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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1

作者:新井円侍 字数:19154 更新:2024-02-22 15:26:49

<p>恐怖与黑暗。</p>

<p>对那时的他而言,这就是世界的全部。</p>

<p>其他一切万物尽皆消失。这里是何处?现在又是何时?他的脑中根本无暇思考那些琐事;甚至连自己是谁、又是什么东西也毫无概念,只能蜷缩于黑暗中不停颤抖。</p>

<p>恐怖。</p>

<p>那是通往痛苦的预感。</p>

<p>仿佛连灵魂都会因此消散,极致的苦痛将要到来的预感。没有任何声音或气味,仅能感觉到一股隐约的气息;一股似有似无地,彷若死神之镰轻轻爬过皮肤的气息。</p>

<p>恐怖。</p>

<p>那是对于未来的绝望。</p>

<p>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胸口却有种强烈的确信,深知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究竟是什么事无能为力?接下来又会怎么样?一旦知晓了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一个深沉且无法逃避的无底洞,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在道路前方。</p>

<p>恐怖。</p>

<p>那也包含从这片黑暗中苏醒。</p>

<p>不论是痛苦的预感,抑或于未来等待的绝望,终究只是一种预感和预兆,还不一定会直接对自己造成伤害;如果就这样继续屏息躲藏的话,或许总有一天能忍过这一切。可是一旦拂去那片黑暗……到那时候……。</p>

<p>他恐惧地蜷起身体。</p>

<p>缩着手脚、紧闭双眼,像个贝壳一样顽固地锁起外壳,只是一味祈祷这片保护着自己的黑暗能延续到永恒。</p>

<p>永远地。</p>

<p>永远地。</p>

<p>永远地。</p>

<p>然而。</p>

<p>(──……)</p>

<p>黑暗中──。</p>

<p>出现了一条裂隙──。</p>

<p>(……不要……)</p>

<p>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芒,好像在催促着自己从梦中苏醒。那是至今为止早已体验过无数次的感觉。可现在,这对他而言不过是恶梦成真的前奏。畏惧着等待在眼皮彼端的苦痛、即将袭来的灾厄、以及光芒对面的地狱,他的意识就像个抗拒诞生的婴儿般挣扎。</p>

<p>(──不要!不要!不要!不要!)</p>

<p>不过,他的肉体还是无情地苏醒了。</p>

<p>睁开双眼,出现在那里的是──</p>

<p>「──早安,雷伍雷德。」</p>

<p>在应该充斥着绝望的前方──</p>

<p>「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真是的,害人家那么担心。」</p>

<p>萦绕在耳际的温柔话语。</p>

<p>轻搔着鼻壁的甘甜香气。</p>

<p>以及仅隔咫尺之遥,凝视着自己的碧绿瞳孔,还有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p>

<p>(……欸……?)</p>

<p>男人一脸狼狈。无论如何,这未免也太出乎意料之外。原先怀抱于胸的那份确信残忍地遭到背叛,这种落差感就像脑袋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困惑、错乱、愕然、晕眩;男人忽然感到一股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恐怖,才刚清醒的视界又变得更加歪斜。</p>

<p><img src="https://img.linovelib.com/2/2954/145774/173362.jpg" class="imagecontent"></p>

<p>(……这里不是……地狱的底层吗……?)</p>

<p>复苏不久的五官涌入大量情报。对他而言,眼前这些实在太温柔了一点。</p>

<p>万里无云、澄澈爽朗的夜空。</p>

<p>以及如宝石般镶嵌其上,数不尽的星点。</p>

<p>初夏时节的舒爽气流抚过脸颊。抬头仰望,只见五彩缤纷的花雨在夜空中飞舞。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片直向地平线延伸的广阔花海中央。</p>

<p>而宛如绸缎般遮蔽着一半视野的美丽金帐,则是从她肩口长长垂落的前发。</p>

<p>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双眼凝望着自己,并以柔软双腿为自己枕眠的──是一名耀眼得可与星辰争辉,艳丽得足令繁花失色的美丽女子。</p>

<p>反射滑顺光泽的金黄长发,有如新叶般鲜嫩的翠绿碧眼,比盛开的玫瑰花瓣更加水润的红唇,白皙柔软、仿佛吹弹可破的双颊,以及一袭洁净无瑕、包裹着身体的垂巾长袍。尽管过于美丽的女子经常令人感到冰冷而难以亲近,可从她高贵的容颜中,反而不可思议地透露出一股温暖的气息。</p>

<p>她带着腼腆的笑容,轻轻地开口。</p>

<p>「怎么了吗?雷伍雷德。」</p>

<p>……。</p>

<p>「──嘎……哈……!」</p>

<p>男人还来不及回答,心中便又浮起了好几个疑问。诸般思绪交错冲突、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口,结果统统梗在喉头,一时堵住了呼吸。</p>

<p>咳、咳咳!咳!咳咳!</p>

<p>一股血腥味从胃里涌出。</p>

<p>仿佛火苗在全身蔓延开来的错觉。</p>

<p>五脏六腑被灼烧的痛苦瞬间吹飞了脑中所有的疑问和混乱。在黑暗中感受到的那份恐怖看来不全是幻觉;先前胸中的臆测没有成为现实,真是令人庆幸。</p>

<p>「──作一点,──雷德──」</p>

<p>那子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一双碧眼直往这里瞧,同时嘴里还不断重复着「雷伍雷德」这个词汇。在模糊的视线、痛苦挣扎的意识中,他勉强认出了喃喃念着那个单词的嘴型。</p>

<p>但是──</p>

<p>「是……谁……?」</p>

<p>自己口中只能吐出不成言语的呻吟。</p>

<p>单是为了挤出『是谁』短短两个字,就让男人疼得死去活来。</p>

<p>「我的名字是艾儿托莉妮。」</p>

<p>在嗡嗡不绝的耳鸣中,他隐约听见女子的回答。从未听过的声音、从未见过的容貌,以及那果然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名字。</p>

<p>──她是谁?</p>

<p>──这又是哪里?</p>

<p>男人的脑海一片混乱,各式各样的疑问如泡沫般不断上浮。</p>

<p>──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她的腿上?</p>

<p>在这夜空之下、花海之中的两人世界。</p>

<p>──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连呼吸都感到困难?</p>

<p>「……我……是……」</p>

<p>咳咳!男人再次咳了起来,从口中吐出鲜血。他的下巴不停颤抖,肺部咻咻地喘息不已,双唇一张一合地不停动着。那有如搁浅游鱼的滑稽模样,对她美丽的身姿简直是一种冒犯。</p>

<p>即便如此,那名女子……艾儿托莉妮依然带着温柔的眼神,宛如哄着刚出生的稚子,一手轻抚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则不畏污秽地为他抹去嘴角的血污。</p>

<p>呼吸总算稍微顺畅了些。</p>

<p>「我、是谁……?」</p>

<p>他开口询问──自己混乱的最大原因。他失去了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她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男人的世界就像失去重心的陀螺,摇摇欲坠。尽管还记得有关「陀螺」的知识,不知怎地,却完全无法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p>

<p>但──</p>

<p>「雷伍雷德就是雷伍雷德呀。」</p>

<p>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艾儿托莉妮如此回答。</p>

<p>不带半分犹疑,轻轻地说。</p>

<p>好像男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样。</p>

<p>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失去记忆的事。</p>

<p>「……艾儿、托、莉妮……?」</p>

<p>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纵使男人想要开口询问,可光是念出那饶口的名字就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p>

<p>她盯着持续喘不过气的男人,似乎以为他是想要呼唤自己。</p>

<p>「是。」</p>

<p>艾儿托莉妮开心地露出微笑。</p>

<p>……怦怦。</p>

<p>男人无法正视那张笑靥。</p>

<p>肋骨的内侧发出了讨厌的声音。或许,那只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笑容而动摇的心跳声也说不定。虽然艾儿托莉妮的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恶意,但自己现在的身体连这点细微的变化也无法承受。</p>

<p>「呃……啊……!」</p>

<p>失焦的目光一明一灭地闪烁,全身的骨头都在叽叽作响。不断向周身扩散的剧痛膨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令他的意识再次坠入深渊的底层。</p>

<p>「振作一点,雷伍雷德!」</p>

<p>艾儿托莉妮用白皙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紧揪胸口的手指。</p>

<p>「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绝对不会丧命。所以,现在请先好好休息吧,那样应该会稍微舒服一点。」</p>

<p>在隆隆作响的强烈耳鸣声中,不知为何,唯有那番话语能清晰传入自己耳里。在仿若燃尽全身的苦痛烈火中,唯有被她握着的右手,就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适。</p>

<p>──于是他沉沉睡去。</p>

<p>▽▽▽</p>

<p>赤、蓝、黄、紫、粉、朱、深红、白──绿、碧、翠、青。</p>

<p>以及,金色。</p>

<p>这些如梦似幻的美丽色彩,总是伴随噩梦般的现实与疼痛一同出现。</p>

<p>雷伍雷德──被人如此称呼的男人,他的意识在昏睡与清醒间徘徊了无数次。因痛而睁开眼后,又再度因剧疼而昏死过去。由于失去记忆,再加上那苦楚太过难以忍受,差点令他以为自己根本是为</p><p>了感受疼痛而存在的接收装置。</p>

<p>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p>

<p>苏醒的恐惧最终慢慢消退,虽说身体还是难过得仿佛快要死去,但已不再如最初那般令人抗拒。或许是因为这片由花海铺成的床铺其实还不算太糟;也可能是因为每次睁开眼睛,总能看见那对雪亮碧眼的缘故。</p>

<p>「喝得下去吗?」</p>

<p>艾儿托莉妮说着,将盛着清水的手掌贴近他的嘴边。清水顺着柔软的指尖流入口中,直到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后,男人才惊觉自己的喉咙竟然干渴至此。</p>

<p>还要──由于喉咙发不出声音,男人哀求似地伸出双手。</p>

<p>「别喝太急了,雷伍雷德。」艾儿托莉妮温柔地说道。「你现在还很虚弱,所以要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不用担心,直到你满足为止,我都会在这里当你的水勺。」</p>

<p>她的身旁放着一个轻薄如纸的绿色箱子……不,是用某种植物的巨大叶子随手折成的漂亮容器,大小最多只能盛装约半公升的清水而已。</p>

<p>可是直到男人将里头的水全部喝完,却意外地花了相当长的时间。</p>

<p>嘴巴几乎动弹不得,也没有持续吞咽的体力。虚弱的身体完全跟不上需水的冲动。</p>

<p>可即使男人数度瞻得把水溅到外面,艾儿托莉妮也始终没有皱过一次眉头。他吸吮着湿润指尖的模样简直就像吸乳的婴孩,只不过一点也不可爱。尽管如此,她仍如她自己所言,直到最后都陪在他身旁。</p>

<p>如果没有这美丽的「水勺」之助──好不容易放松后,男人突然想到──自己恐怕还没喝完就已耗尽力气,或是一口气喝下太多水导致喰死。不,若不是有她帮忙,自己可能根本到不了水源地。</p>

<p>话说回来──</p>

<p>「这里是……天国……?」</p>

<p>恢复滋润的口唇,此时总算能够一吐心中的疑惑。</p>

<p>说什么傻话──话刚出口,脑海某处立刻传来一个否定的声音,冷淡地嘲笑自己的愚蠢。</p>

<p>我很清楚──没错,纵使这片花海再怎么漂亮,纵使有个美丽如梦的女性在身旁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这世上也绝不可能有所谓的「天国」。</p>

<p>「不是喔。」一如料想,艾儿托莉妮摇摇头,轻声答道。结束盛水的工作后,那双纤细的玉手温柔地抚着男人的额心。</p>

<p>「太好了,看来总算度过了危险期,烧也退得差不多……要不要吃点东西?虽然只有一些先前摘的蛇莓和越橘──」</p>

<p>「等……等等。」</p>

<p>男人拦住了正想拿取一旁的红色果实的女子。</p>

<p>「我……为什么、身上的伤……?」</p>

<p>一面追问,男人一面试着确认自己的状态。他努力抬起枕在柔软大腿上的颈部,将视线从艾儿托莉妮端正的下巴和胸口移开,吃力地转向自己的脚边。</p>

<p>此时──</p>

<p>(唔……?)</p>

<p>突然间──眼前猛然一晃,像是戴上度数不合的眼镜,脑袋感到一阵强烈晕眩。横躺的身体和四肢仿佛比记忆中还短小了许多……。</p>

<p>……但那奇妙的错觉很快就消失不见。</p>

<p>眨了眨眼,确认连接在颈部之下的的确是自己的肉体后,他松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来,半埋于花草之中的这副身体居然完好无缺这点反而令他讶异。</p>

<p>(明明都做好会失去一、两只手脚的心理准备了)</p>

<p>包覆着没有一丝赘肉、年轻的精悍肉体的……似乎是一件用合成树脂制成的黑色连身衣。衣服上没有半个口袋,却到处装着某种类似小型仪表的仪器,但还不至于影响活动。尽管尺寸完全合身,而且也有曾在哪里看过──不,是穿过──的感觉;不过那究竟是何时?这些像仪器一样的东西又有什么用途?每当回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记忆就会变得模糊。</p>

<p>总而言之,这件奇妙的衣服上没有半点破损或血迹。</p>

<p>(……那我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痛?)</p>

<p>男人在脑中自问,感到有些混乱。</p>

<p>是骨头或内脏受了伤,抑或是有其他原因?自己为何会穿着这件奇装异服,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自己在失忆前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何会陷入失忆的窘境?</p>

<p>「请你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p>

<p>男人用哀求一般的口吻,一股脑儿提出所有问题。</p>

<p>他并不认为艾儿托莉妮会回答自己心中的所有疑问。可即使现在在那里的不是沉鱼落雁的稀世美女,而是专门魅惑、袭击旅者的食人鬼婆,男人仍会提出同样的请求。毕竟此时此刻,他已别无选择。</p>

<p>「对不起。」</p>

<p>抬头一望,只见艾儿托莉妮美丽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明明天上一片云朵也没有,夜空中的月亮和繁星却恍如一齐暗了下来。</p>

<p>她接着说道。</p>

<p>「我也不知道你的伤从何而来。不过你会失去记忆,应该都是我造成的。」</p>

<p>「……什么、意思……?」</p>

<p>「当初救你的时候……那个……大概不小心弄伤了……你的头。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救人,所以……」</p>

<p>他一边听着艾儿托莉妮吞吞吐吐的回答,一边在脑中整理现有的资讯。</p>

<p>一度面临生命危险的自己,以及出手相救的艾儿托莉妮。这么看来,眼下这种局部记忆,发生障碍的情况,八成是头部因为某种意外受了撞击所致,而且还是把大脑狠狠翻搅一遍的强烈冲击。</p>

<p>这么一想后,便觉得头部某处真的隐隐作痛了起来。然而,此时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就只有正羞愧得一动也不动的她的大腿。看来头上并没有什么肿包。</p>

<p>不是你的错──看着她不停道歉的样子,男人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当然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真是如此,只是男人的天性作祟罢了。</p>

<p>但是……。</p>

<p>他突然惊觉到自己的无礼。比起笨拙的安慰和逞强,应该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话必须告诉她才对。</p>

<p>明明对方救了自己的性命、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的伤势、亲手喂自己喝水,还借出大腿为自己膝枕,可是──</p>

<p>(为什么我竟然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p>

<p>并非忘了怎么说话,也不是因为害羞。然而他的舌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就是无法将心中的感激之情向艾儿托莉妮倾吐。不仅如此,脑中的某个部分更起了股相反的念头──根本没必要对这女人道谢。</p>

<p>(为什么?)</p>

<p>名为『雷伍雷德』的男人懊恼着。</p>

<p>到底为何会有那种无礼的想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并没有记忆。至今为止的人生,就连半点片段也回忆不起。双亲是什么样的人?过去有哪些朋友,建立过什么样的人际关系?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连这些事情也全忘得一干二净。</p>

<p>令人尴尬的沉默在朝雾弥漫的花海中扩散。别说道谢,他连用自己的力量起身都办不到。于是男人自暴自弃地强行移动疼痛的右手,似乎想用颤抖的指尖抓取艾儿托莉妮摘来的果实。</p>

<p>「……请不要勉强自己。」</p>

<p>一见到男人的举动,艾儿托莉妮立即从旁伸出洁白的玉手阻止了他。她的反应有一半正如他的预想,又或者可以说是一如他的期待。</p>

<p>艾儿托莉妮替他挑出越橘的果核,并仔细将果皮剥除。果实通透的汁液从她的指尖滴落。</p>

<p>「好了,请慢慢享用。如果没办法整颗吞下去的话,可以吐在我的手里。」</p>

<p>他将果实含入口中,用舌头反复品尝。富有弹力的果肉饱满多汁,同时还带点刺鼻的酸味,仿佛口中残留的血腥味又冒了出来。</p>

<p>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没有食欲。这副身体现在连啜饮几口水都觉得辛苦,要他咀嚼食物,根本是一种酷刑。然而,若不勉强自己摄取一些营养,身体只会不断地衰弱下去。而且只要嘴里有东西就不用说话,也不必为眼前的沉默烦恼。</p>

<p>「……还要不要再吃一个?」</p>

<p>等果肉完全吞下喉咙后,艾儿托莉妮又再次问道。男人感觉自己的嘴唇瞬间动了一下。</p>

<p>然后他对准备剥起下颗越橘的艾儿托莉妮反问。</p>

<p>「刚才你是我的水勺──那现在这样,又算是我的什么?」</p>

<p>艾儿托莉妮眨了眨那对碧绿的眼珠,接着答道:「唔嗯……刀子和叉子……吗?」</p>

<p>男人一面忍着疼痛一面笑了出来。她那认真烦恼的表情还真有趣。</p>

<p>他在痛楚中努力思考,但果然还是跟之前一样,关于自己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看来那名为『雷伍雷德』的男人至少算是</p><p>个有幽默感的家伙。</p>

<p>▽▽▽</p>

<p>「这是天竺葵,它的茎旁边会开很多长着短毛的小花。通常以红色、白色跟粉红色为主,其他也有很多有镶边色的品种唷。它的叶子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青草味,可以当作自然的驱虫剂。」</p>

<p>失落的记忆令胸口惶惶不安。就像迷途的幼子忘记回家的道路,失去了依托而无所适从;因为找不到本应存在的事物,所以变得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就哭丧着脸、无法展露笑颜。</p>

<p>而那样的自己,却能确信天国不存在于世上。</p>

<p>「这是银莲花,以繁茂的雄蕊为中心围绕着羽毛形的花瓣,有红色、蓝色、紫色,还有白色等品种……不过听说这其实不是真正的花瓣,而是由花萼变化而成的。漂亮得几乎令人看不出来对吧?」</p>

<p>虽然有着几近顽固的自我确信,可连自己也不清楚那究竟有何根据。自己以前八成经常为此遭人白眼。</p>

<p>然而。</p>

<p>从黑暗与恐怖的世界苏醒后过了整整三天,名为雷伍雷德的男人开始有了不同的想法。</p>

<p>那就是──即使世上没有真正的天国,说不定还是存在着类似的地方。「像天国一般」──能够如此形容的地方,或许真的存在于世。</p>

<p>「这是康乃馨,它的花就像衣服的褶边一样,形状很可爱哦。花色以红色居多,不过也有黄色、白色、粉红和橘色等品种,有各式各样的颜色的可以搭配呢。雷伍雷德喜欢那一种颜色?」</p>

<p>艾儿托莉妮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令人宽心。做完能做的事情后,像是为了排解无聊,她开始为男人介绍遍地漫开的花草:大蓟、菊花、玫瑰、番红花、向日葵、百合、非洲菊、嘉德丽雅兰、大波斯菊、薰衣草、九重葛、雏菊、菖蒲、仙人掌、翠雀、天竺葵、牵牛花、瓠子花、甘草、石竹、石头花、玛格丽特菊……这里到处都是可当作样本的实物,宛如古今中外的花草全都聚集于一地。</p>

<p>「这是风铃草,在笔挺的长茎前端会开出许多像风铃一样的小花……不过听说像风铃草和野凤仙这类隐蕊的植物,因为花形不利采蜜授粉的缘故,常常会被蜜蜂从旁整支咬断。」</p>

<p>从她口中说出的花名和知识,男人几乎一个都不认得。但这应该与失忆的事无关,而是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积极地去记花名的人。不过即使不是很肯定,可总觉得其中少数几种花──例如蒲公英、郁金香之类的,早在艾儿托莉妮告诉自己之前,自己就已听闻。</p>

<p>「这是西番莲,它的形状很有趣对不对?你看,如果把分开的雄蕊当成时钟的指针,花瓣和副花冠看起来是不是就像数字的钟面?而且这种花还会跟木通一样结出小小的果实──你要不要吃吃看?」</p>

<p>不须费力、亦不必伤害其他生命便会自动送来的粮食。</p>

<p>充满柔和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芬芳的生命力、以及色彩鲜艳丰富的风景。</p>

<p>美丽得找不到一丝缺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女性。</p>

<p>没有敌人、也没有争斗。除去身体的痛楚和失忆这两件事的话,这里的确称得上是「天国一般」的地方。</p>

<p>「这是芍药,虽然鲜艳的大型花瓣跟牡丹很相似,不过牡丹花是灌木植物,芍药却是属于草本植物。据说它的根能用来治百病……那个、要吃一点试试看吗?」</p>

<p>「还是算了。」</p>

<p>还有不得不确认的事。</p>

<p>还有许多必须问清楚的事。</p>

<p>可是和煦的阳光和她大腿的体温,两者都不断引诱身躺其上的男人进入梦乡。不仅如此,置身在这令人安心的场所中,连折磨着五体的苦痛也渐渐消退。</p>

<p>男人沉沉睡去。</p>

<p>──某人的声音──『喂,雷伍雷德』──</p>

<p>──男人的声音──『我肚子饿了,先去吃个饭怎么样?』──</p>

<p>──女人的声音──『要跟兰恩好好相处喔,雷伍』──</p>

<p>──令人信赖的声音──『很好。今天也干得不错嘛,小子』──</p>

<p>──令人生气的声音──『听好了,雷伍,你可别扯我的后腿啊』──</p>

<p>好冷。</p>

<p>水珠从长满胡渣的下巴滴落,他因为那触感而醒了过来。</p>

<p>本以为是下雨,但看看四周,才发现花草的表面都没有被淋湿;被黑暗与繁星覆盖的天空也不见半朵乌云。</p>

<p>……为什么,我在哭泣?</p>

<p>是做恶梦了吗?可惜梦境的内容就跟自己的记忆一样,一点都想不起来。再说,如果自己因为恶梦而呻吟出声,那为何艾儿托莉妮没有来叫醒他?</p>

<p>「咦……?」</p>

<p>这时他终于注意到。</p>

<p>每次睁开眼,总是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碧眸,此时并不在这里。</p>

<p>任何鲜花都比不上的金黄色彩,此刻并不在这里。</p>

<p>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如果真的片刻不离地待在自己身边,就不可能去取水和准备食物了。在自己熟睡,或说昏睡的时候,艾儿托莉妮应该也离开过很多次。而且在丧失记忆之前,自己应该和她没有任何关联才对。</p>

<p>所以像这样,因为艾儿托莉妮不在身边而感到寂寞,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p>

<p>男人从用数片叶子叠成的冰冷枕头上抬起脖子,然后两手扶着地面,缓缓撑起上半身。</p>

<p>尽管费了不少时间,但身体的疼痛总算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p>

<p>一边活动因为长时间仰卧而僵硬的关节,男人一边重新思考。</p>

<p>(我从哪里来?)</p>

<p>想当然尔,脑中没有任何答案。艾儿托莉妮也说过不晓得他来自何方。</p>

<p>即便如此,至少自己绝不会是在这片花海、从西番莲的果实中生下来的。他非常肯定。</p>

<p>但为什么肯定,他不知道。</p>

<p>(我到底是什么东西?)</p>

<p>他思索着。自己应该隶属于某个团体,并在遇到某些事情后才来到这个地方。最大的证据,就是这套上下一体、用合成树脂做成的黑色紧身衣。不仅手指和脚趾都包得密不透风,还到处装着奇怪的机械,设计得完全不适合肢体活动。</p>

<p>但自己没有因为一直躺着不动而变成废人,似乎都是多亏了这套衣服的净化机能;那时不时刺痛皮肤的微弱电流,应该是衣服为了避免肌肉萎缩而施加的刺激。</p>

<p>由此可以导出一项结论──这恐怕是以使用者必须长时间处于无法移动的状态为前提,特别设计的服装。</p>

<p>不过,自己为什么会穿着这种东西?</p>

<p>还有。</p>

<p>男人用手指划过着领口的横线。</p>

<p>没有拉链也没有扣子的衣服,就像剥果皮一样沿着背脊自己脱落。</p>

<p>明明没有记忆也没有说明书,可是一想着要解开衣物,手指就自己动了起来。话说之前想在艾儿托莉妮面前脱衣服时,还被她羞红着脸狠狠敲了一下脑袋。</p>

<p>(虽然不怎么痛就是了。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p>

<p>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跟艾儿托莉妮纯净无瑕的白肌大相迳庭。称之为「异物」也不为过。</p>

<p>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还保有正常的模样。胸口、腹部、肩膀、手臂,以及其他地方的皮肤也是,已经超过「到处都是」的等级,全都刻满不规则的奇妙图案。</p>

<p>有曲线、有螺旋、有六芒星,甚至还有形似眼球的符号,以及闪电一般的波纹。有的看起来像是异国的文字,有的则像小孩子的涂鸦一样弯软曲折。布满各式各样黑色刺青的身体,简直像是一张被人随意涂鸦的画布。</p>

<p>……但真正令他感到吃惊的,却是对此完全不讶异的自己。就跟脱掉衣服的时候一样,他只是「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皮肤刻满纹路这个事实而已。</p>

<p>那种既视感仿佛正用同样令人熟悉的语气抗议──你不该继续待在这里……对了,我应该还有某个、某个非做不可的事情才对。自己应该还有即使穿上这奇怪的衣服,甚至不惜在身上刻下这些雕纹也要完成的事情。没错,我还有不得不去的地方,以及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伙伴。</p>

<p>可是──是哪里?</p>

<p>可是──是谁?</p>

<p>「……唔!」</p>

<p>正当体内涌出一股想要飞奔而出的冲动时,男人痛得蹲下身子。身体不听使唤。最重要的是,他连自己究竟该去哪里都不知道。焦躁的心情无从宣泄,不断灼烧着胸口。</p>

<p>(艾儿托莉妮)</p>

<p>蜷伏在好似无限延伸的花海中央。</p>

<p>丧失记忆的男人,在脑中呼唤那唯一认识的名字。</p>

<p>▽▽▽</p>

<p>「早安,雷伍雷德。」</p>

<p>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下</p><p>,结果却真的睡着了。</p>

<p>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伴随刺眼的晨光,艾儿托莉妮的微笑又再次出现在眼前。</p>

<p>「如果我吵到你的话,对不起。」</p>

<p>用完了早餐,讲授花名的课程也告一段落后,她忽然清了清嗓子,唱起他从未听过的歌曲。</p>

<p>宛如乐器一般的美声,以及像是庆贺春季的造访、充满喜乐的旋律;虽然男人不晓得曲名,甚至连歌词的语言也不认识,可无论是谁,想来都不会对如此动人的曲调有所抱怨。</p>

<p>清澈高昂的女声,在万里无云的天际缭绕。</p>

<p>柔和的清风摇曳,五颜六色的花瓣随风扶摇而上。</p>

<p>透过垫于脑杓下的膝盖,清楚传来从她的喉咙和肺部传来的律动。</p>

<p>「……不继续睡着没关系吗?」</p>

<p>艾托莉妮忽然止住歌声,对男人问道。</p>

<p>男人简短地「嗯」了一声。</p>

<p>──「受了你不少照顾」之类的、「托了你的福」之类的。</p>

<p>诸如此类的感谢之词,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p>

<p>相反地,他撑着膝盖站起身体。</p>

<p>「你的歌唱得真好。」</p>

<p>他没有故意赞美她的意思,只是说出符合事实的评价罢了。但在听见这番话后,艾儿托莉妮依然开心地露出腼腆的笑容。</p>

<p>「谢谢你。因为我很少有机会唱歌给别人听,总觉得有点紧张。不过很高兴你喜欢这首曲子。」</p>

<p>「……你是从哪里学会这首歌的?」</p>

<p>「是我的母亲教我的。」她回答。</p>

<p>男人用力顿足,确认两脚的状态。</p>

<p>接着伸展了一下身体,眺望花海的彼端。</p>

<p>「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p>

<p>艾儿托莉妮没有察觉他的变化,迳自望着远方,一脸怀念地侃侃而谈。</p>

<p>「该怎么说呢……当然,她的歌唱得比我更好哦。只不过有点体弱多病,时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虽然和父亲相处得不是很好,但总是对我非常温柔。只是……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过世了。」</p>

<p>「她真的──」男人缓缓问道。「她真的是人类吗?」</p>

<p>「……哎?」</p>

<p>艾儿托莉妮睁大的双眼与男人冷漠的视线互相交错。</p>

<p>他追击似地继续问道。</p>

<p>「你到底是『什么』?」</p>

<p>「『什么』是……」</p>

<p>女子语塞。一如预料的反应──看见她因为这番言语而动摇的反应后,他忍着疼痛,开始向前迈步。</p>

<p>一脚踢散脚边的香雪兰。</p>

<p>用鞋子将白三叶草踩得扁平。</p>

<p>──啊啊,话说回来,这片花海又是什么东西?植物必须在季节、气温、土壤等合适的环境条件配合下才会开花;而每种植物的需求又各不相同,这点常识他还是知道的。然而在这里,这无限广大的土地上明明连个园丁也没有,明明连一滴雨都没下过,各式各样的花草却完全无视这些状况,一齐盛开。</p>

<p>如果这片花海是无视自然法则的某种空间的话,那么──</p>

<p>「请问──」</p>

<p>在他的背后。</p>

<p>金发的女子慌忙地从后面追了上来。</p>

<p>「为什么你要生气呢?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的话」</p>

<p>「……」</p>

<p>男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无言地用背影拒绝艾儿托莉妮。然而他的平衡感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脚步一个踉跄、跌在了茂盛的荨麻丛上。</p>

<p>「不可以,你的身体还不能乱动!」</p>

<p>在艾儿托莉妮赶上来前,男人又重新站起。</p>

<p>不会错的,她一定还隐瞒着什么。艾儿托莉妮知道我没有记忆的事──不只这样,她甚至知道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名字。那究竟是为什么?即使如此,以古怪姿势跌倒的男人心中仍无法对此产生一丝怀疑、一丝戒心。这又是为何?</p>

<p>男人默默地走下去。</p>

<p>其实他也很想立刻将心中的疑念一扫而空。如此一来,应该也能坦率地问清楚艾儿托莉妮所隐瞒的事情。</p>

<p>然而现在的他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选择无视周遭的一切。</p>

<p>无法好好面对她的原因──他不知道,不,其实脑中的某个部分早已察觉了──但他却始终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矛盾。</p>

<p>男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p>

<p>群花淹没了视界。不知怎地,那幅风景现在只让人感到无比心烦。花海没完没了地向四面延伸,打乱了距离感和方向感。桂花的花粉不停飘进眼里,紫藤的藤蔓令人难以跨足。他好几次跌入隐藏在万紫千红下的巨大浅坑。</p>

<p>男人只是一股脑儿地往前走。</p>

<p>艾儿托莉妮依旧慌忙地紧追在后。虽然一开始还试着唤回他,现在却已不再出声。遭到数次无视后,她已隐隐猜到男人想去的地方,碧绿的眼眸露出了放弃的眼神。</p>

<p>……然后。</p>

<p>那时刻终于到来。</p>

<p>「……」</p>

<p>男人倏地停下脚步,像是寻找风向般地四处张望。</p>

<p>(……那是什么?)</p>

<p>那传入耳中的──某种异质的声音。</p>

<p>「……不行,雷伍雷德!」</p>

<p>身后响起艾儿托莉妮焦急的呼喊。</p>

<p>一道影穿越花海。那是比任何一种鸟类都要巨大、异形的黑影。</p>

<p>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像是弹拨厚纸堆似的恼人噪音。</p>

<p>那是拍动翅膀的声音。</p>

<p>但是比起鸟儿的振翅,那声音更加尖锐。</p>

<p>那轻薄、坚硬、巨大翅膀的主人是──</p>

<p>艾儿托莉妮白皙的手指向天空。</p>

<p>「虫精要来了!」</p>

<p>目睹那东西的瞬间──他再次成为「雷伍雷德」。</p>

<p>唰!有着巨大质量的物体朝雷伍雷德俯冲而下,刨起了花海。暴风吹散了周围的花草,然而他已不在那里。</p>

<p>接二连三地翻滚避开袭击后,男人把手伸向紧身衣的左上臂。接着拔出系于其上的武器、解除保险,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在思考之前便已展开行动,仿佛切换了脊髓的神经中枢,夺取了大脑的指挥权。</p>

<p>跪向地面的同时,男人丢出了细长的圆筒型手榴弹。</p>

<p>──如果那是攻性炸裂弹的话,其威力之大,恐怕连投掷者自身都会被爆炸时释放的暴风波及。而此刻朝着雷伍雷德飞来的,正是必须动用这种火力才能对付的怪物。</p>

<p>跟成人的头一样大的复眼、长钢鞭一般的触角、生着斑纹的巨大翅膀,以及三角状的拱型后腿,其模样就有如一只飞蝗。外骨骼的绿色原本是用来躲避鸟类等天敌的保护色;但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怪物,比普通的飞蝗还大上百倍,本应作为保护色背景的绿丛全被连根吹飞。</p>

<p>是的──对23世纪的人类而言,地表上没有任何一处安全的地方。</p>

<p>「猎人者」。</p>

<p>它的名称、它的习性,关于它的所有知识,现在全都回到了雷伍雷德的脑海里。</p>

<p>对付它的确实方法,以及把这些满怀恶意的「人类猎手」散播到地上的元凶,他全都想起来了。</p>

<p>雷伍雷德扔出的手榴弹命中蝗虫型猎人者的头部。手榴弹的拉环附近喷出黏性的泡沫吸住目标,经过五秒钟的延迟后点燃引信;接着储存于内的银元素产生化学作用,喷发出大量烟雾。</p>

<p>那原本就不是以杀伤为目的的武器。这种吸附式烟幕手榴弹,即便用在室外仍能瞬间遮蔽半径十几公尺内的视线,效果最短可持续一分钟以上,已足够他争取时间。</p>

<p>雷伍雷德趁机向前冲刺。每当脚底踏上地面,全身的骨头就痛得像要散掉。但他并未因此停下,也没有放慢步伐。尽管再这样下去身体终究会支撑不住,不过只要到了「那里」,就不再需要这副躯体了。</p>

<p>红色长荚瞿粟和蓝色菊苣交错的花丛底下藏着许多陷落的低洼。这些纵长一公尺、横宽近三公尺的椭圆形浅穴彼此相隔一定距离排列,宛如一条切过花海、不断延伸的虚线。</p>

<p>直到不久前,雷伍雷德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着那些浅穴走,他刚刚应该只是想逃离艾儿托莉妮而已。明明往哪边走都无所谓,但他却很自然地沿着那些洼地前进。</p>

<p><img src="https://img.linovelib.com/2/2954/145774/173363.jpg" class="imagecontent"></p>

<p>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原因。</p>

<p>记忆的拼图就像具有磁性的铁砂,一旦其中一片回到脑中,其余的部分便会以惊人的速度自己填补。汹涌的洪水袭向大脑,引起强烈的耳鸣,仿佛马达在耳际运转;被染得一片朱红的视界已然看不见百花的色彩。</p>

<p>然后雷伍雷德抵达了那里,唤出那苏醒至</p><p>今一直没能想起的,他的名字──</p>

<p>「兰恩烈德!」</p>

<p>声纹辨识。</p>

<p>临战启动。</p>

<p>状况开始。</p>

<p>在开满雪绒花的山丘背面,有如一尊雕像般蹲踞着的暗绿色铠甲巨人抬起头,像是要迎接正绕过小丘奔驰而来的男人似地伸出手掌,接着打开了腹部的多重装甲。</p>

<p>雷伍雷德·杭德胸中没有半点迷惘,跃入那黑暗的洞中。</p>

<p>▽▽▽</p>

<p>手榴弹喷发的烟雾逐渐消散。</p>

<p>巨大的飞蝗跳离之后,艾儿托莉妮依旧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她无法动弹,不过原因并非是哪里受了伤,或是被猎人者吓软了腿。</p>

<p>可在另一层意义上,她的确是在害怕。</p>

<p>隆隆……</p>

<p>大地传来低鸣。</p>

<p>一道身影从绯红的薄暮彼端现身。那是高大得必须抬头仰望的人形阴影,以双脚行走的巨大铠甲,存在于她记忆中的熟悉身姿。</p>

<p>拖着迟缓的脚步,跨着巨大的步伐,那东西一步步走向她。</p>

<p>隆隆……</p>

<p>烟雾逐渐散去。</p>

<p>被拔去翅膀、拔去长脚,腹部也被重拳贯穿,惨遭粉身碎骨的蝗虫怪物就像垃圾般被扔到一边,只剩早已断气的头部还黏在铠甲巨人的脚底下。伴随着地震印在花海上的足迹,就跟男人先前追着的浅坑一模一样。</p>

<p>隆隆……</p>

<p>没错──艾儿托莉妮早已知道。</p>

<p>无论是那铠甲巨人的真面目,或是其驾驶员的真实身分,以及「他们」的目的。</p>

<p>烟幕完全散开。</p>

<p>隆隆……</p>

<p>铠甲巨人在艾儿托莉妮前方约一、两步的距离停下。沉重的脚步撼动了地面,令她金黄色的长发微微飘起。</p>

<p>艾儿托莉妮抬起头,用翡翠色的清澈眼眸望向铠甲巨人。</p>

<p>铠甲巨人低头俯视,用隐藏在面颊深处的机械之眼看着艾儿托莉妮。</p>

<p>同样有着人类外形的双方,透过眼神交换彼此的情感──然后──</p>

<p>『──去死吧。』</p>

<p>伴随充满憎恶的诅咒言语,铠甲巨人雷武雷德挥下巨大的拳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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