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琼斯先生!琼斯先生!」</p>
<p>当尽可能放低音量的声音和敲门声同时如雨点般响起时,是在听到四声钟响后没多久的事,也就是过了晚上十点左右的时间。宿舍已经安静无声,当然这是经过严格规定的。</p>
<p>「琼斯先生,请开门,您应该还醒着吧?」亚瑟·琼斯阖上读到一半的书页,把书收进桌里,上盖后用钥匙锁起来,边把钥匙收进睡袍的口袋里边走向门口。门一开,哈利·贝侬和道格拉斯·杜兰这两个宿舍的低年级生,正一脸忧虑地站在外面。</p>
<p>伊顿公学的门禁不分年龄学年,一律都是晚上八点半。只要时间一到,大门便会关上。然后在交谊厅进行晚点名,由级长对大家发表「今日格言」,之后便解散直到隔天早上。最高年级的学生还可以在交谊厅闲谈一会儿什么的,这是被允许的,低年级生则被赶回自己的寝室。之后连前往自习室都不可以,就算还有没做完的作业,但是趁着别人都在睡觉,只有自己读书的自私行为,绝不是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基督教绅士所应有的。此外,在不算短暂的团体生活里,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应该身为一体的伙伴,是比什么都要严重的重罪。</p>
<p>因为宿舍不提供晚餐(注16),如果没事还不睡的话,只会让肚子饿得更难受。所以学生们都早睡早起。除了身为级长的亚瑟·琼斯以外,过了晚上九点半,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不能离开各自的房间。</p>
<p>※注16:这是为了让「绅士」这个得天独厚的阶级,学习如何以忍耐饥饿来消除欲望而设的制度。罗格比公学等学校,会在七点和睡前提供面包,乳酪和啤酒等简单食物。</p>
<p>这两个低年级生这么晚了还在走廊游荡,发生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贝侬和杜兰虽然表现并不特别出色,但也不是问题学生。两个人都是还算懂事、不引人注目的学弟。如果不是发生很严重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如此违反规定的举动。</p>
<p>虽然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但如果连自己都动摇了,只会让学弟们更加胆怯。</p>
<p>「怎么了?」亚瑟镇定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p>
<p>「非常抱歉,应该早点找您商量才对。是这样的,克劳斯那家伙其实还没回来。」贝侬边说边下意识地搔着不服贴的乱发。「他的脚踏车也不在。」</p>
<p>「今天是星期四,是克劳斯那家伙上英语家教的日子。」杜兰补充说道:「以前也偶尔有过快要来不及在门禁时间前回来的纪录,原本想说今天大概又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个时间还没回来也太晚了。」</p>
<p>「晚点名呢?」亚瑟睁着那对遗传自琼斯家、有如精雕细琢的翡翠般透亮的绿色眸子发问:「怎么蒙混过去的?」</p>
<p>「……对不起!」贝侬不由得悲痛地叫出声来,然后慌忙用手捂住嘴。「呃,对不起,是我代替他。」</p>
<p>「这样啊……」</p>
<p>「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p>
<p>「这么说的话,」亚瑟把手指放在下颚。「我记得克劳斯上次晚点名的时候也没有出现嘛!那个时候有人说他因为感冒发烧,已经先睡了。没错,贝侬,我记得就是你替他说的。」</p>
<p>「……真是非常抱歉……!」贝侬低下头来,杜兰连忙也跟着做。</p>
<p>……真是一群拿他们无可奈何的家伙!</p>
<p>亚瑟用锐利宛如刀子的眼神睨视着他们,给这两个低头欠身的低年级生超出想像的惩罚后,快速回到房间。脱掉睡袍,换上上衣与靴子。</p>
<p>「已经告诉舍监(注17)了吗?」</p>
<p>※注17舍监:一到两位住在宿舍里的教师。虽然他们也要对住宿生负起监督的责任,但细琐事大都交给住宿生们,采用自治的管理方式。</p>
<p>「这个嘛……还没说……」</p>
<p>「嗯,那就先别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不论如何,你们两个要有得到两个或三个『Y』(注18)的心理准备了。」</p>
<p>※注18Y:违反日常规则所接受的处罚单位。所谓「Y」指的是抄写固定的拉丁成语一百次。得到「Y」的学生每个星期六会在全校的集会上被叫到前面,由校长公布其罪状。</p>
<p>亚瑟的右脸往上扬时,嘴唇旁边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然后拍拍这两个因为紧张、恐怖与反省之意而浑身僵硬的学弟肩膀,向他们示意该走了!</p>
<p>快速穿过走廊时,走到一半先停下来敲门,找来两个应该颇为可靠的高年级生和两名校仆。边走边简单说明事情的经过,讨论着搜查方针与每个人负责的范围。</p>
<p>拜这群优秀的成员和有效的作战策略,没多久后就找到弗里德利·克劳斯和他的脚踏车了。在这个只有朦胧月光照射的庭园,也就是学校围墙外面的草坪,这个逃兵正坐在被夜露濡湿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是因为来到树篱的尽头,突然不知道自己打算往那里去,只好像只刺猬还是什么东西似的,无可奈何地缩在这里。</p>
<p>当亚瑟得知寻获的消息,大步走上前去时,克劳斯一发现来人的身分后便不住地发抖。身体不自然地往前屈,压住胸口。从他鼓鼓的上衣,明显看出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p>
<p>「这是什么东西?」</p>
<p>亚瑟用夹杂了叹息的语气边说,边在克劳斯的身旁坐下。</p>
<p>「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重要到不但让你违反宿舍的门禁,而且还连累两个老实的朋友不得不为你而撒谎吗?」</p>
<p>克劳斯以悲伤的神眼看了亚瑟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似地打开上衣。月光下,飞奔进庭院里的是一个像黑色卷曲毛球的东西。这团东西马上转换方向,伸直身体靠着克劳斯的膝盖,如果不停扭动的是屁股,那么不住摇晃的就是尾巴了。</p>
<p>「……啊……」杜兰看得目瞪口呆。</p>
<p>贝侬一副大事不妙似地猛摇头。</p>
<p>「是小狗。」克劳斯以带点挑战性的眼光看着亚瑟,沙哑地说着:「我不知道它是迷了路还是被丢掉的,我是在老师家旁边的公园里发现的,我只是稍微陪它一下,我有和它说不行,可是它还是一直跟着我。」</p>
<p>「你骑的是脚踏车耶!?」</p>
<p>「它拚命加速才跟上我的。」</p>
<p>「这样啊,这家伙八成是狮子狗和别种狗的混种吧!」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这么说。</p>
<p>「看起来好像挺伶俐的嘛!」</p>
<p>「好可爱啊!」</p>
<p>「喂,你们看,它过来舔我的手了,大概是肚子饿了吧?乖乖。」</p>
<p>「挺有精神的嘛!」</p>
<p>「我知道要养是不可能的,」克劳斯满是泪水的双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说话声也微微颤抖,「绝对不能把它带回宿舍房间。但是,这家伙我叫它坐下,它就坐好,真的乖得不得了。我再跟它说我要走了,你可不能跟过来哟!结果它真的乖乖坐好,还发出呜呜的叫声。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我到底该怎么做好呢?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因为只顾着烦恼,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门禁时间已经过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p>
<p>泪水从克劳斯的脸颊上滑落。</p>
<p>「我甚至想过我干脆带着它浪迹天涯算丁。但是我想到在德国的家里的阿道夫,实在不能弃它于不顾……」</p>
<p>「你说的阿道夫是狮子狗吗?」</p>
<p>「不是,是拿得出血统证明书的狼犬。」克劳斯骄傲地说:「不是像它这么小只的狗,体型非常庞大!要说它喜欢撒娇嘛……总之很喜欢黏在人的身边这点,它们两只狗很像!」</p>
<p>「原来如此,这件事情我清楚了。」边做出可以停止了的手势,亚瑟边点着头。「克劳斯,相信你也知道,我们</p><p>住宿生一向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宿舍生活讲究朴实刚毅,而且非常严格,不论是什么身分的人,都不会有特别待遇。像饲养宠物这种奢侈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的。」</p>
<p>「明明无法妥善照顾它,只是觉得它很可怜,就一时感情用事把它带走,这么做不是很不负责任吗?」一个高年级生开口说道:「等到之后自己处理不了,才哭着说有谁能帮助自己吗?」</p>
<p>「对这只狗来说,和被你捡到之前比起来,现在的处境应该更危险了吧……」另一个人也开口说:「这样实在太可怜了。」</p>
<p>「是不是这样,克劳斯?」亚瑟问他:「你是不是只是因为逗了逗这只小狗,觉得它很可爱而想要拥有它呢?」</p>
<p>「完全没考虑宿舍的规定、以后要怎么处理……」高年级生毫不客气地批评。「真的是它主动跟你走的吗?不是你硬把它带回来的?我现在从一数到十,你愿意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你这么做是为了这只小狗?」</p>
<p>克劳斯满脸通红地低着头。</p>
<p>「……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它丢了吧!放回原来的地方:」</p>
<p>「不,」亚瑟说:「现在再放回去的话就更不负责任了。没其他办法了,虽然很可怜但是你必须像个绅士好好解决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烦,就把它沉到池子里淹死吧!」</p>
<p>喔喔,发出悲痛的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部露出震惊的表情。</p>
<p>「……我是很想这么说,」亚瑟面不改色。「不过老实说,别看校长那个样子,他应该非常喜欢狗。」</p>
<p>「……?」</p>
<p>「我记得我在校长室看过,除了校长家人的照片,也放了很多狗儿的照片呢……喔,我话先说在前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的噢……」</p>
<p>「是的,级长。」</p>
<p>「我绝对不会泄漏出去,说这是级长的主意。」</p>
<p>「嘘,大家安静一点。赶快来听级长的自言自语!可别听漏了!」</p>
<p>「我想,」亚瑟继续自言自语。「那些大概是校长先生从小养到大的狗儿的照片吧?牧羊犬、雪达犬、约克夏、拉不拉多,我记得种类很多呢!对了,好像也看过黑色狮子狗的照片。」</p>
<p>「……哇!」</p>
<p>「再适合不过了!」</p>
<p>「为了严格监督我们这些学生的生活,校长先生无法和他的爱犬们朝夕相处,也许内心也觉得寂寞无聊呢!这只狗又不像你这么笨,如果能让校长看到它的话,相信这只狗不知道会有多幸福。」</p>
<p>「谢谢级长!」克劳斯擦去泪水,握着亚瑟的手拚命摇着。</p>
<p>「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把它放在校长先生会经过的路上,制造他们不期而遇的机会!」</p>
<p>「这样啊,」亚瑟耸耸肩。「能这么做就好了呢!我还不知道你能预知未来呢,克劳斯。」</p>
<p>「没问题,校长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其中一名校仆保证似地附和着。「一定能成为校长室的吉祥物。」</p>
<p>「不但长得可爱,而且看起来又很聪明。」另外一人也点头说道。</p>
<p>「啊,它在摇尾巴,它好像也很赞成呢!」</p>
<p>「向校长说说看,让大家轮流照顾它吧!」</p>
<p>「有人负责喂它吃东西、有人带它去散步之类的,这么做的话,克劳斯,你就能继续和这只狗见面了!」</p>
<p>「啊,如果能这样就太高兴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希望这样做对狗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克劳斯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还帮我想出好方法,真是太感激了,谢谢你,级长!」</p>
<p>「我不是说过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罢了。可以了,不要抓那么紧,手可以放开了……对了,你们两个。」</p>
<p>一起为克劳斯感到高兴的贝侬和杜兰,吓得跳起来。</p>
<p>虽然说你们是袒护朋友,但是连晚点名都替他报到,欺骗级长的罪名可是不轻。一个人的信用一旦出了问题,要恢复不是那么容易的。</p>
<p>到底会被骂得多惨、会有什么样的惩罚等着自己,两个人胆怯地靠在一起看着亚瑟。</p>
<p>「下一次的全休日……」啊啊……终于要宣布了吗,学弟们沉痛地闭上眼睛。</p>
<p>全休日的存在对住宿生来说,是重要的生命粮食、沙漠中的绿洲。没有学生不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要是在宝贵的全休日被分派了什么麻烦事,或者禁止外出的话,真的算是很严重的惩罚。</p>
<p>「我命令你们两个务必要参加我的茶会。(注19)」亚瑟若无其事地对着吃惊的两人说。</p>
<p>※注19:这不是惩罚反而是褒赏,接受身为宿舍之长的级长的下午茶招待,不但是很光荣的事,而且对苦于简陋又量少的宿舍伙食(因为零用钱的额度受到限制,所以要尽情放荡几乎是不太可能)的这些住宿生来说,也是少数能吃到奢侈的餐点或点心的机会之一。</p>
<p>「我会让你们两个划船划到手断掉,要有心理准备!」</p>
<p>「谢谢级长!」两人齐声叫着。</p>
<p>不过才隔了一鞍(注20)的距离,离开市区后连空气都不一样了。而且对爱蕾诺来说,这一带是首次造访的地区。琼斯家的宅邸似乎位于伦敦北部,已经过了大联盟运河与康敦山丘。</p>
<p>※注20一鞍:大约四十五分钟,为骑马的练习时间单位。</p>
<p>「乖乖,好马儿,钻石朱比利。」</p>
<p>轻拍着不断奔跑的白色爱马的头。</p>
<p>下面流着涓涓细流的古老石桥,沾满了清晨露水的草丛,被一片杂木林所包围的洼地不知道属于哪个教堂,在淡蓝色天空的衬托下,可见修道院的尖塔建筑和古色古香的家畜小屋、稻草工作小屋等连成一气。十足的田园风光,而且还略带中古世纪风情。</p>
<p>目光被从栅栏伸出头来、拚命吃着苜蓿嫩叶的小牛们吸引,爱蕾诺不由得放松了手里的缰绳。等到一回神,才发现母亲的背影已经远去,变成很小的一点了。赶紧快马加鞭,往上爬坡。等到越过山丘顶点,不禁为豁然展开的景色深呼一口气。</p>
<p>连绵起伏的绿意延伸到窄小的山谷后便不再继续蜿蜒。这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也就是汉普斯德的草原。天空和大地几乎保持最原始的自然风貌,处处可见不假人工之手的粗犷原味。仔细一看,有人一面肆无忌惮地蛇行在树林之间的马车步道,一面慢慢往上爬。母亲和她的马好像正走在这条路上。爱蕾诺的鞭子在爱马上抽了一下,快步走进这条小路后,没多久,终于在绿色的前方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p>
<p>一栋豪宅。</p>
<p>是一栋左右对称的白垩宅邸,属于典型的新古典样式的乡村建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北边正面的中央部分,有四根巨大的柱子从最高层的三楼耸立而下的柱廊玄关。</p>
<p>「那是琼斯家的宅邸对吧?」</p>
<p>爱蕾诺一个人点点头。</p>
<p>下了山丘,过了一座架在小壕沟上的石桥,前方就是两旁有高墙耸立的金色棋盘状正门。为了让跑了很长一段距离的爱马可以顺利地马上停下来,爱蕾诺从很早之前就渐渐放慢速度。母亲则不同,她所选择的座骑必须具备最好的体能还有服从性。她不希望错过展现自己能操控动物自如的机会,也不吝于表现自己的骑术。</p>
<p>既美丽又威风,一身骑马装的母亲与白灰色的马有如雕像般静止后,门口的警卫连忙从警卫室跑出来,戒慎恐惧地弯着腰询问来者何人。</p>
<p>「坎贝尔夫人,那位是爱蕾诺·坎贝尔小姐。」</p>
<p>母亲的马像是为了不引起注意而尽可能不张开它的大嘴。应该觉得呼吸困难吧?心脏也跳得很快吧?虽</p><p>然像火车一样从鼻孔吐出热气,脖子的静脉也不住的抽动着,但还是保持忠诚又聪明的样子,让鞍上的贵妇人看起来更有威严。</p>
<p>守卫把大门敞开。</p>
<p>母亲像哥黛娃夫人(注21)一样昂然地策马前进,爱蕾诺也跟着前进。</p>
<p>※注21哥黛娃夫人:科芬特理的领主夫人。因为怜悯当地苦于重税的百姓们,因此向丈夫提出减税的建议,结果丈夫说:「如果你愿意裸体骑马在街头走一圈的话,我就答应减税。」虽然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起来配合这个行动,但有一个叫汤姆的男子忍不住偷看,所以「偷窥狂(窥视者汤姆)」这个字就是这么来的。这里则是用来表现美丽女性充满威严的骑马英姿。</p>
<p>管家史蒂芬之所以涌起一股一定要善尽职责的斗志,是因为当他为了迎接客人而跑出庭园时,不经意地往上看了宅邸一眼。</p>
<p>威廉少爷的房间,怎么窗帘还是拉下来的?</p>
<p>应该老早就已经打开,也着装完毕才是。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好险自己有亲自确认。</p>
<p>教育不够彻底会让史蒂芬觉得是一种耻辱。一想到现在这个时间还一片昏暗的房间,忍不住皱起眉头。负责威廉少爷房间的女仆是谁啊?会犯下这种错误,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呢?还是有什么烦恼而心神不宁呢?先看看他的样子,有必要的话也许要找他谈谈。</p>
<p>不用说,这些心思当然不能表现在脸上。</p>
<p>挺直着背脊监督下面的人是否好好照顾女客们的马,也全程看着主人与男仆们招呼这两名客人到庭院散步,等到主人一行人的背影已经走到快要看不见时,马上转身横跨邸内,使用仆役们专用的阶梯,不发出声响地跑上楼,一下子就到了要去的房间。</p>
<p>窗帘还是拉下来的。</p>
<p>马上跑到窗边。</p>
<p>唰地一声,</p>
<p>俐落地把窗帘拉开。</p>
<p>阳光射了进来,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庭园的景色,客人们正穿过风景优雅的庭园步道。</p>
<p>这时,</p>
<p>「……别这样……」呻吟般地发出声。</p>
<p>「……关起来……」</p>
<p>走到第二面窗前停下脚步的史蒂芬,高高地挑起整齐的眉毛。</p>
<p>从窗边望进去,可以看得到房间内的情形。</p>
<p>身为未来继承人的少爷趴在一片纯白的亚麻床单里,身体重心往下,连腿都深陷其中。看了一下他的肩膀和手腕。虽然已经连整个头部陷进了亚麻床单,好像还嫌不够似的,死命地找着羽毛枕头,把枕头抓到头部的周围。可能是觉得光线亮得刺眼吧?</p>
<p>无可奈何下,只好把才打开的窗帘又关了起来遮住光线,不安分的双腿这才平静了下来。</p>
<p>「威廉少爷?」保持适当的距离后站住了。「您觉得怎么样?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p>
<p>「……只是想睡觉而已……」</p>
<p>好不容易听到含糊不清的回答。</p>
<p>「我刚刚才睡……」</p>
<p>「是因为整夜都没有睡吗?」</p>
<p>没有回答。</p>
<p>装作有事情到厨房而下楼,故意喃喃自语似地说着不知道今天早上是谁侍候威廉少爷用餐,结果男仆役和女仆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对望。</p>
<p>「威廉少爷……昨天没有回家。」</p>
<p>「刚刚才到家。」</p>
<p>或许是看出听到这句话后史蒂芬瞬间脸色大变,年老的马夫贺金斯推开椅子,从吃了一半的餐桌起身,也把为了不弄脏工作服而围在胸前的餐巾拿开。</p>
<p>「过了九点才搭载载客马车回来,」贺金斯小声地说:「也喝了添加很多牛奶的红茶。我原本想伺候他换衣服,但他看起来一脸恍惚,所以我才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结果他很高兴地说谢谢,说我真是体贴。」</p>
<p>原来如此。</p>
<p>一整个晚上,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忍着饥饿的肚子回到家,到了快中午睡意又排山倒海而来,好像之前忙着做什么而废寝忘食似的……</p>
<p>史蒂芬捻了捻一口形状很漂亮的胡子。</p>
<p>「大家都辛苦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了吗?」</p>
<p>「是的。」</p>
<p>「别忘了告诉大家。」</p>
<p>把钻石朱比利寄放在马厩后顺便参观,琼斯家呈L字型的马厩里有好几头毛色很漂亮的马儿。看起来像是受到妥善的照顾,每一匹都很干净、肌肉结实,充满弹性的肌肤闪着动人的光采。鬃毛像裹了一层玻璃糖果纸般闪亮的粕毛(注22)的柏顿,看起来很和善,一见爱蕾诺,马上咧齿对她微笑,像是在对她说……啊,小姐您来看我了吗?可能马上发现来的是另一个人吧,随即露出好像有些失望又生气的表情。她是葛蕾丝小姐的爱马吗?啊,是的,她现在人在度假别墅。许久没有来看它,这匹马也觉得寂寞吧?早知道就带点红葡萄,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和它交上朋友呢!</p>
<p>※注22粕毛:原来的毛色虽然是栗毛(褐色)、鹿毛(红褐色)等,但是在背部和四肢的上端出现了白毛。白色的范围不随年龄的增长而改变。</p>
<p>抱歉喔,什么都没有,下次再给你吧!</p>
<p>边踏着通路的干草堆边看着每一匹马的眼睛。</p>
<p>青鹿毛(深棕色)、芦毛(白灰色)、栀栗毛(黄茶色)……哇,真漂亮!像这匹鬃毛是金色的,尾巴几乎是纯白色的,是不是叫做尾花栗毛呀?鱼目(注23)配上月毛(注24)连钱斑(注25)……哪一匹够强、哪一匹脚程最快?哪一匹适合接受马场的马术训练?哪一匹适合障碍竞技?又有哪一匹最有机会参加德贝赛马呢?</p>
<p>※注23:一般马儿的眼睛为黑色,而拥有色素较淡成为浅褐色眼珠的马儿通常称之为鱼目(鲨眼)。</p>
<p>※注24:马儿的毛色种类之一,介于奶油色到淡乳白色之间。</p>
<p>※注25:泛指马毛上掺杂了许多圆形的斑点。</p>
<p>有没有哪匹可以成为我们家钻石朱比利的如意郎君呢?</p>
<p>如果姊姊莫妮卡也在这里的话,一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爱蕾诺不无遗憾地想着。</p>
<p>让马儿运动的场地旁边,用石头堆了一个有点高度的露台,茶水和简单的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因为就在马厩的旁边,随着风向的改变有时候隐约闻得到动物特有的味道,但是味道不至于强烈到无法忍耐的地步。爱蕾诺反而满喜欢这股味道。</p>
<p>等人把椅子替自己拉过来坐下后,不久后发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p>
<p>管家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静静的向主人说了些什么,琼斯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说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温柔地打着圆场,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才会那么累。</p>
<p>是谁很累?为什么?</p>
<p>眼睛才一眨,男仆已经一手拿着茶器在脸旁弯下腰来,询问砂糖和牛奶要添加多少。</p>
<p>请给我两颗糖,还有很多牛奶。</p>
<p>回答后,等待着。接过照自己吩咐调制好的茶,一边露出微笑说谢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p>
<p>「真是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琼斯先生一脸困惑地说,脸色还微微发红。</p>
<p>「真是丢脸丢到家了,难得两位女士跑了这么一大段路……」</p>
<p>「别这么说,您真是客气,」母亲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因为很感谢您热情的邀请,所以就马上登门拜访了,希望不会太给您添麻烦才好。」</p>
<p>「请别这么说,小犬不克出来迎接两位的光临,真是太失礼了。可能是沟通上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变成这样……他绝对不是明知道两位今天要来,还故意作出如此失礼的举动,</p><p>唯有这点请您千万不要误会。」</p>
<p>哎呀,等等。</p>
<p>这么说来他现在讲的是威廉先生罗?爱蕾诺拾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p>
<p>「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我们已经讲好要去远足的。」</p>
<p>因为听说威廉先生很擅于骑马,所以一定很好玩。我已经期待很久了。</p>
<p>「真的很可惜,下次再去吧!」</p>
<p>讨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p>
<p>「好不容易天气才变好呢!」</p>
<p>「我们可不能为难人家,爱蕾诺。」</p>
<p>「钻石朱比利的状况也非常理想,要是今天成行的话,我想说不定能跑到苏格兰呢!」</p>
<p>「下次一定能去成的。」</p>
<p>不想等到下次,就是今天想去。还亏我非常非常非常的期待!</p>
<p>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安妮的帮忙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打扮好的。</p>
<p>人家是那么想见到威廉先生。</p>
<p>想和他见面,看他对自己微笑,听他对自己说「你今天好漂亮。」</p>
<p>今天这件洋装可是千挑万选后才决定的。因为觉得威廉先生一定会赞美自己的品味,所以才特地穿来给他看的……这件黑色的骑马服和今天的天气、还有家里的马匹颜色都很搭,是很适合我穿的颜色,而且今天连鬈发的卷度、发辫,一切都是那么完美。</p>
<p>……真叫人失望!</p>
<p>这套衣服已经让琼斯先生看过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就不能再穿同样的了。</p>
<p>啊啊……那得再找一件,也要搭配得足以让威廉先生赞美「这衣服真是适合你啊」才行。</p>
<p>「嗯哼……如果方便的话……爱蕾诺·坎贝尔小姐。」</p>
<p>看到一股紧张气氛在母女之间悄然升起,主人为了缓和气氛而插话。</p>
<p>「为了参加这次阿巴斯诺特男爵的庆生晚宴,威廉好像还没有找到能一起出席的女伴,能拜托爱蕾诺小姐吗?」</p>
<p>突如其来的邀请让爱蕾诺大吃一惊,趁她还没开口的空档。</p>
<p>「真的可以吗?」母亲抢先开口。</p>
<p>「我们家的女儿?」</p>
<p>「当然,对我们家的蠢儿子来说真的是高攀了,如果能有这么美丽的小姐作陪,不知道威廉会有多么开心。」</p>
<p>「他真……真的……会这么想吗?」</p>
<p>「那是理所当然的。」琼斯先生笑咪咪地的回答。</p>
<p>唔,直高兴!</p>
<p>听说葛蕾丝小姐也会出席那场晚宴,而且主办人招待的佳肴非常美味。可以在威廉先生的相伴下,和大家一起见面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p>
<p>「不知您意下如何?爱蕾诺小姐。」</p>
<p>「好的,我非常乐意!」</p>
<p>爱蕾诺实在太过高兴,也不顾母亲投射过来提醒她这样太没礼貌的眼光,自己马上爽快地一口答应。</p>
<p>看着艾玛睡着的模样。</p>
<p>昨天晚上,她在植物园走道的台座上半坐半趴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在那么硬的地方,姿势又那么不自然,却连睡衣也不必换就可以睡得那么熟,这些都说明了她的生长环境与她平常积累的疲劳是如此可观。看在除了软绵绵的羽毛被,恐怕没有睡过其他地方的威廉眼中,却有一股莫名的佩服之意。原来要是真的到了那种时候,人在这种地方也是睡得着的啊!</p>
<p>为了怕她冷,把上衣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她依旧睡得深沉。一旦入睡就可以睡到必须起床的时间,这或许是她已经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方法,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保持规律的日常作息,这样才能安心地敞开心防。</p>
<p>而且自己又带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也没让她好好用餐,想到自己一点都不体贴的种种举动,威廉在心里不断责备自己。</p>
<p>你这家伙要等到何时才能稍微学会什么是体贴!?</p>
<p>熟睡的她看起来毫无防备,比平常更稚气、软弱。还是第一次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让自己仔细欣赏她拿下眼镜后的脸庞。</p>
<p>心中满是爱意。</p>
<p>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肩,紧闭的眼皮上长着长长的眼睫毛,鼻子和下巴的线条美得如诗如画。</p>
<p>美丽的宝物。</p>
<p>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重要女性。</p>
<p>在这里听着她静静的呼吸声,因为信赖自己所以才能睡得这么熟。一想到这件事,就让威廉唤醒了每个男人本来就有的男子气概。</p>
<p>为了让心之所爱能够安眠,为了守护正在睡觉的她,男人要彻夜不眠。</p>
<p>不论是沙漠、洞窟、丛林,只要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在熟睡的时候。</p>
<p>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不能让任何东西接近她。</p>
<p>包括敌人、暴风和狮子。</p>
<p>一个人提高警觉四处张望,有一种会遭遇到危险的预感。</p>
<p>这里,只有这里千万不能让人通过,双脚踏地,大大地张开双手,这是为了挡住来人的去路。</p>
<p>这都是为了保护无可取代的心爱之人。</p>
<p>因为他知道对自己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使命。</p>
<p>……实际上,除了破晓时分的太阳投射出有如打在水面上的金黄光线,让玻璃宫殿仿佛插上几千万根的亮丝,以及早起的鸟儿们吱吱喳喳地骚动着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前来偷袭。</p>
<p>这么一大早,甚至天空都尚未透亮,已经听到钥匙打开门的喀嗒一声。当负责在游客还没有上门前,把枯萎的花瓣和叶子摘掉、施肥浇水、修剪枝桠等照料植物的男人,像平常一样哼着歌走到这里时,才发现他们两人。</p>
<p>「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从昨天?怎么会这样。」</p>
<p>男人惊讶地不停念着,艾玛仍继续酣睡着。</p>
<p>门打开了哟,可以回家了呢!等到威廉把她摇起来的时候,艾玛才终于睁开眼睛。</p>
<p>并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p>
<p>直到坐上载客马车为止。</p>
<p>晴空万里、神清气爽的早晨。</p>
<p>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行经的家家户户还笼罩在尚未苏醒的宁静之中。只有两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忠实地默默跟随。仿佛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开始缓缓苏醒的世界。</p>
<p>真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不论到哪里、不管有多远,只要是两人同行,好像哪里都能走得到。</p>
<p>但实际上,走到萨瑟克附近就找到正在准备的马车,于是马上就上车了。把她送回小梅本利街122号的家时,家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悄然无声,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威廉主张他也要下车向老师道歉,但被艾玛以一来夫人还在睡,二来她也不想在起床之后马上见客为理由而拒绝了。威廉一听也觉得有理,便决定不下车了,事实上,现在的确是头脑一片昏沉,沉重的睡意让眼皮都快睁不开。虽然有向史东纳老师道歉的诚意,要是在等待老师换衣服的空档时不小心打起瞌睡(看样子这种情形发生的机率颇高)就更雪上加霜了。</p>
<p>还没到家之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梦乡。</p>
<p>虽然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但是一早就看到陌生的马车停在家门口前的仆役们,大惊小怪地蜂拥而来,当然也就发现了独自躺在座位上熟睡的放荡少爷。不知道是泰瑞莎还是谁替自己付了马车车资。一旦做了平常不习惯的事情,就会给别人添麻烦。</p>
<p>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洗净身上尘埃后换上干净衣服,再一股脑儿钻进自己那松软又清洁的被窝里,那一刻舒服得有如置身天堂。心想这大概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吧?虽然睡到一半时,不知道为什么史蒂芬鸡婆地跑</p><p>进来问东问西,但还是把他赶走了。为了继续享受这至高无上的幸福时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自己也会照办吧。</p>
<p>--可是……</p>
<p>在进入沉睡的梦乡之前,</p>
<p>--她从现在开始要工作一整天呐!</p>
<p>这样的罪恶感刺痛着威廉的胸口。</p>
<p>故意稍微加重平常为了让主人不被吵醒而放低的脚步声。两手抱着装了热水的珐琅碗和水壶,打开寝室的门。</p>
<p>凯莉·史东纳微微张开眼,仰躺在床。</p>
<p>气色不佳,充满疲惫。消瘦的关系使颧骨看起来更明显。</p>
<p>但是,铁灰色的双瞳还是绽放着强烈的光芒凝视着艾玛。</p>
<p>由于双方视线交会,因此露出天真无邪、好像什么事也不担心的微笑。</p>
<p>「现在可以吗?」</p>
<p>凯莉慢慢地眨了眨眼。</p>
<p>「让我来为您擦身体吧!我想一定能让您觉得清爽一些。」</p>
<p>凯莉一副「那就开始吧」似地耸耸肩。</p>
<p>女主人的身体很僵硬,虚弱无力,无法自己迅速抬起上半身。即使如此,凯莉还是一副凛然的样子,艾玛只作最低限度的协助。</p>
<p>女主人一绺绺的银发,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看起来有如白金做的云朵。</p>
<p>把毛巾放入加了薰衣草水的热水里拧干。</p>
<p>把女主人的睡衣袖子卷起来。</p>
<p>把左手的袖子从手腕卷到手肘,又把右手的袖子从手腕卷到手肘。缓缓地、认真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p>
<p>「好阴沉啊……」</p>
<p>女主人的话让艾玛大吃一惊,停下手边的动作。</p>
<p>望向窗外心想是不是云朵遮住太阳了。</p>
<p>「我是说你哟!」</p>
<p>原来女主人说的是自己。</p>
<p>「前阵子还觉得你看起来是那么快乐。没想到一下子高兴一下子难过,还真是忙碌啊!」</p>
<p>艾玛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p>
<p>在水晶宫过夜的隔天,心想不知道会被女主人说些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样子就和平常一样,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这样反而让艾玛不知如何是好。</p>
<p>结果,自己还是找了藉口。</p>
<p>因为坐着聊天,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结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锁了起来。</p>
<p>喔,是这样啊……女主人好像觉得很无趣似地打了个呵欠,只说了句真是糊涂啊!然后耸耸肩。</p>
<p>虽然想要出言袒护并不是他的错,但实际上自己是被带去的,主导权很明显是在威廉身上,所以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p>
<p>艾玛心想女主人之所以没有追究自己一整晚丢着工作不管、造成那么多不便的责任,是因为她很清楚这件事。因此确信夫人果然是喜欢威廉的,把他当成自己亲手照顾的孩子一样。</p>
<p>这么一来,他的过失在某个意义上,也算是夫人自己教育不当所致,说不定自责的成份远超过责备艾玛。</p>
<p>「琼斯先生……」</p>
<p>不小心还是说溜嘴了。为了让凯莉安心,连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事情也决定-并托出。</p>
<p>「他说会和父亲说说看,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父亲。」</p>
<p>凯莉默默地看着艾玛。</p>
<p>她的眼神……像是说着「是这样吗?太好了呢!」一般地温柔微笑着,哽在喉咙里的话变得更难以启口了。</p>
<p>「可是……」</p>
<p>艾玛眨了一下眼,为的是不让眼泪掉下来。</p>
<p>「一定不可能成功的,太不切实际了。愈想愈……因为我了解双方阶级的差异有多么大。」</p>
<p>所以,这样就够了。</p>
<p>因为他已经让我作了一场很快乐的梦,已经很足够了……</p>
<p>对自己说着那些无法说出口、只能藏在心里的话点了点头,重新打起精神后,正打算把毛巾放进热水拧一次的时候……</p>
<p>觉得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着,艾玛迅速抬起脸来。</p>
<p>女主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左手的指甲触碰着俯下身来打算进行手边作业的艾玛的脸。不是用手掌包覆,而是轻轻地、像是在确认什么、简直像是怕会弄脏似地,只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着。</p>
<p>当脸颊感受到手指贴脸的触感是用来代替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时,艾玛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什么事情也做不了。</p>
<p>夫人她了解,她能体会我的感觉。</p>
<p>而且她现在正在安慰我。</p>
<p>「没问题,」凯莉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是你的话。」</p>
<p>艾玛咬着嘴唇。</p>
<p>在女主人床边的地板上,将重心放在膝盖上跪了下来。</p>
<p>必须强忍着才能让眼泪不掉出来。</p>
<p>毛巾已经完全冷掉了。</p>
<p>薰衣草的香味微微飘着。</p>
<p>「亚瑟?」</p>
<p>边把两只袖子伸进开襟背心,威廉边问。</p>
<p>「他回来了吗?」</p>
<p>「是的,趁着寄宿学校毕业前的长假回来的。」泰瑞莎·哈米尔顿正小心翼翼地把今天穿不到的衬衫和裤子,在不造成任何一点绉折的情况下收进衣柜。「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得没多久前威廉少爷才从学校毕业,没想到又轮到亚瑟少爷了,真的是才一转眼呢!而我也愈来愈老了。」</p>
<p>「嗯。」</p>
<p>「小姐们也要从度假别墅回来了,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团聚在一起了呢!」</p>
<p>「是吗,大家都在吗?」</p>
<p>「是的。」</p>
<p>「一定会变得很吵。」不论怎么打,领带就是打不好。</p>
<p>「应该说是很热闹。」</p>
<p>「啊啊,好不容易打好了。」</p>
<p>总觉得打结的地方有些不平整,不过没关系啦,反正又不是要出门,也不是要和谁见面。只不过,稍微……尽可能的话,想要和父亲来场比较认真的亲子对话,如果服装不整的话,应该不合格吧?</p>
<p>「……父亲呢?」</p>
<p>「到车站去接小姐们了。」</p>
<p>「不在啊……」威廉脸色微蹙。「我有话想对他说呢。」</p>
<p>马车从车站回到家了,就算不必特意告知,每个人也都了然于心。因为仆役们在宅邸内开始动了起来。虽然有如眼睛看不到的精灵般秘密谨慎、低调完成工作,是楼下的仆人们最重要的职责,但他们也是肉身打造成的人类,就算再怎么放低脚步、把呼吸声降到最小,毕竟还是有个限度。只要一堆人同时往一个方向跑去,就不可能不被发现了。</p>
<p>争先恐后飞奔出去的女仆们和仆役们,传出纷沓而来的鞋子踏步声,有如远方的骤雨敲击着威廉的鼓膜。</p>
<p>葛蕾丝和薇薇安应该很受他们的欢迎吧?因为大家还特地跑出去迎接她们,为的就是说声您回来了。</p>
<p>当客人待了一段时间后起身离去时,能够排成两列站在旁边送客的,就算是仆役,也是阶级较高的仆役也才享有的特权(也就是说他们是可以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此时,为了酬谢他们在客人停留时做出的服务,可以拿到小费。如果得不到预期的金额,或是连一毛钱也拿不到,那么等到同一位客人下次光临时,那位客人的要求或需求便会经常被忽视,不然就是被「误解」。仆役之间的联系是很强的,消息也传得很快。对别人家的女仆做的好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就传到自家仆人耳里,而「礼尚往来」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一旦传出○○家的老爷(或者夫人)真是个过分的人哟!对人真严苛啊!等风评,不论开出多么好的条件也找不到人。</p><p>一旦上了仆役世界中的黑名单,那么这个家基本上就完了。不论家里有多少难以告人的隐情,在那个时代,只要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最少也一定要请一名佣人。能否雇用到优秀的女仆和仆役,也属是否身为一流上流阶级的指标之一。对这个阶级的每个家庭而言,这都是个令人头痛不已的问题。</p>
<p>从这点来看,一家的女性若受到仆役们的景仰与喜爱,那么对彼此而言,应可算是幸运之事。因为女人在家的时间比男人长。</p>
<p>琼斯家的宅邸是一栋建于十七世纪的砖造建筑,到了十八世纪时加盖了三楼,而且又加了柱廊玄关和图书室等设备,是一栋整体看来很均衡的豪宅。</p>
<p>内部的装潢看起来很有份量,整体以黑色和暗红色为基调,再以暗金色的花草图案点缀在各处。</p>
<p>中央大楼梯被天窗隐约透进来的光线照得更有情调,威廉从楼梯上漫不经心地走下来,刚好和大受欢迎的家族成员们,在天花板很高,又铺着大理石的玄关大厅碰个正着。</p>
<p>「哇啊,到家了,到家了!」二妹薇薇安兴奋地大叫。</p>
<p>「终于到家了,还是家里最好!」</p>
<p>为了不妨碍小姐们的去路,从旁边侧身而过的女仆们和仆役们,迅速地把为数众多的衣箱、帽子盒还有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包裹搬了进来。</p>
<p>「啊啊,真开心。终于回到家了,什么度假别墅,最讨厌了。」薇薇安脱去厚厚的大衣,正打算把大衣一抛时,侍女连忙接住。」本来以为来木镇(LymeRegis)会是个更有趣的地方,那种地方我是不会想再去第二次了,以后可别约我。」</p>
<p>「别这么说,」大妹边优雅地拿下面纱递给在一旁等待的侍女,一边耸耸肩。「那个地方不是挺不错的吗?」</p>
<p>「到底哪里好!」薇薇安气嘟嘟地鼓着腮帮子。「走到哪儿都是海,整天不是晒太阳,不然就坐着聊天,每天都无聊死了。」</p>
<p>「薇薇!」</p>
<p>「而且来的全是大婶,根本没有可以和我做朋友、一起玩耍的对象,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那些大婶们全穿着把身体包得密不通风的洋装,连手和喉咙都看不到,不论走到那里都要撑洋伞,这样的话,干嘛来什么海边呢?如果只是要坐着说人闲话,那在伦敦不也可以吗?你不这么觉得吗?对不对,柯林?」</p>
<p>突然被问话的柯林大声的抽了一口气。</p>
<p>「只要看到那些大婶,难得的度假心情都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你不觉得吗?」</p>
<p>「别再说了,薇薇安。」</p>
<p>像是受够了似的,说出这句话的葛蕾丝拍着柯林,像是在安慰他姊姊只是在开玩笑的,不要担心似地抱住他。然后抬起脸,看到停留在楼梯上的威廉。</p>
<p>「我们回来了。」葛蕾丝微笑着。</p>
<p>「你们回来了,」威廉微笑以对。「旅途辛苦了,父亲呢?」</p>
<p>「哎呀?他不在吗?刚才才和我们在一起的。」</p>
<p>「嗳,威廉大哥。」薇薇安拉着威廉的手撒娇着。</p>
<p>「你听我说!这次去度假真的很糟糕,不但被太阳晒,又被海风吹得黏呼呼的。啊,还是家里最好,还是伦敦最棒。乡下真是不方便又无聊的地方。」</p>
<p>「是拉库家招待你们去的吧?能够住在海边的豪宅,不是你之前一直很期待的吗?」</p>
<p>「话是没错啦,但是如果知道实际情况是那样的话,我是绝对、一点都不会期待的!」薇薇安还在耍性子。「大哥你知道吗?她们那里的人不论下雨还是出太阳,整天都在打桥牌,所以就算附近靠海也没什么差别。而且不论大叔还是大婶,每个都超级爱面子的。」</p>
<p>「薇薇!」葛蕾丝虽然出声制止,但薇薇安却停不下来。</p>
<p>「还有啊,那些大婶们只要一输就说再玩一盘,一直得玩到自己赢了才肯停下来。大家完全没有偶尔让别人赢啦、成全别人的念头。也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
<p>「你还真是辛苦啊……」</p>
<p>「你才知道。」薇薇安还继续说:「真是烦死人了,要是知道那种人是自己未来的婆婆,不论什么样的女孩,都绝不可能和那家的男孩子谈恋爱的。」</p>
<p>仿佛心里被扎了一下。</p>
<p>真没想到会从这么年轻、根本还是个小女孩的妹妹口中听到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这么早熟啊。</p>
<p>但是这个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薇薇安,根本浑然不觉自己的话像尖锐的刺插进大哥胸口,一面大声叫着:</p>
<p>「啊,亚瑟哥哥!你回来了!」</p>
<p>跑过去对着另一个刚好出现,正把帽子交给管家的哥哥大现殷勤。</p>
<p>「啊。」</p>
<p>「唷。」</p>
<p>因为四目相接,彼此都把手稍微举起来。兄弟之间的打招呼模式相当简洁,或者可以说是意义暧昧不明。</p>
<p>大家把阵地转移到客厅,开始喝茶。</p>
<p>「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听大哥这么一问……</p>
<p>「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说。」亚瑟用手指松着制服的领带。「与其说我的身高,不如说说庭院里的大象军团,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p>
<p>「……总之,说来话长啦!」</p>
<p>「来,请用茶,级长先生。」葛蕾丝把杯子连同茶盘递给他。</p>
<p>「谢谢。」</p>
<p>「你是级长啊?」威廉大吃一惊。</p>
<p>「嗯……是啊。」亚瑟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似地甩了甩头。「因为这也是一种荣誉,才接下来的,这么做不行吗?」</p>
<p>「怎么会,这可是很了不起呢!」威廉一脸佩服地说:「那么麻烦的事情,你居然愿意做,亚瑟你还真是认真啊!」</p>
<p>次男微微动了怒气。</p>
<p>当下,虽然也想做个好弟弟,默默一笑就打发过去,但是看着威廉单纯坦率的笑容,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快。轻叹了口气,把红茶放在旁边的桌子,膝盖分开、把身体往前倾,摆出要讨论事情的姿势开始说:</p>
<p>「那是大哥你太随便了吧!如果为将来的事着想的话,当级长也是理所当然的。」</p>
<p>「你说将来的事是指?」</p>
<p>「因为我打算以后要当律师,在伊顿同学间的人脉对以后的发展绝对是很重要的资产。」</p>
<p>威廉惊讶地张开嘴看着弟弟。</p>
<p>「怎么了?」</p>
<p>「没有啦,我只是吓一跳。」威廉摇摇头,「你真的很厉害,亚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光是把作业写完,想着如何不要被留级,不要被可怕的学长盯住、给欺负得很惨,光这些事情就够我忙得焦头烂额了。」</p>
<p>「所以,我说是你过得太安逸了。」亚瑟说:「马上就是二十世纪了,大哥你会不会太悠闲了一点。」</p>
<p>「啊哈哈哈,抱歉啦!搞不好真的像你说的,但是人各有志嘛,我对那方面真的就是提不起兴趣来。」</p>
<p>「可是你是长男啊!是这个家的继承人,如果能够多做点为这个家着想的事情不是更好?」</p>
<p>「够了,亚瑟!」负责打圆场的葛蕾丝开口了,打算让气氛缓和些。「请你说话要有点分寸,不要太为难大哥了。而且,大哥也很努力地在工作。」</p>
<p>别说了,威廉羞得满脸通红。</p>
<p>「身为父亲的左右手,他可是我们琼斯家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干练的妹妹继续补充。「而且……真要追究起来,亚瑟你能进入伊顿,还不是因为有大哥这个先例。」</p>
<p>「这个我知道。」</p>
<p>亚瑟看着已经喝干的杯底。</p>
<p>「公费生</p><p>愈多只会让经营愈困难,而且只招收出身贵族的少爷也会降低学生的成绩水准。以学校的立场来说,虽然不想舍弃只收贵族的传统,但是如果有父母不惜花费高额的学费,而且本人也是勤勉好学的仕绅阶级子弟……像我们这种学生……反而很受到学校欢迎吧,但是这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决定要让什么样的学生入学是很伤神的事……因为这会关系到学校的评价。从这点来看,因为大哥还挺符合这个学校的校风,所以只要不惹麻烦,学校也会觉得这个家庭的小孩应该没问题吧?如果笔试和口试的成绩是一样的,那么已经有哥哥在学校就读的,当然比较容易录取啰!」</p>
<p>「这样啊……」威廉睁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吗?」</p>
<p>亚瑟脸色微怒。「搞什么啊!不要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一样。」</p>
<p>砰!</p>
<p>突然从耳边传来的破裂声响,让亚瑟陷入沉默。</p>
<p>「嗨~」</p>
<p>窗子是敞开的,一只色泽黝黑、形状美丽的手从象背上挥着。</p>
<p>「好久不见了,我的好友,看来现在是你们一家团聚的时刻,让我打扰你们不要紧吧?」</p>
<p>「哈基姆王子~?」薇薇安跑向窗边。</p>
<p>「朋友要慎选呀……」亚瑟用只有威廉听得到的音量说着。</p>
<p>「海边的社交活动如何?」哈基姆一边接过为他倒好的红茶,一边直视葛蕾丝的眼睛问着:「少了这两位美女,因为太过无趣寂寞,我可是夜夜哭泣呢!」</p>
<p>「听您这么说真是备感光荣。」葛蕾丝露出温婉的微笑。「但是哈基姆王子,真不巧我已经有约在先了。」</p>
<p>「真是太可惜了。」哈基姆从头到尾都是一脸认真。</p>
<p>「还有我啦!我并没有先和别人约好!」薇薇安大叫着。</p>
<p>「……葛蕾丝?」威廉连忙插话进来。「你说和别人先约好了,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p>
<p>「威廉大哥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姊姊可是很受欢迎呢!」</p>
<p>「别再说了,薇薇安。说到这件事,威廉大哥自己不也是已经找到一个很棒的对象?」</p>
<p>哈基姆惊讶地眨着有如黑莓般的大眼睛看着威廉。</p>
<p>威廉愣住了。「为什么这件事葛蕾丝你会知道?」</p>
<p>「哇!真的吗?真的有这回事吗?」</p>
<p>「对不起。」葛蕾丝用手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这件事该不会还没公开吧?但是那个女孩可是很高兴地写了信给我呢,真是个可爱的女孩。」</p>
<p>「那个女孩?」威廉还没未过神来似地喃喃自语。</p>
<p>「哎呀,居然称呼人家为那个女孩,真是太失礼了。她可是子爵千金呢!对不对。不说出全名爱蕾诺·坎贝尔小姐应该不行吧……」</p>
<p>隐约感觉到一股再说下去就不太妙的气氛,葛蕾丝突然沉默不语。</p>
<p>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思索着,</p>
<p>「……艾玛。」</p>
<p>被印度王子这么一唤,虽然是个平凡无奇的名字,听起来却有几分不可思议。</p>
<p>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后,哈基姆淡淡地看着大家。</p>
<p>「艾玛,她叫做艾玛小姐吗?」薇薇安兴奋地叫出声来。「这个名字好好听喔!威廉大哥思慕的人就是她吗?她是那里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p>
<p>「……你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威廉词穷了。</p>
<p>「对了,对了,我们看过她吗?」</p>
<p>「没有。」</p>
<p>「那么,她是公爵家的千金?还是伯爵家的?」</p>
<p>「都不是。」</p>
<p>「大哥应该觉得这种大户人家很无聊吧,了不起是个准男爵家。」</p>
<p>「我说……」威廉大力摇头,吐了一口气又吸了一门气。</p>
<p>「她不是这种身分的人……艾玛是个女仆,史东纳老师家的女仆。</p>
<p>一股比刚才更为沉重的空气,紧紧地笼罩住房间。</p>
<p>「女仆?」</p>
<p>亚瑟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似地说出这个词汇,聒噪的薇薇安张大嘴不发一言,柯林则紧抱住葛蕾丝的腰。</p>
<p>「虽然……」威廉开口了。「她现在是女仆没错啦……」</p>
<p>「这不是真的吧?」亚瑟问着。</p>
<p>「千真万确。」</p>
<p>「你是认真的吗?」</p>
<p>「当然是认真的。」</p>
<p>「你在想什么啊!」</p>
<p>「真是被你打败了,就算大哥你再怎么糊涂,也太没有常识了。」</p>
<p>「我绝对不接受那种人!」薇薇安快要哭出来了。「我才不要叫那种人嫂嫂呢!」</p>
<p>「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不合理,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懂。」</p>
<p>「凡事都有例外。」</p>
<p>「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p>
<p>「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没有谁可以阻止这件事啊!大哥这么做太奇怪了!」</p>
<p>看到弟弟和妹妹声音愈来愈大,而且发言也愈演愈烈,葛蕾丝虽然小心翼翼地打算调停,但是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柯林胆怯得紧抓住葛蕾丝不放。</p>
<p>哈基姆从头到尾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观望着兄弟姊妹之间的互动。</p>
<p>「大哥你到底把自己的家族摆到哪里去了?太任性了、太过分了!是不是不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在乎啊!?……」</p>
<p>「基本上,大哥的想法本来就太过天真、缺乏自觉。」</p>
<p>「干嘛说这个!」</p>
<p>「你明明就是这样的个性嘛!」</p>
<p>「我们家可是堂堂正正的琼斯家呢!?」</p>
<p>「……薇薇安你别再说了!」</p>
<p>「我才想这么说呢,现在是我在说话耶!」</p>
<p>「怎么这么吵?」</p>
<p>听到这股低沉的声音,亚瑟和薇薇安连忙回头。</p>
<p>「一回来就听到你们在吵。」父亲李察·琼斯正站在那里。</p>
<p>父亲把展览室的一角当作在家时的办公室。</p>
<p>因为琼斯家并未出现很多显赫的祖先,所以私人肖像并不多。到处挂着由不同画家所描绘的海岸风景、荒原的山丘等这个国家的各地景色作品。</p>
<p>背对窗子在办公桌前坐定之后,父亲开始听威廉的话。基本上讲到一个段落前还愿意默默听完,之后……</p>
<p>「我不同意,根本不可能。」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让脑子冷静一点吧,我可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p>
<p>「我并不是在胡说八道。」威廉不死心地反击。「不是错觉,也不是一时的迷惑,我是认真的,请允许我们交往。」</p>
<p>「不可能。」</p>
<p>「她和一般的女仆不同,只要见上一面您就会明白。」</p>
<p>「我不见她。」父亲双手交握地放在桌上。</p>
<p>「没有特地和她见面的必要。」</p>
<p>「如果您能和她谈过话就好了,一定可以感受到她的过人之处。」</p>
<p>「不是人品的问题,」父亲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如果要和身为一家之主的我见面可不是见过就算了,一定会伤害到那位女性。」</p>
<p>「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行?」</p>
<p>「没错。女性要扮演各种角色,要主办晚宴、舞会、茶会。要能配合每个场合适当发言、注意应该小心的细节、具备应有的教养等,这些都是必备条件,就连说话也必须使用正确的发音。这对上流社会的夫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认为区区一名女仆是无法胜任的,难道你要让那位女性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使其蒙羞吗?」</p>
<p>「父亲以前说过,」儿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起来。」一个</p><p>人不是生下来就是个绅士,而是成为绅士。难道女性不也是这样吗?」</p>
<p>「马儿靠着本身的天分和后天的训练成为名马,甚至赢得德贝赛马的冠军。但是就像猫无法变成马,凡事都有个前提。你要猫变成马,它也会觉得很头痛吧?所以你如果要带人来见我,都要透过这个前提。也就是说,对于阶级不同的人,我是拒绝的。」</p>
<p>话说完之后,他直盯着打算马上回话的威廉。</p>
<p>「威廉,你是这个家的继承人,就是这个由历代祖先苦心经营起来的琼斯家的后继者。就算撇开我不算,你对兄弟姊妹、包含史蒂芬以下的这个家的仆人,还有在琼斯家工作的全体员工都是有责任的。难道你没想过这件事吗?」</p>
<p>「对嘛,对嘛!」薇薇安双拳紧握。</p>
<p>「嘘……小声点。」亚瑟戳了她一下。</p>
<p>刚才被提到的兄弟姊妹们,正从走廊外面贴着门侧耳倾听。</p>
<p>「难道你要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不顾这些责任义务吗?和你从出生就得到的恩惠比起来,对你的要求根本就微不足道,难道你连这些也要拒绝,你真的是这种人吗?」</p>
<p>威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p>
<p>不是这样的。</p>
<p>背叛家族、逃避责任什么的,这些都不是自己想做的。最想做的不过是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p>
<p>但是,自己却无法好好说明,找不到可以说服父亲的说法。</p>
<p>「不要想把芦苇插枝在榆树上。榆树生长在山丘上,芦苇生长在水边,这才是自然又正确的。自由和失序不能画上等号,你不要忘了这点。」</p>
<p>威廉无言地离开了。</p>
<p>在走廊碰巧与家事女仆们擦肩而过。女仆们的穿着和艾玛几乎一模一样,朴素的黑衣配上纯白的围裙与荷叶边帽。女仆们恭谨地退后一步让少爷先过。</p>
<p>威廉把脸别过去。</p>
<p>「所以说……虽然是女仆,但其实是伯爵千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薇薇安红着脸飞快地说着:「小时后被绑架又遭抛弃,快要死掉的时候被好心的穷人捡去,并带回家抚养长大之类的!或者有可以证明这个秘密的东西之类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搬到美国的妇人,突然在临死前写信来告知自己是她的生母,不但留下大笔遗产,而且还能证明她身上留着高贵的名门血统之类的!……喂,这种事不是没有吧?那么,威廉大哥这次不是这样吗?如果是这种情形我就能谅解,要真的是就太好啰!」</p>
<p>「俗不可耐,」亚瑟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而且这么一来就皆大欢喜了。」</p>
<p>「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仙度瑞拉(灰姑娘)第一次出场的时候,还不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在擦地板,可是后来却在城堡里的舞会大出风头呢!」</p>
<p>「那是童话故事啊!」葛蕾丝抱着柯林,悄悄地把手帕递给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的薇薇安。「好人会得到幸福,坏人会受到处罚。」</p>
<p>「这有什么不对?」薇薇安边擤着鼻涕。</p>
<p>「虽然不是故意挑你毛病,不过桑德莉翁(注26)的身分阶级本来就不低吧?」亚瑟开口。</p>
<p>※注26桑德莉翁(drillon):就是仙度瑞拉(灰姑娘),此为格林童话原始版本中的称呼。</p>
<p>「因为她是前妻的小孩,所以她的地位应该和继母以及异父异母的姊姊们是一样的吧!只是有人忌妒她、百般欺负她,所以才会变得像女仆一样。但是她并非真正的女仆。」</p>
<p>思虑周详的次男轮流看着一脸担心的姊妹们,像是在说「没错,是这样吧?」地挑起一边眉毛。</p>
<p>「而且,」哈基姆吐出一句。「她的教母是个善良的魔女。」</p>
<p>「是啊,」亚瑟点点头。」这个也有关系,而且这点很重要……因为是童话故事。」</p>
<p>弟妹们和这名好朋友露出担心的神情对望。</p>
<p>「……史东纳老师应该不会使用魔法吧?」薇薇安说。</p>
<p>「别说傻话了。」葛蕾丝混合着叹息声小声地说了一句:「大哥到底会怎么做呢……?」</p>
<p>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图书室。</p>
<p>桌上的墨水瓶已经补充好墨水,扶手椅也和墙壁呈直角似地重新排好,起了皱褶的椅背布套也换上了浆过的干净布套。不论弄得多么凌乱,总是转眼间又整理好了。简直就像是眼睛看不到的精灵们在努力工作似的。</p>
<p>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的月光照得每个角落既明亮又温柔,外面是美丽明朗的四月。威廉站着把窗帘关上。</p>
<p>医生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花了几分钟为躺在床上的凯莉看诊。艾玛站在墙边待命。只要医生小声地问了什么,凯莉就用干枯的声音回答。</p>
<p>医生终于从耳边拿下听诊器,准备要回去了。当他要起身时向艾玛摇了摇头,表示情况并不乐观。</p>
<p>在玄关穿上大衣、戴上帽子,重新抱起诊疗包。</p>
<p>「再怎么说,毕竟是年纪大了。」</p>
<p>医生这么说着。</p>
<p>「你自己要坚强一点。」</p>
<p>艾玛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垂下头。</p>
<p>当天晚上,艾玛到女主人的房间去打地铺。并没有事先询问女主人的同意,得到她的许可。其实这么做更可能被怀疑……在这里睡得着吗?不会觉得麻烦吗?但是她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对她来说也算是很难得的自作主张。</p>
<p>「不论什么时候都请出声叫我。」</p>
<p>艾玛开口。</p>
<p>「不论是多么细微的小事,我都会马上起来。」</p>
<p>「好的,艾玛。」</p>
<p>凯莉回答。</p>
<p>双方都心知肚明。女仆会随侍在旁,怕的无非是半夜有什么万一。只是彼此都对这件事闭口不提罢了。</p>
<p>万一?</p>
<p>凯莉不禁自嘲。</p>
<p>什么叫做万一?人类的死亡率从有史以来不就一直是百分之百嘛!这点是无需欺瞒的。</p>
<p>「那我把灯关了。」</p>
<p>艾玛说完,把手伸向灯。</p>
<p>玻璃灯罩里黄澄澄的火焰加深了侧脸的轮廓。</p>
<p>凯莉在一瞬间看到了幻影。她看到了年纪还小、才刚被自己带回家的艾玛。那个一脸沉默、认真又低调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但却是个因为缺乏自信而显得不幸的弱小少女,同时,也看到把展现的天分隐蔽起来,像一颗未经琢磨的璞玉的艾玛。</p>
<p>时间一转眼就过去,年幼的少女已经长成妙龄女郎,老想着那一刻怎么还不到,但其实转眼已经好几年过去了。</p>
<p>……人就是这样老的,凯莉心想。</p>
<p>「万一」也会愈来愈近。</p>
<p>「晚安,艾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