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剑姬神圣谭10 第二章其名为愚者

那天，天空晴朗无云。

都市上空是一片清朗的蓝天，晴空万里。

欧拉丽的居民们坚信今天又将是一个无趣但安稳的日子，一边流汗一边演奏出群众之歌。初夏的和风早已过去，当头照耀的艳阳告诉大家夏天已正式造访。铺满地面的石板带有热度，蜃景即将油然而生。

在中央广场（Central Park）上行走的艾丝，肌肤也渗出薄薄一层汗。

（今天要走到第18层，再收集一次情报……）

在搜寻线索的【洛基眷族】成员当中，艾丝专门负责地下城内的区域。

她的主要任务直到日前，都还是发现并扑灭在第24层的事件中曝光的苗床──食人花（怪兽）的生产工厂。目的是切断运进人造迷宫的怪兽供给，直到今天，她已经查遍了到第30层的所有粮食库（pantry）。芬恩判断更往下的楼层由于搬运上有风险，不会建造苗床。在有了艾丝加入的精锐部队活跃表现下，地下城内残留的苗床已全部扫荡乾净。

艾丝从危险的战斗任务获得解放，这天打算到「迷宫乐园（Under Resort）」走走。

他们已经查明人造迷宫与地下城是相通的。艾丝打算确认一下日前于第18层东端发现的甬道，然后去旅店城镇（里维拉）收集情报。

（「人形怪兽」……虽然有翼怪兽令人在意……）

一路上，她看到了市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

侧耳倾听，还能听见「怪兽」这个名词。

虽然这几天没发生任何事，使得风波渐趋平息，但对于一般民众而言，怪兽出现的消息果然仍是个令人不安的因素。欠缺顾虑的吟游诗人拿这事当话题在酒馆歌唱虽然可说开朗乐观，然而若是因此造成谣言扩散，让民众以为怪兽会每晚出来袭击人族，就值得考虑一下了。

即使比起怪物祭那时减轻多了，但还是弥漫著一种屏息伺探的气氛。

（大家都害怕怪兽……当然了……他们不像冒险者（我们）。）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对抗怪兽。

毋宁说只能坐以待毙的人多太多了。

对他们而言，「怪物」是「恐惧」的象徵，是无法抵抗的「暴力」化身。

那种东西不能在人们的生活领域扎根。尖牙会吸血，利爪会伤人，吼叫会引来人们的惨叫。

艾丝在进入摩天楼设施（巴别塔）往前走的同时，心想：希望能设法为人们扫除不安。

（来得晚了……。在这个时段，其他冒险者们已经进了地下城……）

她走向通往地下城的白墙巨塔地下一楼。

在绘于楼层的苍穹天顶画俯瞰下，艾丝步下沿著「大洞」建造的银色阶梯。由于已经过了尖峰时段，周围没几个同业人士的身影。

艾丝随同大约两、三名看似单独行动的冒险者步下阶梯，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

（贝尔……？）

眼前有个冒险者从阶梯走上来。

晃动的白色头发与细瘦的身躯，属于艾丝熟识的一名少年所有。同时，少年也是近期以来让都市为之狂热，一跃成为名人的新人冒险者（菜鸟）。

然而起初，艾丝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是贝尔•克朗尼。

压低的脸庞与下垂的手臂显得沮丧……不，是黯然神伤。就连不善判断情感细微变化的艾丝都看得出来，他内心有所郁结，简直好像陷入了无底沼泽一样。

他平时总是紧张兮兮，总是积极进取，总是腼腆地笑著。

如今的少年失去了那些昔日面貌。这给予艾丝一种强烈的突兀感，动摇著她的心胸。

虽然艾丝缺乏感情的相貌面不改色，但心里多少是有点动摇。

「啊……」

没过多久，对方也注意到她了。

他抬起头来，呆愣地仰望艾丝。

「艾丝小姐……」

就好像受到艾丝的眼眸吸引一般，贝尔低语了一声。

两人突然原地止步，一个往下看，一个往上看。

少数几名冒险者诧异地看看艾丝他们，从旁走过。

面对沉默地注视自己的艾丝，贝尔花上一段时间，才慢慢开口说了：

「您接下来，要进地下城吗……？」

「嗯……」

「……那个，艾丝小姐……」

「……」

「现在方不方便……那个……呃……」

不具体的言词片片洒落。

可能是没能整理好心情，贝尔好几次说话打结，视线落到脚边。

看到他这样，艾丝一回神，发现自己出声叫了他。

「我们走吧。」

「咦……？」

「找个没人的地方……」

说完，艾丝伸手过去。

贝尔睁大了双眸，注视著伸到自己眼前的纤纤玉指，怯怯地将手放了上去。他那副模样，简直就像被扔在陌生土地的迷路小孩。

艾丝暂停原本的预定，离开「巴别塔」。

两人从中央广场离开，前往没有旁人的场所。半路上，高级冒险者的组合不免吸引了人群的注目，不过她不予理会。

她从相叠的肌肤感觉到，贝尔好像因为两人手牵著手而感到狼狈，又好像觉得自己很窝囊，可是又不能放手。

艾丝装作没注意到。

两人穿过几条马路，在周围环绕民房的空地驻足。

「……那个，不好意思，占用您的时间。」

「不会……」

四下看不到人影，顶多只有艾丝与贝尔在场。

贝尔松手转为面对艾丝，一时目光差点低垂下去，但他没这么做。

他彷佛下定了决心，视线与艾丝的金色眼眸互相交缠。

「……」

两人不知道有多久没像这样，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相互注视了。

艾丝脑中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思维。

不知为何，她觉得少年令她好怀念。

白发与深红（rubellite）眸依然让人联想到白兔。平常感情丰富到连艾丝的份都一起补足的表情，此时受到某种忧愁缠身，让艾丝也有些悲从中来。

苦恼、纠葛、迷惘。

这些情感，从求救般地注视著她的眼瞳中流露出来。

（你遇到困扰了……？）

艾丝低喃著不会得到答案的心声。

艾丝有了种想法，希望能帮这孩子摘除烦恼的种子。

巧的是这与她方才想铲除怪兽，替人们扫除不安的想法完全相同。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迷惘？

艾丝轻敲贝尔的心扉，想问他这些问题。

贝尔将右手贴在胸前，彷佛要按住不安定地摇曳的心脏。

「艾丝小姐……」

「……」

吞下一小口口水，花了段时间后。

贝尔终于说出口了。

「如果怪物（怪兽）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跟我们一样拥有感情，您会怎么做？」听到这番话……

被这种眼神询问……

艾丝怀抱的真实感情──是「困惑」。

（你在，说什么？）

胸中吐露出诚实的心声。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问得不得要领。

然而，因为少年眼中的诉求实在太过恳切，艾丝一时抿起了嘴唇。

她不愿随口回答，仔细玩味话中的含意，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

艾丝思考著。

假如怪兽跟人族一样，会面露笑容。

假如跟人族一样，内心会有烦恼。

假如跟人族一样会流泪。

我（艾丝）到底还能不能挥剑杀敌？

时间沉静地流逝，人工栽种的行道树洒下叶隙光点，随著树叶的摇动，逐渐改变积聚于地面的影子形状。两人之间吹过略嫌烦人的夏日薰风。

艾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想到最后得出的，仍然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答案。

「如果怪物（怪兽）想伤害我……不对。」

她先摇了摇头，然后告诉贝尔：

「如果怪物（怪兽）害任何人哭泣──我会杀了怪物（怪兽）。」

她用毫无半点迷惘的声调，如此断言了。

「！？」

贝尔身体一震，哑口无言。

从少年遭人击碎的纠葛当中出现的，是明白确实的「绝望」二字。

说出答案的艾丝，眼光连一点小小的动摇都没有。

眼光笔直射穿了脸色铁青的贝尔。

艾丝对于贝尔的这副模样感觉到了疑问。她只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

所以，她用眼神反问了：

──你不是吗？

贝尔的身体在冲击之下颤抖。

千变万化的脸色，简直像是让追忆如同走马灯那样重新上演一般，也像是在回想起自己生存的世界的一切缘由。

少年呆立在艾丝与「某种事物」的狭缝之间，脸上妆点了更深的绝望与矛盾色彩。

反观艾丝，已经不再困惑。

她直勾勾地回望著贝尔，像要问清楚他的真实心意。

只是……

对，只是，似乎有种……

她彷佛产生了幻觉，听见像是玻璃碎裂那般……那种与少年分道扬镳的声音。

「我──」

汗水从贝尔的纤细下巴滑落。

就在他正要张开僵硬的嘴巴时──下个瞬间……

铿啷──，铿啷──！！

钟楼的钟声轰然响起，打破了两人的时光。

「「！？」」

艾丝与贝尔一同抬头，仰望上空。

这──不是正午报时的大钟声音。

钟声此时是越敲越激烈，彷佛失去了冷静。谁会相信这是延续平稳日常生活的音色？来自空中的声响从都市夺走了一切声音，让无数飞鸟拍翅飞去。

声音的来源，不是平日报时的东端钟楼，而是西北方。

「这个方向，是公会本部……都市警钟？」

艾丝的低喃让贝尔也猛地一惊。

那是公会本部保有的大钟楼。

而敲响这个大钟，为的是对都市全境发布警报──宣告「紧急状况」的来临。

艾丝静静地睁大了双眼。

＊

「公会的大钟楼！？」

同一时刻。

走在街上的蕾菲亚，与周围的人群一同停下脚步，倒竖起她那尖细的精灵耳朵。

『──紧急警报，紧急警报！！请隶属欧拉丽的全【眷族】接受公会指示！』

接著，魔石制的大型扩音器启动了。

伴随著震荡天空的钟声余音，扩音器奏响了动乱的跫音。

『公会将发出强制任务（mission）！！』

「劳尔！」

「强制任务……？全【眷族】都得参与！？」

那种连播报广播之人都难掩焦躁的声调，逼人面对重大变动的预兆。

安娜琪蒂与劳尔等上街走动的【洛基眷族】成员无不呆立原地。

『第18层里维拉遭到武装怪兽毁灭！！并已确认怪兽的大型移动！！』

公会职员的这声广播，变成了通知冒险者们情况火急的惨叫。

「它说武装怪兽？」

「伯、伯特•罗卡，它说怪兽的大型移动耶，那岂不是很糟糕？要是『巴别塔』遭到突破了的话……！？」

「啧……现在到底什么状况！」

来到风月街重建区废墟的伯特，身边跟著缠人不放的亚马逊少女，啧了一声。

『公会将火速编组冒险者队伍讨伐怪兽────咦？怎、怎么会……我、我明白了。』

情况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带来混乱场面。

「广播的声音在惊慌失措？」

「不知道是怎么了耶？」

跳上高台的蒂奥涅与蒂奥娜，环视了动荡不安的都市。

『禁止市民及全体冒险者入侵地下城！！请各【眷族】于总部待机，等候公会指示！！重复一遍──』

接著声音再次变得十万火急，诉说著迫切危机的告急之声飞过空中。

「变更指示，是吧。」

「是『公会』也乱成一团而没能统一方针，或是……」

「要不就是有个大人物插手啦。」

里维莉雅、格瑞斯与洛基这三人打开宅邸窗户，侧耳倾听，早已转变为探索事态动向的一方。

「好吧，这会是迷宫都市（欧拉丽）崩坏的『开场号角』，还是引导我们的『福音』……究竟是哪一个呢？」

最后，小人族的领袖……

一边听著日常生活崩坏的声音，一边眯起了他的碧眼。

＊

欧拉丽摇身一变，成了动乱都市。

「里维拉镇」毁灭，再加上大群怪兽的大移动。

这件事情循著最糟的状况推移，将导致迷宫都市引以为傲的安全神话因此崩坏──演变成怪兽的「地表入侵」。以一些领悟到此种危险性的聪明人或是「嗅觉」灵敏的商人为中心，城市陷入了恐慌。

在大道上，马路上，广场上，都市居民上演著越演越烈的喧闹场面。其中甚至有些区域居民因为太过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而连声惨叫。正好人在街上的蕾菲亚、伯特、蒂奥娜与蒂奥涅，都目击到了日常生活不再的都市光景。

「公会本部」笼罩在最混乱的气氛中。

自第18层败逃而来的旅店城镇（里维拉）居民挤进公会，语无伦次的怒吼声此起彼落。根据他们的说法，一群种族千差万别的「武装怪兽」从下面楼层途经中央树一直线攻向旅店城镇，驱散了在场的高级冒险者，转眼间就攻陷了迷宫中的据点。

假如他们的情报属实，那么「武装怪兽」就是拥有普通怪兽无法比拟之潜在能力（potential）的「亚种」。冒险者们身上受到的凄惨伤势，迫使脸色铁青的公会职员不得不面对现实。

公会本部──万神殿（Pantheon）的门前挤满了要求解释状况的冒险者以及一般民众等等，使得场面目前简直像是人间地狱。与少年（贝尔）一同直接来到公会本部的艾丝，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急如风火的事态。

只有诸神在这状况下，是唯一没有慌张失措的族群。

祂们极少有人为此事担忧、抱持忧患意识或是忧心忡忡，大多数都是有失体统地毫不隐瞒兴奋态度，对势必到来的「刺激」怀抱著巨大期待。

对于这种史无前例的事态，「公会」立即发出强制任务命令。

他们决定仅由【迦尼萨眷族】担任讨伐队，将他们派往第18层。

其他【眷族】接获的则是──待机命令。

「叫我们待机是什么意思！？」

在「黄昏馆」的会客室，回荡著伯特的粗暴吼叫。

听从管理机构（公会）的警报，暂时回到大本营来的【洛基眷族】当中，主要成员们都聚集在此。

低阶成员接受二军队员亚莉希雅或考斯的指挥，上街去安抚一般市民的混乱了。他们此时正在与其他【眷族】互助合作。

「我们去干掉那些怪兽明明就比较快！！有什么必要叫迦尼萨那些家伙去做！」

「伯特你很吵耶──！！……不过说真的，为什么要叫我们等呢？放送的警报好像也有点不知所措。」

在气急败坏地鬼吼鬼叫的伯特身旁，蒂奥娜眉头紧锁。

她的表情当中，也浮现出了对都市前所未有的状况感到的困惑。

「真要说起来，城镇（里维拉）也不是第一次毁灭了啊。怎么会闹得这么严重？」

「的确，感觉问题闹得太大了……甚至还发布了波及整座都市的强制任务。武装怪兽……真有这么可怕？」

「我在公会的告示牌上，有看过一项情报，说它们拿著冒险者的武器……」

艾丝插嘴加入蒂奥娜与蒂奥涅的对话。

「武装怪兽」的目击情报早就在冒险者之间流传了，只是都被认为不足采信。但没想到「武装怪兽」威胁性高到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强大到几乎要入侵地表──让艾丝她们为此担忧。

「那些怪兽异于平常，装备的并非天然武器（nature weapon），而是冒险者的武器，将它们视为特殊怪兽是应该的。也很有可能是『强化种』，而且是集团规模。」

「那不是更该由我们去吗！」

「你且冷静点，伯特。说成『正常的』或许有点儿怪，总之老子看这不是一般的异常状况……不过呢，哎，的确有些蹊跷。」

伯特厉声反驳伫立于墙边阐述见解的里维莉雅，格瑞斯好言相劝。然而矮人本人也对于潜藏于事态当中的某人「企图」蹙额颦眉。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公会」仍未向各【眷族】公开所有情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收集到确切的情报，或是无法预测状况，但总觉得他们太过消极。

没错，简直就好像……

「……感觉好像想『隐蔽』什么似的哪。」

格瑞斯自言自语地小声低喃。

「好吧，无论如何。」

芬恩坐到椅子上，出声中断团员们的讨论。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我敢肯定。……虽然只是直觉。」

他一边舔著拇指，一边确信不疑地断言了。

脸上甚至浮现微笑。

「嗯～，我不太喜欢置身事外，不过嘛……我也赞成芬恩的看法。」

洛基没礼貌地坐在桌上，微微睁开朱红色的细眼，表示了意见。

「我看这一定会闹很久的。而且会撼动全欧拉丽。」

天神的「宣言」使得寂静于须臾之间造访室内。

所有人无不注视著主神翘起嘴角的脸庞。

打破沉默时光的，是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蕾菲亚。

「请、请问……目前这种事态，有没有可能跟黑暗派系的残党们有关……？」

「把什么状况统统说在一起，会不会有点太轻率了？」

「可是安琪，蕾菲亚说的话也不是绝不可能……事情闹得这么大，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敌方设下的战略……」

以怯怯地举手的精灵少女为开端，同席的安娜琪蒂与劳尔等人道出意见。

这时，就听到轻快的「碰！」一声。

蒂奥娜将拳头捶进手掌心里。

「啊，我懂了──！因为是黑暗派系做的，所以『公会』才会不能公开情报！因为要是说黑暗派系又出现了，城里的大家会害怕嘛！」

「烦死了，不准你说话，蠢亚马逊人。」

「为什么啊──！」

「稍微用点脑筋吧。假如公会掌握到情报指出这件事是黑暗派系所为，不跟我们或【芙蕾雅眷族】分享情报就说不过去呀。」

「要应付黑暗派系，跟实力坚强的【眷族】联手，会比较好……」

「啊……」

蒂奥娜原本被伯特臭骂得气呼呼，但接著听到蒂奥涅与艾丝说的话，就当场僵住了。

「可、可是可是，就算『公会』没察觉，也还是有可能像劳尔说的那样，是黑暗派系他们做的吧！？既然事情都闹得这么严重了！」

「你是不是开始乱找理由了？」

「才没有！好好好──我投劳尔跟蕾菲亚的看法一票──！」

「「咦咦咦？」」

蒂奥娜突然举手，把劳尔与蕾菲亚吓得往后仰。

「那么，我投安琪一票。」

「我也是。」

「我没说什么称得上想法的事耶……」

「那艾丝！艾丝要投哪边！？」

「呃，嗯……我……投蒂奥娜他们那边，好了？」

「很好──，这样就是四对三！那里维莉雅你们呢──！？」

「你们怎么擅自投票表决起来了啊……」

蒂奥涅与伯特的投票让安娜琪蒂大感困惑，蒂奥娜把艾丝拉到了自己这边大吵大闹。看到几个少女擅自开始采用多数决，里维莉雅头痛不已似地以手贴额。

格瑞斯耸了耸肩，一旁的洛基则是笑嘻嘻地旁观蒂奥娜的傻气不容分说地让现场气氛变得开朗明亮。

最后，至于芬恩……

（──不可能是黑暗派系的陷阱。）

他在心中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芬恩不加入团员们的对话，沉入思考之海里。

（当然，也不可能是怪人他们地下势力的所作所为。敌人已经坚守人造迷宫不出，打定了「静待」的主意。只要时候到来，「仙精分身」这枚炸弹自然会开花结果，将都市化为断垣残壁。对方既没有必要特地提高都市的紧张气氛，让我们严加戒备，也没有非得涉险的必要性。）

芬恩用右手遮住嘴，一边将视线朝向地板，一边把每一秒钟化做深思的时间。

（毋宁说这是……脱离了所有人掌控范围，出乎意料的丑事。）

芬恩不从蒂奥娜他们举出的两个选项中做考虑，而是从「第三个可能性」当中求解。

换言之他看出这是突发事故──是「异常状况」带来的影响。

（虽然安琪说的对，将这次事态与我们追求的状况做连结是有些轻率……但至少凑足了能够让敌方露出「小尾巴」的够多因素。）

首先，芬恩仔细玩味这些因素。

（「公会」……不，天神乌拉诺斯与【荷米斯眷族】是一伙的……假如相信洛基刺探到的情报，那么他们之间就存在有「某种秘密」。既然他们不打算公开，表示此次骚动并非他们所愿……但是从情报隐蔽的动作来看，可以确定他们脱不了关系。）

广播中变更强制任务的内容，不是公会高层的主意，而是主神（乌拉诺斯）的神意。

跟洛基一样，芬恩是这么推测的。

若是如此，那么此次接受强制任务的【迦尼萨眷族】也是与乌拉诺斯等人共有「某种秘密」的势力吗？

芬恩将此种可能性也写进心中的角落。

（将「武装怪兽」与「食人花」等「色彩斑斓的怪兽」画上等号是有点勉强，但……现在这里多了一个名为【伊刻洛斯眷族】的零片。）

这是在拼凑出全貌时，弥足珍贵的一块零片。

据说【伊刻洛斯眷族】与怪兽走私有所关联。在目前情况下，想不怀疑他们都难。

若要再补充一点，就是【荷米斯眷族】正倾尽全力在追踪他们。

（假设「武装怪兽」曾一度落入【伊刻洛斯眷族】的手里，然后脱逃……不，不对。这样跟旅店城镇居民（柏斯）他们的证词矛盾。袭击城镇（里维拉）的理由，可以用「因为怪兽与人族为敌」一句话解决，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芬恩反覆进行推论与清查。

当蒂奥娜他们还在吵闹时，里维莉雅与格瑞斯静静旁观芬恩沉思默想的模样。

与芬恩交情够久的两人，静待他思考出答案。

这位精灵王族与矮人知道，他所做出的「答案」将是最佳解答。

（情报严重不足，事件的背景也没完全查明。从这些线索无法推断出明确的「答案」，不过──）

芬恩想到这里，眯起了一双眼睛。

（此事是天神乌拉诺斯长久隐瞒的「秘密」，以及【伊刻洛斯眷族】的「恶行」两者交错造成的「事故」──这样推理会太武断吗？）

那些「当事人」若是听到【勇者（Braver）】这一连串的思考，恐怕会大惊失色。

最让人浑身发毛的，是他那精准的直觉。

假如被卷入事件巨浪中的「某个少年」人在这里，必定已经吓到心脏从嘴里蹦出来了。

（一切都不出假设的范围。无论如何试著归纳出答案，思维都跳得太远……把【伊刻洛斯眷族】放在事件的中心位置会是操之过急吗？）

芬恩客观地重新俯瞰自己的思维，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不，我最好就当作是如此。【伊刻洛斯眷族】就是骚动的中心势力，我如果不这么断定并展开行动，什么事都做不成。这次的「异常状况」对所有势力而言必定都在意料之外……我们如果无法介入，只是坐视骚动遭到镇压，将会失去最初也是最后的「大好机会」。）

兵贵拙速。

只有这次，芬恩采用这种战术。

他认为就目前的局面而论，重要的是不畏风险或推测落空，以「速度」为重。

最大的一点是，芬恩心里是如此坚信的：

他坚信此次骚动将是通往那个「人造迷宫」的枢纽，也是开创局面的「一手」。

拇指抽痛带来的冲动，也促使他做出这种判断。

（目前，我们的行动范围局限于地表。如果试图硬闯地下城，「公会」一定会将原本调派为都市守备队的【芙蕾雅眷族】转回来与我们对峙。）

现在「巴别塔」正遭到封锁。除了【迦尼萨眷族】的讨伐队以外，谁都不能闯入地下城。

而平时作为「欧拉丽的宪兵」担任守备队的【迦尼萨眷族】空出的缺口，正由【芙蕾雅眷族】填补。美神派系为了捣毁风月街一事受罚，目前暂且听从「公会」的指示。

就算展开行动，也无法前去第18层这个事件现场。

「伯特。」

芬恩出声说的这句话，让会客室里的众人停止了动作。

被叫到的狼人青年晃晃耳朵，回看著他。

「之前听你说，在人造迷宫内交手过的『诅咒』操手……性别为男性，种族是人类，戴著烟水晶（smoky quartz）制的护目镜……没错吧？」

「……对，那家伙披著黑暗派系的长袍，但错不了。还用了一把品味差到极点的长枪。」

听到伯特的回答，芬恩再次思考。

（假如我的推测正确……那个男人就是【暴蛮者（Hazer）】狄克斯•佩尔迪克斯。）

那是【伊刻洛斯眷族】团长的名字。

（可以肯定【伊刻洛斯眷族】必然与黑暗派系是一丘之貉……他们的根据地是人造迷宫……假如他们为了走私而先将怪兽运进迷宫，然后经由通往都市外面的地下通道（路线）将货物运至港都（梅伦）……）

当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时，芬恩脑中名为假设的「线」，逐步与原本不过是残缺情报的小「点」连接起来。

而「线」最后连结的「点」，就是爆发此次事件的「震央」。

（第18层……第18层是吧。）

那个楼层，正是日前找到与人造迷宫有甬道相连的地点。

「……所有人员做好准备。」

芬恩对思维做出了决断。

听到芬恩告知的指示，艾丝等人睁大双眼，一齐站起来。

当著提高紧张情绪的团员们面前，小人族的领袖宣告：

「我们前往『代达罗斯路』。」

＊

【迦尼萨眷族】为了执行强制任务而从中央广场出发，过了一段时间后。

【洛基眷族】在「代达罗斯路」摆开了阵势。

为了瞒过发布待机命令的管理机构（公会）──老神（乌拉诺斯）的耳目──所有人谨慎、迅速而隐密地布阵。

他们将动乱渐趋平息的大道交给其他派系处理，与亚莉希雅以及考斯等人会合，将团员们布署于广大的迷宫街之中。

「【千之精灵（Thousand Elf）】！上次也有来对吧！？能见到这么多【洛基眷族】的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好可爱又好漂亮……我也好想变得像你一样……」

「……握手。」

「咦，这、这个……？我现在，呃，正在做警备……」

表面上是为了安抚「代达罗斯路」居民们的混乱。

由于镇抚工作是以外头大街为优先，贫民区原先还一片混乱，因此街区居民都很感谢【洛基眷族】的照顾，没有人责怪他们，尽管这是他们为了隐藏真正目的而做的障眼法。

双颊泛红的人类男孩、眼光充满憧憬的兽人女孩，以及伸出手来的半精灵等孤儿们，将蕾菲亚还有其他团员团团包围起来。

「总觉得好像在欺骗人家，有点不好意思耶──」

「芬恩又不是第一次说一套做一套了。」

「喂！不准说团长的不是！而且团长这样做又没错！如果真如团长所想的那样发生械斗，就得由我们来保护居民啊！」

「「太大声了啦！！」」

他们有些人无法放宽心接受贫民区居民的谢意，不过还是睁大眼睛注意广大的「代达罗斯路」有无任何异状。蒂奥娜与伯特走在夹杂了阶梯的好几条十字路等上下左右错综复杂的泛黑砖瓦路上，用拳头与脚踢阻止蒂奥涅大吼大叫。

「这样妥当吗，芬恩？这样子大张旗鼓的？忙于应付状况的『公会』姑且不论，潜藏在『人造迷宫』里的那帮人铁定已经注意到老子我们的动静了喔？」

「就算躲躲藏藏地行动，对方还是占有地利。只要我们待在『代达罗斯路』，怎么做都瞒不了他们多久的。既然这样，不如明目张胆地做给他们看，让他们无法忽视我们比较好。」

两人待在杂乱交错的高楼建筑──屋顶平台的上面。

芬恩与格瑞斯环顾迷宫街，他们说话的声音消失在风中。翡翠色长发随风飘扬的里维莉雅也阖起一眼，向背对自己的小人族问道：

「你是说要对敌人做牵制吗？但是这样，难道不会让敌人更往人造迷宫里躲吗？」

「至少会对我们提高警戒才对。假如敌人还没找回女神伊丝塔的『钥匙』，我们此次的布阵……或许能让他们误解成获得了『钥匙』而展开的大攻势。」

芬恩除了跟洛基一起留在大本营（总部）的团员之外，将堪称过剩的战力投入了「代达罗斯路」之中。而其中大部分人员都布署于迷宫街正下方的「旧型地下水道」──具有人造迷宫入口的密道，由劳尔与安娜琪蒂指挥。

看到【洛基眷族】将大部队布置于目前已确认到的最硬金属（山铜）「门」边，黑暗派系残党会做何感想？

「然后只要敌人能对我们提高警戒，就会无法分派人员处理人造迷宫内的状况。」

听到芬恩这句话，格瑞斯与里维莉雅的眉毛稍稍跳了一下。

「……你是说人造迷宫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异变？」

「这也只是我的想像罢了，不过在地下城内进行大型移动、让人担心会进一步入侵地表的『武装怪兽』们，一直待在第18层没动。」

【迦尼萨眷族】已出发前往第18层。这项情报千真万确。

假如【伊刻洛斯眷族】正忙于收拾残局，他们绝对无法忽视【迦尼萨眷族】与「那个」的相关动向。虽然人造迷宫内正在发生「纠纷」只不过是芬恩的乐观推测罢了，不过这样黑暗派系残党将会夹在芬恩等人镇守的地表，以及爆发骚动的地下第18层之间左右为难。

敌人失去了【杀帝（Arachnia）】瓦蕾塔•格雷德这个优秀的指挥官。

对他们施加压力，极有可能促使他们自乱阵脚。

「再说……看得到我们以外的冒险者，也证明了人造迷宫周边区域现在一片纷乱。」

他往视野下方锐利地一瞥，看到一个身影迅速躲进暗处。

芬恩眯起了一双碧眼。

「可恶～……【勇者】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啦～」

──急忙逃离那双碧眼目光的身影──【荷米斯眷族】的露露妮一边背贴著墙，一边窝囊地叫道。

「是掌握到天神伊刻洛斯潜伏于此的情报了吗……？就算不是好了，看那副阵势，绝对是『确信』有什么才会展开行动啦……！」

【勇者】太可怕了。犬人少女两眼含泪，尾巴毛骨悚然地发抖。

「情况很不妙啊，荷米斯神……！不赶快逮住真凶，我们的秘密会穿帮的……！」

盗贼的直觉在敲响警钟，少女逃也似地开始移动。

「……找不到。」

找了半天都没发现可疑身影。

艾丝独自登上高大塔楼，监视四下。

如果芬恩预测得对，那么黑暗派系残党、【伊刻洛斯眷族】或是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应该会在这条「代达罗斯路」现身。只要逮住他，艾丝等人就能一口气逼进敌人的怀里。

当地表上行动的团员满眼血丝地搜寻线索时，艾丝继续单独行动。

（那个人，应该不至于会出现……？）

怪人──芮薇丝。

那个红发女子对艾丝穷追不舍。艾丝原本抱持著一丝期待，心想如果在这条「代达罗斯路」单独行动，对方也许会设法与自己做接触，然而别说强烈的压迫感了，连视线都感觉不到。看来对方还是无意离开人造迷宫。

艾丝不禁皱起柳眉时，有个东西映入了眼帘。

「那是……」

不知是谁的背影，穿著古里古怪的破烂衣服，一路拖著下襬消失在狭窄小径的深处。

一捕捉到那个身影的瞬间，艾丝双脚蹬地。

她像一阵风般飞越半空，降落在屋顶后再次跳跃，重复两次之后，到达了小径路口。

此处的建物有如错视图般互相交缠，四下灯光昏暗。坏掉的魔石灯维持著倾斜的姿势勉强挂在墙上。

艾丝不忘注意头顶上方，在单一道路上奔跑。

很快地就出现了一段阶梯，她直接跳了上去，来到一处四面尽是蓝天的高台。

（不见了……？）

正当艾丝在这个约有狭小庭园般大的场所东张西望时……

「今天的代达罗斯路真是不得安宁哪～」

「！」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撞击了她的耳朵。

转头一看，一尊天神从艾丝刚刚走过的道路慢慢现身。

「又是四处监视，又是光明正大地追著天神跑，真是些给人找麻烦的家伙。」

「……珀涅亚，女神？」

那人留著又长又白的一头乱发。

不只衣著破烂，从头到脚都一副穷酸样。

面对恰如体现出贫困二字的神物（人物）──珀涅亚，艾丝睁大了双眼。

在艾丝还不知道人造迷宫的存在时，她已经于奔赴「代达罗斯路」之际见过了这尊女神。

司掌的事物是「贫穷」。

照洛基的说法就是「会走路的穷病」。

可能是藏了「暗门」，早已发现艾丝在尾随自己的珀涅亚平静自若地从小径走出来，对她投以一个笑脸。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还是想顺手牵羊？假如你是趁著都市的混乱前来，那可真是心术不正啊。」

「……」

「好歹也讲点话吧！我可是纡尊降贵在跟你说话呢！真是，生得一张人偶似的漂亮脸蛋！」

彷佛魔女年老堕落般的相貌浮现的笑容顿时翻脸，简直像个对媳妇挑剔的婆婆般尖声怒骂起来。

虽说自我中心的神经常如此，不过这尊神的喜怒哀乐还真鲜明。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艾丝仍不禁觉得比起事事难免顾及面子问题的下界人民，她的感情丰富多了，更具有「人性」。

「……珀涅亚女神，现在，在做什么？」

「用问题回答问题？唉──真是讨厌，洛基教育孩子太失败了！我的【眷族】里要是有你这种毛丫头，看我不马上把你撵出去才怪！只是没半个人想当我的眷属（familiar）就是了！」

「……我来到这里，正在调查……最近发生的……事件。想说……也许能找到要找的东西……」

「是吗！我只是在散步啦！」

「……」

该怎么说呢，非常难相处。

艾丝不禁觉得就算自己讲话没这么笨拙，跟眼前这位神物恐怕也处不来。

珀涅亚也差不多，用鼻子对她哼了一声。

「……最近，『代达罗斯路』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比方说呢？」

「例如出现什么……可疑人物……」

「迷宫街（这里）是贫民区，是都市中的粪坑。像是当不成冒险者的匪徒什么的，一副蠢相的家伙到处都是──」

「……例如怪兽，或是黑暗派系。」

艾丝打断她一说出这句话……

珀涅亚脸上的皱纹一跳，一边眉毛也跟著抬起。

为了不要吓到居民们，艾丝之前从未直接讲出这些词语，不过既然对方是神，她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您知道些什么吗？」

早在几世纪之前就已置身于这座迷宫街的珀涅亚，是「代达罗斯路之主」。

也许她掌握到了些什么。

艾丝向女神的灰色眼眸问道。

「我不知道。」

很快地，女神回应了。

她脸上挂著艾丝熟悉的笑意。

那是下界人民所无法看透的天神笑意。

「我问你，【剑姬】……你这小妮子是如何看待这条『代达罗斯路』的？」

「……？」

对方反过来提出的问题，让艾丝觉得很诧异。

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不过想了想之后，从此时置身的高台环顾复杂诡奇的迷宫街。

「……我觉得这里，很奇怪。很复杂，就像地下城……在都市当中，是最怪的一个地方……」

「哦？然后呢？」

「然后……在都市当中，是最贫困的地区……」

听到艾丝难以启齿地说完，珀涅亚露出了明确的嗤笑。

「要让我来说的话，这还太富足了呢。」

咦？

艾丝僵住了。

「哪有这么乾净漂亮的贫民窟啊。对，这里很难通行，高高低低的走得人脚酸，没有路标（Ariadne）就会迷路，是很不方便没错。但这些不过是芝麻小事罢了。」

「……」

「没爹没娘的一群孤儿，穿著脏兮兮的衣服，一同欢笑著到处跑来跑去。听说是不知道哪里的一个女神在捐钱给他们……总之呢，这个粪坑里满是慈爱或是互助精神之类的玩意。」

珀涅亚不屑地继续说了下去：

「整个欧拉丽也是，这里『太幸福了』。」

「幸福……？」

「那些光鲜亮丽的家伙，会变得更光鲜亮丽。反过来说，整体气氛就是要求大家非得既美丽又闪闪发亮才行。让我这种人都快窒息了，活得多难过啊。」

世人、诸神，更主要的是冒险者。

老妇女神断言道，迷宫都市（此地）有太多胸中怀抱著远大梦想与野心的家伙。

「还是以前好。在怪兽们肆虐作乱的时代，大家全都很『不幸』……而且比现在散发出更多光辉。」

听到这番话……

艾丝的胸口顿时一阵悸动。

女神随著追忆眯起眼睛，她这番听得出发自内心的话，让艾丝说什么都无法容忍。

「跟现在这种腐败透顶的光辉不同。没错，那叫『清贫』。不带赘肉的心灵是多么尊贵啊。下界的子民啊，要在『严酷』环境中才能发光发热。我所司掌的贫穷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

「总觉得好像跟神（谁）聊过类似的事情……不记得是哪里的谁了。」

珀涅亚没理会艾丝，自顾自地说著，好像很愉快似地晃著肩膀。

「没错，贫苦可以……再多一点。」

看到她脸上浮现的那种笑意……

看到剖解另一面真理的神之眼瞳……

艾丝正面出言驳斥了。

「没有那种事。」

「嗯？」

「什么以前……怪兽肆虐作乱的时代比较好……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

她柳眉倒竖。

很难想像艾丝讲话语气会如此强硬。

就连与艾丝仅有一面之缘的珀涅亚似乎也深感意外，双眼微微睁大。

怪兽的存在是「毒害」。

「怪物」光是存在就是「邪恶」。

现在也是。「人形怪兽」出现，在这欧拉丽的某个角落屏气凝息、偷生苟活。只不过是如此，就让大家恐惧成那样。

艾丝绝无大谈正义之意。

但她敢确定。

她坚信怪兽在地表横行是无可替代的「不幸」，其中绝不可能有什么「幸福」。

在湛蓝天空的俯瞰下，艾丝与天神互相注视的时间恣意流逝。

过了一会，老妇女神脸上再次挂起了笑意。

「……嘻嘻。这大概就是神与人之间的价值观差异吧，这也挺有意思的。」

「！……」

「哎，诸神不过是些自以为很懂的傲慢家伙罢了。自你们这些每天拚命求生存的孩子们听起来，一定觉得我们大错特错，或是不讲道理吧。」

这样也行。

就该这样才行。

珀涅亚接著如此说完，爱怜地望著跟自己顶嘴的少女。

至于艾丝，心中满是郁结的感情不知如何宣泄，想再说些什么而探出上半身之际。

「────────────────────────啊啊啊！？」

就在这时。

简直像少女扯破喉咙发出的惨叫，「怪物」可怖的嘶吼声响彻天际。

「！？」

「哎唷唷……是那些妖魔鬼怪的叫声吗？你们『在找的东西』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看到艾丝停住动作，珀涅亚加深了笑意。

艾丝看了一眼翘起嘴角的女神后，把胸中的火热焦躁闷在心里，接著就转过身去，摆脱她那种笑意。

她飞奔出去，踢踹了护栏。

「拚了命地活著吧，不管有什么在等著你们。因为这才是天神所无法模仿的，你们『下界子民』的生命姿态。」

正要跳上半空之时，女神对著她的背后留下了这番话。

很快地，艾丝就在重力牵引下落进「代达罗斯路」的街道。

她在视野下方捕捉到的，是四处逃窜的人们，以及肆虐作乱的「半人半龙怪物」。

＊

第一个火速赶到那里的是芬恩。

「！！」

当嘶吼声响彻天际的瞬间，他一马当先疾速奔驰，将那片光景置入「射程圈内」。

他看见遭到破坏的建筑物一角、升起的烟尘，逃跑不及的迷宫街居民，以及与地表蓝天毫不搭调的丑恶「怪物」的身姿。已经跟怪兽展开对峙的「冒险者」的模样让他吃了一惊，同时将右手中的长枪如弩炮般拉至背后蓄力。

在高速跳跃移动的屋顶上，芬恩猛力一个起跳，让用力拉向后方的黄金枪矛──解放其中力量。

一道闪光飞驰而去。

那道光别说怪兽，连阻挡怪兽保护居民们的「冒险者」都来不及反应，不偏不倚深深插进了目标的身上。枪矛刺穿怪物高高举起的左手，将它撞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兽不敌〖福尔蒂亚之矛〗贯穿手掌的力道，狠狠撞进后方的建筑物。

冲撞声轰然响起，无人民宅被炸个粉碎，魔龙扭动著长条身躯。枪矛连同被刺穿的左手一起穿入地面，「怪物」恰如活标本般被钉在地上。

──迷宫街（街区）损害不小，不过没有人命伤亡。

芬恩第一优先让怪兽远离市民，于迅速分析状况的同时，漂亮降落在宽阔的屋顶上。

接著，咚！咚！

以艾丝为首，伯特、蒂奥娜与蒂奥涅、里维莉雅与格瑞斯也到了。

周围的吵杂声彷佛时间暂停般消失，产生了一瞬间的空白。

芬恩看见了那只半人半龙的怪兽，锐利地眯起了眼睛。

「──这么看来，那就是这次骚动的原因了？」

低喃一发出之后……

大欢呼爆发开来。

『────────────────────────────────！！』

『成功了，成功啦啊啊啊啊！』

『冒险者大人！！』

他们急如星火，快如流星。

他们是荣耀之光，眨眼间拯救了日常生活遭到破坏而陷入恐慌的群众。

迷宫街的居民眼见都市最强的象徵现身，全都欣喜若狂。

他们先发制人，展开奇袭。

压倒性的速攻让某个「少年」无从「隐蔽」。

正好在场的冒险者们与女神，眼见都市最强的存在赶到现场，神情染上了绝望的色彩。

「看来还没对居民们造成伤害呢。」

「哦，有人比老子我们更早到啊。」

「哎呀，那个人是……？」

「是阿尔戈小英雄──！」

「又是那个兔崽子……」

就在【洛基眷族】其他优秀的团员们也陆续聚集而来时，格瑞斯以及蒂奥娜等人发现有一名冒险者呆立于路上。

是贝尔•克朗尼。

还有包括主神在内的【赫斯缇雅眷族】。

看到对方比自己与同伴更早抵达──不，更大的问题是在这种状况下待在「代达罗斯路」让芬恩很是诧异，不过另有当务之急亟需处理，他将少年等人排除在思考之外。

「龙女（维维尔）……跟之前的『有翼怪兽』特徵也吻合，是吗。」

正确无比的情报分析，将视线前方的怪兽与五天前的事件连结在一起。

当时「人形怪兽」惊动了整座都市。虽然只有那个女体龙尾的身躯离「人形」二字太过遥远，不过长在背上的翅膀符合了「有翼」这项目击情报。也许是「亚种」，或是产生了「变异」？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机。

它正是此次事件的真正触发因子，芬恩如此预测。

「那只怪兽，跟第18层的事件有关吗？它戴著像枷锁的东西，但有武装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公会或许早已料到这个状况，才会命多数【眷族】待机。」

「啧！那不会先讲一声啊。」

蒂奥娜、里维莉雅与伯特一边从屋顶眺望宽广的道路，一边各自说道。

里维莉雅所说的「公会」是指老神（乌拉诺斯）。而芬恩推断她的说法半对半错。这个状况对乌拉诺斯那边而言，恐怕是能够发生的可能性当中最糟的发展。

错不了，那只「怪物」正是迷宫都市（欧拉丽）创设神所想隐藏的最大「阴私」。

如同蒂奥娜所说，怪兽手臂上有著手铐与扯断的链条。八九不离十，那代表它被人族捕获过。捕获者有可能就是【伊刻洛斯眷族】。

（虽然还有难解之处，不过目前……）

任由金黄色的头发随风摇曳，芬恩凝目望著视野下方【赫斯缇雅眷族】呆立的街道──在尽头处痛苦挣扎的怪兽。

「团长，那只怪兽……」

「额上红石不见了。必须尽早处理掉。」

对于蒂奥涅所言，芬恩即刻做出决断。

「维维尔」是一种稀有种（rare monster）。当它失去人称能够带来巨额财富、难得一见的额上红石（掉落道具）「维维尔的眼泪」时，会失去理性而暴走，直到取回宝石。它会凭著「龙种」的潜在能力引发杀戮风暴。如今迷宫街的居民也在现场，除了「扑灭」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事到如今，就拿「死尸」当物证跟天神乌拉诺斯当面对质也罢。

芬恩做出判断，将人命视为第一考量。

（但是……你怎么会在那里？）

一名少年用战栗的眼光，仰望著这样的芬恩。

就是贝尔•克朗尼。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芬恩与颤栗的深红双眸视线交错，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某种感觉。

某种无法忽视的「不协调感」。

（贝尔……？）

同时，艾丝心中也怀抱著同一种「不协调感」。

看到少年变得惨白的脸庞，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赫斯缇雅眷族】的各个成员也是。当一般民众看到艾丝等人登场而欢天喜地时，只有他们全都哑然无言，深感绝望。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看著出现在地表的怪兽，而是紧盯著贝尔不放。

『如果怪物（怪兽）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无意间，与少年交谈过的话语重回脑海。

艾丝就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状态下──凝目注视著进退维谷的少年。

「啊啊啊啊啊啊……！？」

怪兽凄厉地乱吼乱叫。

伴随著流出的鲜血，发出难听的「怪物」痛哭。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人们欢呼期望著。

期望「怪物」被诛杀，从这地表上遭到扑灭。

迷宫街发出声音，让秒针慢慢前进。

正好在场的诸神，从棋盘之外静静观望事态发展。

女神的眷属在绝望之下手脚冰冷，即将任由反抗的意志枯萎死去。

最强的冒险者们准备动手铲除「怪物」。

而被迫站在界线上的那个少年……

少年他……

少年他──

「────────」

艾丝恐怕永远不会忘记那幅光景。

作为绝不会消逝的，在胸中钉入楔子的伤痕，永难磨灭。

艾丝瞪大了金色的眼眸。

那天，那一刻，那个地方……

有人做出了一个「决断」。

做出了太过自寻毁灭，太过无药可救，太过愚不可及的「决心」。

日后诸神必定会这么说。

说那天，那一刻，那个地方……

是无法观测的时代狭缝，却是确实推动历史的「转机」。

而此刻，诸神必定在悲叹。

悲叹这天，这一刻，这个地方……

成了众所期盼的「英雄」落魄潦倒──「愚者」于焉诞生的瞬间。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轰然回荡的群众热潮，转变为困惑的吵杂声，最后转趋静寂。

「啊？」

那幅光景让伯特皱眉。

「喂……他那是在做什么呀。」

「阿、阿尔戈小英雄……？」

蒂奥涅与蒂奥娜惊慌失措。

「这是老子看错了吗？」

「芬恩……」

「……这是什么意思？」

格瑞斯、里维莉雅与芬恩冷然眯起了眼睛。

「────」

艾丝说不出话来了。

「…………！！」

少年挺身对峙。

他背对痛苦打滚的「怪物」，与正要诛灭它的【洛基眷族】对峙。

就像在包庇怪兽，想保护它似的。

而且满头大汗，呼吸发颤，脸色苍白。

他举起漆黑匕首，挡在艾丝等人的面前。

（你在，做什么……？）

艾丝不懂这幅光景代表什么意思。

她感觉以往总是近在身边的那个少年，如今远远离开自己，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就是这时，艾丝与少年完全「对立」了。

（贝尔•克朗尼──）

至于芬恩。

他语气冷静，思维却在高速运转。

「人族包庇怪兽」。

眼前铺展开来的光景、不该存在的相对关系、少年阻挡他们的真正用意。

即使头脑清晰如他，思维仍然反覆出现处理错误。面对既不能预测也无法推论的答案，芬恩定睛注视那双深红眼瞳。

假如……

假如真的……

假设贝尔•克朗尼是真的在试图保护那只「怪物」……

芬恩在目前的状况下无法接受他的恳求。那种商量毫无意义。

假若在场只有贝尔与芬恩两人，而且「怪物」具有某种价值，那还有可能谈判。然而现在已经被许多一般民众目睹了，既然如此，对于以小人族的希望为目标的【勇者】而言，除了「势必铲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没有任何理由能放怪物一条生路。

换言之，如果贝尔•克朗尼要救那只「维维尔」。

他的决断是无可挑剔的「正确答案」。

同时也是将自己导向毁灭，无可救药的「愚行」。

──你真是太愚蠢了。

天神（某人）的这句低喃随风而逝。

在民众、冒险者、怪物（怪兽）与诸神的视线前方。

少年孤身一人，投身于毁灭之中。

＊

「这个龙女，是我的猎物……！」

少年对人们挤出的「辩解」，只有这么一句话。

「所以，你们不准出手……！！」

他摆出贪婪冒险者的嘴脸，对【洛基眷族】发出威吓。

龙女拔掉刺穿手掌的枪，带著惨叫逃出了束缚；白发少年自己一个人去追它了。

「呃──……所以是什么意思？」

蒂奥娜一边看著贝尔从他们面前跑走，一边偏著头。

「在冒险者之间，抢别人的猎物（怪兽），是违反规定的……」

艾丝只能勉强说出这句话。

说出唯一能解释少年（贝尔）行为的理由。

那种讲话方式，就好像艾丝也在劝抚自己似的。

「啊──……对喔，龙女是稀有种嘛。」

「开什么烂玩笑……那是在地下城的规则吧。别把那里的事扯到地上来！」

蒂奥娜显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然而伯特却闭起眼睛，用右手把自己的灰发乱抓一通，不屑地说。

伯特的反应才叫正常。在这种紧急时刻，搬出冒险者的规则叫作没常识。反感转瞬间在【洛基眷族】的团员以及居民们之间扩散。

艾丝无法遏止这种状况。不可能遏止得了。

就连艾丝自己，也抑止不了内心的困惑。

「团长……」

「没必要听小孩子的任性要求。去追那个龙女。」

听到蒂奥涅生硬地请示，芬恩维持著指挥官的脸孔即刻回应。

团员们对从不动摇的小人族领袖点头后，原本打算随后追去……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然而就像要阻止他们的追赶，怪兽的高吼险些没把冒险者们的耳朵震聋。

在龙女与少年远远消失的宽广通道上，接连出现了一群怪兽。

「武装怪兽！」

「看来这件事，跟城镇（里维拉）的毁灭骚动果然脱不了关系呢……」

数量在二十只以上。

它们大多持有武器或者防具。

有眼布血丝、暴露出怪物容貌的蜥蜴人（lizardman），有不停吼叫的石像鬼（gargoyle）率领的成群有翼怪兽，有身躯矮小却手持大斧的红软帽（redcap）「哥布林」，还有骑乘黑犬（地狱犬）的白兔（独角兔），种族五花八门。蒂奥娜与蒂奥涅一个是睁大双眼，一个是锐利地眯起了眼眸。

最后慢了一点，腾空飞出一只长有金翼的歌人鸟（赛莲）。

「弓队！放箭！」

「我先过去了──！」

眼看大群怪兽登场，「代达罗斯路」的居民们再度发出恐惧尖叫时，二军队员Lv.4的犬人考斯与少女（人类）娜维展开行动保护他们。箭矢射向飞在空中的怪兽，少女带头杀向敌人，团员们随后跟上。

里维莉雅看看毫不迟疑、主动对应的团员们，然后向芬恩做了个本来在这种紧急时刻并无必要的「确认」。

「芬恩，怎么做？」

「……尽可能活捉。」

对于她的「确认」，芬恩沉思默想后做出回答。

「活捉～？」

「对，有件事令我在意。」

伯特本来也要冲上前线，一听这话，像被挫了锐气般转过头来。

芬恩的视线无时无刻不紧盯著正面，关注的是「武装怪兽」们身上的伤。很多个体都受了伤，简直好像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打过「一仗」。

芬恩思虑粗浅地，但必然如此地，将据说于第18层现身的「武装怪兽」与眼前出现的怪兽们视作了「同一存在」。

从第18层来到地表，换言之它们是取道「人造迷宫」而来。

不知是人为获得解放，抑或是怪物自己把「门」打开，涌上地表的。

无论如何，它们肯定用过了「人造迷宫的钥匙（代达罗斯宝珠）」。芬恩基于这项判断推演状况。

「首先由蒂奥涅等前卫为中心展开迎击。尽量避免使用『魔法』，以免对市区造成伤害。」

「了解！」

「知道了──！」「麻烦死了……」

「后卫魔导士们一边诱导避难一边保护居民，以市民的安全为最优先。去吧。」

『是！』

芬恩下达一连串指示，要求团员将「钥匙」本身或是相关情报弄到手，同时还要保护一般民众。

以禁用炮击与支援射击的少女（艾露菲）等魔导士为主，众团员赶到居民们身边，蒂奥涅、蒂奥娜与伯特往下跳入战场。

「亚克斯，你绕路去追龙女，不要被怪兽发现。四人一组（four-man cell）行动。蕾菲亚，你也加入。」

「咦？啊，好的！」

听到接连而来的指示，蕾菲亚在惊讶之余听命了。她暂且移动到后方，躲过怪兽的目光进入后巷。

当各团员展开行动时，原先无法动弹的艾丝也稍微摇摇头想转换心情，然而……

「艾丝，你留下来。」

「……？」

「里维莉雅准备结界。我虽然那样说了，但居民们大概不会马上去避难。」

「……名声太响亮也是个麻烦呢。知道了，以防万一。」

「麻烦你了。格瑞斯，不好意思，我现在告诉你地点，可以请你去盯著吗？」

「唔？是无妨……不过不用对付那些武装怪兽吗？」

「嗯，我想有伯特他们就够了。」

芬恩也一并对里维莉雅与格瑞斯做出指示。

艾丝被留下来，跟他两个人待在能将战场尽收眼底的后方，心中焦急难耐。

正确来说，她现在很难待著不动。

「……芬恩。」

「喔，抱歉抱歉，艾丝，你留下来是为安全起见。」

艾丝忍不住用不服气的目光注视芬恩，他回以暧昧的苦笑，不晓得究竟了不了解艾丝的心情。随后，他立刻绷紧脸孔环顾了四下。

「……有什么，问题吗？」

「拇指有点，嗯……」

芬恩眯起碧眼，并舔了舔拇指指腹。

没过多久，冒险者们就与「武装怪兽」短兵相接，揭开了战斗的序幕。

「怪物」的激吼声震耳欲聋，双方武器金铁交鸣。

于宽广马路的各处，冒险者们联手出击，迎击以强大潜在能力为傲的怪兽。

战况一如芬恩的预测，自始至终都由【洛基眷族】占上风。

然而……

「……看来不是普通的蜥蜴人呢。」

蒂奥涅与摆脱束缚的怪兽拉开距离，如此喃喃说道。

这只「蜥蜴人」在蒂奥涅的拳脚乱击之下早已伤痕累累。手持长剑（long sword）与弯刀（scimitar）的身体尽管站立不稳，但鲜黄眼珠从未失去过战意。

「咕噜喔喔喔喔喔！！」

它发出彷佛拚一口气的嘶吼，以粗暴但犀利的剑击招呼蒂奥涅。

当中有著明确的「技巧与战术」。

让人联想起「自成一派」这个说法的野生剑技炽热激烈，却又不失精巧。身为女战士（亚马逊人）的蒂奥涅明白到，那是在屡次战斗中培养起来的技术。同时她也心想，从没遇过习得如此「剑技」的「怪物」。更进一步来说，不可能有那种存在。

理应依从冲动袭击别人的怪兽施展出来的「巧技」充分煽动了蒂奥涅的战意，让她舔了舔嘴唇，然而为了执行心爱领袖（人儿）的命令，她淡定地痛打眼前的敌人。

「哈！明明是只怪兽，长相倒挺人模人样的啊。」

至于伯特。

倒在他脚边的，是被他秒杀的一只歌人鸟。

染成大红色的鲜血丑妆有一部分剥落，不输精灵的美丽容貌若隐若现。

面对这样的歌人鸟，伯特毫不留情，鞋底一抬就往它腹部跺下去。

「……啊！？」

「不过，怪物就该死。」

伯特歪扭著脸颊刺青露出的笑意，染上了侮蔑与愤怒的色彩。

伯特绝不接受什么「怪物」在地表大摇大摆。

也绝对不准它们在天空飞翔，或是在大海里悠游。

他绝口不提，也不回顾过往，然而作为不争的事实，伯特的家人──珍爱的人们全是惨死于怪兽手中。

彷佛代替人族道出心声，伯特踩踏的这一脚当中流露著唾弃之情。

管他是母的还是脸孔长得像人，只要是「怪物」就不用留情。

他将残酷的现实摔在擅闯地表的歌人鸟面前，让它知道：你们是活该被「排除」的存在。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一个接一个的，吵死啦。」

一只石像鬼，扑向了把歌人鸟踩在脚下的伯特。

然而他随手就应付掉，一脚踢过去。

「呕啊！？」

「你们来错地方啦。」

伯特击碎石爪，将金属靴踹进敌人身上。狼人让敌人望风披靡，然而脸孔却仍然扭曲著。

伯特正确理解到侵蚀自己内心的感情是什么。

这叫作烦躁。

因为怪兽们发出的叫喊，听起来像是「守护者」的咆哮。

「怪物」们吼得像是过去伯特那些勇敢又重情重义的平原兽民（家人），令他既烦躁又愤恨不已。

「给我躺著！！」

「嘎！？」

伯特不愿承认这种感情，用凶暴的脚踢痛击石像鬼。

「嘿！」

「咕！？」

当伯特烦躁地大显身手时，蒂奥娜在他后面打飞了「哥布林」。

斗国（提尔史库拉）的体术打得红软帽怪兽再也无力战斗。

「我是不想像伯特那样啦～，可是大双刃（乌尔加）很难控制力道耶──」

她绕遍团员们与怪兽激烈相争的战场，不情不愿地完成职责。

以活捉为目的的战斗中，想必没有比大双刃更不合适的武装了。

而且蒂奥娜喃喃自语著说，这些怪兽让她提不起劲。

（总觉得打不下去耶……。该怎么说呢，这一堆怪兽……）

蒂奥娜用弹额头的方式把扑过来的独角兔（al-mi'raj）震飞，一面夺走怪兽的战力，嘴巴一面弯成ㄟ字。

这些怪兽跟平常在地下城厮杀的「魔物」不一样。

她不会形容，但总觉得不太喜欢，很难下手。

要是蒂奥涅听到这种理由可能会一拳揍过来，但蒂奥娜就是傻，既没有根据也不会解释。

就在蒂奥娜用她简单的头脑烦恼来烦恼去时──地面摇动了。

「哇啊──！？那是什么──！？」

成堆的金属块撞破铺满地面的石板，自地底下现身。

这个让人联想到大型级「烈焰魔岩」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金属类怪兽。从来没有人看过这种怪兽。在周围交战的其他团员吃了一惊，停止攻击。

蒂奥娜很快就发现敌人的身体跟大双刃一样，是以超硬金属（坚钢）组成的。彷佛要证明她想得没错，敌人的身体漂亮弹开了蒂奥涅与伯特的攻击。

它用笨重的动作，机械式地把前卫人墙的团员连同盾牌一起打飞。「──对对，我就在等这种的！！」

看到那个东西，蒂奥娜两眼发亮地舞动起大双刃。

干劲瞬间都来了。

这是因为那个金属大块头，不像其他「怪物」让她有种骨鲠在喉的感觉。

那个的话，她应该可以不假思索地挥刀猛砍。

直性子的蒂奥娜为了晚点再考虑自己的迷惘，把名为「人形兵（golem）」的金属块一刀砍成了两段。

兴味盎然、烦闷焦躁、之后再说。

【洛基眷族】团员在各自怀抱著不同想法的同时，逐步剥夺了「武装怪兽」的战力。

在这当中，艾丝则是……

「……那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望著视线前方的光景，一边从嘴唇发出谁都听不见的低喃。

艾丝人在能够俯瞰战场的高处，所以她清楚看出了「那一点」。比起置身战场的蒂奥娜等人，她看得更清晰、明确。

怪兽在保护怪兽。

一边互相帮助，一边战斗。

简直就跟冒险者一样。

那是怎么回事？不可能的。

一些智力较高的怪兽是会为了杀害人族而联手行动，但是绝不可能「保护」同类。为了咬死人族，它们不惜殃及同族的性命。「怪物」就是如此，魔物就是如此。可是……

艾丝在缺乏感情变化的表情当中，拚命隐藏强烈的困惑与动摇。

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蒂奥娜呢？蒂奥涅呢？伯特呢？其他团员呢？

芬恩是怎么想的？

艾丝往身旁瞥了一眼，然而小人族领袖摆著指挥官的面孔，无法看透他的内心。

胸中受到骚动所支配。

内心深处乱成一团。

那时她清楚看到的，少年保护龙女的身姿──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俯视战场的艾丝，手心在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汗。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所以……

当她听到那阵震天骇地的嘶吼时。

当她目睹带来绝对性恐惧与震慑的「漆黑身躯」时。

艾丝确实是「放心」了。

即使惊天动地的咆哮连根夺走居民们的意识。

即使凶恶的双刃斧（labrys）四处造成破坏。

即使粗如圆木的强韧胳臂把许多同伴打飞。

受到惊愕支配的内心，有一小部分确实是「安心」了。

因为那才是艾丝所知道的「怪物」该有的模样。

「哺呜呜呜呜呜呜！」

漆黑的猛牛（弥诺陶洛斯）。

蒂奥娜、蒂奥涅与伯特三人共同出击才勉强打成平手。其他团员被一发「咆哮（howl）」吼得陷入了强制停止（restraint）状态，连介入战局都有困难。

Lv.6得以多击寡才能勉强抢得优势，如此超乎常理的怪兽，拔出了悬吊于背后的「另一把」大斧。

「「「！？」」」

大刀刃劈碎地面，掀起一阵放电现象。

黏在斧头上的血浆爆开，暴露在外的斧身金光闪闪。换言之这是「雷电」的「魔剑」。

遭到雷鞭围网当头罩下，第一级冒险者被迫僵直了一瞬间。

黝黑猛牛高举大斧直朝天际，无情地转入「炮击」的发射态势。

「里维莉雅，张开结界！！」

芬恩火急迫切地发出了激吼。

「【跸路•西尔海姆】！」」

接著高喊魔法名称的玲珑琼音响彻四下。

就在圆顶状结界魔法架构成形，保护昏倒居民们的同时，「炮击」发射了。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雷鞭洪水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往四面泼洒。

伯特于千钧一发之际踢出银靴（弗洛斯维尔特）吸收魔法以降低其威力，然而爆轰之雷仍未止息。

雷电将正面的伯特、蒂奥娜与蒂奥涅轻而易举地扫飞出去，留在路上的团员们全被吞入暴雷惨祸之中。

蜿蜒躁动的雷电破坏了石板地与无数房屋。除了里维莉雅的结界范围外，所有事物都无法逃离破坏的命运。这是与怪兽开始战斗以来，发生的最大一场「灾害」。

等到轰雷咆哮逝去，漫天烟尘散开之时，只见【洛基眷族】的团员们凄惨地倒卧在全毁的街道上。

除了伯特等人以外，全军覆没。

「不用活捉了──」

除了「武装怪兽」们瘫倒一地的街道东侧之外，漆黑猛牛所伫立的街道从中央位置到西侧，尽皆变成了一堆瓦砾。

这副惨状让芬恩眯细了眼──至于艾丝，则是无声无息地跑了出去。

独自一人，悄悄地，不发出声音。

欢腾雀跃地。

喜不自胜地。

她踢踹屋顶，高高跃起，降落在那只「怪物」的背后。

「──动手吧，艾丝。」

咚！一声。

她让长靴发出轻快的落地声，于一瞬间僵在原地的「怪物」身后，拔出爱剑（绝望之剑）。

「知道了。」

艾丝没有发现。

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安详。

没发现面对轰然转身，想将大斧劈砍过来的猛牛，自己的眼神变得心平气和。

「【苏醒吧（Tempest）】。」

没发现编织的歌声，染上了确凿不移的「杀意」。

「【风灵疾走】。」

风声鸣响。

当惊人气流迸发的瞬间，艾丝追风逐电，让宝剑神速飞驰。

紧接著，「怪物」的右臂腾空飞起。

「──────────」

同伴们、【赫斯缇雅眷族】、武装怪兽，以及漆黑猛牛。

闪烁的剑光从所有人身上夺走了言语，奏响微风的音色，让砍断的粗壮手臂坠落于地。

凄厉吼叫直达天际，怪物的鲜血四处飞溅，但风之铠甲阻挡了这一切，拒绝让它们碰到少女的身子。

心灵是如此平静。

此刻，艾丝毫无迷惘。

到了凛然难犯、神清气朗的程度。

任由清风梳理著金色长发，艾丝身在战场依然美如女神，眼睛看著怪兽后仰的巨躯，挥响了宝剑。

毫不留情，到了冷酷苛刻的地步。

「我要上了。」

面对乱喷大颗唾液，猛然展开逆袭杀来的黝黑猛牛，艾丝只是全力以赴，演奏出风与剑的曲调。

「～～～～～～～～～～～～～～～～～～～～～～～～啊啊！？」

银色闪光彷佛成千上万，无数斩击纵横自如。

缠绕烈风的〖绝望之剑〗将敌人身躯连同装备的重武装一起砍开，喷出漫天的血花。

剑击不曾停息。艾丝跃动全身，一心一意用斩击风暴对付眼前的敌人。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超越人智的怪物尽管转眼间变得浑身是血，双眼仍然涨满狂暴斗志，试图顶回艾丝的攻势。

它舍弃防御，选择前进，尽管已是独臂之身，且一脚踏入濒死状态，仍主动做出「怪物」的反击。足以粉碎万物的臂力，仅仅一击就弹开了数不清的剑刃击。艾丝的视野受到震荡，于惊愕之后带著更高的战意──感佩不已。

啊啊。

多么强悍啊。

多么可怕啊。

多么骇人啊。

没错，这才是──

「那、那就是……」

剑风低吼，视界不断加速，时光趋近静止。

就在金瞳变得只看得见那只「黑色怪物」时，在艾丝不去感知的意识之外，有某人低声说了。

看著【剑姬】逐渐冻结的侧脸，目睹到包孕黑色火焰的酷烈斩击，那人颤抖著喉咙说了：

「那就是……『战姬』。」

在很久以前，有人如此称呼过她。

「战姬」。

她是披著少女外皮的杀戮者（monster slayer），用怪物尸体堆出了无数山丘。是不停钻入迷宫深处而永不厌倦的玩命狂徒。

艾丝挂起本已留在过去时光的「人偶公主」昔日面貌，散发出危险气质与更上一层的美感，跳起了剑舞，让怪兽与【洛基眷族】的畏惧与恐惧集于她一身。

艾丝没有发现。

没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之中，用上了禁止使用的自身「力量（技能）」。

「……艾丝。」

也没发现一名精灵王族看到她那战斗到著了魔的模样，发出了一声低喃。

（还好──）

艾丝放心了。

面对漆黑猛牛这个暴力的化身，心想。

这才是──怪兽。

这才是──「怪物」。

（我没有弄错任何事。）

她让少年保护了龙女的身影，远离自己的内心。

我（艾丝）果然没有错。

怪兽就该杀。

听著追求更激烈死斗的猛牛欢呼，艾丝一边报以更高亢的强风吶喊，一边起舞。

她故意忽视在心中一隅寂寞地注视自己的少女（艾丝），同时逐步将那头漆黑猛牛砍得皮开肉裂。

外传 剑姬神圣谭10 第二章 其名为愚者

外传剑姬神圣谭10 第二章其名为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