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蔷薇色的人生 西洋棋偶 -Chessdoll 3-

<p>自那以后，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p>

<p>我依然维持着意识模糊的状态，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座度过极寒冬天的石塔，来到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的小房间。</p>

<p>简易的床铺，小小的茶几。那四方形的小窗经常会有鸟儿停在那里。看来我有一种被鸟儿喜欢的气质。是不是因为它知道我本来就是住在森林里的人呢？不知不觉，我就开始把提供给我当膳食的面包弄碎喂给小鸟吃了。</p>

<p>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一直在注视着墙壁上的某一点，有时会唱唱歌，有时则会陷入沉思。不过药效似乎一直都在发挥作用，我根本无法持续围绕着一件事情进行思考。我的意识就像漂浮在波浪中的贝壳一样摇来晃去，在无意识中就被冲到了别的地方。</p>

<p>回想起自己在剧场里的日子，我就忍不住发出歌声：想起已经出生的女儿，我就忍不住哭泣起来。</p>

<p>但是，我真的生下了女儿吗？无论是记忆还是感情都非常暧昧，根本无法维持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消失在忘却的彼方了。</p>

<p>那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医院。从窗户向外看就可以知道，它在城里面也是位于高台的位置。我可以远远望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在那些建筑物背后则是一片茫然的蔚蓝天空。</p>

<p>隔壁的房间，有一段时期曾经住进过一个黑发的女孩子。每个礼拜，当我被带着外出洗澡的时候，都能透过窗户看到她的身影。那孩子也好像被喂了药而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但还是经常抬起头来看我。在她病房的门上，用草草的笔画写着“亚利克斯”几个字。</p>

<p>而我所在的房间门口，则写着“柯蒂丽亚”几个字。</p>

<p>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了。</p>

<p>某一天。</p>

<p>有人来救我了。</p>

<p>非常突然。</p>

<p>——那是一群红发的男孩子。</p>

<p>自从在剧场后门挥手道别后，就没有再见过面的那张令人怀念的容貌，如今正默默地站在我的枕边。</p>

<p>那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p>

<p>从小窗户射进来的月光，如同在冰冷中燃烧的火焰。</p>

<p>男孩子的头发跟以前一样，有如火焰般的红色，在月光照射下更显得鲜红无比。四只绿色的眼睛，就像野兽一般在夜色中闪耀着光芒。</p>

<p>没错，是四只。</p>

<p>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被打了药而眼花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确是……</p>

<p>布莱恩·罗斯可实际上有两个人。</p>

<p>在世界上，还有着多个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他们俩并不是普通的双胞胎。他们俩的脑袋同时侧向右边，然后咬住薄薄的嘴唇，发出了无声的咆哮。而且完全是在同一时刻做出同样的表情和动作。我不由得感到万分惊讶，连忙伸出瘦削的双臂想要摸一下。的确，那里站着两个人。布莱恩他们弯下膝盖，摸摸我的肩膀和脸颊，然后同时——</p>

<p>“——我来得太迟了，对不起。”</p>

<p>“——我来得太迟了，对不起。”</p>

<p>这么向我道歉道。</p>

<p>喀、喀、喀……负责夜间巡查的监视者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接着就有手电筒的光从门上的小窗子照了进来。我不禁紧张得屏住了气息。但是，布莱恩他们却不知什么时候像魔法一样消失了。小窗户被关上，巡查的监视者也慢慢走远了。正当我害怕地想着刚才那些是不是幻觉的时候，布莱恩他们又从暗处走了出来。</p>

<p>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回想起舞女伙伴以前曾经说的话。每次来看你表演的那个红发男孩，是在某个魔术师那里当学徒的。那么，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是一种魔术吗？再次现身的布莱思他们，在我看来真的就像是魔法一样，解开了把我拴在简易床铺上的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两只手腕都变得轻飘飘的感觉。轻盈得就像能一下飞到天上似的。但是我的身体却十分沉重，而且像钢铁一般冰冷。</p>

<p>其中一人把我背了起来。</p>

<p>另一个人用双手取出两把手枪紧紧握住。</p>

<p>我发出了不成声音的悲鸣。</p>

<p>“——你就带着她逃走吧，我来殿后。”</p>

<p>“——活下来的话，就到那个房间。”</p>

<p>“——要是没见到我回去就当我死了吧。以后你就要一个人干下去了。”</p>

<p>“——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她在。现在是我和你和柯蒂丽亚，她是我们俩的公主。要不就两人一起，要不就三人一起了。”</p>

<p>“——说得没错。”</p>

<p>“——祝你好运。”</p>

<p>这番对话其实只在一瞬之间，语速快得几乎让人跟不上。两人在交流这么多信息时所花的时间，只是一两秒的样子。听起来就像两头红色的野兽在高速地发出咆哮一样。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p>

<p>布莱恩他们同时纵身跳起，一脚踢开了房间的大门。</p>

<p>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警报的汽笛声。</p>

<p>有入侵者——人们大喊起来。</p>

<p>四周枪声四起，枪弹几度交错。鲜血的味道像是红色烟气般向周围弥漫开来。激烈的怒喊声，被夺走性命的人发出最原始的惨叫，以及子弹从身边擦过时的尖锐声音此起彼伏。</p>

<p>意识渐渐远去。</p>

<p>不一会儿，我的脑袋就无力地偏向一边昏了过去。</p>

<p>两个男人。</p>

<p>剧场里的快乐回忆。</p>

<p>石塔中的恐怖。</p>

<p>我被夺走的灵魂，小小的女儿。</p>

<p>一个个鲜明的记忆像是子弹一般飞速掠过，我像是被巨大的生物抓住了腿，被拖向黑暗的海底一般，突然沉进了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p>

<p>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宽广的地下室。</p>

<p>虽说是地下室，不过这里并不像曾经把我关起来的石塔房间那么寒冷和黑暗。似乎是借用了一间原本是仓库的建筑物。到处都堆放着巨大的玻璃箱子，大小勉勉强强能塞进一个大人，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橱柜。柜子上摆满了女性人头的蜡制人偶，尽管一个个都带着恐怖的表情，但看起来却有一种幽默感。</p>

<p>在这个地下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带有白色小顶盖的床看起来就像是专门让公主睡觉用的东西。而我现在就睡在这张床上。至于在那之后昏迷了多长时间，我完全没有头绪。</p>

<p>这时候在一个本来空无一物的敞开橱柜中，布莱恩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那里明明是什么人都没有啊……</p>

<p>我不由得发出尖叫，布莱思仿佛吃了一惊似的说道：</p>

<p>“你醒了吗，柯蒂丽亚？”</p>

<p>他一边说一边着看我。</p>

<p>然后，他又慌忙解释道：</p>

<p>“这里面安装着镜子。只是一个小把戏啦。我们实际上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师，这个……”</p>

<p>“是魔术师啦，我们俩是不懂得用什么魔法的。”</p>

<p>在顶盖薄布的相反一侧，出现了另一个布莱恩。看到他还活得好好的，我总算放下心来。但是看到他上半身被绷带包了好几层，难道是在救我离开的时候被枪打中了吗？</p>

<p>两个人慢慢向我走近。</p>

<p>他们都是自己人，是把我救出来的人。</p>

<p>尽管我的脑袋是这么想，但我还是有一种寒毛倒竖的恐怖感，让我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p>

<p>这几年来，围在我身边的几乎都是男人。他们包括迫害我的亚伯特·德·布洛瓦，还有不断给我打针，最后还把我生下的女儿抱走的医生，以及那些古古怪怪的贵族们……</p>

<p>他们都是把我的一切夺走的人。</p>

<p>在恐怖感的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床。我的身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得到充足营养供给，而且还一直都被锁链锁住。以前明明那样的年轻</p><p>，能够那样欢快地跳舞歌唱，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然而现在却连走两三步都会感觉到沉重，骨头不断嘎吱作响。</p>

<p>布莱恩他们同时说道：</p>

<p>“——不要动。”</p>

<p>“——骨头，会断的。现在你的身体需要慢慢恢复。”</p>

<p>“——我们都是自己人。”</p>

<p>“——我们都是古代赛伦一族的后裔。那个古老的灰狼之国，现在只剩下阿尔卑斯山脉深处一个小小的村落了。”</p>

<p>“——我们是不会加害同胞的。”</p>

<p>“——绝对不会加害于你。”</p>

<p>我剧烈地动着嘎吱作响的身体，想要逃走。</p>

<p>是男人，都是男人的声音。</p>

<p>同胞？不会做像城里那些贵族男人们做的事？我的四肢因为恐惧和伤痛发出了悲鸣。</p>

<p>我的面前放着一具奇怪的木雕人偶。</p>

<p>在那四四方方的木箱上，连着一尊戴有土耳其风格头巾的男人上半身的木雕。那男偶的前面放着一张西洋棋盘，而他的双手则正面向着棋盘下棋。</p>

<p>箱子的右侧有一个盖子，因为那是打开着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p>

<p>至于当时为什么会逃进那里去，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明白。说不定是因为……那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在生下女儿的时候，那种像是变成了失去灵魂的木雕人偶般的感觉——大概我是重新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吧。</p>

<p>我就这样钻进了木箱，然后把盖子盖上。</p>

<p>箱子的内部是一个空洞，我很轻易就钻进了木雕人偶的上半身。说不定这个东西，就是由人……不过成年男人是不可能做到的，要不就是小孩子，要不就是像我这样小个子的女人……钻进里面操纵，假装成机械人偶来行动的变魔术用的道具吧。</p>

<p>我把头伸进人偶的头中，正好眼睛的位置开着两个小洞，我完全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景。</p>

<p>提心吊胆地慢慢走近过来，布莱恩他们都面带困扰地说道：</p>

<p>“——躲进西洋棋偶里去了！”</p>

<p>“——喂喂，柯蒂丽亚？”</p>

<p>“——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了啊。”</p>

<p>“——大概跟身体一样，让心重新恢复原来的自由，需要很长时间的吧。”</p>

<p>“——我们明明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要跟她说啊。比如现在已经几乎完全灭绝、曾经创下辉煌的古代赛伦一族的事情！我们的祖先！还有我们所面临的不安的未来……”</p>

<p>“——还有，更重要的是——”</p>

<p>“——我们要道歉。”</p>

<p>“——是啊。那天晚上，你在我们面前被侯爵掳走，然后就这样被灵异部囚禁起来。后来你被关在森林中邻近布洛瓦城堡的石塔中，外周还有警卫守护着让我们无法靠近——”</p>

<p>“——在那之后，关于你被移送的目的地，我们调查了很久也没有能查出来。我们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一直被关在跟我们的表演地点近在咫尺的精神病院里，明明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p>

<p>“——关于这一切，我们想向你——”</p>

<p>“——表达歉意。”</p>

<p>想到有人一直在拼命寻找着我的下落、想要把我救出来这个事实，我那冰封的心也开始慢慢地溶化了。</p>

<p>但是，那需要很长的时间。</p>

<p>布莱恩他们的脸上都同时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我惊慌地举起西洋棋偶的手，以否定的动作表达出“没有那回事”这个意思。</p>

<p>但是，不管木雕人偶的手再怎么挥动和摆动，布莱恩他们还是一直流淌着后悔的眼泪。</p>

<p>在那之后，我就成了魔术师布莱恩·罗斯可的表演助手，跟着他们一起旅行。在我被关在石塔和医院的期间，布莱恩他们已经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魔术师，不断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在各个地方的剧场表演着精彩的节目。能够接触到剧场的工作，我也感到非常开心。不管怎么说，我过去毕竟是当舞女的。夜晚的空气，那种昏暗而又甘甜的气味。从观众席不断传出“Bravo～～！”的喝彩声，至今依然像来自神的祝福一般残留在我的耳边。</p>

<p>不管是移动的期间还是在表演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西洋棋偶中。我就躲在那个看起来根本无法藏人的机械里，以跟客人下西洋棋为乐。</p>

<p>我从来没有输过。虽说被赶出了村子，后来还被长期用药，但我毕竟是一匹灰狼，绝对不可能在头脑方面输给普通的人类。</p>

<p>尽管我基本上不怎么愿意从西洋棋偶中走出来，布莱恩他们还是非常耐心地照顾着我。</p>

<p>然后在我和两匹赤狼之间，逐渐萌生了某种感情——至于那是友情还是类似于爱情的感情，就不得而知了。</p>

<p>现在我应该是爱着布莱恩他们的吧。</p>

<p>但是，我们之间的羁绊十分脆弱，同时也十分复杂。</p>

<p>我一直关心着被人夺走的那个女儿，但是布莱恩他们都因为过于憎恨亚伯特·德·布洛瓦，连女儿也一起憎恨了起来。对于女儿的意见我们一向不和，但是每当我挂念女儿的时候，布莱恩他们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带着我出远门去看望女儿。</p>

<p>没过多久，我也逐渐变得可以长时间离开西洋棋偶生活了。对外界的恐惧感也在一点一滴地从身上消除。</p>

<p>直到现在，我也一直在跟布莱恩他们一起行动。一边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下一场风暴，一边守望着我的女儿，还有亚伯特·德·布洛瓦和他支配的灵异部的动向。我们就像野兽一样，有时从树上加以观望，有时从森林里进行观察，决不会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p>

<p>关于布莱恩们他们的人生历程，以及他们对我的思念之情，我都通过跟他们一点一滴的对话逐渐理解了过来。</p>

<p>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了。</p>

<p>要说清楚的话……</p>

<p>恐怕还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吧。</p>

<p>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西洋棋偶中度过，里面既黑暗又潮湿。没错，感觉像是被活着埋人了坟墓里，只不过这个坟墓可以勉强动起来罢了。</p>

<p>而死者通过这两个小小的眼孔窥视着整个世界。</p>

<p>是的。</p>

<p>宛如埋人坟墓的活人的眼睛本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