕便俗称为狼口。</p>

<p>真是个值得感谢、难能可贵的女仆。</p>

<p>上帝在这孤独人生的最后,送来像她这样的一份礼物,是给「教育」信仰者的奖赏。</p>

<p>将盖布拉到僵硬的膝盖上,在铺平的床铺上放置早餐托盘,凯莉再一次拿起茶杯,仔细品尝热腾腾红茶飘溢出的新鲜牛奶香味与砂糖甜</p><p>味。</p>

<p>艾玛在这段期间依旧毫不停歇地继续工作。</p>

<p>从几处烛台收集烧剩的蜡烛,经过时看到桌上的纸张有些散乱,停下脚步,拿起来轻叩桌面对准两端重新放好,即便椅背的蕾丝套只是稍微歪斜,艾玛也注意到了,随手将它拉正。手边做着工作时还以目光确认女主人的早餐有没有问题,是否有不足之处。</p>

<p>总之,主人离开棉被之后,就没办法在这个房间中做太多的事情了。</p>

<p>自然地弯下腰从床下拿出室内便器,并且用身体遮住女主人的视线,将之清理干净。以水壶与水瓶汲取新鲜的水上楼,早餐托盘已经放回推车。但是特别准备的司康饼却只有一半不见,浓缩奶油(注9)上有稍微挖过的痕迹,但是果酱、印度蔬菜饭(注10)看来部是原封不动。女主人今天早上似乎食欲不佳。</p>

<p>※注9浓缩奶油(Clottedcream):英国传统的奶油,将牛奶煮过放置一晚后做成。</p>

<p>※注10印度蔬菜饭(Kedqeree):加入鳕鱼等白肉鱼与水煮蛋的炖饭式枓理。</p>

<p>「要不要换其他的食物?」听到艾玛这么问道。</p>

<p>原本失神望着眼前某处的凯莉·史东纳迅速眨眼,若有所思地回过神来。</p>

<p>「够了。」</p>

<p>并递出已经空无一物的杯子。艾玛以托盘接下杯子。</p>

<p>「今天预定要出门购物吗?绣线似乎不太够,你可以帮我买回来吗?下午出门就可以了,我想要的颜色号码等一下再写给你。」</p>

<p>「是。」</p>

<p>「我会再想想看有没有需要你帮我买的东西,你也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够用……今天的预定是?」</p>

<p>「我想要把香草花园的土翻一翻。」艾玛很快的瞄了一下窗外。「不过天气似乎不太好……我会检查一下豌豆的生长状况,还有熨烫洗好的衣服。</p>

<p>「辛苦你了,薰衣草够吗?」</p>

<p>「没问题,还有半打以上,我把它们卷起来收藏得很好。」</p>

<p>艾玛愉快地说。</p>

<p>将支数为奇数的新鲜薰衣草,在即将开花的初夏时割下,束起花穗的正下方,以包裹住花穗的方式将花茎反折当作经线,再取花的枝丫或缎带作为纬线,交叉编织成格状花纹所做成的,就是薰衣草棒,或称为花束(bundle),也就是简便型的干燥香花。它隐约的香气相当持久,一般都会放在收藏内衣或布料、纸类的抽屉中。</p>

<p>另外,在萃取薰衣草精油时用来冷却的水,也可以做为熨衣水使用。在熨烫布制品时喷洒一些熨衣水,同样有飘香的效果。史东纳家上上下下总是包围在相同的芳香之中,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有大量的薰衣草收获才能够这么做。</p>

<p>艾玛想办法抽出空暇时间,辛勤地开发这房子荒废已久的后院,开始培植花草。凯莉并不知详情,不过似乎与路上的某个卖花女的建议有关。</p>

<p>后院原本是个潮湿肮脏,用来堆置破铜烂铁的地方,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它已经被分成小块小块整理好,部分泥土经过翻松耕耘,变得像田地一般。凯莉问艾玛这是要做什么?艾玛脸红地回答,她想要整理个花园,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想先试试看再向主人报告,很抱歉这样自作主张。</p>

<p>向人要来的种子与花苗中,有好几个品种都没种成功,但是也有好几种顺利存活下来。能够适应土地与日照条件,健壮生长的首先就是精力旺盛的各种薰衣草、洋甘菊、玻璃苣和茴香、细香葱、金莲花,萝卜、芝麻菜,和节瓜等蔬菜类的种植面积也逐渐扩大。</p>

<p>新鲜的蔬菜收获不仅让餐桌变得热闹,光是看到栽培的作物在不同的季节里抽出嫩芽、开花、结果就十足赏心悦目。另外还能够将家里产生的垃圾做成堆肥,使土地变得更肥沃,可谓一石二鸟。</p>

<p>整理庭园是属于居住于郊外的富裕阶层的优雅兴趣,刚开始的时候,凯莉认为杂役女仆只能利用工作余暇来整理花园,或许不会有太大成果。但是,拥有一双巧手的艾玛巧妙地成功了。虽然说整栋房子只靠一个人来负责从早到晚所有的家事,但事实上也只是照顾一个老妇人的生活起居而已。尽管环境不免还是会脏、会乱、必要时还要做些缝补工作,但是和大家庭或是有许多小孩的家庭相较之下轻松许多。一次要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虽然辛苦,但是只要每天做-点便可游刀有余。</p>

<p>去年初夏,凯莉也在新完成的秘密花园中悠闲散步;有时还把椅子搬到花园,享受在香风吹拂下闲适地埋头看书的乐趣。</p>

<p>「对了,应该有很多在春天播种用的各式种子上市了吧?你想要什么就买吧。」</p>

<p>「可以吗?」艾玛眼神发亮。「嗯……我想如果有百里香、迷迭香,和巴西利的话会很方便,烹饪和泡茶的时候都可以用得上。还有也想要种些醋栗或莓果类……」</p>

<p>「好啊,想种什么都可以试试看,全权交给你负责。」</p>

<p>凯莉将手一挥,把身体从枕头上撑起来。</p>

<p>「好了,该起床了。」</p>

<p>帮助女主人更衣和整理头发之后,艾玛收走床上的床单和毛毯,在后院抖动以拍出灰尘,直接放着晾干。因为熟知老妇人的新陈代谢状况,所以虽然不需要每天清洗,但还是希望能够尽量排除寝汗的湿气。在这样的阴天里,虽然无法期待马上就能看见显著的效果,但只要有风吹拂就能变得相当干爽。</p>

<p>清洗早餐使用的餐具,自己也吃一点剩下的食物,迅速打扫各楼的房间和楼俤。接着收回已经晾干的床单和毛毯,仔细铺好女土人寝室的床。询问在客厅写信的女主人是否有需要服务的地方,因为女主人回答没有,因此可以在喜爱的薰衣草香味包围中,略微悠闲地熨烫衣物。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中午了。</p>

<p>今天凯莉并未接受午餐的招待,也没有邀请客人到家里来,因此只要利用蒸煮器里剩下的东西做道简单的汤,搭配上先前留下来的面包和乳酪就可以了。大部分的餐点老妇人甚至连动都没动,面包也是在若有所思中以手捏成碎片,迟迟不肯放进口中。最近的食量真的突然变小了。</p>

<p>既然没有怎么动到,收拾的速度也快。拿到购物清单,朗读覆诵一遍确认无误,艾玛便准备出门。</p>

<p>解下围裙,以刷子刷过衣服,领口围上披肩,套上外套。最后,当然还必须戴上帽子。</p>

<p>「今天不用准备下午茶。我肚子还很饱,虽然不到胀的程度,但是吃不下东西。」当艾玛照镜子检查外出的打扮是否有不妥之处时,凯莉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书本摊在膝上目送艾玛出门并这么说。「晚餐前回到家就可以了,偶尔也该到处悠闲逛逛,不是吗?」</p>

<p>「我会的,谢谢您。」</p>

<p>威廉心不在焉以手杖支着脸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p>

<p>在这个尴尬的时间带,卡那比街这家不起眼的酒馆里,露天席位空荡荡的,虽然几乎没人坐下来悠闲地喝一杯咖啡,但是面对小广场的街角,人与马车络绎不绝地通过。撑着精致洋伞的女十;并肩而行的中年男子;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僮仆还是跑腿小厮;穿着五分裤背着斜背包,赤红着脸拔腿快跑的少年;小狗和孩子们奔跑着。</p>

<p>每个人看来都非常忙碌。</p>

<p>相较之下,我……</p>

<p>真是空闲啊!</p>

<p>亮灿灿的阳光让眼皮逐渐松弛,嘴边泄露出一声呵欠。</p>

<p>留在家里只会被父亲叫去训话,强迫收听那一成不变的冗长演说。以健康为由找个散步的藉口逃出来,事实上并没有事情可做。没有任何目的四处乱走也有个限度,喉咙干了找地方坐下来,但是喝个两、三杯咖啡也只不过是</p><p>换得一肚子水而已。</p>

<p>从背心口袋里拿出黄金怀表不时看着,距离上次看表才过五分钟。怀疑表会不会是停了,凑近耳朵听听看,还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应该没坏。</p>

<p>到傍晚还有好一段时问,有太多时间必须打发。</p>

<p>回家去万一被父亲逮到,少不了又是一顿排头。</p>

<p>还不想回家。</p>

<p>真受不了,伤脑筋,自己到底在做什么?</p>

<p>总之,把高高翘起的两只脚左右对调,伸展一下上半身,但这么做浪费掉的时间仅仅只有十几秒钟。</p>

<p>空荡荡的脑袋里,浮起一张脸孔。</p>

<p>榛色眼瞳隐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的清纯女孩……艾玛……的脸蛋。</p>

<p>时间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威廉这么想。和她在一起时,几个小时的时间好像只是一瞬间,简直就像是被魔法给变不见了一般。</p>

<p>那一天当她拿着手套追上来时,威廉很有绅士风度地表示要护送她回家,却不知为何踏入海德公园,不论怎么想都没有必要地拉着她绕了一大圈,后来回想起来,通常总是懒惰又软弱且立刻招来马车的自己,怎么能够有办法不知疲惫地不断走下去,这真是个难解的谜。而且,虽然她默默跟着走,但自己竟然毫无顾忌地拖着一位当天才刚认识的纤弱女性,走了那样长的距离,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完全逸出常轨的行为,真是愚蠢、冷酷又没脑筋。事后回想起来,自己还饶舌地说了一大堆无聊事也就罢了,恐怕还是她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分手之后下颚还因为运动过度而僵硬。</p>

<p>不知道自己会被当成是哪种得意忘形的笨蛋呢?</p>

<p>因为依依不舍,本来想耽误个十分钟就好,待听到归巢乌鸦的叫声时才蓦然发现超过一小时的时间之内,竟然毫无意义地硬拉着她到处走,威廉不禁在心中呐喊。</p>

<p>她一定很困扰吧?一定认为自己是个笨拙又令人为难的男人。</p>

<p>本来只打算耽搁一会儿却拖到这么晚,一想起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史东纳太太责备就觉得很抱歉,真想诅咒自己的轻薄、愚蠢。</p>

<p>威廉提出,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实在非常抱歉。这完全不是她的错,万一被骂真的很对不起。既然事情变成这样,就让他护送她到家,由他直接向老师说明。他会承认这全都怪他,向老师道歉。没想到,却被艾玛洁癖而固执地婉拒了。或许对她来说,根本不愿意再和他多处一秒钟吧?或者,她判断他虽然口头上说要送她回去,搞不好又像刚才一样陷入没完没了的泥沼中,反而拖延回家的时间。</p>

<p>但是……</p>

<p>是啊,是啊,为什么会那样快乐呢?</p>

<p>只要有她在,整个世界都变得光明。单单只是在她的陪伴下一起散步,就幸福到极点。</p>

<p>真想永远这样走下去。走在她的身边,和她交谈,真想看着她的笑容、点头,以及吓一跳般睁圆的眼睛。只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在她的身边这么做。</p>

<p>回眸一笑,或是难为情地将脸转开;在阳光下,可以看到她明亮的双眼,在阴影中看到的则是神秘的黑色眼瞳;由长睫毛所投影出的影子;颧骨线条、下巴形状所描绘出的线条因角度的变化而改变;严谨编好的发髻中飘出的几丝头发;露出的耳朵边缘因为寒风或者步行的缘故而变红;架在耳朵上的镜架;围裙肩带尾端小小的扭转处;透过上衣可以窥视到的肩胛骨形状。</p>

<p>不论看到什么,注视着任何一处,每一次都能发现细微的可爱之处,每次都有新的感叹令胸口疼痛。</p>

<p>可以凝视她直到永远,不管怎么看都不厌倦。</p>

<p>当走在公园的步道上,一个骑士从对面骑马掠身而过时,两人间的距离突然拉近,肩膀略为相撞,她的手肘擦过自己的胸口。这时又隐约传来自然而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p>

<p>那是薰衣草的香气。</p>

<p>如果自己圆滑一点,或者是不知廉耻的花花公子的话,就会趁着这个机会说着」哎呀哎呀!」一边装出脚步不稳的模样,这么一来,或许就能够将她抱个满怀呢!然后整个鼻腔吸饱有如她本人般优雅的香气,一定是满心幸福吧!就算不是如此,全少能够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肘上,厚颜无耻地提案」就这样走吧!」也好啊!</p>

<p>光是空想着自己或许可以这么做,就脑筋沸腾,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好像心脏就快要迸裂一样,甚至连呼吸都卡在脖子般喘不过气来。</p>

<p>然而,实际上威廉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无法触摸她。除了因为幸运而偶然轻微碰触到的肩膀与手肘之外,光是被动地偶然碰触到艾玛就已经很过分了,要他积极出手根本是连想都不敢想。</p>

<p>那不是绅士该做的事;</p>

<p>幸好,手肘或是包裹着外衣的肩膀应该是感觉较为迟钝之处,可是意识与注意力竟然会集中在那些地方。威廉这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实际上变得如何纤细灵敏,甚至到了会对自己感到不齿的地步。</p>

<p>唉……</p>

<p>对于满怀欲望的拥抱而言,她实在太过清纯,教人不舍。</p>

<p>但要保持无欲无求的关系,她又太过充满魅力。</p>

<p>光是在心中描绘她的模样,胸口已是如此疼痛不堪。</p>

<p>好想见她一面。</p>

<p>再和艾玛见上一面。</p>

<p>正当他的脸上就要不由得露出微笑时,心中幻想着的那个人的侧面,突然插进恐怖的家庭教师的脸。威廉靠着椅背滑下,深深陷入。</p>

<p>……没错。想念她的话,去找她不就好了!只要上门拜访应该就能见到她。只不过,会附上史东纳老师这个逃不掉的附赠品。</p>

<p>--你的回答呢?威廉。</p>

<p>老师的声音在记忆中依旧冷酷地响起。尽管根本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脊背上还是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明明老师并不会勃然大怒地骂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因而反过来吸引对方加倍的注意。</p>

<p>装作怀念老师的样子前往拜访,事实上却是因为想要和艾玛见面而出门的话,八成会立刻被老师看穿。</p>

<p>不过,就是真的被看穿了也没有那么惨吧……又不是什么罪恶或不道德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丢脸呢?</p>

<p>唉……</p>

<p>如果是在路上偶然相遇,那该有多好?</p>

<p>而且是在老师不在场的某处。</p>

<p>轻轻叹口气,威廉这么想着……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这世上才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呢!</p>

<p>所以……</p>

<p>目光无意中扫过街角的门口,看到那儿站着一个孤单的人影。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突然认真地闪亮起来,开始观察周遭,但是相隔一瞬间才领悟到是什么道理。</p>

<p>因为视神经虽然抢先一步产生有如动物本能般的敏感反应,脑袋却要迟一步才跟得上。</p>

<p>是艾玛。</p>

<p>即使在远处也能立刻知道就是她。</p>

<p>即使从好几个相似的女性中,也能无误地辨认出来。</p>

<p>受到不可思议力量的召唤与牵引,不容分辩地映入眼帘。</p>

<p>是错觉吗?或者是太过期盼而引起的幻觉?有一瞬间,他对自己的理性产生疑惑。的确是她本人,应该不会错。尽管如此,帽子、外套,和高雅的站姿,她的玻璃眼镜在刚才由云间洒下的冬阳反射下,瞬间闪亮了一下,好像在对自己送出信号般灿灿发光。</p>

<p>艾玛抱着看来像是来自食品店的粗糙纸袋,轻盈地跨步前进。威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跨出两、三步。</p>

<p>这时</p>

<p>「先生,结帐啊!」</p>

<p>背后传来尖锐的声</p><p>音。</p>

<p>「抱歉!」目光无法离开艾玛,要是跟丢就糟了。伸手进口袋掏着,根本没有确认口袋里面有什么,就抓起手摸到的钱爽快放在桌上:「不用找了!」</p>

<p>「咦?喂!您等一下!真的不用找吗?」</p>

<p>酒馆老板的声音已完全无法进入他的耳朵。</p>

<p>威廉已经冲了出去,在道路的这头一心追赶。按住帽子,手肘压着翻动的上衣衣摆,几乎每半步就要斜眼确认一次是否跟丢对街的艾玛。</p>

<p>追赶超前、擦身而过,差点撞到人时就学燕子翻身,嘴边喃喃念着抱歉,心情兴奋得甚至还揭起帽子。他不记得这几年来曾经做过这样年轻、轻浮的活泼举动。威廉可是在学校的体操时间也隐藏在活泼同学的阴影中,祈祷着可以偷懒成功的人呢!</p>

<p>故意超前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再折返,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以及服装。整理领口,调正歪掉的领带,拉好背心的前襟,抬头挺胸。</p>

<p>好!准备完成。</p>

<p>艾玛就在正前方,</p>

<p>朝着这个方向慢慢走来。</p>

<p>威廉的心脏和脑袋都充满沸腾的血液,脸上却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只有脸颊红润了些。</p>

<p>嗨!轻松地举起右手微笑,露出像个好脾气绅士般的笑容。</p>

<p>两秒后,充满疑惑,笑容冻结。</p>

<p>艾玛继续往前走,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直线继续接近。她的视线明明看来是直直看向这边,但是目光却没有交错。</p>

<p>再经过两秒后。</p>

<p>威廉的膝盖和嘴唇开始颤抖。</p>

<p>怎么回事?她根本不看我,打算对我视若无睹。在众人环视之中,我曾经遭受过这样的耻辱吗?</p>

<p>是这样吗?她这么生气吗?她不高兴我上次把她拖着到处走,没有早点放她回去,所以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如果随便搭理他,那个笨蛋又会毫无顾忌的惹出一堆麻烦来,所以装作没看到好了。</p>

<p>哇啊!怎么会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吗?</p>

<p>胃部收缩,脊背发冷。</p>

<p>威廉真实地感受到,所谓的」绝望」还有「地上行个洞真想钻进去」,指的就是这种心情吧?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铲子?没有的话即使用这双手也要挖开沥青,在路中央挖个大洞好让自己跳进去。就在他疯狂地这么想时,艾玛突然眨眼,「啊!」地发出不成声的一声,停下脚步。</p>

<p>「……琼斯先生。」</p>

<p>安心下来后,威廉犹如冰河融解,稍一松懈就全身脱力到差点连膝盖都跪落在马路上。或者可以说全身变得像果冻般软趴趴,差点没当场瘫成一地。</p>

<p>竟然还能规规矩矩脱帽正式问安,只能说这是自己从一出生就被严格教导的训练成果:这么做是绅士风范,不论遇到危急存亡的关头或是身负濒死重伤,也必须这么做。</p>

<p>一但超出反射神经能够对应的范围,就再也无法保持矜持。</p>

<p>「哎,艾玛小姐!你把我吓得差点心脏停止呢!」</p>

<p>这简直是在发牢骚、抱怨嘛!虽然理性上知道在大马路上,突然爆出这么一句好像在责备她的话来,只会对她造成困扰,但是在兴奋过度的状况下好像不说又不痛快。</p>

<p>「好无情呐!竟然用像是看着铁棒或是石头的眼神看着我!」</p>

<p>「抱歉,」艾玛双颊略略泛红,作势要把根本不存在的散乱发丝拨到耳后。「我没看到。」</p>

<p>「我还向你挥手呢!」</p>

<p>「我看不到。」</p>

<p>「你不是戴着眼镜吗?」</p>

<p>艾玛轻笑一下,摇摇头,「我看不到远处。」</p>

<p>「是度数不够吗?那么只要配一副度数够的眼镜就可以了。」</p>

<p>至此,两人自然地往艾玛原先前进的方向,迈开步伐往前走。毕竟老是站在路边讲话,实在不是件体面的事。</p>

<p>威廉把碍事的两只手硬塞进裤子口袋里。如果不这么做,这两只笨家伙恐怕会企图搂住艾玛的肩膀或纤腰吧?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伦敦市中心做出这种事情的话可不妙,而且是非常不妙。</p>

<p>「看不清楚不是很不方便吗?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奇怪的东西,你看,那边就有拉车马匹随便撒落的、不怎么受欢迎的东西呢……」</p>

<p>艾玛一时无语继续前进,后来才以小小的声音喃喃地说,可是眼镜实在太贵了。</p>

<p>威廉停下脚步。</p>

<p>就像是遇到电线杆的狗般突然站住。</p>

<p>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心情有如上天的启示般闪过他的脑海。</p>

<p>「那么,让我送你一副新眼镜吧!」</p>

<p>「咦……」</p>

<p>「走吧!现在就去买新眼镜!」</p>

<p>可以的话真想抓着艾玛的手肘拖着她走。就这么带着她一起私奔去。</p>

<p>但是,</p>

<p>「这……」艾玛微笑着婉拒:「这样不太好……」</p>

<p>「为什么?没关系的,不过是副眼镜罢了!」</p>

<p>「没道理让您买东西给我……」</p>

<p>「真过分,请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上次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是吗?」</p>

<p>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p>

<p>「因为上次我拖着你走路,耽误到你回家的时间。真的很抱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想要作为道歉的礼物……如果说这会造成你灵魂的负担,就当作是我曾经受过老师照顾的一点小心意就好了……啊!对,就是这样!因为你无微不至地照顾老师,对我来说算是恩人的恩人。你这样用心照顾老师,我当然有援助你的义务,难道不是这样吗?就因为这样,来,我们走吧,我们去买眼镜,这样最好了!」</p>

<p>「可是……」</p>

<p>「拜托你!」威廉愈说愈夸张。「拜托你让我送你吧!请你一定要收下!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你会有危险的。」</p>

<p>一说出口,才发现原来这是自己的真心话。</p>

<p>如果因为看不清楚,使她没发现地上有洞而掉了进去、或是被横冲直撞的马车撞到的话……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p>

<p>「眼睛看不清楚的话,总是会……对你的上作造成妨碍不是吗?」</p>

<p>「……没有问题的,在日常生活中够用了。」</p>

<p>「……唉,『Ifondlyask』」(我愚蠢地嘀咕)</p>

<p>威廉不假思索地开始将不知在何时、在何处看过而记住的诗句背诵出来,因为威廉瞬间判断,要靠自己平凡无奇的言词来说明这样热诚的心情,实在难以打动她。</p>

<p>威廉觉得在这个当下,必须以更有力、更富权威的言词来表现,才能让自己的一片苦心有所回报,绝对不是故意摆架子,或是炫耀高学历……从小过这些在脑中浮现、冲口而出的诗句,正好听起来有些穷酸的高尚感、有些小题大作、有些抱怨,好像很傲慢的样子。然而,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随便半途而废。</p>

<p>没办法,威廉只好继续念完。</p>

<p>「『--,DothGodeactdaylabhtdenied?,Ifondlyask』」</p>

<p>(--我问,上主是否要求被夺去光线的人亦须竟日辛勤工作?)</p>

<p>「『ButPatieopreventThatmurmursoonreplies,』」</p>

<p>(迅速地我听见「忍耐」的回应打断我的哭泣,)</p>

<p>令人惊讶的是,艾玛竟然接着念下去。她正确地念出这首诗……迅速地将两个世纪前出生、去世的大诗人,约翰·密尔顿(JohnMilton)所写的《思索关于我的失明》(OnHisB</p><p>lindness)中,将接续在刚才威廉所引用部分后面的正确段落重现出来。</p>

<p>「『--`Goddothnotherman』sworkorhisowngifts.』」</p>

<p>(--天主并不要求人们归还其恩赐或回报以工作,)</p>

<p>「『WhobestBearhismildyoke,theyservehimbest.』(注11)……」</p>

<p>※注11《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此处引用书中之部分内容。(中译部分是由日文译成中文,与从英文直译或有若干出入。)</p>

<p>(称职背负起自己温柔之轭的人便是对上主最好的奉献。)</p>

<p>两人异口同声,以缓慢的速度加上丰富的抑扬顿挫念完歌曲般的诗句后,陷入甜蜜的沉默中。</p>

<p>威廉感受到两人自然相视的眼与眼之间,有某种先前并不存在的东西流动着。</p>

<p>「所……所以,正因为这样!」</p>

<p>威廉环顾四下,一一指着视线所及的事物;</p>

<p>「你看,松鸦在枝丫间飞跃,猫在墙上漫步,小孩也在路边跌倒不是嘛!从太古以来,就规定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去买眼镜。你也一定要去买眼镜才行。走吧,我们去买吧!」</p>

<p>艾玛目瞪口呆地张着嘴,然后又急忙用一只手掩住。似乎在忍耐着不要笑出来。</p>

<p>好吧,桂冠诗人既然行不通,那就来场能够逗笑她的喜剧吧!</p>

<p>「谢谢。」</p>

<p>终于能够说出话来时,她这么说。</p>

<p>「我很高兴,但是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p>

<p>「当然。」威廉点头。「请慢慢考虑,我等待你的好消息。」</p>

<p>回到122号连栋住宅,艾玛脱下外出服,取下披肩。然后重新系上围裙,以发夹仔细地夹好头巾。</p>

<p>插图050</p>

<p>将购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一只手拎着装有绣线的袋子从门口探看,可以看到女主人坐在客厅暖炉前的椅子上看书,于是她打声招呼说我回来了,接着将采购回来的物品交给女主人。</p>

<p>「这是绣线。」</p>

<p>「嗯,好。」</p>

<p>「黄色15号不巧卖完了,要等下次进货,大约需要两周的时间。不过13号或17号都有货。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去一趟。」</p>

<p>「这样啊,谢谢。」</p>

<p>凯莉·史东纳迅速地确认过绣线,又放回袋中,再次交还给她。</p>

<p>「请放在裁缝箱那边。」</p>

<p>「是。」</p>

<p>艾玛回答后退下,将袋子拿到窗边的工作桌。裁缝箱四周放着绷在木框上绣到一半的刺绣作品、插满各色大头针的针垫,还有好几个银制顶针到处散落着,在在令人联想到愉快的刺绣工作。艾玛有些迟疑不知该把新绣线放在哪里,于是整袋放在裁缝箱的盖子上。</p>

<p>接着再走回来,轻轻地把靠垫拍松,把盖毯边缘散乱的流苏整理整齐,然后若无其事地靠近暖炉。</p>

<p>原本目光落在书本内页的凯莉,突然注意到艾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一向不会停下手边的工作的。</p>

<p>艾玛稍微转动身躯,直盯着暖炉上方。</p>

<p>那儿排放着友人从旅行中带回来当土产的几样小玩意儿和明信片,还有放入了家人肖像的相框。</p>

<p>艾玛看着那些个小东西所堆成的杂乱小山,露出了迷惘的侧脸。就像是个在不可思议的梦中迷路的小孩,露出某种奇妙、不可置信、似乎非常不安,但又同时带着兴奋与幸福的表情。</p>

<p>「你怎么了?」</p>

<p>女主人这么一问,艾玛惊跳起来,带着吃惊的表情直接转过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出神恍惚和心不在焉的状况。</p>

<p>「对不起,我失态了,什么事也没有。」</p>

<p>从方向来看,大致上可以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p>

<p>那是相框的位置,而年幼的威廉·琼斯的肖像就被放在最前方。</p>

<p>凯莉·史东纳默默打量艾玛。</p>

<p>急忙移开视线的艾玛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泄漏出端倪来。</p>

<p>哎哟哎哟……</p>

<p>凯莉高高挑起淡灰色的单边眉毛直到额上。</p>

<p>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在街上偶遇少爷?</p>

<p>或者还被邀去喝了怀茶?</p>

<p>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是拒绝了?还是接受了?只要不是耽搁太久,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去喝杯茶的。</p>

<p>这么说来,今天艾玛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直视我的脸。好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似的,故意避开我。</p>

<p>就像在逃避天主的视线一般。</p>

<p>「对了,」凯莉慢慢地,不带感情地说:「你挑了哪些香草?」</p>

<p>「啊!」</p>

<p>这一次,艾玛的脸就在眼前慢慢变得通红。</p>

<p>「对不起,我忘了。呃,其他事情比预定中耽搁了一些时间……糟糕,我正在灶上烧开水,请容我先告退。」</p>

<p>对着匆忙往厨房方向逃走的脚步声,凯莉愣了一下,口中发出忍俊不住的噗嗤一声,接着溢出呵呵笑声。</p>

<p>「……哎呀,看来病得不轻呐!」</p>

<p>有很久没有遇到故意闪避的眼神了。</p>

<p>住宿在琼斯家担任家庭教师时,曾遇到威廉和葛蕾丝露骨地这么做。看到他们表现出这样的行为,反而更容易看出他们内心有多么愧疚,孩子们遇到异于平常的事情时,总是会畏惧地垂下眼。</p>

<p>这是因为他们强烈地对不是存心造成的小失败、或是怠慢感到羞耻,或是遇到难以自胜的喜悦时,因为无法安静地将自己隐蔽起来,而感到不知所措的缘故。</p>

<p>当晚到了就寝的时间,艾玛手持小蜡烛慢慢爬上通往自己房间的长楼梯。</p>

<p>不用说是女主人,连周围的人家也都早已入睡。夜深人静,只有黑暗包围在身边,在这一段时光里,能够令人同时意识到独处的寂寞与特权。</p>

<p>将蜡烛放在阁楼房间内兼作洗脸台使用的小桌子上,面对放置在那儿的镜子,坐在凳子上解开头发。</p>

<p>紧紧编起以避免散开的头发,带有微微的波浪。以手指松开发辫,从颈上的发际开始梳起。以发梳将打结的头发梳顺,丰厚的头发富有光泽地披散开来,接着舒缓头皮促进血液循环,有助消除疲劳。</p>

<p>对于自己映照在阴暗镜子里的脸庞,艾玛视若无睹。</p>

<p>一次、两次……机械般不断重复梳着长发的动作,就像慢慢给自己下咒语一般。思绪唤醒回忆,重现白天的光景。</p>

<p>--松鸦在枝丫间飞跃,猫在墙上漫步,小孩也在路边跌倒不是嘛!</p>

<p>威廉·琼斯先生那戏剧化、满脸正经的脸孔。</p>

<p>--从太古以来,就规定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去买眼镜。</p>

<p>一副好像宣告「如果有怨言,你就说说看啊!」的表情。</p>

<p>艾玛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了一朵要形容为微笑,又笑得太大的和缓笑容。</p>

<p>怪人。</p>

<p>以为我对他视若无睹,竟然会生气成那样……不对,那不是生气。他是受伤了,所以才会露出那种表情。</p>

<p>虽然这一切只是误解。</p>

<p>是否因为误认一介小小女仆竟装作不认识他,因而伤到他的自尊心呢?一开始艾玛这么想。</p>

<p>但是……说不定不是这样。</p>

<p>--『称职背负起自己温柔之轭的人』……WhobestBearhismildyoke……</p>

<p>他知道那首诗。不知何时在何处看到,就</p><p>记在心底,和我一样。</p>

<p>天主偏爱不勉强违逆定数的人,喜好心怀感谢接受上天赐予的命运、对苦差事也甘之如饰的人……所以,不要违逆、不要反抗……以前自己认为这首诗的意思应是如此……所以,在心想即使有些辛苦也默默忍受、告诉自己既然生为人就必须这么做时,曾经低声吟诵……其实是因为韵律优美、言词顺畅,所以才会喜欢上这首诗吧……</p>

<p>例如,温柔之轭。</p>

<p>温柔的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什么东西呢?</p>

<p>令人在意的词语。如果说是「漠然」的话好像还能够理解,但究竟是不是正确地了解它的意思,仔细想想还是搞不太清楚。</p>

<p>从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时,这个词语就不可思议地令她在意。</p>

<p>轭--那是服从的象征。古罗马俘虏们必须钻过三支长枪搭成的拱门以宣誓,支配、权力、束缚,以及同时产生的牵绊。宛如同一副枷锁上的两头牛。所以,yokefellow"yoke-mate指的就是命运共同体的同伴,或指「配偶」。</p>

<p>琼斯先生不知道是怎么解读的呢?所谓的温柔之轭,他认为那是什么东西呢?如果认真地询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p>

<p>看起来如此幸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也会有」轭」吗?</p>

<p>我有。</p>

<p>我被赋予的轭……例如,其中之一……就是我的身世。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为家人的人。</p>

<p>另一个是……</p>

<p>艾玛取下眼镜,放在桌上。</p>

<p>以裸眼环视,世界突然变得昏暗。细部形状与距离感变得暧昧,光、影,与杂然的色彩全部混合在一起。</p>

<p>另一个就是……视力。</p>

<p>艾玛虚弱的水晶体无法映出充分的影像。世界被二分为伸手就能碰触到的范围之内与「之外」。近在身边,容易触摸到的东西都不可怕,自己能够理解、能够辨别。但是,超出这个狭窄范围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太过丰饶而浑沌,变得无法估算、等于危险。即使在自己熟悉的房间内,也充满不可解与拒绝,很容易就把渺小的自己给吞噬。</p>

<p>映照在镜里的脸孔看起来是个糊涂虫,很不可靠。以手指摸摸脸颊,以手指摸摸镜子,脸颊与镜子都冷冰冰的。</p>

<p>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世界的呢?</p>

<p>对于拥有充分视力的人们,这个世界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p>

<p>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并切身感受到这件事,是在十三岁的春天。在那天之前的漫长岁月,艾玛的眼睛几乎等于看不到。</p>

<p>不只别人这么说,艾玛也总认为是因为自己鲁钝且注意力散漫的缘故,所以时常绊倒、不小心打坏物品。因为无法和其他同年龄却敏捷、灵活的孩子一样,灵巧地把事情做好,加上明明已经被提醒过,但还是屡屡犯下相同的过错,艾玛自觉羞耻、丢脸,与悲惨。</p>

<p>笨手笨脚又狡猾、天生爱偷懒的懒惰鬼、看了就生气、愚蠢没用的东西……</p>

<p>若对于这些辛辣的批评全盘接受,并脸色大变地说自己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人,实在无可奈何……的话,就踏出了堕落的边缘。</p>

<p>之所以能够一直忍耐下来,全部是因为一段模糊的记忆。</p>

<p>乖孩子,艾玛是个乖孩子。我可爱的艾玛。</p>

<p>温柔的手臂紧紧拥抱自己,抚摸头发、梳理头发。</p>

<p>那是母亲吧?据说年纪轻轻就死于疫病的母亲。</p>

<p>缓慢有节奏地敲打后背与肩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虽然不是多么好听的歌,但原本可能是赞美歌或摇篮曲吧?总是重覆又重覆,或许连旋律都不尽正确。那双温柔手臂的主人,将唯一记得的段落不断重覆。</p>

<p>随着音律毫不厌烦地低吟艾玛的名字,乖孩子、可爱、聪明又漂亮、是妈妈的宝贝……像是念着咒语或祈祷般重覆吟唱着,好似要说给艾玛、自己,和全世界听到一般。</p>

<p>所以……</p>

<p>艾玛一直认为自己绝对不是坏孩子,而是可爱聪明的乖孩子。不,不如说是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变成坏孩子,因此也就一直停在危险边缘。</p>

<p>有缘到凯莉·史东纳家中开始工作之后,仍是状况不断。因为不知道女主人珍爱的水晶餐具就放在那儿,不小心用手肘撞到而让它掉落打破的那一天,艾玛吓得缩成一团。别的东西还好,竟然把这样重要的水晶杯给打破!明明已经提醒自己要小心……这下子,一定会被狠狠责骂一顿……唉,如果不要被发现就好了,趁着还没被发现之前赶紧收拾好吧。但是,女主人的耳朵很灵,立刻就来到厨房。</p>

<p>「发生什么事了……又打破了吗?」</p>

<p>一定会被开除,而且还是被女主人以鞭子痛打一顿之后再赶走。艾玛以郁闷的心情蹲下捡拾碎片。</p>

<p>「怎么常打破东西呢?」</p>

<p>「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p>

<p>低垂的头几乎擦到膝盖,以微弱的声音迅速道歉。</p>

<p>女主人或许正在怀疑,要说是偶然,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太多次了。说不定她会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脾气暴躁的人,对于在这个家中难得的待遇虽然感到惶恐,却仍然暗中带着不满,于是把心中的不平发泄在无罪的餐具上。我没有做这种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种黑心的坏孩子!请一定要相信我。</p>

<p>「没关系,小心点!碎片这么细,别赤手拿它!」凯莉·史东纳拿来手帚与茶叶渣,自己也在一旁蹲下来。「你看,像这样利用潮湿的茶叶把碎片包起来,就可以收拾得很干净。」</p>

<p>「是。」</p>

<p>「没有茶叶渣时,用碎纸也可以。总之,就是利用沾湿的物品来把碎片聚集起来,不过,绝对不可以用抹布,因为这么一来,在你扭那块抹布的时候会受伤。」</p>

<p>她以为我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的笨蛋吗?而且……索性认定我以后还是会继续打破玻璃,所以放弃了?</p>

<p>艾玛觉得心脏刺痛。</p>

<p>我真的看起来那么愚蠢吗?</p>

<p>「危险!」</p>

<p>女主人突然抓住艾玛的手臂,让艾玛小小的身躯一个不稳在空中挣扎。</p>

<p>「用手去摸之前要注意看清楚,你看还有这么大的碎片呢!」</p>

<p>掂起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女主人叹口气,</p>

<p>「换个角度看就可以看到它在闪闪发光不是吗?拜托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你受伤……呐,艾玛,你有点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一边工作,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仔细思考的事情,等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再想比较好,你做例行打扫时似乎也是这样,连楼梯角落的灰尘,你好像都没看到似的。」</p>

<p>艾玛沉默地垂下头,以围裙裙角绞着手指。</p>

<p>自己已经尽可能留意了,自己是真的很想要仔细把工作做好。</p>

<p>好吧,下次打扫的时候,得把脸凑得离地板和柜子更近一点,擦拭的地方要将每个角落都像舔过一样,仔细检查清楚才行……</p>

<p>呜汪!汪汪!</p>

<p>突然从采光窗的窗外传来狗吠声。</p>

<p>「真讨厌,」透过玻璃看向窗外,女主人笑了。「哪来的野狗?随便跑进来,被花架给卡住了。你看!」</p>

<p>「…………」</p>

<p>「哎呀!」艾玛却看向完全不同方向,女主人敏锐地注意到。</p>

<p>「……我说……艾玛,你……是不是……眼睛不好?」</p>

<p>艾玛并不知道女主人从哪里拿到那副眼镜。</p>

<p>应该是哪个有钱人家小孩的旧物吧?不是刚从眼镜行买来的新品,有着使用过的痕迹。某</p><p>个人在短期间内使用过,或许是度数不合或是对镜架不满意,总之是不要的东西,这点是不会错的。一定是女主人四处询问有没有这样的东西,特地为她找来的。</p>

<p>「我托人找到这样东西。」</p>

<p>从袋中取出的是金属与玻璃制成的光学器具。</p>

<p>「不知道你戴起来合不合……戴戴看吧!」</p>

<p>于是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戴上眼镜这种东西。</p>

<p>脚架松松的,又冷又硬,冷冰冰地架在耳根的骨头上,镜片重心落在鼻梁,有着怪异、沉甸甸的重量。但是,透过透明的玻璃试着看看手边,却对艾玛造成极大的冲击。</p>

<p>看得到!</p>

<p>可以看到手上握着的针,针尾有个细长的孔。</p>

<p>可以看到正在缝制的内衣边缘,自己刚刚加上去的歪歪斜斜的细线。</p>

<p>这么一来,就能简单完成穿线工作,也能够把针脚漂亮地对准了!</p>

<p>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这么清晰、鲜明、看得一清二楚!</p>

<p>艾玛急忙四处张望。看着小桌上的小玩意儿、自己的手、围裙,然后是镜子。</p>

<p>因为太过惊讶,让她睁大了双眼。原本平板的各种物体表层,都产生了细微的细节。桌子有木节、手上有皱纹、黑痣与煤炭污渍、围裙上有细致的纤维……镜中则有个戴一副圆眼镜、一脸惊讶的女孩回盯着这边。</p>

<p>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东西看清楚,清楚看到细部的轮廓,物体与物体之间的界线。第一次知道对准焦点是怎么一回事。</p>

<p>当视线一一检视近处时,近处的物体好似强而有力地飞迸而出,鲜明地迫近眼前;略远处的物体则各个变得栩栩如生,努力强调着自己的存在。站起身来从窗口眺望门前,可以看到遥远的远处……当然,因为是多雾的伦敦,与标准的视野相比自然规模小得乡……但仍然可见隐约映入眼帘的景色。</p>

<p>「……哇……」</p>

<p>黄昏的天际浮着一朵朵边缘茜红犹如燃烧的云彩,一列小小的影子从中横切而过,艾玛皱眉。</p>

<p>一直盯着那犹如污点般、以笔在纸上画出的记号般的东西,才发现每一个都向上或向下拍动着,</p>

<p>总算发现那原来是翅膀在拍动。</p>

<p>「是鸟……」</p>

<p>「那是一群乌鸦,」</p>

<p>「是的……」</p>

<p>竟然是……如此地美妙。</p>

<p>艾玛紧握住窗框。</p>

<p>多么神奇、多么细致、多么精美、多么多采多姿。原来这世界竟是制作精巧得如此彻底!这样繁杂、凌乱、浩瀚而美丽吗?</p>

<p>艾玛陶醉地四处眺望染上夕阳的街道。连绵的屋顶、壅塞的道路、教堂尖塔的黄金,以及交错的人们与马车。</p>

<p>似乎在呼唤着:来吧!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p>

<p>艾玛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实际感受到,自己(在这之前什么都不加道)究竟住在何处,生活在怎样的现实之中。</p>

<p>因为太过鲜明,艾玛不由得伸出双手,在空中摆动着。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是除了空气之外,手碰触不到到任何东西……抓不到。在双手能及的范围之内碰触不到任何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看得到!</p>

<p>这个世界不再局限于自己短短的手臂所能够碰触到的范围之内,不再局限于能够伸手以手指碰触确认的范畴之内,周围已经扩大到无边无际。</p>

<p>「噢……噢噢……」</p>

<p>艾玛在感动与敬畏下泫然欲泣,以手捣门,为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做准备,却溃不成声。因为感慨太深,早已超过言词所能表达。</p>

<p>不知所措地扫视身旁,转身朝向房间内部。得意汗洋、满意地微笑着的女主人映入眼帘……她看来也是前所未见的清晰,因此更加高耸而带有压迫感……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必须要向她道谢才行。</p>

<p>「夫人……我……呃……」</p>

<p>「很适合嘛。」</p>

<p>凯莉·史东纳说。</p>

<p>插图058</p>

<p>「看起来颇具知性美呢!」</p>

<p>艾玛想朝女主人的方向移动,欲踏步时却踉跄了一下。</p>

<p>凯莉伸出手扶住她。</p>

<p>「没事吧?」</p>

<p>「呃……」</p>

<p>这么说来,好像有点贫血的晕眩,像头痛前兆般轻微的晕眩。映照在网膜上(清晰)的事物,和身体感受到的现实之间有的微妙的差距,因此造成身体不适,脑子感到混淆。</p>

<p>「对了对了,我听说一下子戴太久不好,神经会疲劳过度。」</p>

<p>「是……」</p>

<p>「慢慢习惯吧,暂时或许会有奇怪的感觉,请忍耐</p>

<p>「是。」</p>

<p>艾玛握紧女土人的手,以感激涕零的心情说出口:</p>

<p>「谢谢您,夫人。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p>

<p>现在,自己戴着眼镜的模样映照在房间内阴暗的镜子里,与当时相比,经年累月已长成大人。已不像当时那样天真、无邪,与纯洁。已经学得与年纪相衬的世故与处事的智慧。</p>

<p>当时太过宽松,必须卷上绷带总算才不会掉落的镜架,现在则恰好符合脸宽,不再摇摇晃晃,镜片上有无数的伤痕,右侧的右半边明显已经模糊,阻碍视野。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是该换支新眼镜了。</p>

<p>但这下仅是一件物品而已。</p>

<p>并不是可以随便更换、不好用就丢弃换新的那种用过就丢的器物。</p>

<p>缺了它就无法生活,它是无可取代的伙伴。</p>

<p>艾玛清楚记得,自己还没戴眼镜时是多么笨拙无用。不由分说地领悟到,如文字所述,是这个道具将自己从在不知不觉陷入的黑暗当中拯救出来。</p>

<p>所以不能丢弃它。</p>

<p>无论如何都不能。</p>

<p>而且……这是凯莉·史东纳送的宝物。夫人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花钱买来的物品。</p>

<p>所以不能丢掉。除非真的已经到达完全无法使用的地步、完全损坏、寿命已终,否则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使用它。即使已经没有用处了,只要它还存在、没有消失,艾玛就会继续保存它。</p>

<p>为了获得及于普通标准的视力,必须戴上像眼镜这种正常人并不需要的光学道具,这就是一道轭。</p>

<p>没有眼镜就无法正常工作,这就是我的轭。</p>

<p>但是……这道轭,却让我如此喜爱。</p>

<p>因为这就是我,如果没有它,我就不是我了;</p>

<p>我很珍惜与轭相系的自己。</p>

<p>如果在这世上没有像眼镜这种东西,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做许多事,或许也会变得更加厌恶自己吧?或者……会活不下去。我经常庆幸现在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还好自己不是活在没有眼镜的世界或时代。我得到帮助,我得到拯救,满心感谢自己有这样的机缘。</p>

<p>而且,这副眼镜正是女主人所教给艾玛的……人们真心善意的证明。除了它,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主人与自己以信赖相系。女主人为艾玛做了一件从没有人为她做过的事……敏锐地察觉到艾玛偶尔的笨手笨脚绝对不是天生愚蠢或心存反抗造成的,而是因为背负着不幸,让她不得不如此……因此艾玛无法背叛她。</p>

<p>从来没有任何人为自己做过这样的事。</p>

<p>也就是暂时停下脚步,静静观察。</p>

<p>不是劈头就轻蔑以对、或觉得碍事、或是怀疑,而是先相信、想办法了解,然后尽量让事态朝向好的方向改善。</p>

<p>这是多么难得而值得感激的恩惠。</p>

<p>能够遇到一位拥有如此善良</p><p>心地的人,对于身负不幸命运、需要帮助的孩童而言,她简直就是希望的化身。对于被夺走血亲与家人之爱的孩童而言亦同。</p>

<p>眼镜拓展艾玛的视野,让世界变得宽广光明,凯莉·史东纳这位女士的存在也发挥相同的功效。对于犹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仅仅手持着闪烁欲熄的蜡烛的艾玛而言,严谨而正直的女主人,就像是太阳在崭新一天的黎明升起一般。</p>

<p>所以……</p>

<p>不能随便买支新眼镜而将它替换掉。</p>

<p>琼斯先生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吗……?</p>

<p>想好了吗?</p>

<p>是害羞或者是经过深思热虑,简短得有如备忘录的信是在当周快结束时送到的。在街角喷水池处,周二下午恭候你的大驾,方便的话请不吝赴约,信倒是出乎意料地简洁结束。</p>

<p>如果是更强烈或强迫的讯息,恐怕就会感到胆怯而不敢出门吧?</p>

<p>边掸着暖炉上的相框边思考两天,结果没有告知女主人任何详情,佯装要购物的模样便出门了。</p>

<p>琼斯先生就坐在持鱼少年像喷泉的旁边,笑容盈面地等待着。他保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直到艾玛走近到眼前,才开口说:「看来今天你总算能够分辨出来了。」刚说完又赶紧改口:「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挖苦你!」并站起身来,两手挥舞着解释:「我开玩笑的!这只是个笑话而已!」</p>

<p>说不上是洒脱,他其实是个害羞又笨拙的人吧?艾玛想。</p>

<p>或者身为年轻俊俏的伦敦绅士,认为与其一板正经,还不如表现出愚蠢甚或是近乎轻薄的风趣态度呢?</p>

<p>所以艾玛并未长篇大论地说明,</p>

<p>为什么不想要新眼镜一事。</p>

<p>只说没有必要,这样就够了。</p>

<p>「呃……你不需要客气……」</p>

<p>威廉·琼斯不甘心地嘟起嘴唇,但并没有强迫艾玛。</p>

<p>「对不起,让您特地跑一趟。」</p>

<p>「不会,没这回事,没关系的。」夹杂着叹息远眺天空。「我在想,有哪样东西可以送给你呢?我很想要送个东西给你,让你的手边有个我送的东西,即便只有一样也好。」</p>

<p>「哪样东西?」</p>

<p>「没错,总之不是眼镜也没关系……什么都可以。啊!对了!有哪样东西是你想要的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p>

<p>「哪样东西啊……」</p>

<p>艾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变红。</p>

<p>哪样东西,什么都可以,这样的说法是个陷阱,甜蜜恐怖的陷阱。</p>

<p>这实在是极为难为情的事。有人说什么都可以给,要你诚实问问看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东西,认真想想看。</p>

<p>真是令人忐忑不安:要将想要某样东西的心情、对某种东西有欲望的告白,不加隐瞒、不予压抑,直接说出口来。</p>

<p>这似乎是相当厚颜无耻、赤裸裸的行为。太明显、太露骨、太过明目张胆的丢脸行为。</p>

<p>本来只要不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现在却得赤裸裸地说出口,等于是把自己的弱点,只要被刺中就能致命的弱点,暴露在别人的眼前。</p>

<p>可是……</p>

<p>「手绢……」</p>

<p>究竟是为什么,竟然老实地说出来:心底明明感到很为难,整个脸颊都发烫。</p>

<p>「……我一直……很想要有一条……」</p>

<p>「手绢?」</p>

<p>琼斯先生以惊讶的表情反问,</p>

<p>「是丝绸或是汕头刺绣之类的特别手绢吗?」</p>

<p>「不……那个,就是普通的蕾丝手绢。」</p>

<p>「我知道了,不管一百条或二百条都可以!」琼斯先生高高挺起胸膛。</p>

<p>「我知道我妹妹常去的蕾丝店,是位法国女士开的,就在苏荷区!」</p>

<p>橱窗中摆满商品,时髦的蕾丝店店内,就像是刚下过雪的早晨,到处都是一片纯白,清洁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每走一步都令艾玛眼睛发亮,赞叹不已。</p>

<p>雕空绣(Cutwork)、花边蕾丝(注12)、桌垫(注13)、缎带、丝缎刺绣。大至被单到桌巾等超大型的物品,小至可放在少女掌中的枕型香包,各式各样的布制品淹没整家店。在占压倒性多数的白色当中,偶有高雅的浅灰蓝、冰粉红、带有圣诞气氛的红、绿、金色参杂其中,布满闪闪发亮的珠饰与滚边。每一件商品都争奇夺妍,好像在大声呼喊着看我!看看我!打扮得有如洋娃娃般可爱得不得了,有着欧陆口音的店员本身也穿着装饰过多、很有女人味的围裙,在一圈圈直卷编成的古风金发上,斜斜戴着说不上实用的蕾丝小帽,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可以出售的商品之一。</p>

<p>※注12花边蕾丝(Torlace):最早传入英国的欧洲线轴编织蕾丝。</p>

<p>※注13桌垫(DoilV):指桌上用的小型垫布。</p>

<p>目不暇给,被太多选择和聚集一堂的豪华富贵给压得喘不过气的艾玛,停驻眼光,纤手拿起的是一条朴素的白色布鲁日蕾丝(注14)手绢。</p>

<p>※注14布鲁日蕾丝(Bruggelace):是线轴编织蕾丝的一种,以纤细为特征。</p>

<p>四方型的麻布,周围是棉线绣出的纤细手工刺绣,再滚上线轴编织蕾丝(注15)。低调而上等,是相当适合追求时尚的绅士插在外衣口袋中作为装饰的一条手绢,也是适合高贵淑女用做秘密宝物垫褥的一条手绢。在奢华却高雅的手绢四个角落,致密编成的图案竟是薰衣草花。如果是玫瑰、百合,或万寿菊等圆形花型的话并不稀奇,但是这上面却是艾玛熟悉的朴素香草的花穗象征。</p>

<p>※注15线轴编织蕾丝(Bobbinlace):是指利用线轴编成的蕾丝。</p>

<p>「就是这条?你喜欢吗?」</p>

<p>艾玛能够做的只有点点头。</p>

<p>琼斯先生向前述的店员招招手,要她将手绢包好。不过是包装又薄又小的一块布,却拿出漂亮盒子和豪华缎带,令人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艾玛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等待之间,手绢已包装成礼物的模样,两人走出店外。在外头由威廉亲手交给她。</p>

<p>「来,请收下,请打开来看看。」</p>

<p>琼斯先生兴高采烈地说。</p>

<p>艾玛解开缎带,略略掀起盒盖。</p>

<p>美丽的布制品就收藏在里面。</p>

<p>艾玛的脸颊蓦地变红。</p>

<p>「啊,原来如此,是薰衣草。这是薰衣草的花纹对吧?」</p>

<p>令人讶异的,他竟然注意到了。</p>

<p>「你很喜欢薰衣草呢,你身上总是有薰衣草的香味。」</p>

<p>「因为今天是周二。」艾玛慌张地说,将手绢重新收起来,以免万一掉落在道路上。</p>

<p>「我总是在周一清洗布制品,周二熨烫。」</p>

<p>「熨烫?」</p>

<p>「这个香味……是熨衣水的缘故。」艾玛变得相当认真。我可不是那种奢侈的女人。</p>

<p>「不过,因为庭院里种了很多,所以在花盛开之前可以做成香包。也可以编成花束……放在衣橱里就会有好闻的香味……」</p>

<p>对了,这条漂亮的缎带,就用来做成花束送给他吧!</p>

<p>艾玛这么想。</p>

<p>用今年夏天的薰衣草,做成很捧的花束送给琼斯先生。</p>

<p>虽然相较之下他有钱得不得了,但总是要礼尚往来,不能只是收人家的东西。</p>

<p>「谢谢您,琼斯先生。」</p>

<p>艾玛说。</p>

<p>「这一直是我的梦想。」</p>

<p>「手绢吗?」</p>

<p>「因为这是淑女的用品。」</p>

<p>以及那纤细的织工</p><p>。</p>

<p>蕴藏在小而不起眼的物品中的纯熟、高雅、美丽。</p>

<p>蕾丝原本只是单纯的一条线,经由某人熟练的手指,正确、仔细、认真、毫不厌倦地一针一针编成。</p>

<p>但这条线也是经过漫长的时间才成为那样的形状,是品质优良的工业制品。丝、棉、麻天然的姿态完全不一样,必须由蚕茧、棉花或苎麻各自经过加上之后,巧妙地纺成线,才能够使用。</p>

<p>大自然实在美妙。</p>

<p>但是,人们的巧思与技巧更值得赞叹。艾玛心想。</p>

<p>许多的物品都需要有某人投注心思、时间,与技术才能够制作出来,也才存在。</p>

<p>这个城市也是如此。</p>

<p>世界也是如此。</p>

<p>那一天……第一次能够看到东西的那一天,从窗口见到的景色,也是如此。</p>

<p>这一条全新的白蕾丝手绢也是。</p>

<p>所以……当看着它时,便会涌起一股无可言喻的感动。满心陶醉、胸口发烫。</p>

<p>一时之间,艾玛又紧盯着它看,然后呼一口气,把琼斯先生晾在一边。这是艾玛爱发呆的习惯,如果被史东纳太太看到,一定又会被取笑一番吧?</p>

<p>但……琼斯先生毕竟是琼斯家人,他一样也在发呆。只不过他是因为盯着正在看手绢的艾玛而发呆。</p>

<p>太好了,他没有不耐烦。艾玛松了口气说:</p>

<p>「对……对不起,我发呆了。」</p>

<p>急急忙忙道歉。</p>

<p>「呃……啊……喔,不会,我才该道歉!」手忙脚乱把帽子拿在手中。「今天天气真好」</p>

<p>「虽然是阴天。」</p>

<p>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感到奇妙又怪异,于是两人相视而笑。</p>

<p>扬起开朗的声音哈哈地笑着,笑声合而为一,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以极为接近的距离,并肩走在路上。</p>

<p>两人同时感觉到,心中似乎有某个东西相系在一起。</p>

<p>纤细的两条线确实相系,不论如何拉扯也不会松开的结,就如同被编入整条蕾丝中一般,一旦相系,就再也难以解开。如此紧密的连结,若硬要解开一定会造成破坏。</p>

<p>两人极其笨拙又天真的恋情,就这样缓慢地,犹如潮水满潮般开始。</p>

<p>插图065</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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