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话

另一方面。

与之同时，大神光做了一场梦。

不。正确来说，他正在观赏未来的幻视。

†

（这里是──？）

回过神来时，光已身处于其他世界。

那里并非日本，恐怕亦不是地球。

火焰与寒冰，以及波涛汹涌的汪洋。抬头仰望亦看不见尽头、宛如城壁一般的巨树。

世界的形状彷佛椭圆与球体的结合，甚至不具备上下左右的概念。

战火四起。

诸神与巨人们。

魔狼及怪蛇，妖精和死者。

战槌迸散出火花，雷电缭乱飞舞，女武神们振翅翱翔。

多么激烈的大战。

能量放射与破坏的熔炉，令人联想到世界的终焉。

「诸神的黄昏。」

某人道出了这句话。

出声的人不知何时已伫立于光的身旁。

对方是有着辣妹系外貌的美少女──命运女神诺伦。

「哈罗～奥丁大人。您终于清醒了吗？」

「嗯……是啊……」

光眨眨眼，然后唐突地想了起来。

想起什么？想起一切。名为神话世界、却是现实世界的经历以及过去。

「我做了一场梦，诺伦。」

「哦？什么样的梦？」

「我转生到了其他世界，抵达一个名为日本的国家。尽管只是个小岛国，却是相当不错的国家。我作为一名普通男孩，降生于那个国度。并非为神，而是一介人类。」

「嗯哼～还挺有意思的呢。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喔？」

「无妨，麻烦您了。」

「那就来畅谈一会儿吧。我在那个世界，度过了极为普通的人生。我是个没什么特色的人。长相不俊美，身高亦不挺拔。只有总是笑脸迎人是唯一优点的平凡少年。」

「哦～不过乍听之下，那男孩和奥丁大人您没两样嘛。」

「是这样吗？」

「当然啊，简直如出一辙。因为奥丁大人您面貌的平凡程度，在整座阿斯嘉是首屈一指。」

「哈哈哈，你这话可真毒。」

「而且常保笑容这一点，也与奥丁大人您别无二致。」

「毕竟我好歹高居主神之位啊。别看我这样，我一向都很细心顾虑周遭众人。立于诸神顶峰的我，也需要做些政治上的考量才行。」

「谁叫奥丁大人您是我们之中最为优秀的。深爱智慧，亦为智慧所爱。更是编纂出卢恩奥义的战神。同时亦是挥舞永恒之枪，为了即将来临的最终战争运筹帷幄的大军师。正因为有奥丁大人您在，吾等诸神才得以走到今天。」

「然而我败北了。」

笔直凝视前方的光如此说道。

战火延烧。

雷神索尔高举战槌，怪蛇耶梦加得用牠的巨颚威吓着。

炎之巨人史尔特尔挥舞手中的剑，妖精王弗雷不畏死亡地骁勇善战。

亡者大军与席卷而来的巨人军团长矛相接。钢与钢交锋而激散的火花、如涌泉般喷涌而出的鲜血、战吼以及临终前的惨叫。

「彻底战败了。」

光再度说道：

「而且是输得一败涂地。即使将众多豪杰的灵魂汇聚于英灵殿并组织一支军队，看样子也效果不彰。尽管针对诸神黄昏做了许多准备，仍然保不住诸神的时代。」

「这也无可奈何呀。」

诺伦云淡风轻地说：

「无论多么睿智英勇，也无法逃脱盛衰兴亡的轮回。任何有形之物，终将迎来终结。即使自鸣得意地自封为神，下场仍然相同。」

「诺伦你真冷漠。」

「谁叫人家是时间与命运的女神嘛，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啊──光点点头。

不过这倒也是。

与人类相较之下，诸神的价值观更为随性。祂们比人类更接近根源。因握有强大力量而不拘小节的个性，造就了那种价值观。

「……所以呢？」

光提出了关键问题：

「我所目睹的这幅景象是什么？──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诸神的黄昏应当老早就结束了才对。」

「诸神的黄昏二度降临。」

诺伦开口。

即便天崩地裂的光景直逼眼前，她仍一如既往。

对于司掌所有时间的她们而言，现在、终有一天将迎来的未来、灭亡、延寿，甚至生与死都是在同一条线上的概念。

世界树──在孕育世界的她们眼里，有与无皆是应倾注同等爱意的对象。

「人类世界还另当别论，仅仅一次败北不会令吾等诸神灭绝。所以理所当然地，诸神黄昏将反覆上演。重复无数次，直到我方获胜为止。」

「也就是说，这是平行世界所发生的事对吧？」

「嗯～应该也可以这么说吧？」

「换言之，这是会无限轮回的世界观？在导出最佳解答之前永远无法结束？」

「嗯～确实无法否认这个说法。」

「明白了。换句话说，那就是你们三姊妹曾经提到的假想诸神黄昏空间罗？」

「不，两者并不相同。」

「……我投降了。完全听不懂。」

「无所谓啦，不晓得也无妨。」

诺伦笑着说道。

光则耸了耸肩。

「就连沉浸于智慧之泉的我都无从知晓。所谓的神老是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其实也不过尔尔。」

「毕竟这世界是如此深奥嘛。」

「以前我就一直在想，诺伦你不才是最强的吗？司掌时间，就意味着能掌握森罗万象。」

「相对地人家却无法任意妄为。作为强大力量的限制，人家被分化成了三姊妹。以人类的说法，即为所谓的三权分立。」

「顺带一提，诺伦你也在我刚才做的梦当中呢。我和兀尔德、薇尔丹蒂及诗寇蒂过着快乐美好的每一天。」

「梦境与现实仅有一线之隔。以那个世界的角度看来，我们的世界才是梦境。而且人家是司掌时间与命运的女神，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未来全是人家的领域。倘若有人家不存在的地方，那才是怠忽职守，亦会造成矛盾。」

「这样啊，这么说另一个世界并非梦境，而是现实──换句话说这边发生的现象，亦可能干涉另一个世界罗？」

「正如您所言。万一这世界毁灭，那里亦会灭亡。这层关系如同硬币的表与里，欠缺任何一方都将无法延续。」

诺伦笑着说道。

光则耸了耸肩。

「不过对奥丁大人您而言，这边的现实才是如泡沫般的幻觉。即便得知事实真相，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也对。我在那世界还有工作──话虽如此，回到那地方后，我就会把一切彻底遗忘。」

「没问题的。身处那世界的人家应该会好好引导您。不过那世界的人家与这世界的人家，也并非完全相等的存在。」

「真复杂。」

「关于这点还请多多见谅。」

「彼此彼此罗。」

「就是这么回事。」

诺伦笑着说道。

光则耸了耸肩。

「那我该走了。洛基差不多要击败海姆达尔了。」

「即便是奥丁大人，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世界迎来终结吗？」

「我是为了避免世界终结而存在。为了于平行存在的可能性世界当中寻获另一个未来──为了寻觅出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希望，我的概念将横渡次元。不惜赌上一切权能，甚至所有记忆。」

「是是，麻烦您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工作罗。奥丁大人您应该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吧？」

「当然明白。首先是在另一个世界，取回我的记忆与权能。」

「另一个工作呢？」

「顺利与洛基结为连理，改写诸神黄昏的未来。」

「耶～满分一百分！」

诺伦笑着说道。

光则耸了耸肩。

「话说回来，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和洛基结为连理，竟会是符合最大公约数的解决方案。」

「人类世界当中存在政治联姻这种概念。洛基的个性好比是『猎人』的西索。根据应对方式不同，他可以成为敌人，亦可结交为友。」

「虽然那家伙基本上算是个男人。」

「在人类世界的传承中确实如此。但在吾等诸神的世界，男女几乎毫无区别。何况实际上，那世界的洛基已转生为女孩子了。」

「还附带笨拙的傲娇属性。」

「那算是叛逆之神的本质吧？洛基从以前开始就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角色，而且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哎呀哎呀，真受不了。」

光凝望着映入眼帘的灭世光景。

洛基。

阿斯嘉最凶恶的恶神。

相对地，海姆达尔则是守护阿斯嘉的光之神，但乍看之下显然他正深陷苦战。哪怕是加拉尔的持有者，面对幻化为毁灭化身并席卷而来的灾厄，也难免位居下风。

洛基。

奥丁过去的友人兼义兄弟。他正如恶鬼、凶兽般龇牙咧嘴，双眸充血高声大笑，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剑。

发生了许多事。

经历很多事件之后两人反目成仇，诸神黄昏紧接而来──但如今他已无意谈论这些。

与其呆坐在原地，静候黄昏逐渐逼近。

即使可能性等同于零，还不如紧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奥丁及洛基。

倘若最终走向歧路的两人，能够携手和好如初。

对于被分化为敌方及友方的所有同伴们而言，肯定都会是个美好璀灿的未来。

「话说回来，诺伦。」

「什么？」

「在返回另一个世界之前，可以稍微听我自言自语一会儿吗？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抱怨？依看法不同，或许亦可说是心理谘商？」

「好好，要谈什么事？」

「一些往事。并非神话世界，而是现实世界的往事。」

「好呀，请说请说。」

「我的名字是大神光。方才也提过了，我是个平凡的人类。在普通家庭出生，经历普通的成长过程，走过了一段平凡的人生。」

光开始阐述。

同时眺望着于眼前进展的诸神黄昏。

他想将自己造成的失败与凄惨毁灭的未来，烙印于眼眸深处。

「我有个倾慕的青梅竹马，以及采放任主义又讲道理的双亲。坦白说可谓备受恩惠──但毕竟根基是我，因此生来是个怪人。即便如此，我仍在不脱离『平凡』的范畴内生活着。与争战及性命危险无缘，即便遭遇悲伤的事，也不至于让头发全部掉光。每天都犹如浸泡于温度舒适的温水一般，就这么生活着。

那是段幸福的时光。

我确实极为幸运。

仅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度过这般人生，这点我心知肚明。打从出生的瞬间便不曾背负任何重大缺陷，与一看见幸福之人便双眼布满血丝、忍不住诅咒他们的人生彻底无缘。

知足常乐。

我的命运完美体现了这句话。

假使没有任何意外──且我原本一直认定，自己即将度过毫无波澜的人生──我理应会很平常地与青梅竹马谈恋爱，很平常地与她结婚并共组家庭，平常地生下后代并养育他们。迎来老年生活之后，很平常地在家人目送下离开人世。我认为自己会使出浑身解数，用自己的灵魂承担这最为美好、又符合最大公约数的幸福。

简直应该举起双手高喊万岁。

喜出望外指的就是这种状况吧。

那瞬间的我，肯定会带着人生最灿烂的笑容迎来死亡吧。

但是啊，诺伦。

接下来我要说出一句相当过分的话。

真是无聊透顶。

而且是无聊至极。无聊到难以容忍，甚至令人担心会打哈欠打到死。

不，我当然明白自己在讲什么。方才不也说过了？我说『这是句相当过分的话』。贪得无厌、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能用任何话语来谴责我。实际上确实如此，因此我也无从反驳。

不过正因为是事实，我才更应该道出口。

我要坦白自己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平稳的幸福人生，简直无趣到教人生厌。

享受着安宁生活，并对这份幸运怀抱感谢的同时，我的内心一角总是如此作想──

这种世界倒不如毁灭算了。

颠覆一切，逆转所有价值观，让和平及安宁彻底灰飞烟灭。

在并非这的某处，在并非现在的某天，我希望能亲眼目睹那幅场景，亲身体验那段历程。

然后，我的心愿成真了。

兀尔德、薇尔丹蒂及诗寇蒂──诺伦降临了。

我总算获得了心心念念的『非凡生活』。」

光如此说道。

面带沉稳的神情。

那是他从未卸下的、安稳而宁静的表情。

「所以呢？」

诺伦催促我说下去：

「愿望实际成真后，您感觉如何？」

「令人畏惧。」

光立即回应。

他的面庞依旧沉稳。

仍然保持着那未曾改变的、平稳而安宁的神情。

「真正颠覆了世界之后，我才对事情的严重性感到浑身战栗。我现在的生活实在太过异常了。老实说我相当担忧，害怕樱会跟不上节奏。如今我很怀念当初那段每天妄想的日子。妄想好不容易成真，我却对『获得非凡生活』的自己感到困惑──如何？我果真是个怪人对吧？」

「嗯。」

诺伦点了点头。

她的表情亦一如既往，像个轻浮的辣妹一样，彷佛没有在思考任何事。

「怪到不行。夙愿总算达成的您，理应高举双手欢呼才对。人家要反过来问您，奥丁大人──光应该不打算重新拾回原来的生活对吧？」

「嗯，没错。」

「那么答案岂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嗯。我会达成我所背负的使命。我会好好利用作为奥丁转世而被赋予的生命，尽情享受有趣的人生。」

「对吧对吧～？坦白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项了吧？套一句小光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吃河豚与珍惜生命可不能兼顾。」

「你还真是乾脆。」

「我只不过是说出实话罢了。奥丁大人您从以前开始，便是诸神当中最像人类的类型。正因如此-您才反而能高居于『诸神之上』。」

「虽然就结果而言，我却招致了诸神的黄昏。」

「关于这点，您就随意反省一下吧。毕竟改写末日未来的可能性，已经以『大神光』这个形式残留了下来。不管是要作为诸神代表，或者作为人类代表都行，您就尽情地向前迈进，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吧。」

「你总是能直指真理呢。」

「您还有其他想说的话吗？」

「不。」

光摇了摇头。

面带平静与宁和的表情，注视着最终战争的凄惨光景的他开口说道：

「到此为止。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我已经抱怨够多了，谢谢你，诺伦。」

「不用客气。」

「不过事情实在难办啊。毕竟返回那个世界之后，我既没有记忆亦无权能。」

「倘若连记忆和权能都恢复的话，岂不是作弊吗？正因为并非万能也非全能，我们才能成就现在的模样。」

「又是一句至理名言呢……那我差不多该走了。如今的我是宛如泡影的存在，无法长时间在此现实世界。」

「是是，那么再会罗……别太紧绷，轻松一点就行了。反正打从一开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另一个世界的奥丁大人就好比走马灯般的存在。即便没有达成任何成果，人家也不会感到一丝困扰。极端地说，哪怕您从此不再回来，就这么在另一个世界过着愉快非凡的生活也无妨──」

†

光没能听到最后。

他再次沉入了梦乡之中。

且同时在内心思索着明日早饭的菜单。

第一卷 第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