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净火神子第一章

「……这辆车是师父自己的吗？」

春雪承受不了即将面临「七王会议」的紧张感，从后座唐突问出这个问题，让驾驶座上的「师父」枫子惊讶地回过头说：

「怎么可能？这是家母的车。凭高中生的零用钱，再怎么说也买不起车。」

「说、说得也是。」

这辆EV尽管造型圆滚滚的十分可爱，但亮色系的奶黄色内装用的却是真皮，方向盘正中央有着蛇与十字架的徽章，出自春雪也很熟悉的义大利老牌车厂。别说是大学生，即使是社会人士，年纪还轻的时候也很难买得起。

「看师父开得这么熟练，我才会想说搞不好有这个可能。这个，驾照应该是师父自己的……吧？」

春雪战战兢兢问出第二个问题后，回答他的却不是枫子，而是副驾驶座上的黑雪公主：

「呵呵，那还用说。枫子今年满十六岁，所以可以考驾照，也可以结婚，是个大人了，跟我们可不一样。」

「……小幸，你这说法好讨人厌……」

——对喔，她已经是成年人啦？

春雪一瞬间浮现这个念头，接着猛力摇摇头，让自己恢复清醒。

记得考取一般小客车驾照的资格从十八岁降到十六岁，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表面上的理由是说由于公共摄影机网路的完备，以及法定赋予装设车辆控制AI的义务，让交通意外的发生率遽减，但听说实际上另有隐情。

二〇四〇年代的日本由于生育率极度低落，已经面临社会福利体系崩溃的边缘。医疗、看护费用与政府的年金支出额度年年增长，让劳动年龄层越来越不堪负荷。面临这样的情势，可以推知政府有意透过降低以驾照为代表的各种证照考取年龄限制，借此增加可以工作的年轻世代人数。事实上劳基法也的确在同一时期做了修正，只要劳工年满十六岁，业主就可以雇用为全职员工。

也就是说，枫子在法律层而上已经是半个成年人，而今年满十五岁的黑雪公主则是明年就要成人，春雪也将在短短两年后面临这个人生的转捩点。

当然并不是说国中一毕业就要立刻就职，实质上他仍是个孩子，但春雪就是会隐约觉得不安。

——我到底还能当现在的自己多久？

想到这样的念头，内心不禁苦笑。毕竟春雪原本长年来一直渴望可以不当现在的自己，逃避到遥远的地方去。

这样的欲望并没有消失。他还是很讨厌自己的外貌，也一样不喜欢上国中，但要是有个万能的天神说可以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他也一定会拒绝。他只求能够继续待在「这个地方」——短期来说像是待在枫子所开的EV车后座上，长期来说则是能以超频连线者的身分待在加速世界的角落，换句话说就是能继续在「BRAIN BURST」这个有着超乎想像的规模与精细度，能带给他无限刺激与兴奋的游戏里当个玩家，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但想来就连这点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

BRAIN BURST是游戏，是游戏就一定会结束，况且春雪与黑雪公主正是为了走到这个游戏的结局而战。

现在他还不知道游戏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他不知道会是黑雪公主如愿升上10级，就此把BRAIN BURST给破关，还是因为「儿童时代的结束」导致游戏权遭到无情的剥夺，又或者是另有其他的结局。对此他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现在更要全力以赴。

全力去玩、去享受其中的乐趣，同时也要保护好这个能让自己跟心爱的人们待在一起的世界。

春雪坐在有点挤的后座上，内心发下这样的誓言，用力握紧拳头，但随即想起现在自己所面临的处境，深深呼出一口气。

坦白说，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容他耍帅说要保护什么。

短短十几分钟后就要开始的「七王会议」议题，首先就是讨论如何因应安然出现在BRAIN BURST世界的神秘破坏组织「加速研究社」，第二则是讨论如何处置那万万没有想到又再次复活的强化外装「灾祸之铠」e Disaster。

短短一个星期之前，这两个议题对只有5级的春雪来说，都还是那么遥不可及，本来只要从观众席旁观诸王与他们的左右手讨论即可。

但如令的春雪不但不是观众，甚至还被拱上了舞台正中央。

原因很简单，因为让灾祸之镗复活，成了第六代持有人的正是Silver Crow——就是春雪自己。

「……春雪，你别那么紧张。」

前座传来这句平静的话语，让他猛然抬起头来。

说话的人忽然拉动副驾驶座的座椅后仰拉杆，将椅背猛力往后靠。春雪赶忙往驾驶座后闪开，接着座位就在他眼前倒成水平，一头黑色长发流泄而下，一部分碰到春雪的膝盖。

今天黑雪公主难得穿了便服。她穿着灰色的紧身牛仔裤，上身则是贴身的图案T恤，T恤上头再罩了一件漆皮制的短袖上衣，颜色当然是黑色。这样一身打扮与枫子那象牙色连身裙搭七分裤的女性化装扮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丝毫没让她那犀利得令人战栗的美貌有半分失色。

黑雪公主躺在春雪面前，右手直伸过来，用手指摘住春露T恤的衣领一拉。春雪像是被吸了过去似的上身前倾，一股不同于车内芳香剂的甜香刺激着鼻腔，让春雪的思考速度猛然减速。

「你什么都不用怕。别担心，有我护着你，我不会让那些王对你出手的。」

被她从零距离这样轻声耳语，让春雪更加头昏眼花，但他拼命在脑内重新打档，回答说「谢……谢谢学姐。可是……这个，除了学姐以外的各个王，当然都会要求肃清Silver Crow吧，也就是……要求学姐以军团长权限动用『处决攻击（Judgement Blow）』……」

「想来多半是这样。」

「那……要是学姐拒绝，不会把事情弄糟吗？该怎么说，像是被霸凌之类的。」

照春雪的经验，「掌握大义名分的多数人」，是可以冷酷到无所不用其极的。春雪一年级时经常欺负他的那些坏学生，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胡乱施暴。刚开始他们部是先一脸朋友样接近，一等到春雪拒绝他们的邀约，或是想保持距离，立刻就以「春雪背叛同伴」的大义名分露出獠牙。

他觉得这次纯以道理来说，站得住脚的是六王而不是黑雪公主。「灾祸之铠」是一种诅咒，从加速世界的黎明期就制造了许多牺牲者，连春雪本人也认为应该要设法消除。如果只要自己操作几下就能让铠甲消失，他早就已经这么做了。

既然做不到这点，就应该连带把拥有铠甲的超频连线者一起处理掉。一旦黑雪公主拒绝这个「正当」的意见，真不知道诸王会对她施加多少精神与物理上的压力。

春雪对此非常担心，然而……

「哈哈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

突然听到她以轻快的笑声驳回这种担忧，让春雪连连眨眼。

黑雪公主换上一脸剽悍的笑容，以略低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早就是他们的敌人了，而且我也没有参加那可笑的『互不侵犯条约』。要是有什么不满，六王大可自己来找我对战，只是这样可就让我称心如意了。」

「……学姐……」

——学姐实在是太坚强，太帅气……太英勇了。

但春雪当然无法将这种胸中的感慨转换为言语，只能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在自己身前闪闪发光的漆黑眼眸。

黑雪公主放缓了犀利的目光，再度以温和的微笑迎接春雪的视线。她的嘴唇微微动起，用最低音量的耳语轻轻振动了空气：

『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你在保护我啊……」

伸展开来的手指轻轻摸着春雪的右脸。春雪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但仍然勉力挤出沙哑的声音回答：

「哪里……哪儿的话……我才多亏……」

淡黑雪公主以食指在春雪的脸上轻轻一戳，拦住了他的反驳。

「我可是你的『上辈』，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权利保护你。所以至少这种时候你就什么也别说，乖乖依靠我。」

「……学、姐。」

一股热情猛然梗在胸口，让春雪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与黑雪公主四目交会。轻轻点头示意的剑之主仍然将手指放在春雪脸颊上，又说了一次几小时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保证，我会保护你。」

「……好，好的……我相信学唔咕！」

——这句话之所以会没能说完就变成破坏气氛的呻吟声……

是因为突然往后倒的驾驶座椅背压到了春雪身上。

枫子从座椅边缘伸出来的手猛力拉扯春雪的左耳，同时露出两边脸颊大大鼓起的脸，愤慨地说道：

「小幸、鸦同学！你们两个不准擅自在别人车上打得那么火热！」

等到的座上的两人都将椅背放回原来的角度，春雪也重新在后座上深深坐好，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三分。

隔着窗户抬头望去，六月中旬的天空心情似乎不太好，呈现出一片多云的景象，但至少看得到几个地方露出蓝色，看来是不用担心因为突如其来的雷雨而导致神经连结装置连线出现问题了。

黑雪公主先轻声清了清嗓子，接着以多了几分紧张感的声音说：

「这次的会议不是采取所有连线者互为对手的『乱斗模式』，而是由『蓝之王』两名亲信进行对战，其他参加者以观众身分自动沉潜，因此我们不必担心受到他人攻击的危险。」

「请问……学姐是说，连『心念系统』的攻击也不用担心？」

回答春雪这个问题的人是枫子：

「对，即使动用心念，在正规对战场地上，仍然不可能发生观众受到攻击的情形，因为观众根本就没有HP计量表。上周的『赫密斯之索纵贯赛』里，参加者跟观众之所以会被Rust Jigsaw的心念伤害，是因为处于特殊的场地状态，所有人都有设定HP计量表，只是数值被锁定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觉得……我总觉得这简直……」

春雪含糊地自言自语说到这里，黑雪公主就以平静的声调补充：

「简直像是故意留下可以用心念破坏比赛的余地，是吗？」

「咦……没、没有，我没有想这么多……」

春雪赶忙摇摇头。一旦说到这里，下一个推测就必然得要成立。也就是说——Rust Jigsaw的那种破坏行为，是受到BRAIN BURST开发者容许的。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种情形。虽然这神秘的开发者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经营BRAIN BURST到现在仍然是一团谜，但春雪站在一名玩家的立场，已经越来越对他／她抱持一种隐隐约约的敬意，认为这个人能建构并维持这么好玩，这么刺激，这么让人乐在其中的游戏，不，应该说是这样一个「世界」，实在不可能会去帮「加速研究社」那些卑鄙的家伙。

「春雪。」

他想得用力咬紧牙关之际，听见黑雪公主以温和的声音叫了他一声。

「你听好了，你只要记住一点。加速世界的主角，是每一个超频连线者自己，这当中也包括了你。要如何面对世界，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无论开发者有什么意图都不例外。」

「……好的！」

在他深深点头的同时，视野角落显示的时间告知离约定时刻只剩十秒。

「很好——那么所有人开始连上全球网路。」

在军团长的指示之下，三人的手指各自按住了自己神经连结装置上的连线按钮。

显示全球网路连线的灯号亮起，接着是连线状态的告知。当这些图示消失约两秒钟之后——

啪——！的一声加速声占满了春雪的听觉。

一串写着【A REGISTERED DUEL IS BEGINNING！】的火焰文字在视野正中央熊熊燃烧。

第六卷 净火神子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