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一章

<p>图源∶独孤忆故人</p>

<p>录入∶独孤忆故人</p>

<p>校对∶独孤忆故人</p>

<p>出门之前，身上已经泛起一层薄薄的湿气。化纤面料的白村衫贴在身体上。只是走到玄关而已，皮肤就已经感受到雨的气息。</p>

<p>我拿起表面有点起毛的皮鞋，喷上防水喷雾,然后把脚尖伸进去，用鞋拔帮助脚跟滑入鞋中。那是一个挂在钥匙圈上的小鞋拔。用不用鞋拔，鞋的寿命将大不相同。</p>

<p>走出家门的前一刻，我盯着玄关的鞋柜，停住了脚步。</p>

<p>每到下雨天，我总会这么犹豫不决。</p>

<p>在如此潮湿的日子里，是该把鞋柜的门敞开还是关上呢?</p>

<p>假如关上了，湿气会积聚在鞋柜里;可要是敞开着，外部的湿气又会跑进去。</p>

<p>不知道对鞋子来说，到底哪种情况比较妥当。</p>

<p>爱鞋的母亲疯狂购买鞋子，塞满了家里的鞋柜。我的母亲虽然爱鞋，但不喜欢保养鞋子，所以这项任务由我来完成。鞋子买来后，用薄纸包好放进纸箱里，让它们慢慢变得干燥——光是想象这幅情景，我就兴奋不已。</p>

<p>母亲爱胡闹，我坐在玄关上给鞋子上鞋油时，她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揉我的脑袋。我喜欢擦鞋，却讨厌别人像摸小狗样揉我的头发。「把手拿开啦」一伸手去赶她，她就会噘起嘴抱怨着「哎哟，叛逆期呀」或」 鞋蜡都沾到我的手上啦」，然后自说自话道:「会帮女人把鞋摆整齐的男人没出息，不过，会帮女人擦鞋的是好男人。」</p>

<p>在琢磨出这种随随便便的格言之前，你倒是先把自己的鞋摆整齐吧…</p>

<p>其实我也试着这么和她说过，但她至今还是死性不改。</p>

<p>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好像不怎么能接受把擦鞋当作爱好的人。有些人会问: 「鞋是要擦的吗?」这种话真是无法原谅。还有些傻瓜拿着网面运动鞋对我说:「教教我怎么擦这双鞋吧。」一个个的都没什么常识。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就算了，扣子快掉了也罢，先把鞋子擦干净好吗?</p>

<p>听说人类容易被物体的末端吸引注意力，所以我们的目光常常停留在指尖、发梢、手表和眼镜的形状上，也包括鞋子。我看见费心思做了美甲的女人穿着一双布满褶皱与刮痕的皮鞋，便觉得幻灭。她的手包也很粗糙，看着十分可怜。世上有那么多热衷于教人如何做美甲的杂志和店铺，却很少有人普及如何擦鞋。</p>

<p>「你不觉得喜欢擦鞋挺下流的吗? 「</p>

<p>我的朋友松本很早以前这么说过。</p>

<p>「你说是就是喽。「</p>

<p>我若无其事地答道。那家伙听得目瞪口呆，或许以为我会急着否认吧，可惜我没那么老实。你自己不也喜欢用油保养新买的平底锅吗?我想奉劝一句:在对别人说三道四之前，先改改你那不解鞋带就脱鞋的毛病吧。</p>

<p>最终，我没有打开鞋柜的门，径直走了出去。</p>

<p>转动钥匙时，锁芯发出悦耳的金属声。这种声音让我联想到给罐头加盖的工厂。在这座老旧的公团住宅(注:过去日本住房公团面向大城市中等收入家庭提供的租赁住宅)内，时间在此刻静止。当我回家转动钥匙时，时间便会再次流动。</p>

<p>我撑开透明塑料伞，往车站走去。</p>

<p>鞋子里的鞋垫是专业制鞋师根据我的脚型制作的,走起路来很舒服。不过，防水喷雾的效果大概只维持了三十分钟。这就是门外汉制作的鞋该有的宿命。我的这双鞋只是简单地把皮革切开后缝合而成的原始产物。</p>

<p>在下雨的日子里，走路就像行走在泳池边。我一边留意脚下，-边游过湿气往前走。干脆，再来一点漂白粉的气味吧。我甚至有脱衣服的冲动。一下雨，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狭小。天空也压得很低，越发让人觉得自己被关了起来。</p>

<p>铺着地砖的人行道落满雨水，我好几次差点滑倒。走进车站的检票口时，我已经皱起眉头。站在月台上，雨水顺着伞滴落下来，濡湿了裤脚。总武线电车已经减速驶人车站，之后车上基本会挤满人。</p>

<p>我钻进人多混杂的电车。车厢里充斥着大批乘客身上蒸腾出的湿气，这已经不是呼吸困难的问题了，简直快窒息了。陌生人的体温和雨水的气味加重了我的痛苦。好几个人的呼吸重叠在我的身上，也令人不快。就连座位旁的金属杆都蒙上了雾气，空气里甚至还微微飘散着樟脑丸的刺激性气味。</p>

<p>我紧皱眉头，痛苦不已。</p>

<p>下雨就意味着这么回事。</p>

<p>四月升上高中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曾放言自己喜欢雨天，甚至觉得雨是好东西，能带来天空的味道。</p>

<p>可现在，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天空的味道了。</p>

<p>已经是六月了，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p>

<p>我现在知道答案了。</p>

<p>在新宿下了车后本该换乘地铁，我却没有这么做。</p>

<p>我拾起头，越过月台的屋檐望见窄窄的一线天空。正想停下脚步，背后就有人撞了上来。对方的怒气好像幻化成了我对自己的怒气。Docomo(注:日本知名电信公司)的时钟塔像裹在烟雾中般看不真切，这幅景象看着就像云层从天而降一一般。</p>

<p>接下来，我还要进入教室那种密闭的空间，想想就无法忍受。</p>

<p>我明白了。</p>

<p>还是应该把鞋柜打开。</p>

<p>我从南口出了新宿站。</p>

<p>一决定翘课， 心情顿时就轻松了。我还真是善变。</p>

<p>我听着雨点敲打在透明伞上的声响，穿过氤氲的湿气，漫无目的地走着。</p>

<p>车站前灰色的楼群和屋项上眼镜店的招牌都成了湿漉漉的景色，我得以安心地眺望它们。天上的云打着卷发着光，轻风吹皱了柏油路面上的积水。</p>

<p>街头的灯光倒映在水面上。红色和绿色的信号灯颜色鲜艳活泼，看上去像小零食一样让人嘴馋。我挺喜欢这种人工制造的颜色，仿佛会有扁弹珠从中飞散而出。心情一变， 映人眼帘的万物也变了样。</p>

<p>那么，随便找一家咖啡馆或漫画书吧消磨一下时间好了 。</p>

<p>这种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令我汗毛倒数。我都翘课了，居然还想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开什么玩笑。</p>

<p>走到新宿三丁目附近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p>

<p>说起来，这里有一个挺大的公园。</p>

<p>新宿正当中有一个巨 大的公园，买了门票才能进去。虽然知道这回事，但还是第一次想进去看看。</p>

<p>我买了门票后穿过自动闸机，来到公园外围，这里像大学校园那样冷冰冰的。顺着通往内部的小路往前走，就能到达森林区，旧时的武藏野(注:位于日本关东地区，旧时覆盖着常绿阔叶林，后演变成原野景观，镰仓时代开始出现很多歌颂武藏野自然景色的文艺作品)大概就是那样的景色吧。</p>

<p>树木预过雨水后散发出清香，令我心情愉悦。透过塑料伞望向价负的技叶编织成天花板。大大的水滴不时落在塑料伞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p>

<p>我穿过森林。</p>

<p>河那一下子变得开阔，面前出现广大的草坪。</p>

<p>由于下着雨，草坪上既没有一家老小，也没有成对的情侣，感觉很清爽。我满心愉快地信步其中，没有与谁擦肩而过，除我以外见不到一个人影。用一整块皮缝成的鞋已经湿透，不过我丝毫没有在意。</p>

<p>透明伞上方是布满雨云的天空，广阔而美妙。</p>

<p>件随着雨滴在青草上跳跃的声音，我接连走过几座横跨在小河上的桥，来到日式庭园区。雨滴压弯了枫树的枝叶，一座小小的凉亭藏在其中。它有屋顶没有墙壁，与其说是休息的场所，不如说更像座秘密基地。里面还摆放着呈L形的长木椅。</p>

<p>我收起伞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身体各处的疲倦。脱下鞋后，一一用力甩出里头的水，再竖着靠砖，腿伸得笔直，背靠长椅闭上了眼睛。听着耳畔雨滴的杂音，我陷人思考。</p>

<p>周围没有一个人，真不错呢。</p>

<p>会这么想，多少让我有点吃惊，但很快就想通了。原来如此，我是渴望独处啊。</p>

<p>无论是去上学还是走在街上，任何时候都有照照攘攘的人群。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但现在的我无力应对。</p>

<p>太累了。</p>

<p>谁都不时会有这种情绪吧。不可思议的是，大家居然能忍受这种人口密度，泰然处之。据说很多人不喜欢独自一人吃饭，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非得找人陪自己吃饭呢?为什么没想过要多留一点时间独处呢?</p>

<p>我</p><p>已经读了十年书，可学校这种地方实在过分夸大了集体活动的意义。</p>

<p>仔细想想，简直太蠢了。</p>

<p>所谓的集体，真的太无聊了。所谓的集体，到底指的是什么。我想更任性一点。</p>

<p>可情况不允许这样，毕竟现在我还无法独自生活。到底得如何忍耐，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永远不受人指使，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呢?</p>

<p>在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时，睡意渐渐袭来。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夹杂着湿气的风好像巨型动物的吐息，一次次地扫过身边。这种感触让人快乐。雨滴的声响保持在一定的音调上， 形成一扇声音的屏障，遮挡了其他杂音。</p>

<p>啊啊，好幸福。</p>

<p>仿佛世上只剩自己一人，这段时光着实叫人喜欢。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了太多疲劳。多么希望这段时间能永远持续下，阴沉的天空也好，雨滴的声音也好，空无一人的庭园也好，我想一直这么独占它们。</p>

<p>可忽然睁开眼后，我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也散开，云缝中甚至透出阳光，人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我的休息时间就这么转瞬即逝。无可奈何之下，我决定去学校上下午的课。要是高中毕不了业，那就真是寸步难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