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子弹魔法与亡灵程序 9、逃脱

亡灵琪蕗莉莉丝•兰巴特。

她发射的最后一击贯穿岩盘，直达矿山的核银矿脉。

因此引发了二次爆炸──矿山毁灭。

在炎热气息扩散的同时，矿山整体开始崩塌。

草木燃烧、地表龟裂，空气因狂风呼啸而满是粉尘与烟雾，那一带在短短数秒钟内，染上了琪蕗莉莉丝的『鲜红』。而其中──

「好热……」

亡灵艾亚恢复了意识。熊熊燃烧的火焰，成了她清醒的契机。眼前视野模糊不清，她醒来第一个感受到的──是强烈的痛觉。

她往脚下看去，发现巨大的岩石压在她的左脚上。

（……这是？）

尽管她试着移动……

（已经不行了──吗？）

她动弹不得。在这个状况下，火势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朝她直逼而来。

啊，这样啊──自己即将葬身此处。

她心想，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我──）

她思索着──

像这样反覆地被赋予生命，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在那段漫长的时光中，自己获得的──到底是什么？

（……）

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处刑的少女。

当她以亡灵身分醒来时，获得了银色子弹。她还记得自己意识到那股力量后，颤抖得有多厉害。她确实曾因那份过于强大的力量感到恐惧。

但是──她也觉得那份力量或许能带来改变。

只要使用这股力量，说不定就能改变烽火连天的世界──她曾经这么想。

然而……

（为什么，我会这么……）

她低头看去，自己身上残留着无数伤痕。

（狼狈……）

被信任的人类背叛，为她带来如同心底深处被撕裂的痛苦。

她一次又一次坠落绝望深渊。

（我到底──）

在不断被背叛的过程中，不知何时开始，她变得害怕别人接近自己。

尤其身体被触碰时──尤为可怕。

好可怕。她的身体就像在抗拒一般，总是反射性地甩开对方。

满是伤痕的身体。

被人碰触到那样的身体，仿佛会被直接窥见自己丑恶的一面。

治好这个症状的契机──是她在最后稍微触碰了坠落的少年的手，就只是那么一瞬间。

只有那时，她的身体动了。

（这算什么──？）

结果──

她活在这世上，最后克服的，就只有那个坏习惯。

（有没有人──）

不被任何人接纳──她一个人，即将被火焰吞噬。

（谁都好──）

这和艾亚──

「──来救我。」

身为亡灵──又或者身为魔导士──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被卷入火海，在其存在即将逝去之时，已然无法粉饰的心情。

这不过是一名伤痕累累的少女，没有一丝虚假的真心话。

就在这时，只有一个人──

「──我终于找到妳了。」

「咦……？」

听见了那句真挚的话语。

从火焰中传来的熟悉声音。

有点低沉，听起来不太好听，毫不热情的声线。

「……还好有找到。」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我们要逃离这里啰，艾亚。这附近火势和烟都太大了。」

听着这个回答，压住艾亚脚的石头在刹那间因强大的热量而粉碎。

造成这个现象的是少年的子弹魔法，他在只要花几分钟就能热死人的火场中，上气不接下气赶来此地。

「你为何会在这──」

「这还用问吗──？看妳那么震惊有点过意不去，但这是个巧合。我在火焰中逃窜时，看见妳胸前的『那个』正在发光。」

雷鹰指向艾亚胸前，示意挂在那里的东西。

艾亚配戴的银白色项链──那是七年前，雷鹰送给妹妹莉卢姆的礼物，也是证明艾亚肉体是他妹妹的首饰。

「那个首饰里面含有核银。核银接收到火焰等波长较长的光线，就会发出亮光，即使是在这片断垣残壁与火焰中都能看见。」

雷鹰一边说，一边揹起艾亚。

艾亚虽然被揹在背上，却完全无法理解少年这么做的意义。

（为什么──？）

艾亚被揹在背上，和雷鹰两人于火场中前进。

业火猛烈燃烧，她趴在寻找逃脱路线的雷鹰背上。

「为什、么？」

「嗯？我不是说了，是因为我碰巧找到妳吗？」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何这名少年要这么做──？

「我要是死了，你明明──就能完全恢复自由啊。」

她早已言明。

在她转让神性的同时，雷鹰接收的即是会对其存在造成极大束缚的『誓约』。

这名少年获得子弹能力，而代价就是完全无法忤逆她，但要是艾亚死亡，他就能从咒缚中解脱，借此获得魔术。

艾亚的死亡──等同解放少年的灵魂。

亡灵艾亚很清楚。

学生兵雷鹰•兰滋，对于人的死亡怀有超乎常理的愤怒。

犹如泥沼般的东西战争。

在战争中失去故乡、失去家人的少年──她利用了他那份情感。

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在思考如果将『恶魔子弹』交给这名少年会如何。

她如今已经明了。他对于世界的怒火，并非燃烧的激情。

他残酷又冷静地为了冰冷的价值观与目标，持续使用子弹改变世界，希望能实现终结这场永无止境战火的梦想。

对那样的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个阻碍。

他被强力的『誓约』所束缚──艾亚叫他去死，他就得去死。

当然，艾亚也不是抱着半吊子的决心活在这世上。

一百年前──背负子虚乌有的罪名，在哭喊中被处刑的光景，绝对不会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往后也不会消失。

当她以亡灵之姿重获新生时，『恶魔族』神性创造出的子弹，早已表露出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希望消灭一切」这样的精神。

（所以我──）

利用了少年。

赋予他诱人的力量，让他绝对无法反抗自己，引导他战斗。可是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害他被卷入亡灵间的战争，失去许多同学。然而──

「雷鹰，你忘了吗……？」

「什么事？」

「只要我一死，就能解除束缚你的『誓约』。」

他为何──要帮我？

「那个啊？那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既然如此……」

「妳很聪明。」

「咦……？」

艾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聪明到我无法相比。」

雷鹰淡淡地说道。

「而且，妳驾驶艾克赛利亚的技术也非比寻常；和琪蕗莉莉丝战斗时同样如此，要是没有妳，我绝对输定了。」

因为这样──

「妳不是在利用我吗？我也在利用妳。所以，不要死。」

「是这样吗？」

「而且，艾亚，妳很可怜。」

「唔！」

「你们亡灵，太悲哀了。」

火焰延烧的范围愈来愈广。身处宛如会使人融化的灼热高温之中，雷鹰喘得很厉害。

「不仅在战争中遗憾地死去……几十年后还被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变成亡灵；一旦战争结束，又只能消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像你们这样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被迫战斗至死的家伙，有比可怜更贴切的形容吗？」

雷鹰的体力快透支了。他在和琪蕗莉莉丝的战斗中耗尽魔力，照理说早就累到随时会倒下。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艾亚的手。

他揹着她，向前走。

「艾亚，妳不会很想狠狠揍那个人一顿吗？」

「咦……？」

「我在问妳，要是找到那个把死人当玩具的家伙，妳会不会很想揍他？」

「这个嘛……」

她当然──很想揍他。

一百年前，她要是能就那么消失，该有多好──

这样她就能逃离用这副遍体鳞伤的身体──不断站到战场上的命运。

「……我是很想狠狠揍那个人没错。」

「既然如此，那妳怎么能死？」

──所以妳现在就老实地接受我的帮助吧。少年接着这么说道。

（这家伙是怎样……）

艾亚从没遇过这样的人。

她想都没想过，会有人类──愿意帮助像她这样拥有子弹的亡灵。

（我不懂，他要……帮我……？）

作为一名亡灵，少女反覆获得新生。

她每次都将子弹交给不同的人类，利用他们──也被他们利用。有好几个人刚开始时对她态度很友善，但在恶魔子弹力量的影响下，他们很快就变得自以为是。

强大的力量，会让精神染上无止境的傲慢。

然后，那些相信力量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想要杀了她。

（是啊。）

不是一次、两次。

──而是所有人。

全部的人，都想消灭亡灵艾亚，将那股力量纳为己有。

这副躯体被刻画下的伤痕，不完全是在战场战败时留下的痕迹。

有一半以上，是出自过去她给予恶魔子弹的人类之手。

（那就是、人性……）

她相信过无数人类，将恶魔子弹托付给他们。

若不这么做──她好似会被孤独感击溃。

所谓的亡灵，生命的长度异于常人，这意味着他们不论拥有多么优异的才华，还是会被难以忍受的孤独感侵袭。那是一场战斗，对手是只身绝对无法承受的黑暗。

她多么希望能有一盏明灯──

渴望至少能有个值得信任的人类，分担非人者才能体会的孤独感。

每当孤独袭来，她因此再次试着接近某人时──就会遭受背叛。

她感受到杀意。

好几次。

好几个人。

（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相信……）

回过神来──她已无法相信任何人。

所以，她事先对在第四次大战相遇的少年说道：

『我要是死了，誓约就会解除。』

只要她说出这句话，获得子弹力量的人类无一例外，必定会想杀死她。而想要杀掉她的人类，思考模式将会很好看透，也易于控制。

可是这名少年，不要说想杀她──

（我、无法理解……这家伙……）

他甚至想帮忙她──还说要她活下去，去揍想揍的人。

在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否能成功逃脱的山林大火中，锲而不舍地寻找一起活下去的生路。

他的行动，让从前连内心感受都用理论解决的少女──

（……为什么？）

不禁对少年──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受──）

产生一股宛如被紧紧揪住的热度。

那感觉很炙热──但她并不讨厌。

这种灼热的感受──好似她不曾经历过的痛楚。

（这是什么感觉──我的胸口好奇怪。）

她倚靠的这名少年的背脊──非常地炽热。

（我……）

待她察觉之时──

自己紧紧贴在少年身上，体会到的却是安心的感觉。

──尽管身体被触碰，但她完全没有一丝抗拒的情感。

──所以……

「可恶，这边也烧起来了……该往哪走才好──」

在周遭被高温的火焰包围，雷鹰彻底迷失逃脱路线的当下──

「雷鹰……」

「怎么了？我现在没空。」

「『放开我』。」

「唔！」

艾亚一说完，雷鹰的身体便无视他的意志采取了行动。雷鹰按照命令，手放开了背上的艾亚。失去支撑的她连站都没能站好，应声往地面倒去。当然，这不是雷鹰自愿要放手的。

是雷鹰对艾亚的话产生反应。

「啊啊，好痛……早知道就加上慢慢放下的指令了。」

「妳在说什……」

「我想想，追加命令。『在那里别动』。」

接着想往艾亚走去的他，被固定在原地。

即使雷鹰有所意识地催促自己移动，但被固定的双脚甚至失去了感觉。

这完全是透过魔术下的命令。

他与亡灵艾亚缔结的誓约──发动了。

「妳在这种紧要关头做什么啊？」

「我们已经不可能从这场火灾中逃离了。」

「所以我不是在找逃生路线吗？」

「没有那种东西。」

艾亚仅靠手臂的力量坐起身，支撑住疼痛的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逃不掉的。我很清楚这座矿山的地形。不管是哪里起火，状况如何，我全都了若指掌。」

这一带，也将在三分钟后被火焰吞噬，成为一片火海──

「所以……」

艾亚举起手，她从腰间拿出──

「只能使用恶魔子弹了。」

手枪。

当然，恶魔子弹的设计是『消灭人类后，世界发生改变』。

也就是说，必须有被抹消存在的人类才能发动。

在炎热的高温下，雷鹰看着艾亚握紧手枪。

「终于……」

然后，艾亚说道。

「我终于懂了。」

亡灵少女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和我──」

──很像。

他们是同类。在生死轮番交错的战场上，被迫面对不合理的现实。原本就不堪一击的人类，被迫接受一切。可是，自己不能一直弱小下去，因此他们才会寻求力量。

尽管如此，他们身上所背负的命运，都沉重到令人难以负荷。

如果是一般人，肯定无法承受那些会让人意图自毁的重担，可是她和这名少年却一直与之抗衡。过去她不曾遇过任何与自己有过同样遭遇的人类。

谁都无法理解她。

身为亡灵的存在方式。

在战场这样的特殊环境。

不管是谁，都认为艾亚跟常人「很不一样」，打从一开始就放弃理解。

然而这名少年，却隐约察觉到了。

──他发现他们很像。

尽管存在方式不同，本质是相同的，也背负同样的重担。正因如此，这名少年才会毫不犹豫地对接受死亡的自己那么说。

──活下去。

（他还真是个──）

艾亚叹了口气。

（强势的家伙……不过……）

然后……

「这样吧，雷鹰。」

少女面向卧倒在地的少年。将未来的战争托付在这名少年身上，不会负担太重吧？没问题吧──他应该做得到。

「我有几句话要先跟你说。」

「什么？」

银色少女开口说道。

用冷静──但很有她的风格、略带讽刺的语气。

「第一，我绝对会让这场战争结束。」

艾亚没有把枪口对着雷鹰。

银色子弹──对准的方向是……

「这点无庸置疑。我们绝对要让过去没人能阻止的战争划下句点──这是最重要的工作。我可不准你说不要喔，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火势逼近。

「第二点，恶魔子弹，只能用于正道。从前没有一个魔导士能做到，但你可以吧？加油。」

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总觉得艾亚突然……）

从她说的话，雷鹰直觉有异。

接着他终于察觉少女的意图。

「最后，第三点。」

他受到命令控制。

动弹不得。

「──『不要忘记我』。」

他们视线相交。

「被子弹抹消掉存在后，除了施术者外，所有人脑中和那人有关的记忆都会消失。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即使是这样──我也希望能留存在某人的记忆中。」

──稍微记得就好。她补充道。

（艾亚她该不会──）

他被下的命令只是不能离开原地，上半身还是能动。雷鹰从怀里拿出手枪射击，目的是要击飞少女手上的枪。

这虽然是非常高难度的事情，不过对魔导士而言，要击落对方手上的东西并非不可能。雷鹰射出的子弹沿着精准的射线，朝少女手上的枪飞去。可惜的是──

「还有，变得更强吧。」

艾亚仅是晃动身体，便闪过了那一记射击。这是她用行动──而非言语──传达给青涩少年的讯息。她告诉他，要变得更强。

「我是亡灵艾亚。」

少女做出了决定。

她将手中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咽喉。

「唯有这件事──请不要忘记。」

刹那。

扳机被扣下，银色子弹──改变世界的子弹随之射出。

下个瞬间，摇晃及歪曲，特殊的感觉朝雷鹰袭来。

这是『重新建构』发动的证明。

世界歪斜扭曲──

「……艾亚！」

响起的呐喊是──和亡灵同样憎恨世界的少年之声。

尽管如此，世界还是被切换了。

切换成没有亡灵少女的存在──被『重新建构』的世界。

第一卷 子弹魔法与亡灵程序 9、逃脱

第一卷子弹魔法与亡灵程序 9、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