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什么，你说想和我结婚？盛大的爱情故事

位于欧罗芭大陆最北端的禁足地，即使春天就在眼前，依旧盖着一层厚重的雪。

染成一片白的大地上，无法冬眠而挨饿的魔物们，为了吃掉对方而互相残杀。

和喧嚣的地表相反，幽暗静谧的地下空间里，星球代行者之一红龙持续沉眠，连翻个身都没有。

不过，他感受到熟悉的魔力波，大大的眼皮动了一下。

数秒后，地下空间迸出闪光，三道人影现身。

蓝色秀发带有透明光泽的魔族、胆大包天的黑发异乡人，以及一头红发的亲女儿。

「爸爸，对不起，这么晚才来道谢。」

「…………」

即使女儿亚莉安深深低下头，红龙依旧没睁开眼睛。

他并没有生气。对于寿命至少有几十亿年，能够活到这颗星球灭亡的红龙，区区四个月根本算不上迟。

真要说起来，他早已透过魔法得知，打倒那个幽灵之后的混乱，让黑发异乡人四处奔波无暇来访。

今天之所以终于造访，也是因为顺利和白龙见面的蓝发魔族从西南大陆归来，有了多余的人手能使用「瞬间移动」──这件事红龙同样很清楚。

所以他完全不在意，但是沉默寡言的红龙并未说出口。

「我要再次说声谢谢。感谢爸爸那时借我力量。都是多亏了爸爸，我才能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们喔。」

亚莉安抱着父亲给她的红龙剑，绽放灿烂的笑容。

有你幸福的表情就够了──尽管内心涌上这种感情，笨拙的红龙依旧什么也没说。

可能是察觉红龙内心的想法了吧，尽管父亲一直装睡，亚莉安也没有抱怨。

不过，道谢完毕之后，她有些紧张地往前走上一步。

「那个，然后呢，我想问妈妈的──」

一转到这个话题，红龙沉重的嘴巴立刻动了起来。

「『瞬间移动』。」

魔力之光迸出，裹住亚莉安他们三个的身体。

「──的事……等一下，爸爸！」

女儿连忙出声责难，但已经太迟了。

三人的身体化为光芒消失，飞往遥远的魔王城。

在只剩自己而恢复寂静的地下空间里，红龙重重叹了口气。

「……疲劳。」

对女儿谈自己和老婆的相识经过？还是饶了我吧──稳重的红龙露出这种表情后，再度陷入沉眠。

＊

建立在禁足地某个深谷的返兽者聚落茂兹村。

此地的横穴式住处里，传出豪爽的笑声。

「啊哈哈！这也难怪啊。」

强壮的老者──村长，一听到真一他们问起方才的事，随即大笑着替红龙辩护。

「换成是我也会害羞啊。和去世老伴相识的经过，我一样没告诉我那些儿子啊。」

「是这样吗？」

看见亚莉安不满地蹙眉，苍蓝战姬也放声大笑。

「哈哈哈！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脸皮很薄。他们觉得把爱说出口会变得没价值，所以总是不肯多谈啦。」

「可是，魔王倒是很自豪地畅谈自己和雷吉娜小姐的相遇喔？」

「什么嘛，真拿我家主人没办法。」

雷吉娜虽然口气无奈，嘴角却开心地上扬。

真一见状，一副甜到快要吐出来的表情。

「是是是，两位的爱情真美好。不过话又说回来，搬出那种把互殴当成爱的例子不太好吧？」

两边性命相搏导致夷平一座山脉，还因此爱上对方──要是这种奇闻的主角会感到害羞，听众反而不知该有何反应。

「总而言之，会不好意思说出口，就代表有段甜蜜的回忆吧。」

「虽然我觉得是那样没错……」

即使听到真一的推测，亚莉安脸上的阴霾仍旧没有消失。

愿意帮助他们的温柔父亲，实在不太可能强逼母亲就范。

但是，母亲是抱着什么想法与红龙结合，生下自己这个半龙的呢？这种事没有线索就连想像都做不到，令亚莉安浑身不自在。

「村长先生，你有没有听妈妈说过她和爸爸的事？」

「嗯～布莉姬不太谈自己的事耶……」

听到亚莉安的询问，村长一脸为难地回想十七年前的往事。

「首先，虽然非常少见，不过还是会有些怪家伙从外面跑来这片禁足地。」

「怪家伙？」

「一群明明已经被魔物吃掉，之后却若无其事露脸的家伙。」

「喔，女神教的勇者啊？」

为了试试身手而翻越马特拉尔山脉的勇者们，转眼间便全军覆没，这件事以前亚莉安提过。

真要说起来，不是不死身勇者的人类，根本不会做出「踏入魔物横行的禁足地」这种自杀行为。

「……等一下。这也就是说，亚莉安的母亲也是勇者？」

「咦？不可能啦！」

对于真一的推测，亚莉安大声否定。

「因为，妈妈非常讨厌女神教呀！」

就连在漫长流浪生活的最后因病倒下，已经能听到死神脚步声的那时，亚莉安的母亲依旧坚决不去神殿治疗。

「但是，你们却说她是勇者……」

尽管嘴巴上表示难以置信，亚莉安的眼里却闪过怀疑。

会不会就因为是勇者，才让她那么排斥女神教呢？

（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了呢。）

真一看着困惑的亚莉安，对自己的推测愈来愈肯定。

话虽如此，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们暂且打住，把焦点拉回村长这里。

「然后呢，亚莉安的母亲也来禁足地狩猎魔物了吗？」

「对啊。要是遭到攻击会抵挡不了，所以我们只有躲远远地看。」

他们这些返兽者，是多年前被女神教消灭的茂兹市余孽。

要是被勇者发现，铁定会遭受攻击。

「于是呢，我们暂时观察她和魔物战斗的样子，不过某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了。」

「看样子，是和红龙大人好上了呢。」

「虽然应该是正确答案，但你可以再婉转一点吧？」

真一吐槽太过直接的雷吉娜，一旁的亚莉安则是尴尬地红着脸。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某天我们发现魔物不太安分，于是跑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布莉姬一个人在战斗。」

数十只魔物形成的浪潮，沿路扫倒林中群树扑向布莉姬。

面对如此景象，就连返兽者们都已经作好丧命的心理准备，布莉姬却只靠一把巨剑迎战，最后将所有魔物全变成了尸体。

「很厉害嘛！真希望能和她较量一下哪。」

「她真的是人类吗？」

雷吉娜打从心底感到惋惜，一旁的真一则是傻眼到嘴巴都阖不起来，村长想起当时的情景也只能苦笑。

「这么说虽然很难听，不过看上去她远比我们返兽者更像怪物……然后呢，就在大家观察该怎么做时，她大概是终于精疲力尽了，倒在地上。」

村长等人连忙跑过去，围住失去意识的她商量起来。

──要是留这个女人活口，说不定我们会被杀光。虽然她搞不好和那群不可思议的家伙一样还会再冒出来，不过总之应该先杀了她。

就在大家得到这个结论，高举手中铁枪时──

「老伴突然说：『这人肚子里有孩子啊。不可以杀了她，把她带回村里。』」

其他人虽然反对，不过村长之妻也是位不得了的女中豪杰，她用拳头让大家闭嘴，然后带布莉姬回去。

「原来村长的太太，是妈妈和我的救命恩人啊……」

真希望能当面向她道谢──亚莉安难过地低下头，村长则是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这么感谢她，她在那个世界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所以，亚莉安的母亲就在这个村子住下来了？」

对于真一的追问，村长用力点头。

「老伴对醒来的布莉姬说明了村子和我们的事。她听完后拜倒在地恳求，希望能让她待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为止，让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起先，村民大半表示反对，不过在知道孩子的父亲后，态度全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听到是红龙大人的孩子，大家都吓呆啦！」

村长虽然一直到不久前才亲眼看见，不过他表示「红龙就在禁足地深处」的传闻，早在茂兹灭亡之前就已流传。

「返兽者诞生也是因为红龙大人保佑，所以拜他的人很多啊。」

「姑且算是明白原因啦……」

承受龙释放的庞大魔力波，导致魔力生成器官急速发育──即使不知道理论，应该也能从经验得知。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爱蕾佐妮亚才会灭掉茂兹，避免返兽者＝新魔族继续增加。

「然后呢，虽然不生下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总而言之不能杀她啦。」

就这样，布莉姬在茂兹村住下。

她没有瞧不起返兽者们的外貌，反倒为女神教将这些人逼来禁足地的所作所为赔罪，即使身怀六甲依旧抢着狩猎魔物、为村贡献，村民们也就渐渐接受了她。

「于是亚莉安平安出生，从脖子上的鳞片可以看出她确实是红龙大人的孩子，让大家非常高兴。我们原本以为她们母女俩会就这么住下来……」

等到亚莉安满两岁，已经能精力充沛地跑来跑去之后，布莉姬突然表示要离开村子回到人类聚落。

「为什么？和魔物只会偶尔出现的人类聚落相比，待在这里比较舒服吧？」

「我觉得这是缺点耶……」

听到雷吉娜的主张，亚莉安不禁苦笑，但是她也有同样的疑问。

「留在这个村子，想必会过得比较快乐吧……」

为了隐瞒半龙人身分，母女俩没办法找个地方定居，也不能结交亲密的朋友，还扛了其他各式各样的负担。

如果在茂兹村和返兽者们一起生活，明明不需要吃这种苦头。

「虽然因此遇上真一，以结果来说还是要感谢妈妈就是了。」

「哼哼哼！真是荣幸啊。」

亚莉安红着脸勾住真一的手指，真一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装模作样地笑了几声。

（话虽如此，如果留在茂兹村……）

真一也试着想像了一下，然而这么做是不是只会有好的影响，就很难说了。

亚莉安身为半龙人，和一般人有所不同，流着女神教排斥的龙之血。她之所以直到不久前都无法解放真正的力量，原因就在于这点令她感到自卑。

如果在茂兹村长大，想来不会产生这种自卑感，反倒会因为身为红龙之子受到崇敬，早早发挥真正的力量。

（那股连爱蕾佐妮亚都能逼入绝境的力量，如果成长到能够自由自在地运用，会连村长他们和亚莉安的母亲都无法应付。）

力量强大到没人能够制止的少女会变得如何，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多说。

（正如自信过度会成为傲慢，适度的自卑则会成为谦虚。虽然不晓得亚莉安的母亲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地步……）

再怎么苦思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于是真一询问村长：

「亚莉安的母亲有说理由吗？」

「记得她当时是说：『我晓得这是身为母亲的私心。不过，我想让这孩子用自己的眼睛看看世界。』」

「想让孩子看看世界……」

「她还说『因为我以前什么都没看……』喔。」

布莉姬的表情实在太过痛苦，所以村长等人无法拦阻她背着亚莉安离开。

「我知道的就这样啦。和她最要好的老伴，或许有多听到些什么……」

「愈来愈令人惋惜她去世了呢。」

真一和村长同声叹气。

「然后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既然红龙大人不说，想调查也无从查起吧？」

「…………」

对于雷吉娜中肯的意见，亚莉安沉默不语。

此时，真一一本正经地询问她：

「亚莉安，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母亲的事吗？」

既然布莉姬连临终时都没有说，大概是不想让女儿知道吧。

「说不定，她是为你着想才选择隐瞒。」

即使不是如此，揭穿别人带进坟墓的秘密，对于死者来说依旧是种如同挖坟一般的亵渎行为。

「不管做什么，死人都不会生气或作祟。但是，活人会留下罪恶感。即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吗？」

「…………」

面对真一的严肃质疑，亚莉安暂时陷入沉思。

接着，她就像个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般苦笑。

「老实说，我是怀著『如果能当参考就好』的不良心态。」

「参考？」

「你想想，我的孩子也会继承龙的血统对吧？所以，我希望把妈妈当成为人母亲的前辈参考她的经历，了解生育半龙人孩子有多辛苦。」

「喔、喔……」

她脸颊泛红抬眼恳求，令真一不禁动摇。

「不是半龙（Drogon Half），而是四分之一的龙（Dragon Quarter）吗？会养出怎样的孩子还真令人感兴趣啊，女婿。」

「……所以，你还是想知道？」

真一没理会窃笑的苍蓝战姬再度问道。于是亚莉安用力点头，似乎摆脱了迷惘。

「我还是想知道妈妈的事。因为我希望能够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妈妈的女儿，就和现在以爸爸为傲一样。」

为什么妈妈会那么排斥女神教，甚至拒绝治病，让自己变得孤单无依呢？

她原本应该是勇者，为什么会和照理说是敌人的红龙生子，更在知道会遭到周围非难的情况下，在人类社会养育女儿呢？

与其长期受到小小的不满和疑问煎熬，变得憎恨亡母，不如背负罪孽面对一切。

看见亚莉安下定决心，真一扬起嘴角回应。

「好，那我们就去揭穿红龙那段既开心又害羞的爱情故事吧。」

「嗯！」

「看样子你已经有什么主意了呢。」

真一与亚莉安愉快地站起身，雷吉娜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跟进。

「那么村长，我们今天就此告别，那件事麻烦你考虑一下啰。」

「让村里年轻人去那个什么学校的事吗？」

「对对对。我们只会邀请有兴趣的人，不会强迫人家啦。」

「不是啦～年轻人对村外很感兴趣，我担心一下子走掉一堆人。」

「哈哈哈！不管在哪个世界，乡下地方的人口流失都是问题呢。」

真一笑着和村长道别，然后将目的地告诉雷吉娜。

「那么，请『瞬间移动』到魔界。」

「要去魔界？」

「很可能和红龙一样知道全部真相的家伙就在那里吧？」

「你该不会……」

雷吉娜似乎已经猜到，脸色苍白。真一则是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出那个名字。

「我要去问魔界的太阳──蓝龙。」

＊

持续浮在魔界空中从未下沉的蓝色太阳，会以二十四个小时为周期缓慢地闪烁。

魔界昼夜由此切换，对于在地表生长的真一等人来说，这个景象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简直就像心脏的跳动呢。」

「毕竟每天只会动一次，我还以为他死了。」

「愈大的生物心跳愈慢，既然心脏大到那种地步，会这么慢也不是不可能喔。」

真一和亚莉安一边闲聊，一边利用雷吉娜的「飞翔」划过天空，接近已经入夜而停止发光的魔界太阳──蓝龙。

「靠近之后显得更巨大了耶。」

光是看见一个直径疑似有五百公尺的球体长年违抗重力飘浮，就能让人明白蓝龙的力量有多么夸张。

他们感叹着抵达太阳上方时，雷吉娜不安地开口问：

「女婿啊，你真的打算和蓝龙大人谈吗？」

「你还是会怕冒犯到他吗？」

「当然啦，蓝龙大人可是拯救我们魔族的神啊，就算是我也会顾虑啊！」

雷吉娜平时总是自信满满，实在令人难以联想到她此刻的慌张模样，让真一忍不住笑了出来。

「哼哼哼！真想让瑟雷丝见识一下呢。」

「呆子。如果是瑟雷丝就会用暴力阻止你啦。」

就算是魔王，一样会不好意思地用「如果不练到能够超越爱蕾佐妮亚，没脸见蓝龙大人」拒绝。尽管雷吉娜也显得相当激动，真一仍旧没放在心上。

「既然神明这么慈悲为怀，想必会欣然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在西南大陆碰到的白龙，实际上也很有绅士风度对吧？」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

雷吉娜在语塞的同时，回想起数天前的邂逅。

与古代文明期没有两样，只见魔物与砂暴飞舞的死亡沙漠里，鳞片如珍珠般闪耀的白龙，多年来一直静静地沉睡。

他欣然迎接隔了数千年才出现的访客雷吉娜。

──勇敢的客人啊，说出你的愿望吧。

雷吉娜的答案早已决定。

「还请阁下务必赐教！」

话才说完，她已经轰出自己最强的魔法「伪•黑龙吐息（FalseDragonbreath）」。

这波超高热闪光，连灼热的沙漠都能蒸发。但是，被魔法直接击中的白龙毫发无伤。

不过，他反倒开心地眯起眼睛，给了一枚鳞片当成努力的证明，然后用「瞬间移动」将精疲力竭的雷吉娜送回魔王城。

「看样子，白龙很喜欢能抵达自己所在地的强者吧。」

「嗯，能感觉到和魔族一样的波长。」

「然后呢，红龙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疼女儿的爸爸；黑龙则是个爱睡觉的懒鬼。每头龙都无害嘛。」

所以，就算向拯救了魔族的蓝龙搭话，应该也不至于被杀掉。

「如果让龙认真地出手，对方必须是能破坏这个星球的强者。我们没那种力量吧？」

「虽然很遗憾，不过就是这样。」

听完真一这番说词，雷吉娜总算接受，降落在蓝太阳上。

靠近一看才发现，那是种近似玻璃的半透明物质，冰冷得实在无法想像它不久前还发出耀眼光芒。

真一尽管对这种神秘物质很感兴趣，依旧挺直了背向对方表示敬意。

「初次见面，蓝龙阁下。在下有事想请教，因此前来拜访。」

由于不知道对方性子如何，所以他尽可能有礼貌地打招呼。

不过，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没有反应，似乎只是具尸体。」

「别说那种不祥的话！」

「会不会在睡觉啊？」

就在真一等人如此讨论时，他们脑中突然响起某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恭喜！你们是地下魔界店铺开店以来的第一批客人！）

「…………」

（怪了，我弄错了吗～？不好意思♪）

女性声音亢奋地继续说下去，完全没理会哑口无言的真一等人。

（那个，你是蓝龙……对吧？）

（YES！姊姊我正是照亮魔界的元祖魔族偶像小蓝喔♥）

脑中甚至流入一个美女摆姿势的画面，让真一一阵头晕，跪倒在地。

「这就是魔族的神吗……」

「…………」

「糟糕，雷吉娜小姐昏过去了！」

大受打击的苍蓝战姬当场翻白眼，亚莉安拚命地想摇醒她。

看见三人的反应，女性说话声──蓝龙再度愉悦地笑了笑。

（噗～嘻嘻。光是能看见你们这种表情，我建立魔界就有价值啰。）

「个性太差了吧……」

蓝龙和沉默寡言的红龙简直完全相反，让真一抱头叫苦。

一听到这句话，蓝龙立刻一副深感意外的口气反驳说：

（不不不，我可不想被把小爱真面目传遍整个大陆的你这么说喔。）

「你看到了？」

（当然，那么有趣的表演不可能放过吧？有拯救魔族和人类真是太好了。）

「…………」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救的只有逃到地下的魔族而已，拯救地表人类的是小绿。她是生物收藏家，为了避免陨石寒冬持续几百年导致生物灭绝，所以才让自己的「庭院」维持温暖保护大家。）

「小绿……是指绿龙吗？」

（但是不可以误会喔。她只是将人类当成一种生物加以保护，但是讨厌有可能让其他动植物绝种的「人类之力」。她是绝对不会让你进入自己地盘的喔♪）

「讨厌科学的自然主义者（naturalist）啊。」

（唉呀，只要自己的庭院平安，她就会因为事不关己而窝在家里。所以只要别乱来，她就等于无害喔。）

蓝龙非常随便地说出非常重要的情报。

真一将这件事牢记在脑里，同时背上冷汗直冒。

（看来，这家伙也──）

（完全正确。猜得好♪）

蓝龙读出真一在想什么，再度愉悦地笑了。

「咦？正确是指什么啊？」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亚莉安十分困惑，真一则是一脸苦涩地解释。

「我之前就在怀疑，只为了『保住』星球而存在的代行者──龙，为什么会决定帮助魔族。」

魔族集团在蓝龙指引下，通过黑龙制造的洞穴，试图躲过小行星撞击。当时魔导科学局的长官们也有相同的疑问。

从星球这个巨大存在的观点来看，人类和魔族的价值连汗毛都算不上，为什么要特地拯救他们？

蓝龙这么做的理由，大概和她的同类绿龙一样吧。

「答案是『因为看起来很有趣』。」

「……咦？」

（完全正确！异乡人小弟获得一亿点小蓝点数！）

和自带效果音帮忙欢呼的蓝龙相反，亚莉安当场愣住，方才因为打击太大而昏过去的雷吉娜则醒来了。

「意思是，为了娱乐才救我们？」

「是啊，感觉就像在观赏一个巨大的庭院嘛。」

不过，和人类打造的花圃不一样，目的不在于赏玩美丽的花朵。

「人类的诞生与死亡、相爱与相残──她在享受观赏这一切的乐趣。」

有句话说现实比小说还离奇，没有比人生更丰富的故事了。

龙拥有不会受到任何人侵害的强大力量与寿命，是神一般的存在。对她来说，大概没有比众生更耐看的节目。

「所以，你才为了排解自己的烦闷而拯救魔族。」

（就是这样，所以不用感谢姊姊我也没关系喔？）

蓝龙以轻松口吻对嘴巴阖不起来的雷吉娜这么表示。

话虽然这么说，但蓝龙毕竟是拯救了魔族的神，苍蓝战姬无法减少对她的敬意，自己的心痛也不会因此消失。

「实在不能把真相告诉我家主人和莉诺啊……」

（姊姊我也没打算主动说，可以放心喔♪）

尽管这是在赞赏雷吉娜的精神力，也就是「我觉得你知道真相后撑得住，所以才告诉你」，不过就算是雷吉娜也没办法老实地感到高兴。

就连她这种困惑反应，也被这头个性很糟的蓝龙当成娱乐。真一为此再度叹了口气。

「亚莉安的父亲还真是正经啊……」

（怎么会！居然比不上放弃养小孩的糟糕老爹，姊姊我大受打击！）

「唔……」

真一也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但是听到人家说自己父亲的坏话，还是让亚莉安鼓起了脸颊。

蓝龙见状，连忙缓颊。

（开玩笑的啦。为了表示歉意，什么要求姊姊都答应喔？）

「什么都答应？」

（呵呵！居然想和姊姊生孩子，异乡人小弟真是个坏孩子呢♥）

「……真一？」

「慢着，我没兴趣和这种球体生孩子！」

把玩笑当真的亚莉安逼近，真一连忙否定。

此时，突然有个蓝色长发美女从三人脚下冒出来。

「就算这样，还是不想和姊姊生小孩吗？」

「请容我郑重拒绝。」

面对有如男性理想化为现实的美好体态，真一在超越色欲的危机感驱使下当场拒绝。

即使旁边没有一脸不安的亚莉安在场，要和这么危险的捣蛋鬼生孩子还是太恐怖，他对此敬谢不敏。

「话又说回来，龙真的能变成人类的模样啊。」

率领魔族逃往地下时也是用人类模样，所以真一早就晓得此事；从布莉姬和红龙之间能生育后代这点，也能推测到他们有人化能力。不过亲眼目睹还是让人难掩惊讶。

「毕竟龙和太阳也不是真正的我嘛♪」

蓝龙说完眨了眨眼。「那么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就算是真一也不敢开口发问。

（实际上或许该说，根本没有什么真面目。）

为了「保住」星球而存在的终端，不需要特定的外表。

只要能产生庞大魔力消灭企图粉碎星球的敌人，就算是没有固定形体的史莱姆大概也没关系吧。

（会采用龙的外表，也是因为这种形象符合强者……既然如此，该算哪边先呢？）

因为代行者采用长翅膀蜥蜴的外表，所以人们称他们为龙吗？

还是说是因为人想像出了连神都能杀掉的最强生物，代行者才选择龙当外表呢？

对于真一投来的疑问眼神，蓝龙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

「除了为失言道歉外，你们和小爱的战斗，也让我看得很开心。虽然不至于什么都可以，不过别太过分的愿望我都能答应喔？」

「这可真是感谢。」

真一尽管有种被人家唬了的感觉，依旧推了亚莉安一把。

于是，亚莉安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愿望。

「请告诉我，妈妈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会和爸爸结合并生下我？」

「嗯嗯嗯，包在我身上。」

声称自己有在观察真一等人的蓝龙，大概也明白会有此一问吧。

她没有感到惊讶，而是愉快地点点头，流畅地咏唱魔法。

「『共感（Link）』，然后『搜寻』。」

和红龙那时一样，真一等人与蓝龙感官相连，储存在星球里的庞大情报随之流入。

「唔呃！就算已经是第二次了，依旧很难受啊……」

为了避免被情报洪流淹没导致自我消失，真一等人握住彼此的手拚命忍耐。

女剑士在翠绿禁足地里面对魔物的景象，流入他们脑中。

此人以刻着女神爱蕾佐妮亚圣徽的手挥舞厚重的巨剑，举止与亚莉安所知的母亲有点像又不太像。

但是，那头栗子色短发配上炯炯有神的蓝眼，她不可能看错。

「妈妈……」

亚莉安努力忍住眼泪，紧紧盯着母亲──勇者布莉姬的身影。

＊

「喝呀呀呀呀──────！」

体长超过二十公尺的大蛇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布莉姬，想要将她吞下肚。

但是她没有畏惧，而是正面挥下巨剑。

「喝呀！」

修长的个子配上经过锻炼的肉体，再加上以高超魔力施放「身体强化」增强过的一击，轻易地到达音速，将大蛇从头到身躯一举劈成两半。

慢了一步才产生的冲击波，将分成两半的大蛇身躯炸飞，血雨随之洒下。

布莉姬敏捷地避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发出巨响倒下的大蛇。

「…………」

动物意外地不会轻易死亡，即使头或心脏被毁依旧能活动数秒。

化成魔物后就更是如此，被垂死挣扎拖下水而丧命的人也不少。

此外，也有具备好几个脑或心脏，照理说应该已经打倒却没死的案例。

幸好，被砍成两半的大蛇一动也不动，布莉姬静静地放下巨剑。

然而，她突然转身，一剑横扫而过。

眼前什么都没有──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不过，有巨剑切开血肉的应手感，空中也洒出红色的鲜血。

接着，重物倒地的巨响传出，原先一无所有的地方，出现眼睛和头部特别巨大的蜥蜴──魔物化的变色龙。

「……呼。」

侦测过周围气息，确认真的没有魔物之后，布莉姬这才喘了口气。

「真是的，一只接一只，都不嫌烦耶。」

每一只魔物经历的变化不同，会以各式各样的手段来袭。

布莉姬忿忿地撂下这句话，并且用「净化（Purefication）」魔法弄掉巨剑沾上的血，趁着其他魔物还没靠近，赶紧离开现场。

「简直就是地狱啊。」

布莉姬环顾森林，根本没见到正常的动物，连一只野鼠或小鸟都没有。

不仅如此，草木也扭曲得相当诡异，甚至有会袭击她的食人植物。

从监狱农园茂兹往北走，越过马特拉尔山脉后抵达的禁足地，愈往深处这类魔物就愈多，普通动植物也逐渐销声匿迹。

而且，到目前她所在的最深处之后，已经只剩魔物了。

「无论如何，都得净化这片污秽之地才行。」

偶尔跨越山脉出现的魔物会对人类聚落造成危害，这点不能无视。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种违反自然法则的怪物，绝对不能容许它们存在。

「因为这是女神爱蕾佐妮亚的旨意。」

布莉姬看着刻在自己右手上的勇者之证，骄傲地断言。

禁足地虽然充满凶恶的魔物，但是总数绝对算不上多。

魔物为了维持自己的巨躯，每天都需要数百公斤的食物，但是森林的恩惠有限。

即使把树果和普通动物吃完，依旧无法满足魔物的饥饿，于是它们互相捕食，导致数量无法增加。

「总数大约一万左右，这数字并不是杀不光。」

如果出动普通士兵对付一万魔物，大概会牺牲数百万人吧。

但是女神教有不死身勇者。只要不放弃地战斗下去，总有一天必定能歼灭魔物。

布莉姬如此坚信，甩开想制止她的人，来到这片禁足地。

尽管过去没有被大量魔物包围的经验，刚开始一再战败；不过现在她已经适应环境，收拾掉的魔物应该有三百只以上了吧。

只要就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人类能夺回这片地方──她原本这么认为，但是最近开始产生疑问。

「数目果然没减少？」

虽然只有整体的百分之三左右，但布莉姬毕竟是一直在杀。

就算对整片禁足地的影响很小，好歹她每次走的路线应该要变得看不见多少魔物，然而实际上就和方才一样。

「只能想成是魔物增加了。」

这点本身不足为奇。所谓的魔物，就是既有的动植物暴露在魔力下变异而成，只要世上还有生物大概就会不断出现。

但是自然界产生魔物的机率非常低。

持续对付魔物大约三百年的女神教，对于什么地方有什么魔物出没，都会详细地记录下来。

从资料看来，就算是数十万只野生动物栖息的山区或草原，魔物出现的频率差不多也就每年一只。

平常出现的机率只有数十万分之一的魔物，在这片禁足地到处都是，不管怎么杀都会冒出来。

换句话说，只能想成是某种自然界不该存在的东西在制造魔物。

「总不会是人类制造的吧。」

据说，某个邪恶魔法师持续对实验用老鼠施法，最后让老鼠变为魔物。

由于这个魔法师已经被女神教处刑，研究纪录也全都烧毁，所以没留下详细情报。

但是，能够制造人工魔物这点没有错。

而且，一只小老鼠姑且不论，人类的魔力根本不可能强大到足以制造一万只魔物。要做到这种事──

「只能当成真的有邪神存在。」

遥远的神话时代，败给光之女神爱蕾佐妮亚而被封印在地底的邪神。

会不会是祂制造魔物，用来代替自己到世上散播灾难呢？

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魔物的异常增生率。

「绝对不能踏入的诅咒之地，而且连教皇大人都会害怕──如果采用这种说法，两者就都能解释了。」

扣掉精灵占据的瑟梅特鲁姆森林，女神教几乎已经拿下整片欧罗芭大陆，没人敢违逆，教皇却不肯主动出击净化禁足地。这点虽然让布莉姬相当不满，然而事情扯到邪神就没办法了。

「如果教皇大人做不到，那就由我动手吧。」

布莉姬握住巨剑剑柄，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尽管她不擅长治疗与复活等魔法所以当不上神官，体内的魔力却凌驾于枢机卿和教皇之上。

如果只比近距离肉搏战，就连下任枢机卿呼声最高的人选──年纪轻轻就被称为圣母的妃尔梅塔，也不是布莉姬的对手。

特别是她开始在禁足地狩猎魔物之后，魔力和剑术都磨练得更为精湛，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人类能够赢过她。

「女神爱蕾佐妮亚，我一定会消灭邪神，将这片禁足地从诅咒中解放出来！」

布莉姬向天空献上祈祷，往森林深处前进。

躲在里面制造魔物的罪魁祸首，正是爱蕾佐妮亚憎恨的存在。以这点来说，没有任何一位「女神勇者」比她还要正确。

但是，盲信神明、傲慢地以不死身挥洒无谋之勇，真的能称为「有勇气的人」吗？

没有一个人拿这点质疑过她。

＊

「这就是妈妈？」

方才看见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让亚莉安当场愣住。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位爱好和平、不与人争的温柔女性。

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该是一个亢奋地斩杀魔物的狂战士。

「她以前对爱蕾佐妮亚的信仰居然那么深……」

和「真的是女神勇者」一事相比，这点对亚莉安造成的打击还比较大。真一仓促间抱住脚步不稳的她。

（虽说是难免，不过也能明白母亲想隐瞒这件事的心情。）

从布莉姬最后那几年对女神教的排斥看来，应该是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吧。

真一对揭穿这件事产生了罪恶感，旁边的苍蓝战姬则是一如往常地眼睛发亮。

「嗯，剑术精湛得难以想像是人类呢。这种水准的剑士就连魔族也很少见。」

「的确，战斗风格就像修罗。」

真一也表示同意。应该是先天才能，加上长期暴露在充斥禁足地的红龙魔力波之中，使得布莉姬的能力更上一层楼了吧。

「虽然剑和魔法有差，不过感觉能和生前的爱蕾佐妮亚一较高下呢。」

「是啊，以人类来说应该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有蓝龙挂保证，让真一手抵下颔思索起来。

「果然，『利用龙的魔力波训练』这招也难以割舍呢。能不能找个能够抑制住魔族化的方法将它实用化呢……」

「应该办不到吧。逐步习惯应该多少挡得住，但是要完全保留人类外表，只有一部分天才做得到。现代来说，大概就小珊吧？」

「原来如此……呃，那我不就糟了吗！」

真一事到如今才发现，冷汗直冒。他能使用专属魔法是多亏了科学知识，魔力才能顶多只算中下。

真一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确认有没有长出兽耳或鳞片，蓝龙见状不禁轻笑。

「只有几个小时应该没问题吧。不过，要是持续承受好几天或许会魔族化喔♪」

「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算了，事到如今就算变成魔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坦然接受的真一把话题拉回来。

「然后呢，我想看接下来的部分……没事吧？」

真一看向怀里的亚莉安。她虽然一脸还没从打击中恢复的表情，却还是点了点头。

「请告诉我，那个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我所认识的妈妈？」

「OK，那就继续啰！」

蓝龙弹响手指，暂停的往昔记忆再度开始流入一行人脑里。

画面中，勇者布莉姬抵达了红龙在底下沉眠的那座山。

＊

「就是这里不会错。」

布莉姬紧瞪着禁足地中最高的山。

她花了好几天在禁足地到处找，终于找到疑似魔物由来的强大魔力产生源。

「就在这里面……不，在这底下是吧。」

布莉姬站在山脚，感受着强大的魔力波动，瞪向斜下方地面。

「没入口啊？」

她试过登上山顶调查山的表面，但是很遗憾，没找到通往地下的洞窟。

「要是有『瞬间移动』……」

布莉姬后悔地叹气，但可能是因为想像力不足吧，她不会比较高阶的魔法，讲这种话也没用。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急于一时。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布莉姬回到山脚，把手贴着地面咏唱魔法。

「万物之母大地啊，赐我前行的道路吧，『挖洞（Tunnel）』。」

由手掌释放的魔力，往斜下方开了个洞。

洞口窄得仅能勉强让一人通行，距离也只有短短三公尺。

但是，布莉姬毫不在意，一再咏唱相同的魔法。

「『挖洞』、『挖洞』、『挖洞』──」

魔力耗尽就在洞里睡觉，或者到外面解决进食和排泄，之后再回头继续挖。

就这样重复作业了十天之后，隧道前端总算连通宽敞的地下空间。

「……在呢。」

布莉姬感受到惊人的魔力波动，将手中巨剑握得更紧，并且咏唱「光源（Light）」魔法跳进地下空间。

瞬间，鲜红色巨躯窜进眼中，让她一时看呆了。

「红龙……」

和女神教流传的邪神仆役黑色恶龙完全不一样，一身红鳞仿佛正在燃烧。

尽管闭上大眼沉眠，依旧能从那张脸上感受到高贵与知性。

但对方是龙。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吃掉许多人，让文明崩毁的狂兽。此刻更持续产生魔物，是女神爱蕾佐妮亚与人类的死敌。

「喝啊啊啊啊────！」

看呆只有短短一瞬间。布莉姬大吼一声，扑向红龙。

透过「保护（Protect）」魔法强化到有钻石那么硬的巨剑，以快过声音的速度袭向龙颈。

任何魔物都能劈成两半的必杀一击。

可是，巨剑轻易弹开，只有麻痹感留在掌中。

「唔……！」

布莉姬咬着牙看向红龙颈部，发现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但是她没有放弃，继续发动攻击。

「喝、哈！」

她毫不留情地刺向眉心与眼皮等要害，更挥剑劈向没有鳞片的肚子，但是红龙依旧毫发无伤，安静地沉睡。

「这就是恶龙的实力吗……」

上千次攻击全都徒劳无功，布莉姬喘着气跪倒在地。

不过，如果这点程度就能让她放弃，那么她根本没办法通过禁足地这片魔境，抵达红龙所在处。

「我一定会亲手杀掉你这家伙。」

尽管布莉姬不甘心地咬牙切齿，依然离开红龙身旁，背靠岩壁闭上眼睛。

就这样，挑战红龙的日子开始了。

醒来就是握住巨剑，只要还有体力和魔力就往龙身上砍，然后气绝般地沉沉睡去。

只有去弄食物和水的时候才会走到太阳下，其他时候都待在幽暗的地下空间挥剑，简直就像刻苦锻炼的修行者。

实际上，连续挑战红龙两个月，让原先因为爱蕾佐妮亚信仰而有如烈火的布莉姬内心，变得像水一般冷静澄澈。

「为什么不杀我？」

已经不知挥动几十万次巨剑的布莉姬停下动作，平静地问道。

她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办法造成一点伤害的自己，红龙根本不需要特地下手。

但是，她的行为就像苍蝇那样讨厌，留她一命也没什么意义。

尽管如此，红龙没理会她，始终保持沉默。

「你真的是恶龙吗？」

布莉姬虽然问出口，但她早已肯定这是个误会。

冒出大量魔物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这头红龙。

但是，其中没有任何意图或恶念。恐怕就像持续无视她一样，红龙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样的存在，实在难以想像会成为邪神仆役残杀人类。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对于这个问题，红龙同样没回答。布莉姬也不期待对方回应。

不过，她背靠着红龙，将疑问的矛头转向自己。

「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疲惫到极点的布莉姬无法让脑袋运转，带着半作梦的心态回首自己的半辈子。

从小，她就比任何人都优秀。

脚程快得能和狗并肩奔跑，力量强得能把大酒桶扔出去。

这个连大人也不是对手的神童，很快就蔚为话题。城镇里的神官听到消息前来拜访，调查布莉姬的身体后，满面笑容地这么宣告：

「这孩子的魔力才能出类拔萃，请务必将她托付给我们女神教。」

布莉姬的双亲接受提议，将女儿卖给女神教换取大笔金钱。

不过是一介贫困农民的他们，还有另外四个孩子与双亲需要扶养，这么做大概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布莉姬晓得，双亲要的不是钱，而是想让拥有恐怖怪力的女儿离自己远一点。

因为双亲看见神官牵着女儿离去不但没有泛泪，甚至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布莉姬变得只信仰女神爱蕾佐妮亚并且走上变强之路，想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

「训练真快乐啊。」

收养她的人名叫克兰克鲁姆，是个已经快四十岁的男子。

这人之后当上枢机卿，人称长老卿，不过当时还只是有力司教之一。

待在这位强大魔法师身边和其他勇者培训生互相竞争，对于以前找不到同等对手的布莉姬来说，是一段非常充实的日子。

可是，这段时间同样无法长久。尽管治疗魔法非常拙劣，在身体强化魔法与剑技方面急速成长的布莉姬，别说勇者培训生了，就连成年神官们也不是她的对手。

到了布莉姬十三岁，连克兰克鲁姆也觉得棘手了。某天，她被带往大神殿，在初代教皇雕出的女神像前祈祷，获赐勇者之证。

「实战也很快乐。」

成为年轻勇者持续狩猎魔物，对于只会战斗的布莉姬而言，是她唯一能够帮到别人的工作。

她的活跃拯救了许多人，不但养父克兰克鲁姆因此出人头地，女神爱蕾佐妮亚的威名也跟着远播。

这非常了不起。所以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笃信女神、屠杀魔物，不断往前迈进。

「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从来没想过。」

持续战斗很快乐，她完全没空停下脚步思考。

不，想必是害怕吧。

害怕发现自己身边没有同伴、背后没有家人支持，只是孤独一人。

所以，她总是向前寻找敌人，持续不断地战斗。

结果，她几乎将野生魔物狩猎殆尽，只剩东方的精灵与北方的禁足地这两处强敌。

布莉姬认为消灭魔物才符合女神爱蕾佐妮亚的旨意，于是挑战禁足地，并且遇上红龙这道高墙，这才第一次停下脚步。

「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布莉姬在询问同时看向红龙的脸，接着惊讶地瞪大眼睛。

先前不管怎么砍、怎么劈都文风不动的沉重眼皮睁开，巨大的黄金眼眸望着她。

「「…………」」

双方只是不发一语地相视，连眨眼都忘了。

就连「弱点暴露的此刻是个好机会」这种肤浅想法都没冒出来。

布莉姬着迷似的看着黄金眼眸，并且像在询问眼眸中的自己一般，重复同一句话。

「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了解。）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布莉姬脑中回荡。

理解到那是红龙之声的同时，情报洪流已经淹进她脑里。

「唔……！」

好不容易撑过头痛后，她便看见年轻的双亲抱着婴儿。

「这是……我吗？」

大概是红龙应允了布莉姬的请求，于是让她看自己诞生后的记忆吧。

婴儿变得能站、能走，由于魔力觉醒而发挥惊人怪力，身边的人都和她保持距离，然后被卖给女神教。

接着她经过一番锻炼成为勇者，孤身驱逐魔物。即使以第三者观点看这段日子，布莉姬内心依旧宛如平静的海面。

「没错，这就是我。」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只有一再战斗的日子。

但是她不后悔。那些从魔物危害之下得救并称颂她为勇者的人们，脸上笑容全都化为确实的荣耀刻在布莉姬心头。

「我是女神爱蕾佐妮亚的勇者。没什么好丢脸的。」

自己究竟是在软弱什么啊──布莉姬握住巨剑准备站起身，却就这么僵在原地。

「……咦？」

画面上是踏入禁足地的布莉姬，她刚打倒巨大鹿型魔物，就遭到躲在脚下的巨大毛虫（Worm）和从正上方俯冲而下的狮鹫兽（Griffin）突袭而身首异处。这是她第一次死亡时的事。

自己被魔物杀害吃掉的影像，实在是惨不忍睹。

话虽如此，已经将数百魔物化为尸体的布莉姬，事到如今不可能因为这种程度的小事就呕吐。

问题在于之后。

「这是什么……」

被咀嚼多次化为肉块的布莉姬，突然从魔物口中消失。

接着，出现一个摆了许多巨大魔导体的神秘房间──位于爱蕾佐妮亚地下研究所的勇者复活设施。

自动人偶（Golem）捡起因为死亡而被「取物（Apport）」的肉块放到输送带上，将它送往装满野兽血肉的浴槽。

『复、活。』

另一具自动人偶启动魔导体开关，发动「死者复活」魔法；已经化为肉块的布莉姬身躯，吸纳浴槽里的暗红血肉开始再生。

「唔恶……！」

布莉姬拚命忍耐，把涌上喉头的酸液压下去。

就算自己的身体是透过野兽血肉再生好了，那又怎么样？反正人本来就是吃了野兽的血肉才能形成身体，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布莉姬拚命这么想，试图保持平静。此时她的脑里，映出了再生完毕的肉体。

眼中毫无光彩，宛如人偶般一动也不动。

因为刚刚那段过程只不过是藉由基因情报再生肉体，被咬碎的脑已经失去记忆情报。

这个空壳身躯被搬到另一条输送带上，就这么运往某张床铺。

等在一旁的自动人偶，将某个造型奇特的头盔戴到布莉姬头上，然后按下开关启动连接着缆线的魔导体。

『注、入。』

事先由勇者之证传送至魔导体内储存的布莉姬记忆情报，往空荡荡的脑里进行「人格注入（Install）」。

过去的自己先是抽动数次，接着在即将睁开眼睛时被传送到最接近的神殿。这一幕布莉姬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我……？」

肉体由野兽血肉构成，记忆则是从魔导体中复制并贴上的生物。

这想必算得上人类吧。可是，真的能当成「我」吗？

「…………」

内侧响起撕裂声，无言伫立的布莉姬，脑中再度映出自己挑战禁足地后被诸多魔物杀害啃食的景象。

化为肉块的她，又一次在血肉浴槽里复活，并且躺到床上等待注入记忆。

注入记忆的期间，自动人偶捡起留在地板上的肉片放上输送带。

肉片被送往浴槽再生，成为一名栗发蓝眼的女性──布莉姬。

「咦……」

床上正在注入记忆的布莉姬，以及刚从血肉里拖上来的布莉姬。

确认到两个布莉姬同时存在的自动人偶，发出尖锐的错误警告声，将没有记忆的那个放回浴槽里。

『处、分。』

另一个非复活用按钮按下的瞬间，「鲜血搅拌机（Blood Mixer）」魔法发动，血刃当场将布莉姬的身躯切碎。

没有记忆的布莉姬化为肉片，变回复活用材料；一旁已经注入记忆的布莉姬，则被传送至神殿。

像物品一样量产的两个自己。一个被杀，另一个活过来再度挑战禁足地后化为肉片。

「啊啊……」

布莉姬发出呻吟，死去的许多个自己，化成幻象出现在她面前，齐声这么说道：

──你（我）是谁？

「啊啊啊啊啊啊────！」

某种东西粉碎四散的声音响起，她声嘶力竭地哀号，猛抓全身。

双亲所生的自己早已不剩半点。如今待在这里的，是个以魔法制造出来的冒牌假象。

──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红龙给了完美的回答。

但是，自己并不希望得到这种答案。

「不要、不要、不要──────！」

她以指甲刺进自己的手臂里猛抓，可是不管假造的肉体有多痛，都无法维系逐渐崩毁的心灵。

真要说起来，她此刻痛苦的心，不也只是假货吗？

「我是……我是──────！」

连名字都说不出口的她，只是一味猛抓自己这具连死都得不到允许的身躯。

看着布莉姬的狂乱，红龙心中浮现疑问。

（为何？）

她为什么会抓狂到这种地步？红龙不明白。

真要说起来，他原先对人类根本毫无兴趣。

他在险峻山岭的地下深处沉睡，顶多数百年才上地表一次；不管是被人类当成恶魔畏惧，还是被当成神明供奉，他都不在乎。

同胞们有的将人类当成有趣的棋子观赏、有的将人类当成动物中的一种加以保护、有的欢迎人类成为挑战者，但是红龙没这种兴致。

当然，在种种生物里，唯有人类可能达到破坏星球的境界──也就是可能成为星球之敌，所以红龙仍旧对人类抱有一定程度的戒心。

话虽如此，不过再怎么快也是千年以后的事，等他们实际采取行动再加以摧毁就好。

红龙和另一位躲在地下深处的同胞不一样，不曾被打扰安宁，所以没有对人类抱持兴趣的机会。

最先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个叫布莉姬的人类。

（为何？）

对方突然挥剑砍来时，他也只有浮现疑问。

藉由搜寻星球的记忆，红龙明白有「女神爱蕾佐妮亚」和「勇者」这些视龙为敌的人类，但是布莉姬明明马上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却还是持续做些无谓的行为，这让红龙对她的精神感到不可思议。

原本对人类毫不关心的红龙，此刻第一次意识到其中一个个体。

所以，她停止挥剑说出疑问时，红龙才想试着回答。

这么做纯粹出于好奇心，既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然而，红龙展示的记忆，却使得布莉姬失去理智开始自残。

（为何？）

红龙不明白。既然肉体的基因情报相同，脑内神经细胞构成的网路──记忆也相同，那就代表是同一个体吧？

就算构成细胞的原子换成别的东西，或者记忆情报一度转移到其他媒介才归来，布莉姬依旧是布莉姬。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哀号？为什么要满怀怨恨地破坏自己的身体呢？

（……为何？）

不明白。看见自己的行为令她感到痛苦后，为什么明明没有受到损伤，胸部却隐隐作痛，还觉得心情不愉快？这点更让红龙不解。

（「搜寻」。）

既然不明白，就查阅星球的记忆。人类女性失去理智哭喊的时候，该怎么应对才好。

就这么寻得答案的红龙，将自身核心从龙的巨躯里分离，化为人类男性的模样。

红龙化成了适合止住女性泪水的存在──英俊的红发王子，施法治疗布莉姬受伤的身躯，并且以强壮的双臂用力搂住她，防止自残行为。

「不要紧。」

红龙生涩地振动人型的喉咙，在布莉姬耳边低语。

即使她乱动伤到红龙的身躯，红龙依旧抱着她。

「不要紧。」

至于是什么不要紧，红龙也不明白。

尽管如此，「不愿看见布莉姬痛苦的脸」这个目的倒是千真万确。

「没事了。」

重复这句话数百次、抱住布莉姬数小时之后，她总算不闹了。

「啊……呜哇啊啊啊啊────！」

接着，她流下与方才不同的泪水，将自己的嘴唇叠上红龙的嘴唇。

她用力回抱红龙，想要忘记一切。这时该怎么对待她才好？红龙已经从星球的记忆中得到答案。

红龙不明白的，则是明明胸部还在痛，却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感到不快了。

搞不懂自己出了什么事的红龙虽然大为混乱，却还是温柔地压倒布莉姬的娇躯──

＊

「好痛────！」

蓝龙突然惨叫一声，流入真一等人脑中的影像随之中断。

「怎么啦？」

「呜……阿红发现了跑来碍事。」

「原来如此。」

真一看着蓝龙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神情复杂地表示能够理解。

「知道有人要偷看自己和老婆的合体场面，当然会出手妨碍啰。」

「就算是这样好了，把大量『红死王水（Aqua Regia）』转移到人家胃里也太过分了吧？」

「实在是怪物啊。」

从远方将剧毒送进人家体内的红龙虽然很夸张，但是受到这种打击只喊痛的蓝龙，果然和人类是次元截然不同的存在。

「可恶～只是稍微不注意，合体部分的情报就被封锁了！」

「呃，那些部分不看也行啦。」

蓝龙气呼呼地鼓起脸颊，真一无奈地吐槽。

就算是女儿，也不会想看见双亲的合体场面吧。

想到这里，真一偷偷看向亚莉安，却发现她似乎没把方才的谈话听进去，神色黯淡地低着头。

「…………」

亚莉安沉默不语，一脸郁闷的表情。雷吉娜打从心底感到同情，拍了拍她的肩膀。

「接受它吧。等到你和女婿合体时，也会被红龙大人看光的。」

「好……等等，不是这件事啦！虽然这个问题也很严重！」

亚莉安点头到一半，立刻面红耳赤地否定。

蓝龙见状笑了出来，替同胞澄清。

「阿红他很正经，应该不会偷窥女儿办事喔。」

「就、就是说嘛！」

「不过嘛，我会看就是了。」

「……龙果然该消灭掉啊。」

真一第一次和爱蕾佐妮亚产生共鸣，同时也愈来愈感谢红龙的正经。

「话又说回来，亚莉安的母亲知道自己是泥人（Swampman）啦……」

即使如此，真一也不会排斥布莉姬。

因为他和红龙的看法一样，既然基因与记忆情报都相同，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能这么冷静的真一才是异类；他自己也明白，正常来说应该会大受打击。

（亚莉安应该也受到很大的冲击吧……）

就算布莉姬是「泥人」，依旧是亚莉安所爱的母亲，这点没有任何改变。

可是，考虑到母亲会因此受到多大的伤害之后，亚莉安应该非常心痛吧。

话虽如此，这些都是过去，布莉姬已经成为故人，罪魁祸首爱蕾佐妮亚也打倒了。亚莉安没有什么能为母亲做的事。

因此这点又让她更加心痛了吧。

（红龙之所以坚持不讲，可能也是因为知道亚莉安会伤心。）

当然，不好意思应该也是理由之一。

「可以暂且不管那些有危险的场面，跳过去往后看吗？」

真一询问后，蓝龙略微沉默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嗯，阿红似乎没打算连其他部分都挡掉。」

「这样啊。」

他大概是认为，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还是看到最后对女儿比较好。

「如果跟阿红打一架也无妨的话，十八禁场景一样能解锁喔？」

「喂，住手。」

蓝龙带着满面笑容提议，真一则是铁青着脸制止。

如果两个代行者真的打起来，不会只有魔界崩毁那么简单。

「如果能见识到真正的『龙吐息（Dragon Breath）』，区区魔界……」

「观赏费也太贵了吧？」

真一吐槽认真考虑起来的雷吉娜，然后拜托蓝龙。

「那么，可以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吗？」

「了解♪」

蓝龙爽快答应，过去的记忆再度流入真一等人脑中。

＊

布莉姬一度粉碎的精神，靠着时间这帖灵药治好，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我……」

突然恢复清醒的她，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勇者之证已经不见了。

尽管晚了点，红龙终究还是弄清布莉姬陷入狂乱的原因，于是替她「解咒」。

再加上，红龙让布莉姬看了过去的记忆，于是她晓得女神爱蕾佐妮亚不过是个幽灵，甚至为了增加信徒收集魔力做出种种残忍行为。

「已经不是勇者了。」

失去了不死的肉体，也失去了对爱蕾佐妮亚的信仰。

她没有因此喜悦或悲伤，只有空洞的虚无感。

「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再是勇者，要称为人类也有疑问。这个虚伪的自己，已经不剩半点价值。

觉得冷的布莉姬搂住双肩──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衣服呢？」

她连忙环顾周围，发现身边有一名红发美男子发出安稳的鼾声。

一想起此人是红龙，这三个月的记忆便一口气涌上。

「啊、啊啊……」

他时而温柔、时而激烈地拥抱，安慰大闹大哭的自己。

他用嘴将食物喂给像尸体一样动也不动的自己，还帮忙清洗自己脏污的身躯。

诸多回忆复苏，让布莉姬的脸红得像火焰一样；此时红龙就在她面前醒来，微笑着轻抚她的脸。

「不要紧。」

瞬间，布莉姬内在累积的羞耻心，应声溃堤。

「不要啊啊啊啊────！」

布莉姬尖叫着推开红龙，迅速穿上散落在附近的衣服和装备，全速逃离地下空间。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啊啊啊啊────！」

她在通往地表的漫长隧道里狂奔，同时不断发出苦闷的呐喊。

问题不在于和红龙共度春宵。得知真相的她，如今除了失去对于爱蕾佐妮亚的信仰之外，也失去了对龙和魔族的排斥。

不过，曾经身为最强勇者威名远播的自己，居然像个婴儿般哭叫，还像个浪荡娼妇一样沉溺于男人的温柔怀抱，令她感到无比丢脸。

「不对，我才不淫乱！」

用双手遮脸狂奔的模样，像极了多年之后的女儿。

就这么回到地表的布莉姬，为了尽可能远离红龙而跑个不停，最后才在某个陌生森林里停下脚步。

「呼、呼……」

在喘气同时，也因为觉得丢脸而辗转不安的她，突然绷紧了神经。

接着，她朝上挥出巨剑。

「喝！」

电光石火的一击，令人难以想像她已经懈怠了三个月。这一剑将悄悄从天空俯冲而下的鹰型魔物劈成了两半。

布莉姬往前一跳避开飞溅的鲜血，同时以巨剑刺向地面。

「谁会中同一招啊！」

利刃刺中躲在地下的地鼠型魔物，直达脑袋深处。魔物连露面机会都没有就已丧命。

布莉姬随手拔出连根部都埋进地面的巨剑，环顾周围。

大概是受到边喊边跑的她吸引吧，数十只魔物的脚步声朝她逼近。

如今她不再是不死身勇者，乖乖逃跑恐怕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布莉姬选择举起巨剑，迎击成群魔物。

「来得正好。我就把这股怨气全发泄在你们身上！」

布莉姬出于「觉得非常丢脸而迁怒」这种任性的理由，一剑将扑上来的双头巨狼砍成两段。

与红龙温存数月，持续在极近距离承受红龙魔力波的她，肉体已经具备能和魔族之王媲美的力量。

布莉姬顺着激昂的情绪肆虐，堆起一座尸山，接着一阵可能是源自疲劳的强烈晕眩来袭，让她就这么失去意识倒地。

醒来时，布莉姬发现自己躺在阴暗的洞窟里。

「这里是……」

「喔，你醒啦？」

「──！」

一名毛茸茸的中年女性探头，吓得布莉姬往后一跳。

女性似乎也没放在心上，将绿色的茶倒进木杯子里递给布莉姬。

「我叫坤妲。我不会吃了你，放心吧。」

「……我是布莉姬。」

尽管戒心未消，布莉姬依旧报上了名字，并且从毛茸茸的中年女性坤妲手里接过茶杯放到嘴边。

这种绿色的茶略带苦味，却有种清爽的香气，具有安宁心神的效果。

「真好喝啊。」

「对吧？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些不懂味道的笨蛋，只会嚷嚷着：『给我有颜色的水还不如拿肉来。』真教人头痛。」

坤妲笑着这么说，并且在空杯中再次为布莉姬倒入茶水。

布莉姬接受了对方的好意，慢慢开始回想之前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我好像击退了一大群魔物，然后就这么倒下……」

「是啊。像你这么强的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坤妲兴奋地表示，布莉姬则是端正姿势低下头。

「是你救了我吧？真是感激不尽。」

「别在意啦。话又说回来，你不会觉得我们很可怕吗？」

坤妲说着指了指自己毛茸茸的脸，但是布莉姬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排斥。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从山脉外面来的人，都会讨厌我们返兽者呢。」

「……的确。」

若是数个月前的布莉姬，想必不会放过这批很像魔族的返兽者，而会当场挥剑斩杀。

但是，已经从红龙那里得知诸多真相的此刻，她根本不会产生半点敌意。

「更何况，我还比较像是个……」

似人非人的怪物──布莉姬轻声嘀咕，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于是坤妲用力拍了拍她拱起的背。

「好啦，别这么没精神！难得山神大人救了你一命，不振作起来可就对不起祂啦。」

「山神大人？」

「也可能是精灵大人啦。」

看见布莉姬歪头不解的样子，坤妲也一脸半信半疑地告诉她究竟怎么回事。

「我们看见你倒下便跑了过去，之后脑袋里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说：『母亲、胎儿、救命。』」

「……咦？」

「我心想这可是大事啊，就把村里那些反对的男人痛扁一顿──」

坤妲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布莉姬脑袋里一片空白，充耳不闻。

这种只是把几个词语摆在一起的笨拙说话方式，毫无疑问是红龙。想必是红龙发现她身陷绝境，因此传送「念话」给正好人在附近的坤妲吧。

不过，问题在于第二个词。

「胎儿？」

「你啊，已经怀孕啦。你都没注意到吗？」

坤妲显得相当疑惑，似乎难以想像会有这种事；布莉姬就在她面前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腹部。

怀胎时间再怎么早顶多也才第三个月，再加上有长年锻炼的腹肌，所以肚子没膨胀到看得出来的地步。

但是，一旦冷静下来集中意识，就能感受到肚子里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微弱力量。

「我怀了……红龙的孩子……？」

「父亲是红龙大人？也就是说，那个声音是红龙大人吗！」

坤妲吃惊地抓住布莉姬的双肩，但茫然自失的布莉姬无法回答，只能任由别人摇晃。

「我有了孩子……」

她不恨红龙。错在陷入狂乱而渴求温暖的自己，如果责怪红龙就不对了。只不过──

「像我这种存在，可以生小孩吗？」

只是把记忆复写到野兽血肉制成的身躯上头，由此产生的冒牌货勇者布莉姬。

这种怪物有资格生小孩吗？会不会只是在增加不幸的怪物？

布莉姬以颤抖的双手搂住自己，空杯滑落在地。坤妲看在眼里，嘴巴不高兴地噘起，再度拍打布莉姬的背。

「别说蠢话！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生下来，有什么好顾虑的？要是你敢讲『不生』这种傻话，我先揍你一顿！」

「……是这样吗？也对。」

布莉姬败给坤妲带来的压迫感，平静地点头回应。

就算她是怪物，肚里的孩子也没有任何罪过。没人有权利夺走这条生命。

「多亏你让我清醒了，谢谢你。」

「没什么好道谢的啦。」

布莉姬低下头。坤妲不好意思地抓抓鼻子，然后握住布莉姬的手。

「好啦，既然振作起来了，就和村里的人打声招呼吧。要是知道你怀了红龙大人的孩子，那些反对的男人应该会吓到腿软，然后好好欢迎你。」

就这样，在村长之妻坤妲的斡旋下，布莉姬住进茂兹村，平安地生下亚莉安。

时光飞逝，就在亚莉安即将满两岁的某一天，布莉姬一本正经地对坤妲说：

「我打算离开村子。」

「这样啊。」

坤妲递出绿色的茶，显得不怎么惊讶。

「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啦。」

坤妲说着，轻抚睡在旁边的亚莉安的红色毛发。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我想让这孩子亲眼看看广阔的世界。」

布莉姬看着年幼女儿喉头上那片和父亲一样的红鳞。

一旦离开茂兹村前往女神教支配的人类社会，女儿会过得多辛苦可想而知。

即使如此，她依旧想让亚莉安认识这个世界。

「因为我以前什么都没看见……」

沉醉于自己的强大，眼睛被女神爱蕾佐妮亚的正义遮蔽，完全没发现躲在阴影处的扭曲，一直活到今天。

她不想让女儿重复这种愚蠢的行为。

「我明白，这是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女儿身上，只是丑陋的私心。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让这孩子……」

「我搞不懂太复杂的事，但是不用那么介意啦。」

坤妲说着就抱起还在睡的亚莉安，放到烦恼的布莉姬腿上。

「小孩啊，远比父母想得还要坚强。不管你打算做什么，他们都会自己长大，去喜欢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啦。」

「……这样啊。」

布莉姬露出微笑，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

坤妲用力拍拍她的背，送她上路。

向村民们表达这段时间的感谢并道别后，布莉姬背着亚莉安离开茂兹村。

她用魔物也追不上的速度穿越禁足地，翻过马特拉尔山脉回到人的领域，然后将多年来的搭档──巨剑刺在大地上，有如墓碑一般。

「谢谢你。还有，再见了。」

为了挥别过去那个身为勇者的自己，她向巨剑道别，踏上旅途。

然后，摸了摸变长不少的头发。

「头发这样就可以，衣服要买新的，说话方式或许也改一下比较好啊。」

虽然她失去音讯已经过了三年，但应该还是有人记得最强勇者布莉姬的长相。

「要是被克兰克鲁姆大人发现也会很麻烦。」

说到这位长老卿，为了填补布莉姬这枚优秀棋子的洞，已经开始培养日后人称变态圣女的新勇者候补生，但是布莉姬无从知悉此事。

「先试着往西边走吧。」

远离女神教有强大影响力的圣都，试着到没人认识她们母女的地方生活。

「这样可以吗？」

「喔喔──！」

虽然不晓得背上的女儿有没有听懂，但是她很有精神地回应了。

布莉姬回以笑容，在蓝天下迈开步伐。

之后的事，同样留存在亚莉安的记忆之中。

帮农家干活、去森林打猎赚取食物，走过许许多多的村落与城镇。

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不只是为了隐藏半龙人身分，更是要让亚莉安增广见闻。

从苍郁的森林到荒凉的草原。从绚烂的大都市到开拓中的小村庄。

有人亲切地提供她们吃的，也有人只因为她们是来历不明的旅客就吐口水。

大概是要让亚莉安见过人类社会的全貌之后，再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这孩子，将来会远比我更强。）

布莉姬看着年幼的女儿天真地追逐蜻蜓，脸上微显忧色。

（尽管因为自己是龙的女儿，和周围的孩子不一样，让她下意识压抑那股力量……）

一旦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爆发，过度强大的半龙之力大概就会觉醒吧。

不知道那会是温柔、勇气之类的正面感情，还是愤怒、憎恨之类的负面感情。

（正因为如此，才希望她认识一切。）

希望她将来成为一个温柔的孩子，在亲眼见识过美丽的事物与丑恶的事物之后，依旧能够去爱人。

（因为沉溺在力量与信仰之中什么都没看见的我，没能做到这一点……）

布莉姬看向远方，守着精力充沛到处跑的女儿。

可是，就在亚莉安即将满十二岁的春天，布莉姬因病倒下了。

虽然不擅长，但她终究还是会用治疗魔法，以「遮蔽痛觉（Pain Block）」无视少许痛觉的作法造成危害，等到发现情况不妙，症状已经恶化到来不及挽救的程度。

由于普通治疗魔法无效而被称为「女神定下的寿命」，一般人患病后不得接受复活魔法的不治之症──癌症。

「妈妈，振作一点！」

布莉姬躺在亲切农家借给她们的床上，亚莉安紧紧抓着瘦了许多的母亲，泪水不停地滴落。

然而，布莉姬露出满足的笑容，轻抚女儿的红发。

「亚莉安，不管多么难受、辛酸，都不可以憎恨别人喔。」

某个恨意过深的女性舍弃了人类之身成为神，自己则因为当上她的勇者而误入歧途，所以布莉姬强烈地希望女儿做到这一点。

「你是人类喔。你只是个比其他人稍微强了一点的普通人。」

女儿和似人非人的自己不一样。她希望流着龙之血的女儿，不会变成一个沉溺于力量的怪物，能够抬头挺胸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尽管布莉姬知道，这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强加在女儿身上、是母亲的私心，她依旧非得告诉女儿不可。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是假货这件事说出口……）

她害怕女儿露出厌恶的眼神、拿「为什么生下我」责难她，所以只有这件事，布莉姬决定保密到最后。

（啊啊，原来我是这么软弱的人啊。）

直到面临死亡，布莉姬才终于明白。尽管身体和魔力已经强大到能够屠杀数百只魔物，她的内心依旧和被双亲抛弃的那天一样弱小。

（哭出来是不是比较好呢……）

要是当年和现在抓着自己胸口的女儿一样，哭喊著「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就好了。

然而，就算面对的是家人，强到不晓得什么叫败北的布莉姬，依旧耻于展现自己弱小的一面，选择一个人走。

（爱面子的弱女子。原来我是这种人啊……）

在最后的最后得到答案，布莉姬憔悴的脸上浮现笑容。

然后，她摸了摸因为自己逞强而落得孤单一人的女儿红发。

「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妈妈。」

这句话成了最后的遗言，布莉姬再也没睁开眼睛。

就在女儿的哭喊声远去，意识即将消逝在黑暗中时，脑中响起怀念的声音。

（……不要紧？）

如果向这个声音求助，想必他会治好不治之症，将布莉姬从死亡深渊带回来吧。

但是，布莉姬直到最后依旧逞强地回以笑容。

（不要紧。这样就好。）

虽然是段愚蠢的虚假人生，但是和女儿共度的十二年岁月，她真的很满足。

布莉姬向给了她这份礼物的恩人、她毕生唯一爱过的龙道谢与道别，结束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生。

＊

「每当看到这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就觉得让人类活下来真是太好了呢♪」

「拜托你识相一点。」

真一瞪向以天真语气说出邪恶话语的蓝龙，并且安抚抓着自己胸口哭泣的亚莉安。

「不对，不是什么假货……妈妈就是我妈妈……我还想和妈妈一起走下去啊……！」

和她是不是复制记忆的泥人无关，只要坚持自己是自己就好。

明明可以利用女神教或仰赖红龙之力厚着脸皮活下去，布莉姬却没办法这么做。

想来就和当事者临终时发现到的一样，她是个软弱又倔强的女性。

「讨厌自己的母亲了吗？」

「没这回事！」

看见亚莉安拚命摇头，真一露出微笑。

「那么，只要按照母亲的期望，在看过种种事物之后，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就好。」

大概只有这么做，才能凭吊布莉姬在天之灵吧。

「嗯！」

亚莉安用力点头并擦掉眼泪，仰望真一的脸。

「我绝对会活下去，因为我不想让真一和孩子们孤单无依。」

「……你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真一红着脸，指指旁边窃笑的雷吉娜和蓝龙。

「哈哈哈！已经连家庭计画都构想好啦？莉诺她们也得加快脚步才行啰。」

「孩子们，这是打算合体多少次，生多少个呀～？」

「什……！」

听到蓝龙的性骚扰发言，让亚莉安也跟着面红耳赤。

但是，她没像以前那样逃跑，尽管非常不好意思，仍然用力点头。

「嗯！我绝对会成为真一的新娘！」

「……你变坚强了呢。」

真一被那张耀眼的笑脸打动，抱紧亚莉安纤细的身躯。

话虽如此，他可不想让人家观赏，于是很快就放开亚莉安，转向笑得很开心的蓝龙。

「你今天帮了个大忙，多谢。」

「哪里、哪里，不用客气。不论何时都可以来拜托我喔？谢礼拿你们初夜的观战门票抵就好♪」

「不会再来了啦！」

真一忿忿地撂话，转身背对低俗到极点的偷窥魔。

于是，三人利用雷吉娜的「飞翔」离开。蓝龙朝他们挥挥手，留下这么一句话──

「我也很期待你今后的活跃喔，异乡人小弟。」

这句话不假。利用从地球带来的知识，替这个异世界奥布姆带来重大变革──很难找到比这更有趣的节目了。

「你和你的子孙，究竟能够走多远呢？」

会不会追过古代文明和地球文明，斩断重力枷锁，超越「龙」这种能力终究只有一个星球分量的渺小存在，前往无限的宇宙呢？

「我真的很期待耶。所以，你要尽量做，多生点子孙喔♪」

「去死！」

真一对直到最后还是差劲透顶的蓝龙回以中指，然后看向红龙所在的北方叹了口气。

（亚莉安的爸爸很正经，真是太好了……）

爸爸、称呼、不悦──尽管脑中似乎响起这种幻觉，不过真一决定当成没听到，牵着亚莉安的手划过魔界夜空。

第六卷 什么，你说想和我结婚？ 盛大的爱情故事

第六卷什么，你说想和我结婚？盛大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