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回忆的日子

01

两人在刚破晓的城市里往北边前进。

北方大道位在商业区与农民和从事畜牧业的人所居住的区域交界处，北门附近有跃谷羊出租店，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租借跃谷羊。跃谷羊出租店大多是由畜产农家经营的副业，从清晨就会开始办理出租。

「不好意思～我想要租载得动两个人的强壮跃谷羊一天的时间～」

「你们是第一次来呗。这只很强壮啦，载瘦瘦的小哥和妳这个小不点，没问题呗。」

玛莉艾拉一问，店家就出借了一头强壮的公羊。

租金包括饲料费是一天一枚银币。另外还要交出两枚大银币作为押金，这笔钱可以在归还时拿回来。

从饲料袋里拿出蔬菜喂食，牠马上就知道要听话了。真是聪明的羊。

两人在店家用地内进行简单的骑乘练习。虽然玛莉艾拉也会骑，吉克的技术却是压倒性地好。这就是运动神经的差别吗？跃谷羊也很开心地跑着，步调轻快。因为押金的问题，所以只能借到一头；不过就算借了两头，玛莉艾拉可能也跟不上。

玛莉艾拉坐在前方，两人共乘着跃谷羊往北门出发。迷宫都市总共有八道门，但东西南北的四道门都很狭小，门的宽度顶多只能供一头跃谷羊通过。这些门是迷宫都市的居民前往田地或是到附近采集与狩猎时所使用的便门，为了阻挡大型魔物的通过，也方便防止小型魔物入侵，才会设计得这么狭小。虽然通行起来不太方便，但因为不以交易为目的，拦检的过程也很简单。

卫兵以生面孔为由拦下两人，但玛莉艾拉一打开背包表示自己要出外采集，他便说「就算是远离魔森林的地方也会有魔物出没，小心一点」，目送两人离开。真是亲切的卫兵。

两人骑着跃谷羊通过北门，往略偏西北边的方向前进。迷宫都市的北边是河川较少，有很多灌木的土地，适合放牧。西北边有好几条来自山脉的河川流经，是一片农业地带。沿着河川北上就能抵达森林。虽然这座普通的森林和魔森林相较之下浅得多，偶尔却也会有低等级的魔物出没，所以还是要小心。

只不过两人都使用了除魔魔药，在这种程度的森林里可以安全行动。

「玛莉艾拉大人。」

吉克回头瞄了一眼后方，呼唤玛莉艾拉。

「啊～果然跟过来了啊。」

大概是林克斯吧。毕竟是在一笔大生意之前，他们会派人来护卫并监视也不奇怪。

（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今天要去的地方。抱歉喽。）

玛莉艾拉让跃谷羊停下来，从腰包里拿出几张纸片，把其中三张混着蔬菜让跃谷羊吃掉，再把剩下的交给吉克。这是玛莉艾拉昨天午睡后事先画好的东西。

「对它灌注魔力。在我说可以之前，都要握着不放喔。」

两人骑着跃谷羊继续前进。

载着两个人的跃谷羊在森林中轻快地奔跑，就像是森林中的树木主动避开似的。两人与一头羊的身影仿佛融入森林般若隐若现，气息也逐渐淡去，混进树木之间。

跃谷羊顺畅地跑啊跑，避开树木。不，是树木在避开他们吗？他们每次闪避，林克斯那双比老鹰还要锐利的眼睛就会迷失其身影。跑啊跑。两人的气息早已彻底散去。他们的身影一下子躲到树木后方，然后完全消失。

「唔哇，跟丢了。真的假的？吉克真厉害。不，是玛莉艾拉做了什么吗？」

林克斯的影子从森林中浮现。他是黑铁运输队的斥候，其能力在魔森林中也能发挥十足的作用。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森林里迷失两人的踪迹，搔起头来。

「不知道会不会挨马洛副队长的骂～算了，看那个样子，他们应该能平安回来吧～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把小刀继续借给吉克了。」

林克斯是来护卫他们的，不过既然跟丢了也没办法，毕竟他们都有能力甩掉林克斯了。武器就只有铲子和柴刀是有些令人担心，但这附近的森林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虽然玛莉艾拉是那副样子，但既然她敢在魔森林里走动，就表示她也有一定的能力吧。

林克斯浮现在森林里的影子迅速消失，返回迷宫都市。

两人甩掉林克斯之后直接通过了森林，又渡过几条河川，大约跑了快一个小时。沿着一条河川边缘往上走，便来到了瀑布的附近。

「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他没跟过来吧？」

玛莉艾拉并不具备探索能力，所以只能瞎猜。

「是，似乎早就已经甩掉他了……请问这是？」

吉克张开手，把和缰绳一起握在手里的皱巴巴纸片摊开。渗着手汗的潮湿纸片上画着某种图形。

「啊～那个啊，是森林迎接、气息遮蔽还有迷惑的魔法阵。」

「森林迎接」可以让人轻松地在森林里移动，前进时不会被树枝或草丛阻碍。「气息遮蔽」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能够遮蔽气息和魔力以隐藏踪迹，与「迷惑」搭配使用就能轻易地躲过大部分的追兵和魔物。这些都是老练的猎人会具备的技术，甚至不算是技能。

即使用了除魔魔药，对某些魔物的效用也不大，有时候还是会被发现。在城市里，也有些坏人会想对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出手。为了从这些危险中自保，顺利逃离威胁，玛莉艾拉的外套里也缝着几种这类型的魔法阵。

据说这种魔法阵是古代文明的遗产，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大部分。虽然不同的效果需要不同的材质，但只要用添加魔石粉末的墨水画好，任谁来使用都能得到效果，是很方便的东西。只不过，图形必须是完美的，否则无法发动，光是圆形有点扭曲就不能发挥正常的效果。

不论画得多么精美，终究是出自人手。一定会多少有些歪斜，因此得不到本来的效果。发动起来能有本来的一半效果就谢天谢地。依样描绘的魔法阵通常甚至连发动都没有办法。因为书本只能透过手抄的「抄本」来复制，所以像玛莉艾拉所使用的这种，可以用其他技能或魔法替代或是借由训练来达成其效果的魔法阵会失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完美（原始）的魔法阵只记录在世界的记忆之中。

现在还有流传的，只剩下刻在魔药瓶上防止变质的魔法阵，以及吉克身上的隶属契约的烙印魔法阵等极少数；就连这些魔法阵也不是完美的，所以「防止变质」只不过是赋予了延迟效果，「隶属契约」则是搭配契约技能才能发挥效力。隶属魔法这种可能被滥用的危险技术只有单方面就无法发挥足够的效果，或许就某种意义来说是一件好事。

相对地，自古以来便有人持续研究魔法阵的图形，称为魔工技师的专家会依据魔法阵的分析结果来制作各式各样的魔导具。人们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止，虽有些技术失传，却也不断创造出新的技术。

「魔法阵……我听说……已经失传了。」

两人把跃谷羊系在瀑布旁的空旷处，吃起旅馆老板包好的早餐。早餐是用棍子面包夹着火腿和蔬菜的三明治，看起来很美味。

「我师父是个鉴定技能等级很高的人，曾经在我的头脑里烙印好几个魔法阵。」

玛莉艾拉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不只是拥有能从阿卡西纪录读取情报的高等级鉴定技能，也会使用魔法。当然也有炼金术技能。

不要说是天才了，那甚至已经是超人的境界。相对地，师父很缺乏常识，或者该说是人格和行动模式很难以捉摸，使得比普通人还要笨手笨脚的玛莉艾拉遭遇过好几次差点没命的危机。而且是在完全没有参与任何战斗行为的情况下。

从能力来看，师父实在不像是会住在魔森林的狭窄小屋，把玛莉艾拉这种只有炼金术技能的平凡小孩收为徒弟的人物，但这说不定也是师父那一连串超常举止的一环。

魔法阵也是师父一时兴起才传授给玛莉艾拉的东西。

理由是「我看妳总有一天会笨手笨脚到害死自己，我就教妳一种方便的东西吧」。

师父叫玛莉艾拉靠近，把手放在她头上。年幼的玛莉艾拉还期待师父会摸摸自己的头，师父却大叫一声「『转写』！」，把魔法阵直接烙印在玛莉艾拉的脑中。虽然转写的时间很短，玛莉艾拉却还记得过程非～常地痛。

从此以后，玛莉艾拉变得对师父的「摸摸头」充满了戒心；但师父会说「哦。妳做到啦，玛莉艾拉。真厉害。太了不起了～」，还带着满脸笑容表示赞美，又在搓揉玛莉艾拉的头的下一个瞬间说「有机可乘！『转写』！」，因此玛莉艾拉被迫记住了相当多种的魔法阵。师父当初还指着大叫「咿呀啊～」在地上打滚的玛莉艾拉放声大笑，肯定有一半是因为好玩。

最惨的是「假死魔法阵」，因为图形很复杂，玛莉艾拉还以为自己的脑袋要被烧坏了。当时很稀奇地，应该说是第一次，师父在「转写」之前以严肃的态度向玛莉艾拉说明。

「虽然我到目前为止刻下的许多魔法阵能提升妳的忍受力，但痛觉应该还是多少会增加。」

师父是这么说的。以前那些转写都不是在玩吗？玛莉艾拉惊讶地眨眨眼睛。师父转写的魔法阵全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很令人感激，但玛莉艾拉一直以为师父的行为只是半开玩笑。听到师父用认真的表情说「绘制这种魔法阵就是妳的毕业考」，玛莉艾拉也以乖巧的态度答道「我明白了」。

转写「假死魔法阵」时的剧痛实在是不堪回首。当时的情况非同小可，自己似乎整整昏睡了三天左右。床铺的周围散落着好几个魔药瓶，可见应该是差点丧命的危机吧。虽然师父只说「妳睡太久了」，但眼睛下面却带着黑眼圈，大概是不眠不休地看顾的结果。师父并不是会显露出这一面的人，不过毕竟都相处这么久了。这点事情，玛莉艾拉还是懂的。

魔法阵光是记起来也无法使用。必须按照原始图形，完美地画出来才能发动，所以接下来只剩下脚踏实地的努力和单调的反覆作业。虽然玛莉艾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擅长一步一脚印地努力。即使如此，绘制「假死魔法阵」依然很辛苦。不只是材料费高昂，图形也又大又复杂。玛莉艾拉抽空在忙碌的日子里一点一滴地持续绘制，好不容易才画完毕业考的两张魔法阵。

师父检查魔法阵的成品后，夸奖道「妳毕业了。做得很好」。那是玛莉艾拉十三岁时候的事。

玛莉艾拉忍不住感动得哭了。师父就像是对待幼小的孩子一样，温柔地摸了摸哭着说「谢写斯父～」的玛莉艾拉。

好乖好乖，摸头摸头，搓揉搓揉。

「太大意了！『转写』！」

「咦！」

02

「臭师父……」

聊着与师父的往事，玛莉艾拉莫名地感到一肚子火。

于是用力啃咬棍子面包三明治。

「最后的『转写』也很激烈，我昏睡了大概一天吧，一醒来就发现师父不见了。」

师父留下了一封信后消失。「我拿走了一张『假死魔法阵』，最后的转写是给妳的酬劳。这栋小屋就当是给妳的毕业礼物，自己多保重吧。别忘了把『假死魔法阵』放在地下室。」纸条上用潦草的字迹这么写着。

「我能在魔物暴动中幸存都是多亏了师父，应该说我能生活到现在的知识全都是师父传授给我的，所以我很感激。可是啊～该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很不爽。」

虽然是个很乱来的人，关于师父的回忆却都充满了欢笑。自己这么心怀感激，师父竟然突然消失不见。亏她还一直让小屋的寝室维持着原状，好让师父可以随时回来。

「可是都过了两百年……」

玛莉艾拉望着水面低声说道。树叶翩然飘落在水面上，顺着河水流向岩石缝隙。好几片树叶一起转啊转，被河水冲到下游。被岩石夹住而留下的叶子只有一片，即使现在才乘着水流前进，恐怕也无法追上刚才相遇的叶子。玛莉艾拉觉得它就像是错过了两百年岁月的自己。自己已经再也见不到当时相识的人了。

「我想您的师父……一定懂的。」

吉克用非常温柔的表情这么说道。

「是吗？也对。毕竟是师父嘛。」

玛莉艾拉一直想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意。虽然没能说出口，但师父不可能没有发现。因为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

「原来……玛莉艾拉大人是……在魔物暴动中幸存的……炼金术师啊。」

「嗯。要保密喔。」

「当然。」

特别是因为油灯的火而缺氧到不小心睡了两百年的事实在太丢脸了，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注视着岩石缝隙的玛莉艾拉这么想着，这时有新的树叶飘了过来，就这么带着单独留下的那片叶子，一起往下游流去。

「好了！早餐也吃完了，马上开始做事吧。」

玛莉艾拉使劲站起来，开始捡拾周围的石头。吉克也有样学样地帮忙，两人合作堆起一个小小的灶。上部有台座，可以放着容器从下方加热。

和尺寸相对之下，这个灶的厚度偏厚。石头间的缝隙要从森林里挖泥巴来填补，然后用技能进行「干燥」。上段偏前方的位置斜放着从杂物箱带来的坩埚（注：用来高温加热玻璃或金属的杯状容器）。坩埚的上方和周围除了开口以外都被土石包围了起来，与其说是灶，其实比较接近炉。开口的另一侧有材料的添加口。

两个人一起做，一下子就完成了。堆好灶之后，玛莉艾拉请吉克带着跃谷羊去捡柴火。

玛莉艾拉自己则脱掉外套和鞋子、腰包，拿着麻袋和铲子走向瀑布。

这座瀑布很大，高度就跟五个身材高大的迪克队长叠起来差不多。远看像是一段，其实这座瀑布分成了两段，大概在迪克队长高举双手喊万岁的位置有个稍微宽敞的台阶。一想像迪克队长高举双手喊万岁的样子，玛莉艾拉忍不住笑了出来。

瀑布开始落下的地方有好几块大岩石交互叠在一起。

「还在耶。太好了。」

像是崩落后矗立在瀑布旁边的大岩石和有瀑布的岩山之间，有个玛莉艾拉可以勉强进入的狭窄缝隙。里面的空间比较宽敞一点，从入口到深处是一段上坡。最深处的墙面有凹凸不平的突起，踩着突起的地方就可以爬到瀑布的台阶上。

打在瀑布台阶上而溅起的水滴洒落在这个岩石缝隙，地上和墙面上都长满了苔藓。

「哇啊～！大丰收！不愧是过了两百年。长得好茂盛。」

这种苔藓名叫普拉纳苔，尖端是淡淡的粉红色。它需要生长在水质干净且日照微弱的地方，成长速度非常缓慢，是很稀有的素材。据说它能消除身体累积的疲劳，恢复缩短的寿命。普拉纳苔的交易价格很高，因为很少出现在市场上，所以这个地点必须保密，采集到的苔藓除了要用的份量之外，也要慎重地保存起来。

玛莉艾拉在构得到的范围内采集苔藓并放入麻袋，再从缝隙间推出去。

摘除苔藓后的岩石是玛莉艾拉也能勉强爬上去的高低落差。

玛莉艾拉谨慎地攀爬以免滑倒，来到瀑布的台阶部分。

「哦，这边也有好多！」

从下方看不出来，台阶部分的深处有宽敞的空间，地上累积了大量的白色砂子。

这种砂子是用来做魔药瓶的绝佳原料。

从防卫都市的时代开始，玛莉艾拉所在的河川下游就是魔药瓶用砂的采砂场，能采集到品质良好的砂子。虽说品质良好，但既然是天然产物，就不免含有杂质。采集而来的砂子会使用专用的设备来挑出杂质，融解时也会添加各种副原料，将杂质去除，精炼成魔药瓶专用的玻璃。

只要有炼金术技能，即使是玛莉艾拉所做的这种简易炉灶也能制作玻璃；但如果不用品质相当好的原料，就会做出品质低劣的玻璃。

而品质最好的原料就是这里的砂子。为了采集普拉纳苔而发现这个地点时，玛莉艾拉对这个可以同时取得苔藓和砂子的宝库感到雀跃不已。不知道原理为何，从上方的瀑布流下的石头和砂子之中，特别适合做魔药瓶的砂子会累积在这个台阶上。

睽违两百年的砂堆所累积的量虽然比不上采砂场，供玛莉艾拉一个人使用却也已经绰绰有余。

虽然离瀑布有一段距离，砂堆这里也会有大量的水花喷溅过来。玛莉艾拉的头发和衣服在转眼之间湿透，在这个季节会有点冷。而且有时候还会有小石子混在水花里飞过来。

（好痛，又被石头打到了。呜呜，这都是为了魔药瓶。要忍耐，忍耐。）

玛莉艾拉不断用铲子铲起砂子，装到麻袋里。

装到可以扛着爬下去的量之后，玛莉艾拉把袋口绑起来，揹到背上。

「呜……好重。有点装太多了。」

「玛莉艾拉大人。」

吉克来得正好。缝隙那么窄，他是怎么进来的呢？身材再怎么削瘦，骨架毕竟不同。吉克应该无法通过那个缝隙才对。

「奇怪？连跃谷羊也来了，怎么上来的？」

玛莉艾拉回过头，看到骑着跃谷羊的吉克。

他似乎是看到地上掉着装了普拉纳苔的袋子，又听到上方有声音传来，才会骑着跃谷羊爬上来。

对了，跃谷羊本来就是很喜欢登上断崖绝壁的生物。这里的岩壁相当陡峭，看似没有地方能踩踏，跃谷羊却不断用鼻孔喷气，心情好像很不错。

玛莉艾拉安抚似乎很想继续往上爬的跃谷羊，请牠把砂袋运到炉灶附近。

跃谷羊载着砂袋和吉克，只蹬了岩壁一次就跳到地上了。跃谷羊很厉害，驾驭牠的吉克也很厉害。跃谷羊和吉克马上就回到上面，这次载着玛莉艾拉下去。台阶本身是「迪克队长高举双手喊万岁的高度」，并没有非常高，但加上跃谷羊的高度却相当恐怖。玛莉艾拉叫了声「呀啊」，紧抓住跃谷羊。从跃谷羊背上爬下来后，牠还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炉灶旁边放着堆积如山的柴火，甚至还用魔法烘干过了。炉灶里面也已经燃起了火焰。

（明明有男丁（我）在，为什么玛莉艾拉大人还要亲自拿着铲子，去做会浑身湿透的粗活呢……）

「活动一下身体，感觉爽快多了。」

吉克带着这么说的玛莉艾拉到火边。虽然她的表情就像还想继续玩水的小孩子，不过夏天已经要结束了。

「我会去……挖砂子来，请您在这里……烘干衣服。」

把砂子摊在炉灶旁边的平坦石头上之后，吉克拿着空麻袋再次登上堆积着砂子的地方。

「『干燥』再『干燥』。」

玛莉艾拉烘干自己和砂子，然后穿上刚才脱掉的外套与鞋子。

玛莉艾拉从吉克留下的背包里拿出几种素材：从贾克药草店买来的碳罗钠矿石，还有装在杂物箱里，有一半以上都结块的白色粉末，以及看似金属的小颗粒──磨成粉的魔石。

白色粉末是拉穆石，因为长期放着不管，已经与空气中的成分起了反应，无法直接使用。

「炼成空间，粉碎，加热。」

玛莉艾拉把它加热到远高于水的沸点，但比蜡烛的火焰低的温度。

碳罗钠矿石也要配合拉穆石的比例削下必要的量，同样进行加热处理。

接着是砂子。

「炼成空间，粉碎，生命甘露，固定，混合。」

把烘干过的砂子打碎，混入「生命甘露」之后，再添加处理过的拉穆石和碳罗钠矿石、魔石粉末。这样一来原料就完成了。

准备完毕。接下来的程序需要一气呵成，所以尽管还有点早，现在就吃午餐吧。

吉克很快就回来了。跃谷羊的背上堆着两个装满了砂子的麻袋。因为在调整原料时他也不间断地搬运，所以总共将近五袋。份量多到拉穆石可能会不够用。

午餐是夹着酥炸半兽人肉排的三明治，加了许多芥末酱的酱料既香辣又美味。幸好今天是好天气，在瀑布旁听着鸟鸣吃便当，真是愉快的体验。真希望吃完便当后可以悠闲地睡个午觉，可惜没办法。要在傍晚之前把瓶子做好才行。

玛莉艾拉把吉克挖来的砂子也烘干，做好调配之前的处理。拉穆石全部都用光了。这么大量的原料，处理得完吗？

「接下来我要一直炼成，你就自由地休息吧。」

吉克这次似乎也要在旁观摩，跑到远处看着这里。明明可以去喝水的，却连跃谷羊也一起在旁边看着。

玛莉艾拉从炉灶的材料添加口把一次份量的原料放进坩埚里。因为热气会集中从这里排出，所以当然不是徒手，而是利用「炼成空间」灌入。

炉灶的柴火燃烧得相当旺盛，但这点温度是无法融化砂子的。虽然有必要再加热，不过炼金术技能能加热的最高温顶多和蜡烛的火焰差不多，无法达到足以融化砂子的高温。

玛莉艾拉拿出取自杂物箱的金属小颗粒，丢进火中。

「火花。」

玛莉艾拉把空气中的氧气和魔力灌到炉灶里，靠技能的力量燃烧金属小颗粒，小颗粒就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迸出红色和橘色、绿色等五颜六色的光芒。

「来吧，火精灵。」

玛莉艾拉把画着魔法阵的纸片扔进火中。如果有精灵魔法的技能或是借助精灵之力的技能，光靠咏唱也能召唤精灵，可是两者都不具备的玛莉艾拉只能以魔法阵和「火焰」与「火花」为供品来吸引精灵。只不过，这么小的火焰和火花也没办法吸引到多厉害的精灵就是了。

火焰摇晃了一下，形成一个小小的蜥蜴形状。

「火蝾螈？被这么小的火焰吸引？真稀奇。」

火蝾螈是很有名的火精灵，通常不会寄宿在这么小的火焰中。祂们有时会和有名的矮人缔结契约，或是寄宿在巨大的熔炉中。这么小的火焰，能引来磷火就很不错了。

火蝾螈大口大口地吃下火花。

「火花。」

因为祂吃得津津有味，玛莉艾拉又多加金属粒烧出更多火花，祂就摇着尾巴大口大口地全部吃光了。

「我说火蝾螈，祢可以把力量借给我吗？」

玛莉艾拉很担心祂不会为了这么一丁点火花就借出自己的力量，所以即使语言不通还是忍不住这么问道，可是炉灶的火力却一口气变强了。看来祂似乎愿意帮忙。

坩埚中的玻璃不断融化。

「炼成空间，取出，冷却，加工─魔药瓶，冷却。」

「炼成空间，材料添加，搅拌。」

「火花。」

玛莉艾拉把融化的玻璃取出，再加入下一份材料并搅拌，趁着融化的时间把原料加工成魔药瓶。

（不愧是火蝾螈，好强的火力。我感觉不到热气，是祂制造出结界的关系吧？）

多亏有结界，作业过程很舒适；但融化的速度却比磷火快上许多，玛莉艾拉根本没有时间喘口气。

火蝾螈好像很耗能，必须频繁地追加火花。火花不足会让火力下降，火蝾螈的小小尾巴也会用力地上下甩动。制造火花的重点是根据金属粒数量调整魔力的量，灌注愈多魔力，火蝾螈就会左右摇晃尾巴，更卖力地工作。

「柴火要烧完了！」

看到柴火即将耗尽，玛莉艾拉慌张了起来，这时吉克帮忙添了柴火。

「谢谢你，吉克。帮了大忙～」

火蝾螈也转了一圈表示高兴。

把低阶、中阶、高阶的各种魔药瓶做到一定程度后，玛莉艾拉暂时不做成形的步骤，以一个瓶子的份量冷却整块玻璃。因为太忙了，没办法做成瓶子的形状。只是要塑形的话，不需要这么强的火力；虽然消耗的魔力有点多，还是能光靠炼金术技能来完成。瓶子运送起来比较碍事，所以可以事后再处理。

添加材料，火花，融解，补足柴火，取出，火花，添加材料，火花，融解，补足柴火，取出，火花，添加材料，火花，融解，火花，取出……

转眼之间，原料已经全部用完了。

天色还很亮，似乎没有花多少时间。

「火蝾螈，谢谢祢。」

玛莉艾拉道谢，对剩下的金属粒灌注满满的魔力，制造火花。

火蝾螈就像在说「已经结束了吗？」似的歪着头，然后大口吞下所有的火花。

「祢真厉害，一下子就弄完了。真的帮了我大忙。」

如果这里是人的领域，或许就能和这只火蝾螈对话了吧。祂看起来像动物，或许不会说话，可是动作却相当可爱。可以的话，希望能再和祂一起做玻璃。

叮铃。

火蝾螈「噗」的一声从嘴里吐出某种东西，然后跟现身时一样摇曳着火光消失。

「……戒指？」

火蝾螈吐出的是一个带着彩虹色泽的简约戒指。应该是用迸出火花的金属粒形成的，不过这种色调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真不愧是精灵，总是能做到不可思议的事。戴上这个戒指的话，下次祂也会出现吗？

戒指刚刚好能戴进玛莉艾拉的右手中指。看起来非常漂亮。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吉克从冷却完的东西开始，将凝固后排放在地上的魔药瓶和玻璃块装到麻袋里。

数量非常多。两个麻袋都装满了。全部应该有三百个以上吧。

话说回来，魔力没怎么消耗呢。刚才明明对火花灌注了那么多的魔力。即使是比火蝾螈还要节能许多的磷火，也不曾制造过这么大量的玻璃。在沉睡的期间，魔力好像增加了不少。下次或许该买张鉴定纸来确认一下。

虽然天色还很亮，行李却变得比想像中还要多。跃谷羊的背上绑着两个装着玻璃的麻袋，还有装着普拉纳苔的麻袋。不管跃谷羊的力气有多大，要牠再承载两个人的重量也太可怜了。

玛莉艾拉决定一边采集一边慢慢走回去。

这附近的森林似乎没什么人烟，长着许多菇类和药草、树木果实等材料。一路上都在采集，跃谷羊的背上就堆满了用藤蔓绑着的药草和素材。抵达迷宫都市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北门的卫兵还记得两人的长相，说道：「大丰收啊！你们回来得晚，我还很担心哩。」

吉克和玛莉艾拉在「跃谷羊钓桥亭」附近暂时分头行动。卸下行李之后，吉克要先去还跃谷羊。玛莉艾拉则去「贾克药草店」拿订购的药草。

大街上有许多刚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颇为热闹。「贾克药草店」也还在营业，贾克爷爷把刚采到的药草交给玛莉艾拉。虽然用袖子遮着，他的手上却有擦伤。或许是采集时受的伤。

「我下次会带有效的伤药来。谢谢你的药草。」

「普通的药就好了。」

经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后，玛莉艾拉走出药草店。

看似冒险者的一群人被飘出美食香气的餐厅吸引进去。

他们之中应该也有治愈魔法师。虽然街上看不到身负重伤的人，应该也会有像贾克爷爷一样受了小伤的人，生病的居民等人也会需要「有效的药」。

（要不要开一间药店呢？）

内心这么想着，玛莉艾拉回到了「跃谷羊钓桥亭」。

03

玛莉艾拉比吉克更早回到「跃谷羊钓桥亭」。采集到的东西都放在房间里，他归还完跃谷羊之后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玛莉艾拉在餐厅的吧台等待，这时店里的女性走了过来。

「小姐，妳是药师对吧？能不能卖药给我呢？」

她的年龄大概与玛莉艾拉同年或稍长。虽然不如安珀小姐，却也是玛莉艾拉完全比不上的性感姐姐。

「再过不久就是迷宫远征的日子了，远征后我们的生意会很好。所以我想准备一下，可是听说到处都在缺货。」

到了忙碌的时期，就会遇到更多因为与魔物战斗而情绪激昂的客人，或是用不义之财喝个烂醉然后在店里闹事的人。而且他们都是持有武器的冒险者。接待这样的客人，就很容易发生需要用药的情况。虽然她们总是表现得很开朗，却不是自由之身，就算受了一点伤也没办法请治愈魔法师。很少有治疗院会在冒险者饮酒作乐的深夜营业。这种时候正需要魔药，在迷宫都市却无法取得。

因此即使效果不如魔药，她们也想要先准备好药；不过在远征前，药师会优先制作冒险者需要的伤药和香、烟雾弹，她们所需要的内服药等药品都是其次。

「『跃谷羊钓桥亭（这里）』的老板是个好人，会帮我们付需要的费用。我付得出药钱，妳就卖一些给我吧。」

玛莉艾拉感到五味杂陈。不只是对这里只有低品质药品的事，还有连这种药也没办法充分供应的事；除此之外，也包括有人（奴隶）连必需品也无法自己购买的事。即使自以为了解，一定也不是真正的了解吧。

「妳们怎么了？」

玛莉艾拉陷入沉默，这时安珀小姐走了过来。

「没有啦，抱歉。我好像太勉强人家了。」

拜托玛莉艾拉卖药的小姐向安珀小姐说明原由。

「真是的。她是马洛先生拜托我们照顾的客人耶。玛莉艾拉，抱歉喔，她好像为难妳了。妳别放在心上，好吗？」

「不，我才要道歉。我会做药的。请告诉我需要哪些药。」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妳喔，玛莉艾拉。」

玛莉艾拉能做的事并不多。自己对社会的了解太少，这甚至已经跟两百年的时间无关了。即使如此，安珀小姐她们还是很亲切地对待玛莉艾拉，愿意向玛莉艾拉买药。

（在我会做魔药的秘密不至于泄漏的范围内，尽量做些效果好一点的药吧。）

玛莉艾拉这么想。因为找得到工作，就表示自己能在这里建立容身之处。

「我回来了。」

吉克回来了。他把两枚大银币的押金交给玛莉艾拉。玛莉艾拉只收下一枚，另一枚则留在吉克的手里。

「这些钱你拿着吧，有需要时就拿来用。啊，衣服和日用品等东西我会另外买的。我要后天才能去买，在那之前，你先忍耐一下吧。」

吉克露出了非常困扰的表情。这也难怪。虽然大银币能买到的东西有限，却也不是一笔小钱。就算被允许自由使用，他也不是能随意花钱的身分。这只是玛莉艾拉的自我满足，她自己也很清楚。即使如此，玛莉艾拉还是很想要给吉克一些可以自由运用的东西。

「拿着吧。」

玛莉艾拉重复一次，把吉克拿着大银币的手阖起来。

吃完晚餐后，玛莉艾拉留下吉克，先行回到房间。因为要洗澡，玛莉艾拉请他过了半刻钟再上楼。

总觉得心情变得很沉重。这种时候就该洗个澡。魔力还剩不少，今天也用加了满满的「生命甘露」的热水来泡澡吧。

洗完澡的玛莉艾拉把头发烘干。浴桶里已经装了新的洗澡水。

吉克还没有回到房间，玛莉艾拉心想不会吧，打开房门后果然看到他站在走廊上等待。

「……可以进来没关系。」

「是。」

虽然他回答「是」，但明天肯定也会在走廊上等吧，玛莉艾拉这么想。

「你也去洗澡吧。洗澡水里加了『生命甘露』，对身体很好，要好好地泡澡喔。」

说完，把吉克推进浴室的玛莉艾拉迅速回收了衣服。

（来洗衣服吧～因为吉克没有换洗衣物嘛。今天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都流汗了。要洗干净才行！）

因为不知道吉克的尺寸，除了内裤之外都只买了各一件。上衣和裤子都穿了两天。玛莉艾拉抱着自己和吉克的脏衣服，冲到后院。玛莉艾拉把脏衣服丢到取水处的桶子里，再用生活魔法注水。先用肥皂用力搓洗之后，再换水冲干净。

「炼成空间，离心回转─超微弱。」

玛莉艾拉偷偷使用炼金术脱水，再重复冲水的步骤。

「干燥。」

最后用生活魔法烘干。虽然生活魔法也有「洗衣」和「冲净」，但两者都需要大桶子，取水处的桶子有点太小了。制造「炼成空间」这种不可见的容器需要一定的魔力，消耗的魔力比生活魔法更多。

玛莉艾拉带着刚洗好的衣服回到房间时，吉克从浴室探出了头来。

「来，你的衣服。我洗过了。放在这里喔。」

玛莉艾拉把衣服放在吉克构得到的地方，走回寝室。换好衣服后回到房间的吉克露出了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

「那个，真的很抱歉……」

他果然是不愿意把内裤交给别人洗吗？可是衣服一起洗比较有效率，最重要的是，玛莉艾拉更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内裤交给吉克去洗。从下次开始，内裤还是各洗各的吧。

两个人一起生活会有很多辛苦的地方呢──玛莉艾拉这么想。

就寝之前，要处理完今天取得的素材。

首先是阿普力坚果的去涩程序。阿普力坚果是有一层硬壳的树木果实，壳内的部分是中阶魔药的原料。只不过，它的杂质很多；留下愈多杂质，效力就会愈弱。虽然还有其他素材可以作为中阶魔药的原料，阿普力坚果却是最便宜的。而且只要花上半天的时间确实去涩，效果就会比其他替代素材更好，所以玛莉艾拉总是会采用阿普力坚果。

「炼成空间，粗粒搅碎，风力分离。」

玛莉艾拉把阿普力坚果搅碎并去除外壳，然后浸泡到加了一撮碳罗钠矿石的热水中。因为是新鲜的阿普力坚果，花一个晚上去涩，应该就能变成不错的成品。

接着是伦多叶柄。这是用来制作高阶解毒魔药的高价素材。在贾克药草店，一瓶魔药的量是铜币六十枚。迷宫都市以外的地方应该要价银币一枚。这次玛莉艾拉购买的药草之中，这种素材的价格仅次于用来治疗吉克脚部缺损的尼奇尔新芽。一株尼奇尔只能取得制作一瓶魔药的新芽，一株伦多却能取得制作二十～二十五瓶魔药的叶柄，所以只要抓到一株就能至少赚到大银币。

伦多是栖息在毒沼泽的植物型魔物，叶柄部分具有浮力，会浮在毒沼泽的水面上。伦多本身的战斗力很低，却会利用沼泽的毒性捕捉靠近的猎物，再拖进毒沼泽里吸收营养。伦多的表皮因为毒沼泽而随时带有毒性，叶柄却具有中和各种毒素的组织。多亏有这种中和组织，伦多才能栖息在各种类型的毒沼泽里。

玛莉艾拉问过贾克爷爷，在一碰到就会中毒的沼泽地要怎么捕捉伦多，他说是用「钓」的。在安全的地点挥钓竿，勾到伦多再钓起来就行了。只要把表面的毒素冲掉，浸泡在净水里，伦多本身的中和组织就会把剩下的毒素完全去除。竟然有这种方法，真是太惊人了。

伦多叶柄已经剥除表皮，以只剩内部组织的状态做好了冷冻处理。因为温度升高就会腐坏，所以要保持低温的状态进行干燥。

「炼成空间，温度调整，粉碎，减压。」

只要维持着低温减压，水分就会升华，让组织渐渐干燥。

还剩下今天采集到的素材。必须把普拉纳苔上面的泥土洗干净才行。玛莉艾拉决定明天再去后院清洗普拉纳苔，把在森林采集到的其他素材处理完就休息。

吉克正要关掉照明时，玛莉艾拉却说「等我睡着再关吧」，阻止了他。虽然昨天喝了酒就直接睡着了，但如果把房间的灯关掉，说不定又会回想起魔森林泛滥的事。

今天一大早就出远门，回来后又忙着洗衣服和处理素材。明明应该已经很累了，玛莉艾拉却莫名地没有睡意。

「今天真开心。」

听到玛莉艾拉这么搭话，吉克坐到椅子上答道：「是，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老实说，「开心」的感受已经在漫长的奴隶生活中失去，吉克还没有回想起来，却很努力地陪着看起来有些寂寞的玛莉艾拉聊天。

跃谷羊跑得好快。苔藓长得好多。砂子也累积不少，做了很多瓶子。今天又是第一次见到火蝾螈。就像是要确认今天发生的事不是幻觉而是现实，玛莉艾拉一一细数每一件事。

「我想开一间药店……」

「我想那正好可以……隐瞒您是与地脉……缔结契约的……炼金术师。」

「吉克也一起……」

在吉克回答之前，玛莉艾拉就已经进入梦乡。一觉醒来才发现一切都成了两百年前的幻影，她的这种感受，吉克根本无法想像。

「我会陪伴着您。」

他把房间的灯光稍微调暗，以免妨碍玛莉艾拉的睡眠，然后轻声这么答道。

04

隔天早上，玛莉艾拉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和两百年前一样，相同的时间。

「早安。」

早就已经换好衣服的吉克道了早安，这是两百年前所没有的事。

（什么嘛，我还是睡得着嘛。什么嘛，什么嘛……）

玛莉艾拉用力伸了个懒腰，回应吉克的早安。

「今天要尽情地窝在房里！卯起来做魔药喽～！然后开一家药店～」

玛莉艾拉一大早就情绪高昂。才刚吃完早餐，马上就进入了家里蹲模式。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吉克好像没有工作就静不下来，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嗯～没什么特别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去玩喔～」

昨晚明明才说过「吉克也一起」这种话，玛莉艾拉却一到早上就精神饱满地丢下他不管了。听到「去玩」这个指令，吉克似乎很不知所措，最后甚至还说「我去洗衣服……」。他已经过了好几年「听命行事」的生活，这也怪不了他。

「不，衣服昨天才洗过，还没脏啦。啊，对了。昨天采集的普拉纳苔还没洗。可以拜托你吗？不要用生活魔法的水，要用井水把泥土洗干净。根部也有营养，洗的时候尽量小心别扯断。那是很贵重的药材，细小的碎屑也尽量不要冲掉喔。」

因为真的是很贵重的药材，玛莉艾拉本来打算亲自处理，不过还是把装着苔藓的麻袋和几样道具交给吉克，他则以一副戒慎恐惧的态度点了点头，前往后院。

好了，先从低阶魔药开始做起吧，玛莉艾拉这么想着挽起袖子。

玛莉艾拉使用多吸思藤和布魔敏特草制作除魔魔药，用库利克草制作低阶魔药，用吉布齐叶和圆麦制作低阶解毒魔药。低阶制作起来很简单。除了圆麦之外，材料全都是从魔森林小屋的田里带来的。圆麦会种植在农田里，也可以在河边采集到，可是收成期是在秋天，现在还有点早。因此只好使用在贾克药草店购买的圆麦。

接着是中阶。昨天准备好的阿普力坚果已经完全去涩完毕了。暂时烘干并磨成粉后，要使用加了「生命甘露」的酒精进行萃取。鬼枣的干燥粉末也使用酒精来萃取。去除残渣后，将胡洛花蕾浸泡在里面，花的颜色溶出之后再去除花蕾。浸泡时间太长就会失败，所以要好好盯着。库利克草和凯哥兰根要使用溶有「生命甘露」的水来萃取。混合这三种药液再经过浓缩就完成了中阶魔药。

在这三种药液中添加吉布齐叶、圆麦、菲欧露卡花的萃取液就可以做出中阶解毒魔药。不过三种药液的比例和混合顺序不同，因此要分开完成。

「一次只做一点不同种类的魔药很花时间又麻烦。大量地做同样的魔药比较轻松。」

虽然自言自语，玛莉艾拉的手也没有停下来。

制作高阶魔药之前，要先完成魔药瓶的刻印。

玛莉艾拉从杂物箱里取出卢米聂石和魔石粉末。另外还需要昨天采集到的史莱姆溶液和吸血藤子株。玛莉艾拉在涂布了吸血藤黏液的瓶子里加进一小片卢米聂石和一点点史莱姆溶液，然后摇匀。再加进魔石粉末后就完成了玻璃用墨水。因为这种墨水很危险，所以只能做需要的份量。玛莉艾拉使用涂布过的玻璃笔在魔药瓶上绘制「防止变质」的魔法阵。

玛莉艾拉心情好得甚至开始唱起了自己创作的画图歌。不只是走音得很严重，有时候还用「哼哼哼哼～」来模糊带过。明明就是自己创作的，竟然随便到连歌词都不记得，却没有人吐槽。毕竟现在玛莉艾拉正处于愉快的单独作业中。

过了一段时间，墨水部分的玻璃会融解，在凹槽中留下魔石粉末，最后再用炼金术技能把周围的玻璃埋进魔法阵的凹槽就完成了。玛莉艾拉愈做愈有兴致，每画完一个魔法阵就会出声喊道：「完成～完成～完～成～喽～」

「最后是～！超棒的那个～！」

玛莉艾拉开心地回过头拿器具，就看到吉克站在入口。

「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是哼……哼哼哼哼～的时候吧……」

最丢脸的地方被他看到了。

吉克递出的大水桶里装着仔细清洗过的普拉纳苔。他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吧，玛莉艾拉这么一想才注意到一件事。

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中午。

「抱歉，吉克，你应该饿了吧？」

玛莉艾拉太专心做魔药，都忘了吃午餐。虽然这对玛莉艾拉来说是常有的事，但被遗忘的人应该比较难受吧。

「没关系。我以前都……吃不满三餐。」

吉克说了令人心疼的话。以后你就可以吃得饱饱的了，你的脸颊都还是凹陷的呢──玛莉艾拉这么想，望着吉克的脸。

「嗯？你刮了胡子吗？」

因为还没有买小刀，今天早上吉克的胡子稍微长了一点出来，现在却又变回了干净的样子。应该说他的表情很清爽。

「奇怪，刚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是。我遇到了……林克斯。他说会……暂时把短剑……借给我。」

（哦，抱歉，我不够细心。也谢谢林克斯。）

玛莉艾拉本来打算向林克斯道谢，他却不在餐厅。他似乎只来吃了午餐，又回去工作了。午餐是包了满满的三色甜椒和生火腿的欧姆蛋，搭配酥脆的棍子面包。欧姆蛋的配料很丰富，因此重量相当沉。生火腿的咸味和蛋的甜味很搭，非常好吃。

吃完有点晚的午餐后，还剩下高阶魔药要做。已经没有工作可以拜托吉克了。玛莉艾拉想起上午时没有工作的吉克那坐立不安的样子。

「吉克，下午已经没有工作可以拜托你了。毕竟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希望你去休息一下……」

「我的身体……没问题。我会去做……训练。如果您需要，我会马上过来。」

（哇。早上时，明明没有脏衣服，他还说要「洗衣服」呢。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肯定是好的变化，于是玛莉艾拉只说了「不要太勉强喔」便回到房间。

（为了回报玛莉艾拉大人的（这份）恩情……）

吉克蒙德紧握林克斯借给自己的短剑。

05

吉克蒙德出生在接近魔森林的某个边境村庄。父亲是老练的猎人，母亲则在他懂事前便去世。他的家族中偶尔会有人拥有称为「精灵眼」的魔眼。「精灵眼」的庇佑包括远望和增加远距离攻击的命中率，以及精灵视。精灵视是只要精灵希望，就连微弱的精灵都能够看见的附加能力。父亲和祖父身上都没有出现的「精灵眼」就寄宿在吉克蒙德的右眼。

「精灵眼」的远望能力和远距离攻击命中率增加的庇佑非常强大，吉克蒙德也和历代的「精灵眼」持有者一样，放出的箭矢必定能命中猎物的要害，年纪轻轻便成为远近驰名的弓箭手。

「你要成为不辱『精灵眼』的人物。」

吉克蒙德的父亲用并不多的收入雇用教师来教育他。多亏如此，吉克蒙德成了村里少数懂得读书写字和算数、交际礼仪的青年，可是「精灵眼」和村民鲜少接受的「特别教育」使吉克蒙德养成了骄傲的性格。

认为自己是「配得上精灵眼的特别之人」。

吉克蒙德的父亲没有注意到他的傲气，在狩猎时被魔物袭击而离世，或许正是吉克蒙德那一连串不幸的开端。

不论是什么时代，对才华洋溢的年轻人来说，什么都没有的偏僻村庄简直是无聊透顶。父亲去世后，吉克蒙德离开村子，到大城市当上了冒险者。他与年龄相近的同伴组成一支队伍，打倒了许多魔物。对拥有「精灵眼」的吉克蒙德来说，初阶冒险者挑战的魔物根本不是对手，他的队伍阶级因此迅速上升。

每次拉弓，名声就更加响亮，钱财如雪片般飞来，也受到众多女人围绕。

认为自己是配得上「精灵眼」的特别之人的想法，在吉克蒙德的心中渐渐转变为无可动摇的确信。

「你们以为自己是多亏了谁才能升上B级？」

事实上，吉克蒙德的确强到没有任何队友能够反驳他的这句话。没有魔物不会被他的箭矢贯穿。直到升上B级为止。

吉克蒙德的队伍中，人际关系并非对等，而是呈现强者（吉克）和仆人的结构。他们成了不只人际关系是如此，连队员的强弱也是如此的扭曲队伍。

单看个人战力，吉克蒙德接近A级，队友却只有C级偏低的程度。才能的差距显而易见，愈是战斗，吉克蒙德就愈强，也更加傲慢。面对俨然化身暴君的吉克蒙德，队友的忍耐力早已超越了极限。

飞龙是尾巴带有毒性的小型亚龙，虽然会飞行，但只要是B级的冒险者就能战胜。趁着盾牌战士吸引其注意力时，由吉克蒙德射穿飞膜，削弱牠的机动力，再来就跟地上爬的蜥蜴没有两样。只要保持距离攻击，就能轻易打倒牠。吉克蒙德是这么想的。

「咿……咿咿……」

实力只有C级偏低的持盾队友临阵退缩，拖不住飞龙。其他队员也像一盘散沙，甚至妨碍到射箭。最后飞龙盯上了装备最轻便的吉克蒙德。

飞龙的皮肤很厚，吉克蒙德的箭没办法对逼近的飞龙造成致命伤。吉克蒙德之所以能打倒飞龙，只是箭矢碰巧射进了正要咬死自己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吉克蒙德付出了失去「精灵眼」的代价。

对于失去「精灵眼」的吉克蒙德，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即使是多亏了他才享受到升上B级的好处的队友也都离开了吉克蒙德身边。

名声转变成昔日队友散播的恶评，没有女人愿意亲近无力谋生的吉克蒙德。过着享乐生活的吉克蒙德根本没有充足的积蓄，带着卖掉飞龙素材所得的一些钱，吉克蒙德前往了帝都。

去了帝都就能取得治疗部位缺损的魔药。

吉克蒙德付了一笔钱给情报贩子，找上了一名可以做出治疗眼球缺损的特化型特级魔药的炼金术师。预付款总共是金币十枚。就算把弓和防具都拿去典当也远远不够。可是只要取回「精灵眼」，这并不是赚不到的数字。吉克蒙德靠着借钱筹到了这笔魔药费。

留着白色胡子的高龄炼金术师接过了钱，然后与徒弟一起当着吉克蒙德的面制作魔药。徒弟操作着吉克蒙德第一次见到的，看起来相当复杂又高价的魔导具，进行好几道炼成步骤。高龄炼金术师下达一个一个指示，混合徒弟完成的药品，并施放完成魔药的魔法。

吉克蒙德收下完成的魔药。这样一来终于能够取回「精灵眼」了。虽然会暂时被债务追着跑，但也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行了。对自己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

吉克蒙德喝干了魔药。

但「精灵眼」并没有恢复。

「你骗了我吗！」

因震怒而颤抖，企图扑上去的吉克蒙德被警卫压制住。高龄炼金术师露出不解的表情看着吉克蒙德失去的右眼，然后问道：「难道你那只眼睛是魔眼？」

「『精灵眼』正如其名，是精灵给予的魔眼。除非使用该精灵寄宿的地脉所做的魔药，否则是不可能治好的。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

「我可是被『精灵眼』选上的B级冒险者啊，你竟敢对我做出这种事！」

「呵呵。你知道帝都这儿有多少B级冒险者吗？不下百人呐。顺便告诉你，S级有三人，A级好像是十二人吧。你知道吗？做得出特级魔药的炼金术师包括我在内，帝都就只有三个人。在场这些能做出高阶魔药的炼金术师大约是十人左右。正好和S级、A级冒险者是相同的人数。而你这个B级冒险者在这儿说什么大话？」

面对大声高喊「把钱还给我」的吉克蒙德，高龄炼金术师语带嘲讽地说道。他被同样是B级的警卫带出屋子时，高龄炼金术师这么说了：

「天生拥有名为『精灵眼』的稀有庇佑，竟只能升上B级，实在愚蠢啊。」

吉克蒙德出生在魔森林旁边的村庄。自从安妲尔吉亚王国在两百年前灭亡以来，这个地脉就再也没有新的炼金术师诞生。

已经失去的「精灵眼」永远无法恢复原状。

沉浸在酒肉和女色中，最后因为欠债而堕落为「债务奴隶」之后，吉克蒙德才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买下吉克蒙德的人是靠着恶劣的手段发财的商人。该商人有着残忍的性格，也是个喜欢虐待像吉克蒙德这样的骄傲年轻人并使其屈服的异常之人。

吉克蒙德的扭曲自尊心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荡然无存。在严酷的劳动和不间断的暴力、屈辱与饥饿中维系生命就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只要任期结束就能存活下来──心中只剩这个念头的日子快要结束时，那件事发生了。

「我要去迷宫都市作生意。」

应该是听闻了这几年打响名号的黑铁运输队的传闻吧，商人的儿子提议穿越魔森林。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只带着稍微坚固一点的马车和没有足够武器的奴隶便前往了魔森林。

不过几个小时就被成群的黑狼袭击，或许反而算是好运。吉克蒙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只有一把老旧的短剑，究竟要如何与魔物对峙？

吉克蒙德隐约觉得有人正在呼唤自己，抬起头便看见某种带着淡淡光芒的东西。

（那是森林精灵吗……？）

吉克蒙德曾听父亲说过。与魔物不同，精灵会爱护人类、帮助人类。自己小时候明明可以看见森林里到处都有精灵，却似乎很久没有再见到了。

森林精灵看似正在对吉克招手。他忍不住脱队，顺着森林精灵的呼唤踏进森林。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一群黑狼袭击了商队。

没有经过战斗训练的奴隶在魔物面前连肉盾都算不上。奴隶转眼间就被咬断脖子，遭到黑狼啃食。马车被破坏，商人的儿子也被黑狼拖了出来。因为只有他穿着厚重的装备，所以避开了致命伤；但缠人的攻击使得手脚的防具都扭曲脱落，流出血来。他大叫着奋力挣扎，但恐怕撑不了多久。

我得快逃。吉克蒙德环顾四周。多亏顺从森林精灵的引导而脱离队伍，自己才能逃过黑狼的第一波攻击。那群黑狼正忙着啃咬死去的奴隶和商人的儿子，但奴隶骨瘦如柴，牠们马上就会吃完，然后发现还有别的猎物吧。

森林精灵迅速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祂所指的方向有一只伤口还不深，却被系在马车上所以无法逃离的奔龙。吉克蒙德冲过去用短剑切断车轭，骑到奔龙背上，还在擦身而过时把商人的儿子拉了上来。

吉克蒙德一个人回去恐怕也小命不保。但如果救了商人的儿子一命──他之所以救了商人的儿子就是出于这种打算。

被抢走猎物的黑狼追了上来。吉克蒙德紧抓着没有鞍座和缰绳的奔龙，驾着牠往魔森林的出口冲刺。虽然挥舞短剑攻击黑狼，但吉克蒙德并不懂得用剑，更处于不稳定的骑乘状态。别说是砍到目标了，还被反咬了一口。

吉克蒙德勉强用左手抓住差点弄掉的短剑，刺中咬着右手的黑狼。

「嘎呜！」

虽然甩掉了一只，后头却还跟着好几只。奔龙嘴里吐着白沫，拚命奔跑。被咬伤的右手使不上力。吉克蒙德使用全身的力量攀在奔龙背上。往向后飞逝的景色一看，可以发现淡淡的光芒指向了偏离道路的右边方向。

吉克蒙德决定听天由命，驾着奔龙往森林精灵指示的方向前进。

黑狼距离愈来愈近，从左方逼近的黑狼咬住了吉克蒙德的左脚小腿。吉克蒙德想要甩掉牠，就这么被咬去了一块肉。

「唔啊啊！」

灼烧般的痛楚令他差点失去意识。从伤口滴落的鲜血让黑狼更加疯狂。根本没有空止血。

「火焰！」

吉克蒙德烧了自己的脚。他平常就连魔法也被禁止自由使用。这是为了确保奴隶的魔力全都用在商人的利益上。烧灼肌肉的气味和剧烈的痛楚使得吉克蒙德眼前一片空白。

黑狼再次飞扑上来。就在吉克蒙德快要放弃时，和黑狼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开了。

（圣树？）

一株幼小的树苗生长在和它不相衬的魔森林中。

圣树是魔物不敢靠近的神圣树木，据说也是存在于世界某处的世界树树苗。它的成长速度比其他树木更慢，经由人工种植的话就会枯萎。虽然没有人知道圣树是怎么散布的，但有时候也会隐密地生长在魔森林这类瘴气浓厚的地方。在这种树下休息就不会被魔物攻击，让旅人得以获得片刻安宁。

黑狼与树苗保持着距离追上来。再三浮现的森林精灵指向了别的地方。不会错的，祂所指的是能活命的道路。吉克蒙德驾着奔龙，一心朝向精灵所指的方向前进。黑狼的低吼声时近时远。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

载着吉克蒙德和商人儿子的奔龙跑出了魔森林。

虽然吉克蒙德救了商人的儿子，勉强存活下来，却只接受了为治疗商人儿子而来的回复术师施予表面的简易治愈魔法，就被扔进了比马厩还要肮脏的奴隶小屋。黑狼的獠牙带有瘴气毒素。即使治愈魔法让表皮愈合，皮下的伤口也无法复原，持续化脓的伤口仍然疼痛。痛楚和高烧使得意识模糊不清。

吉克蒙德一醒来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商人的奴隶小屋（以前所待的地方）。有人会拿水和食物过来。虽然是像家畜饲料般的冰冷杂粮，但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得吃。发着高烧的虚弱身体没办法接受食物，吉克蒙德吐了又吃，吃了又吐。

「真是卑贱。」

一名衣着整齐的陌生男子用看着垃圾般的眼神看着吉克蒙德。

「我听回复术师说有个债务奴隶受到虐待才来安置你，结果竟然是个比野狗还不如的家伙。虽然你大概听不懂人话，不过我毕竟有告知义务。听好了，脏狗。你的前主人告了你，他说你没有保护好他的儿子，丢下受伤的他逃走。基于这项罪行，你现在是犯罪奴隶了。」

高烧让吉克蒙德无法思考，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吉克蒙德那一片空白的脑袋只知道，虽然自己还活着，但并没有得救。

「不想死的话，就表现出正常的样子。」

听从看似奴隶商人的男人命令，吉克蒙德勉强站着。

一名高大的男人正在和商人对话，买下了包含吉克蒙德在内的好几名奴隶。奴隶换上缠腰布，双手被绑在前方，男女分开被塞进贴满了铁板的马车里。有人说：「是黑铁运输队。我们要被带到迷宫都市了。」

离开了帝都，刚开始的四天还能每天从马车中出来一次。这个时候可以去上厕所，接受水魔法的洗净，然后喝跃谷羊奶果腹。跃谷羊奶里放了磨碎的豆子和谷物，虽然味道并不好，却能让吉克蒙德稍微恢复一点体力。

马车似乎是在第五天进入魔森林的。装甲马车激烈地摇晃着。魔物不分昼夜地发动攻击。大概是只排除掉妨碍行驶的魔物吧。马车不停地奔驰着，只在每天一次的短暂时间内停下来，让奴隶喝装在皮革袋子里的跃谷羊奶。就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装甲马车的底部有等间隔的缝隙，所有人都是随地大小便。因为激烈的摇晃和酸臭的气味，不断有人呕吐；累积在缝隙下方的东西也会在马车晃动时飞溅起来，往头上喷洒。

一片漆黑的马车中随时都能听到魔物的声音，恐怕是遭遇到战斗的马车摇晃着，魔物的獠牙和利爪刺中装甲马车而带来冲击。在恐惧和极度恶劣的环境中，吉克蒙德的意识因伤势和高烧而朦胧。每次快要发疯时，他都会想起森林精灵的模样。虽说是模样，却只是有着模糊轮廓的淡淡光芒。那道光让吉克蒙德勉强维持着理智。

车厢的门打开了。听到「出来」的命令，吉克蒙德走下马车。已经三天没有走出马车的奴隶来到的是被石造围墙围绕着，看似监牢的地方。

奴隶排成一列，被浇了水，然后接收到「洗干净」的命令。水量很少，没办法洗去脏污，顶多能抑制臭味，但这样也已经很好了。接着走过来的男人开始确认奴隶的状态。吉克蒙德被棍棒戳弄脚部，难忍剧痛而往前倾倒。他转头一看，发现被黑狼咬到之后经过灼烧止血的左脚已经转变成黑色，肿胀成将近两倍的大小。

另一个男人拉扯着没有体力反抗的吉克蒙德的头发，用棍棒戳弄他全身的伤口和伤痕，一一确认。强烈的疼痛让吉克蒙德只能呻吟。

确认结束后过了一阵子，高大的男人和小腹凸出的男人开始对话。

肉盾、矿工、赏玩奴隶，男人说吉克蒙德连这些工作也无法胜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吉克蒙德的身体不断颤抖。

（经历了这么痛的事，经历了这么苦的事，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我都撑过来了，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

从这股恐惧、混乱、深不见底的绝望中把吉克蒙德救出来的人，是一名少女。

吉克蒙德被押上隶属烙印后便归少女所有，再次搭上马车移动。

「到了，下车。」

放吉克蒙德下马车的男人说「这是你主人的东西」，递出一束干草，然后指着取水处说「你去那边把身体洗干净」。

吉克蒙德乖乖前往取水处。这里似乎能汲取干净的井水。吉克蒙德喝下大量的井水直到填满肚子。就算是泥水，也得趁能喝的时候尽量喝，否则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水。吉克蒙德用桶子装水，往头上浇下。自己不知道有几天没洗澡了。因为发烧的关系，身体感到寒冷，手脚的伤口却带着灼热感。吉克蒙德忍着疼痛，赶紧清洗身体。

吉克蒙德听到脚步声和谈话声，从取水处的暗处窥视，看见了成为自己的「主人」的少女。吉克蒙德慌慌张张地用缠腰布擦拭身体，拿着干草赶过去。

以前的「主人」──商人只要稍微等久一点就会勃然大怒，不断挥舞鞭子。虽然吉克蒙德只是听从指示清洗身体，甚至擅自喝了水，但这并非出于少女的命令。吉克蒙德还以为自己会因为擅自行动而挨骂，少女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他跟着走。

吉克蒙德与少女一同走进建筑物里。这里似乎是一间旅馆。少女直接带着吉克蒙德来到房间。每走一步，左脚就会窜起撕裂肌肉般的疼痛。或许是因为发烧，吉克蒙德感到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左脚的痛楚反而能让他保持清醒。

（不行，还不行，我不能倒下。我得让主人觉得我没问题，我能派上用场。他们说我只值两枚大银币。两枚大银币连个像样的武器都买不到。这种东西如果坏了，也不会有人要修理，而是直接丢掉吧。）

吉克蒙德强忍着痛苦保持清醒，拚命假装平静，跟着少女走。

一进到房间里，少女便叫吉克蒙德坐下，但肿胀的左脚没办法好好坐着。如果是那个商人，一定会说「你连坐都不会吗？」并鞭打吉克蒙德；不过这名少女什么都没有说，耐心等着他勉强坐好。

「我的名字叫作玛莉艾拉。我可以叫你吉克吗？因为有隶属契约，你无法违背我的命令。我说得对吗？」

新的「主人」似乎名叫「玛莉艾拉」大人。

「是的。您想怎么叫我都没问题，主人。我绝对不会忘记您收留我这个愚蠢之人的大恩大德。不论是什么命令，我都不会违抗。请您尽管吩咐。」

吉克蒙德说出以前的「主人」──商人要求他说过好几次的话，用额头抵着地板。

「笨狗」、「蠢猪」、「垃圾」、「人渣」。不管被怎么叫都要回答「是」，然后补上一句「您想怎么叫我都没问题，主人」。

每次拿到比家畜还要糟糕的一点点食物（饲料），都要重复说出「感谢您收留我这个少了一只眼睛的废物」、「我绝对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面对直到累倒，应该说累倒之后也会继续下达的命令，要说「不论是什么命令，我都不会违抗。请您尽管吩咐」且欣然接受。

不可以抬起头。要用额头抵着地面，直到「主人」离去之前都不能乱动。除非想要被鞭打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这些都是吉克蒙德在商人手下被迫学会的自保之道。可是──

「叫我玛莉艾拉就好。把头抬起来，让我仔细看看。」

新的「主人（玛莉艾拉）」说把头抬起来。吉克蒙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头发都贴在脸上了。这个样子会遮住脸，于是吉克蒙德赶紧把头发往上拨。

「主人」举起了手。以为要挨揍了，吉克蒙德反射性地绷紧身体。至今为止，举高的手从来不曾轻轻放下。可是她的手非常慢地，真的非常慢地移动着，然后温柔地触碰吉克蒙德的脸庞。

（好柔软。感觉凉凉的，好舒服……）

她触碰原本有「精灵眼」的右眼，沿着留下的伤痕抚摸。

那双手接触了到现在还在发热且感到阵阵疼痛的右手。她问这是被什么咬到的伤口，吉克蒙德回答是黑狼。话说回来，不管是触碰伤口，还是问吉克蒙德受伤的原因，「主人」都是第一个。她连变色肿胀的丑陋左脚都仔细地检视过，然后说：「首先，我要帮你清洗伤口。」

「主人」所做出的水带着淡淡的光芒，每次冲洗持续抽痛的伤口，痛楚和灼热感都会渐渐缓解。手跟脚都一样。曾经那么强烈的剧痛就像幻觉似的消失。吉克蒙德曾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水所散发的光芒。

她是应该已经不再存在于迷宫都市的「与地脉缔结契约的炼金术师」。

安妲尔吉亚王国灭亡的故事就像是一则传说一样，被人们口耳相传。那是曾经繁华一时的王国被魔物大举入侵，英雄勇敢起身对抗的悲剧故事。据说魔物吃光了奋战的勇者和王国的国民，然后同类相残，最后剩下的一只魔物吞噬了地脉精灵，迷宫于是诞生。逃离王国的人虽然再次聚集到安妲尔吉亚，却再也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听见精灵的声音。

自从最后的炼金术师死亡，已经过了约百年，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炼金术师。除了她（玛莉艾拉）以外。

这简直就是奇迹一般的故事，吉克蒙德这么想。而对他来说，玛莉艾拉就是奇迹。

她亲手洁净了一直以来都被轻蔑，受到秽物般对待的身体，更使用魔药消毒伤口。她提供热腾腾的食物，温柔地拥抱感动得哭泣的吉克蒙德。她打理了原本像头野兽的外表，让吉克蒙德穿得像个人类。她用奇迹之药（魔药）治愈了被啃食的脚以及浑身累积的旧伤。

自己虽失去一切，却又得到了一位了不起的主人。她是慈悲为怀的奇迹化身。

（我太散漫了，竟然连洗衣服都让她去做。打杂应该是我的工作才对。可是她非但不生气，还愿意把工作交给我。她说这是很贵重的素材。我一定要谨慎地洗干净。）

「嗨～吉克。一天没见了。」

「林克斯……大人。」

林克斯出现在清洗普拉纳苔的吉克蒙德面前。吉克蒙德连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都没有发现。

「叫我林克斯就好啦。我不习惯被尊称。话说回来，你的脚伤好啦？恭喜你啊。」

林克斯那双细线般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继续说道：

「特化型的高阶魔药。」

「什……！」

玛莉艾拉大人和黑铁运输队进行商谈时，林克斯并不在。交易的内容应该只有迪克队长和马洛副队长才知道。为什么林克斯会知道？

「吉克，你到底在干什么？」

看着神情紧张的吉克蒙德，林克斯投射出锐利的视线。

「我是在套你话，白痴。刚才也是，你傻傻地在这边洗什么东西？现在谁都可以轻松掳走玛莉艾拉吧。」

「啊……」

吉克蒙德慌慌张张地抬头望向玛莉艾拉所在的二楼角落的房间，使用探测魔法寻找玛莉艾拉的魔力。没事，她还在，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反应。

「有心还是做得到嘛。你能战斗吧？」

「眼睛……我眼睛瞎了，所以弓……」

吉克蒙德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林克斯先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揪住吉克蒙德的衣领，连珠炮似的痛骂：

「你以为你是谁？虽然玛莉艾拉好像会用什么奇怪的法术，但对你来说，那家伙看起来就那么特别吗？根本浑身都是破绽吧。明明带着那种东西（魔药），未免太没危机感了吧？我都替她捏一把冷汗了，连你也给我松懈成这副德性。是怎样？在你眼里，她该不会是女神吧？还是救你一命的救世主啊？用你那只剩一颗的眼珠子给我看清楚了。不就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女生吗？我只不过随便套个话，这么容易就说溜嘴。明明泄漏秘密就会惹上麻烦，要是被盯上怎么办？救世主（玛莉艾拉）还会来救你吗？不对吧。这是你的工作。什么叫只剩一只眼睛所以没办法用弓？蠢货。弓箭根本就不适合护卫。你是不会用别的武器吗？你的右手已经会动了吧。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在你身上用了多贵重的东西？」

林克斯的拳头咚的一声打在吉克蒙德的胸膛上。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剑。

「这个就借给你。别跟我说你不会用。给我练习到会为止。你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因为没有魔药而死吗？连那些人的份一起，就算练到吐血也要给我学会。别想偷懒！」

林克斯把短剑硬塞给吉克蒙德之后，便从后门离开。

（我……我又差一点犯下错误……）

吉克蒙德认为玛莉艾拉是个了不起的主人，是奇迹的化身，想要把她当成「特别的主人」。不对，是想要把自己当成「遇见特别主人的特别之人」。玛莉艾拉的确拥有特别的力量，却也是一名平凡的少女。

明明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林克斯教会了我。）

吉克蒙德紧紧握住林克斯所借出的短剑。这次绝对不能再走错路。吉克蒙德的一切都是玛莉艾拉给的，因此想要保护她的心意没有一丝虚假。

吉克蒙德终于往前迈出步伐。

第一卷 第四章 回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