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命运双星第五章

「哇！会、会掉下去……！」

春雪喊叫的同时，整个人猛然坐起上身。

紧接着，他的脖子两侧被轻轻拉了一下。

「咦……奇怪……」

感觉心脏跳得像一阵急鼓之余，春雪不停地左右张望。米白色的壁纸、超薄型平面电视、大型餐桌，餐桌后面则是开放式厨房吧台。

这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中餐厨厅，地板铺有床垫，他就睡在上头。

家用服务器侦测到坐起身的动作，将天花板上的灯开至低亮度。春雪在昏暗的灰色灯光中朝拉着脖子的东西一看，原来是还配戴在颈部的神经链接装置上头那两条ＳＢ传输线。顺着左侧的传输线看去，短短五十公分外，映入眼帘的就是儿时玩伴仓嵨千百合的睡相。她不但踢开了毛毯，甚至还翻开了睡衣衣襬露出肚脐。

————难道那些全都是梦？

在奇妙的地方化为对战虚拟角色、穿过长长隧道看到光点形成的银河、再次遇见那名黄橙色少女……这些，都只是在作梦……？

正当春雪一头雾水时，千百合猛然睁开了眼睛。

千百合跟他对看了短短一秒，立刻以沙哑的声音喊道：

「小春……小拓呢？他平安回来了吗？」

这句话显示出她跟春雪有同样的体验。

没错，那不可能只是在作梦。在那个世界的所见所闻还有发生的事情，全都是现实。他们

两个人钻过了「想象回路」抵达BRAIN BURST中央服务器，接着在那儿发现奇妙的黑色肉块——「ISS套件本体」，并以春雪的心念攻击让正要连上肉块的拓武清醒，接着……

「阿拓！」

春雪大喊出声，转身面对铺在右侧的床垫。

昏暗的灯光下，黛拓武以面向正上方的端正姿势闭着眼，睡相与千百合形成鲜明对比。

「小拓……！」

千百合轻声呼喊之余，从左侧跨过春雪的双脚，跪在拓武身旁。当伸出的手正要碰上拓武肩膀之际，他的双眼猛然睁开。

一双略带咖啡色的眼睛，依序捕捉到了倒抽一口气而停手的千百合与春雪。接着一只左手从毛毯下伸出，轻轻碰了碰配戴在脖子上的神经链接装置，以及从直连插孔一路延伸到春雪身上的传输线。

随后这位儿时玩伴以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坚定嗓音说道：

「……这应该……不是梦吧？不对，应该说小春跟小千帮我毁了我的恶梦，没错吧？」

接着，他露出了与平常毫无两样的柔和微笑。

这一瞬间，春雪伸出右手，猛力抓住拓武的左肩大喊：

「阿拓，我、我说你喔……叫你跑就赶快跑好不好！哪有人在那种时候还反扑啊！」

「就是啊！要是又被那些恶心的触手抓到，你打算怎么办啊！」

千百合也同样几乎压到他身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抗议。

先前那段「梦境」的末尾，拓武因为春雪的心念攻击而摆脱套件的精神支配后，不但没有逃开狂怒的本体，反而以心念招式给予对方迎头痛击。这个行动惹来了两人的抗议，拓武只能换上过意不去的笑容，回答说：

「我、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只想到一件事……都是这家伙不好，它就是罪恶的根源。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说什么也要赏它一刀才甘心……」

「这、这是没错啦，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痛扁它一顿。」

春雪不由得颔首，接着才惊觉地抬起头来，急急忙忙地问说：

「对、对了，先别说这些……结果怎么样？你脑子里的那玩意儿……」

春雪肯定自己已经在「梦境」中，以新的心念攻击「雷射长枪」破坏了从拓武右手脱离的ISS套件。尽管不是作梦，但事情终究发生在想象的世界中，他们还不清楚对现实世界到底会产生多少影响。

听他这么一问，拓武放低视线，接着用力闭上眼睛。

他以右手摸了摸眉心，皱起的眉头频频颤动。过了一会儿，拓武放下手，睁开眼睛先看看千百合，再看看春雪——

接着悄声说道：

「……不见了。」

「咦……？」

「它不见了，小春。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赖在我脑海深处，一直对我耳语的那玩意儿……不见了……」

就在他说完话的同时，家用服务器判断居民已经起床，拉高了照明的亮度。

白昼色灯光照出了拓武满脸的微笑。自从他与春雪担任「黑暗星云」的双前锋……不，从更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每当春雪玩得忘我时往身旁一看，总是看得到现在他脸上这种笑容。

——是阿拓，他回来了。他摆脱黑暗之力的诱惑，爬出心中裂开的深渊，再一次回来了。

他回到我身边，回到我伸手就碰得着的地方。

心中有了这种确信的瞬间，拓武近在眼前的笑容被一阵乱动的白光遮住，变得有些模糊。

等春雪意识到自己双眼溢出热流时，他立刻不好意思地用额头往拓武宽广的胸膛撞去。

「你……你不要给我搞得这么让人担心……！」

春雪故意用粗鲁的语气大喊，拼命想收住泪水，但眼泪就是不停涌出。他咬紧牙关，却从喉头发出小孩子般的呜咽声。

「呜……呜……呜呜……呜……！」

春雪再也忍不住泪水，肩膀不停颤抖，这时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小……小春你给我等一下，不要抢我的角色！」

一旁傻了眼的千百合这么喊着，但她的声音也同样带点哭腔，接着连她也整个人撞向春雪左肩。

春雪用全身感受两位儿时玩伴的体温，热泪流个不停。

忽然间脑海中极深极深的地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幸好能救到你朋友。

这无疑就是那名神秘黄橙色少女型虚拟角色的声音。春雪忍着呜咽，同样用思念回答。

——谢谢你，全都多亏了你。

……呵呵，我什么都没做，是你心中的光明照亮了黑暗。希望你可以继续走在自己相信的路上。只要你持续汇集更多的光，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平息他深沉的绝望……

现在的春雪，还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他仿佛受到了引导般，在内心低语。

——嗯，我保证。我一定会把你把你跟他从「灾祸」的循环中解救出来……

…………谢谢你。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后，声音逐渐远去。

春雪拿睡衣袖子用力擦掉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泪，接着抬头为了掩饰难为情而大喊：

「跑……跑得那么拼命，肚子都饿起来了。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说着他就拔掉传输线站起，朝厨房大步跑去，身后传来千百合无奈的声音：

「我说你喔，跑也是在梦里跑的好不好！」

接着还听到拓武的笑声。

「哈哈哈……小春，麻烦帮我也弄一份！」

春雪热好三人份的冷冻蛤蛎巧达汤，均分到三个汤杯里，然后端到餐桌上。

朝墙上的时钟一看，已经将近早上六点。只要解除玻璃窗的遮光模式，晨光多半就会从东方射进屋内。虽然离平常的起床时间还有一小时，但春雪打算今天就这么起床，于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等两人整理好寝具来到餐厅后，大伙儿同时啜了一口冒着热腾腾的汤。三人舒了口气，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先开口的，是表情转为认真的千百合。

「小拓，呃……这棘手的『ISS套件』，我们可以当作它已经完全消失了吗？」

「嗯，我想可以。虽然没有办法提供数据左证，但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

拓武立刻这么断定，声调中没有丝毫犹豫。春雪也点点头，边思考边说：

「毕竟我们不是在对战场地上打光它的耐久度，该怎么说……是直接把服务器里的存档给破坏了。如果那样还能存活下来，可就惊人了……」

「『服务器』——小春，这也就是说，梦中的那个地方就是BRAIN BURST的……？」

他轻轻点头回答拓武的问题。

「对，就是『BRAIN BURST中央服务器』……那人是这么说的……」

拓武是直到离开服务器之前才清醒，所以现在就由春雪与千百合交互对他说明在那个世界的体验。

包括那又长又昏暗的隧道、钻出隧道后看到的无垠宇宙、晃动的光之银河与漆黑的肉块，以及从春雪体内出现，还为他们讲解了许多事情的神秘黄橙色少女型虚拟角色。

「……原来如此…………」

拓武尽管尚未戴回眼镜，却已经换上一贯的「博士模式」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想来这几秒钟一定是在让大脑高速运转。待他抬起头来，立刻清楚地说道：

「小春，你还记不记得，昨晚睡前你提到过ISS套件的弱点？」

「弱、弱点……呃，记得是说既然有那么可怕的力量，一定也有相当大的弱点？」

「没错，小春刚刚就是针对了这个弱点。ISS套件会趁装备者晚上睡觉的时候，自动打开想象回路，将装备者的意识直接连到中央服务器上，在那里与其他装备者进行……算是一种『恶意的平行处理』，藉此强化套件本体与终端机……」

听拓武这么说，春雪与千百合同时全身一颤。

「这……这也太超乎想象了……这种事情，应该已经超出玩家所能做的范围了吧……？」

听千百合这么说，拓武轻轻咬了咬嘴唇。

「嗯，老实说我也完全想不到要怎样才能制作出这种强化外装。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BRAIN BURST程序一定本来就有这样的功能，可以『透过梦境开启想象回路，与中央服务器联机』。」

「咦……这话怎么说……？」

「小春，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安装BRAIN BURST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啊……」

春雪轻声惊呼，与千百合对看一眼，连连点头。

他不可能忘记。去年秋天，春雪从黑雪公主手中得到程序之后，尽管不记得细节，但他确实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恶梦。程序就是从他的梦境中滤出需要的信息，塑造出作为春雪分身的对战虚拟角色Silver Crow这份虚拟角色的数据，应该也已经同时记录在中央服务器之中——或者应该说这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中央服务器内，反而还比较自然。那天晚上春雪确实在睡梦中与服务器联机了，而今晚发生在拓武身上的事情，基本上也完全一样——

拓武啜了一口热汤，边思索边说：

「每天晚上都进行平行处理，正是ISS套件能有这种强大威力的关键所在……但这同时也是个巨大的破绽，毕竟这等于是把超频联机者都叫到本体旁边去啊。当然如果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受到套件支配，本来倒也不成问题……」

看到拓武抬起头来，另有深意地笑了笑，春雪也回以得意的笑容：

「那些设计这款套件的家伙，应该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超频联机者跟装备套件的人直连起来一起睡吧。」

「更不会想到这人还会用能从套件本体影响范围外攻击的『强化射程心念招式』啊。」

看到两个男生相视低笑，千百合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摇摇头，但她随即以半带笑容半显不满的表情说：

「所以这次就是我们的友情得胜了！对吧！啊，真想马上去找幕后黑手，对他说一声你们活该啊！」

千百合大口喝光热汤后，用力将汤杯放回桌上，甩了甩一头睡翘的短发才再度开口：

「……小拓，你在那个『梦』的最后，不是用『苍刃剑』朝套件本体狠狠砍了一刀吗？那一刀成功破坏本体了没有……？」

「没有。」

拓武表情郑重，缓缓摇头。

「很遗憾，以我的手感而言不像完全破坏……不过应该已经对累积的『恶意』跟传达恶意的回路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损伤。跟我属于同一丛集的复制体想必会实力大减。」

拓武所说的「丛集」，就是指从同一个源头取得ISS套件——以拓武的情形来说就是出自「Magenta Scissor」——的超频联机者，以及再从他们手中得到复制套件的人们，所构成的集团。昨晚的对战，若是最后拓武未能阻止从自己身上分裂的套件寄生，相信春雪现在也已经成了这个丛集当中的一员。

春雪回想起恶梦中走在拓武身旁的草绿虚拟角色，问说：

「……也就是说，如果要把『Bush Utan』跟『Olive Glove』从套件中解救出来，现在就是大好机会了？」

「嗯。如果能趁现在动手，也许不用到中央服务器，在正规对战里就可以打坏了。当然一般的攻击多半不行，但只要运用心念攻击，我想应该是有可能的。」

「我明白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那小子的『大哥』。我也很希望能帮忙做点什么，但今天我们实在抽不出身啊……」

听春雪这么说，千百合与拓武朝墙上的时钟看了一眼。

上头显示的时间是二Ｏ四七年六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六点三十分。

今天晚上七点……换言之再过十二个小时多，春雪就得去挑战一项超高难度的任务，也就是「逃离禁城作战」。

现在他的分身Silver Crow与具备净化能力的「Ardor Maiden」，一起留在位于无限制中立空间中心的「禁城」深处。他们俩必须设法再度从「四神朱雀」的猛攻下生还，否则春雪的超频联机者生涯就没有未来可言。要是无法净化潜藏在虚拟角色体内的「灾祸之铠」，Silver Crow就会在下次的七王会议上被指定为最高悬赏金额的通缉犯。

虽然在这本来非得熟睡不可的任务前夜，春雪进行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冒险，但他反而觉得比平常更有精神。跟被ISS侵蚀的拓武那一战，以及之后在中央服务器上的体验，都确实地带来了某种收获。

三人将目光从时钟拉回，互相深深点头。左边的千百合笑着用力在春雪背上拍了一记。

「小春，那种笨鸟根本追不到你，赶快把它甩掉飞回来啊！」

「就是啊，小春，比起跟ＩＳ模式下的我对打，应该轻松得多吧ｏ‧」

「喔，黛大师，你可真敢说。」

两个大男生又得意地相视而笑，算是为这次突发奇想的过夜聚会划下句点。

豪杰千百合说要直接穿睡衣走回下面两楼的自己家，于是先一步走向玄关，拓武则换上了运动服才从后跟去。春雪目送他们两人离开，忽然注意到拓武的一个小动作。

他举起右手，用左手轻轻按在右手手腕的外侧。当初ISS套件就是寄生在 Pile的这个部位上。

春雪走近一步，从拓武身后小声对他说：

「阿拓……我得跟你道歉，我毁了你的『力量』……」

好友转过身来，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春雪感觉到那张脸之下终究有着一丝悲哀。然而拓武用力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了：

「要说我一点都不眷恋那种强大的力量，的确是在说谎。可是我由衷感谢你，毕竟我还是想当我自己，不管得经历多少烦恼跟迷惘都一样。」

「……阿拓……」

「再说，我已经得到了远比那种力量更强大的东西。所以小春你根本不用跟我道歉。」

这句话让春雪连连眨眼，他歪着头问说：

「咦……你是说学会了什么很厉害的必杀技之类的……？」

结果拓武还没回答，穿完了鞋子的千百合就转过身来大喊：

「啊啊够了，你怎么那么迟钝！小拓他想说的是……」

但千百合说到这里却又顿了顿，笑嘻嘻地说：

「……你还是自己想吧。这是作业，明天以前要想出来！」

春雪将餐厨厅恢复原状之后，大口扒完五谷片跟牛奶当早餐，接着换上制服走出家门。

他在搭电梯下楼途中，打了一封简短的纯文本邮件准备寄给母亲。信中提到自己有乖乖早起上学，并感谢母亲昨晚答应让拓武他们来家里过夜。仔细想想，照计划今天晚上他也会邀整个军团的成员来有田家集合，但应该会在母亲回家前就解散，于是这部分就从邮件中省略。下到一楼后，春雪便寄出了邮件。

几秒钟后收到的回信只有简单一句【了解】，却没有漏给五百圆份的汇款码。春雪不由得露出微笑，心怀感激地储值到自己的账户之中。

即使从亲生儿子的角度看去，春雪的母亲有田沙耶仍然是个相当神秘的女性。她今年三十七岁，所以算来是在二十三岁时生下春雪。详细情形春雪并未问过她本人，但相信当时她应该是个还在东京都内大学就读硕士班的学生，还没毕业就与一名比她大三岁，在网络相关企业上班的男性结婚，生下一子。但这些事情发生的详细顺序春雪并不清楚，而且他们也没办婚礼。听说就是因为这样，春雪家才会跟沙耶在山形县的娘家疏远。

她一边将婴儿扶养长大——尽管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靠着神经链接装置——一边修完硕士课程，取得ＭＢＡ学位之后，就在一家总公司位于美国的投资银行日本法人机构就业。才刚分发到贸易部门，就经手好几件大案子而崭露头角，短短几年就升上襄理——

其实这些事情，春雪是从千百合的妈妈百惠伯母口中听来的，据说她跟春雪的母亲从大学时代就是朋友。但有件事连百惠伯母都不肯告诉他，那就是春雪的双亲为何离婚。

离婚成立是在七年前，当时母亲三十岁，父亲三十三岁，春雪则是七岁。他对当时的事几乎完全没有印象。

只不过，有一幅情景他牢牢印在记忆角落，始终没有消失。

年幼的春雪在深夜觉得听到有人说话而醒了过来，仔细一听，就能发现门后有人在谈话。而他之所以没有回去睡觉，是因为这两个人说话声音带刺。

春雪下了床，悄悄打开房门。当时春雪并不是睡在这间四坪大的房间，而是睡在客厅另一头只有二又四分之一坪大的小房间。昏暗的走廊不远处，可以看到玻璃门后有着微弱的灯光。春雪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蹲下静听。

从门后听得出双亲压低了的说话声，但两人显然都以带刺口气在吵架，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听见「说好谁照顾」、「约定」、「利用」这几个字眼，但不明白意思。然而春雪尽管还年幼，却直觉了解到双亲是为了自己在争吵……

回想到这里，记忆就像撞上一堵墙壁似的就此中断，让春雪茫然地抬起头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穿过公寓大楼中宽广的前庭，即将走到环状七号线大道。他轻轻摇头，甩开这些思绪。他不太喜欢想起从前。

不管怎么说，有田沙耶是个特别的女性。她仿佛被什么给打动了一般，只知道不断地往前迈进。她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甚至不去看自己脚边……

或许母亲这种作风也曾让春雪觉得寂寞，但他现在倒也不怎么在意了。毕竟母亲不会唠叨儿子的成绩，每天也不忘给五百圆午餐钱，还肯让他带朋友来家里过夜。若这样还要抱怨，那真的会遭天谴。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多云，中午会有小雨，但到傍晚就会停。视野中没有看到譥告他忘了带东西的标语，而且走出家门的时间也比平常早得多，估计预备钟声响起的三十分钟前就可以到学校，所以应该有时间在上学前先完成一项任务。

春雪来到环状七号线的步道，将侧背式的书包甩到身后，开始快步往南走。

平常来到中央线高架桥下的路口就要右转，但今天他继续直走。爬上高圆寺南坡，上了与青梅大道交会的电扶梯式天桥。在顶点往左转，来到单向就有四线道的宽广干线道路正上方后，春雪停下脚步。他看着天桥下来来去去的ＥＶ车流，口中喃喃念诵：

「超频联机。」

啪一声雷鸣似的声响过后，整个世界冻结成蓝色。春雪立刻点选位于虚拟桌面左下角那笼罩在火焰中的Ｂ文字图标。启动「导览选单」，打开杉并第二战区的对战名单，从人数说不上多的虚拟角色名称列表，点选了位于正中央的一个名字，更在跳出小窗口后毫奉犹豫地点选里面的DUEL按钮。

透明的蓝色起始加速空间发出挤压声逐渐改变。道路化为充满砂石的枯谷，建筑物化为红褐色的巨石，天空换上尘土般的淡黄色。是「荒野」场地。

春雪看到导向光标指向环状七号线南侧，于是让已经化为对战虚拟角色的身体从天桥一跃而下。他轻巧地落到地上，等着从远方接近的汽油引擎巨响来源现身。

前天早上，春雪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找了同一个对手挑战，所以相信对方应该也会猜出他的意图不在于对战，而是想谈话。春雪做出这个判断，对逐渐现身的轮廓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啊，你好，早……」

但春雪招呼打到一半就转为惊呼：

「……安啊喔啊咦啊！」

春雪怪叫之余往右纵身一跳，惊险地躲过了以最高速冲来的大铁块上个世纪的大型美式机车。

这辆机车的前后轮碟煞冒出大量火花，于春雪眼前做出漂亮的甩尾动作，并在混着砂石的地面留下发出焦臭味的胎痕后停住。春雪一跃而起，急忙朝车上的骑士喊说：

「早、早啊，对不起，今天我也有事情想用『封闭模式』跟你谈……」

但这位骑士——绿色军团「长城」旗下的五级超频联机者「Ash Roller」，却摇摇右手食指啧了几声，打断春雪的话。

「这我Uand得很。知道归知道，不过今天要从大爷我的回合开始！」

「是、是喔……」

春雪完全被震慑住，不由得点了点头。Ash Roller双手食指笔直指向他说：

「好，你这只乌鸦给我听好了，今天你要认真跟大爷我对打！然后要是大爷我输了，就听你说话。But要是我赢了，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样的条件Mega Even吧！」

「什么？答、答应你一件事？」

「而且，要是连续两次对战都Nothing，那些登记好要看我们对战的Boys & Girls一定会Mega失望的好不好！」

骷髅造型面罩刚放出这几句台词便是一阵欢声雷动，还有人大喊：「就是啊就是啊！」、「今天要让我们看一场精彩的打斗啊！」春雪赶忙往四周一看，环状七号线沿线的建筑物屋顶上已经有着三三两两的观众身影。

虽然不算太多，但看来几乎所有登录在对战名单上的人都已经出现在对战场地上。主场在新宿以西地区的超频联机者之中，很多人都知道Silver Crow与Ash Roller是宿命的劲敌，而且两人的虚拟角色性能太过极端，打斗过程很容易演变成大开大阖的你来我往，所以众人似乎都把他们的对战当成必看的精彩好戏。还有，双方都５级也是个重点。

春雪朝已经过了六十秒的读秒看了一眼，迅速整理思绪。

前天他们足足谈了将近三十分钟，但今天的情形不一样，要说的话只有一句——「若想除去Bush Utan的ISS套件，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相信花不到三分钟就能够说完。既然如此，要让这宝贵的１点超频点数花得值得，跟Ash Roller来一场许久不见的对战倒也不错。再说，要是今晚的「逃离禁城作战」，或是星期天的「七王会议」情形不对，难保这不会是两人最后一次交手……

「——我明白了。」

春雪深深点头，开口说道：

「我就答应你的条件。要是我赢了，你就要好好听我说喔喔啊喂～～～～！」

但他一句话没能说完语尾便转为惊呼，同时往左跳开。因为Ash Roller的大型机车突然朝着他猛冲过来。

「这、这样很危险耶！我还在说话……」

「给我闭嘴Shut up！对战已经开始啦Boy——！不好意思啦，今天本大爷我可要来一场Gigacoooooool的Victory！」

Ash Roller鬼叫的同时，再度来个甩尾动作。春雪意识到他的回旋半径远比刚认识的时候更犀利，但还是不认输地喊回去：

「是、是我要来一场Tera geour的Perfect win！话说回来，我赢了你也只听我说话，你赢了我却要答应你一件事，这条件实在不太公平……」

「Suck！在意这种小地方是没办法化成风的！」

美式机车粗壮的排气管喷出排气火苗，展开第三回冲刺。

Ash Roller将对战虚拟角色的大部分潜能都灌注在属于强化外装的大型机车上，是个十分另类的超频联机者。

骑士本人无论远近距离几乎都完全没有战斗力，相对地机车则兼具高度的机动力与装甲。

「载具型强化外装」本身就已经属于相当罕见的类型，这辆机车更有着顶尖的性能。

要说有什么弱点，就在于行动不如虚拟角色灵敏，以及车身太大而缺乏隐匿性。若要针对后者攻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从远方集中火力攻击」，但春雪完全没有红色系的远程攻击能力。

因此若要与Ash Roller展开地面战，就必须进行「奋不顾身的肉搏战」。具体来说，就是要等即将被撞到时才往左右闪开机车的冲撞，对Ash本人或机车的引擎部分施加反击。

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Silver Crow的机动力往正上方跳起，踢向骑士的头部，但这点对方也清楚得很。只要春雪做出垂直起跳的姿势，下一瞬间他多半就会举起机车前轮，以高速旋转的前轮使出「对空招式」。跳跃攻击遇上对空攻击，就像猜拳用剪刀对上石头，后者有着绝对优势，一旦中招肯定会受重创，贸然起跳等于是自杀。

「咿————哈啊啊————！」

春雪集中全副心神，仔细看着在尖锐的高喊声中冲来的巨大机车前轮。对方也早已想定春雪会闪开，多半会在快撞到时将轨道往左或右微调。能猜到另一边当然就没事，但若跳往同一个方向，肯定会当场发生车祸。

会是哪一边……右边？还是左边……？不要看轮胎，要看车身倾斜的方向……

春雪发动他那从当上超频联机者以前就磨练多年那股「限定游戏中使用的超强专注力」，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整个车身的动态上。

——就在这时。

位于机车侧面，从春雪方向看去算是右侧的方向灯忽然闪出橘光。

「咦……」

春雪惊呼之余，反射性地朝左一跳。

但同时机车也往左倾斜，厚重的灰色轮胎直逼眼前……

接着就是一阵仿佛遭到巨大榔头猛击似的剧烈冲撞。整个场地都转个不停，不，是春雪自己在转。Silver Crow展现连这年头连搞笑动画作品都不会这么演的高速挺腰后空翻，往后飞出几十公尺，接着一头栽在环状七号线大道东侧成排的巨石之中。

他头昏眼花了一会儿，才双手撑在岩石上，拔出了栽进岩石堆里的头部。一跳到路面上，春雪就愤慨地大喊：

「你、你、你刚刚转弯的方向跟打的方向灯相反！这违反交通规则！罚款两亿圆！」

骷髅面罩的骑士仍然继续追着春雪冲来，还高声大笑说：

「嘻～哈哈哈——！大爷Ash我本身的存在就违反交通规则啦！」

这是事实。这年头只要在公路上燃烧石化燃料，哪怕只排出一立方公分的二氧化碳，都会立刻遭到逮捕。更别说他排气管发出的巨响也远远超出安全基准，车后又没有挂车牌。然而在加速世界的空间里，当然不会有骑着白色机车的警察来取缔。

这里没有警笛，只有外围观众发出的盛大欢呼。Ash Roller就在欢呼声中再度展开冲刺，准备二度撞飞春雪。

「臭小子……」

春雪咒骂之余，目光朝视野左上方一瞥。刚才那一撞让Silver Crow的体力计量表减少了将近两成，相对地必杀技计量表则累积到了三成左右，但要发动「飞行能力」来决胜负却又嫌不太够。

春雪决定于地面再交手一回合之后才开始飞，于是放低姿势等大型机车冲来。刚刚那招用方向灯做的假动作他是第一次看到，才不由得上了当，但他不会再被同一招骗了。春雪在心中吶喊「这次看我怎么惊险地闪过冲撞，赏你一记必杀的反击」。

但看样子Ash Roller也不认为同一种假动作可以成功两次，这次他不闪方向灯——

「喝啊！」

而是大喊一声，在车上垂直跳起，双脚落在坐垫与把手上站直，就这么把机车当冲浪板似的驾驭在脚下直冲而来。这可说是Ash Roller的「秘技」，名称叫做「Ｖ型双汽缸拳」。

尽管命名与架式都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实际上所蕴含的威力却不容轻忽。即使躲过机车前轮，骑士本人还会飞来一脚，让人很难找出时机反击。这招春雪已经应付过几次，但至今仍然找不到有效的应对方法。

「呀啊啊啊啊呼——！」

春雪拼命瞪着轻快左右蛇行逼近的机车，以及在车上大吼的骑士。他可以纵身一跳躲过这一招，但这样就无从反击了。Ash师父兼上辈Sky Raker曾经神乎其技地秀过一手「向后冲刺同时握住机车煞车」的手法，破解了这招Ｖ型双汽缸拳，然而春雪要模仿这种技巧，道行还差得远了。

他正想着别处还有没有什么弱点——

「……！」

忽然间灵光一闪。

Ash Roller在那种姿势下还有办法让机车抬起前轮吗？不，应该办不到。要是做出这样的动作，他自己就会从机车上跌下来。也就是说，要破这招就应该……

「从上面来！」

当巨大轮胎几乎占满整个视野的瞬间，春雪蹲下身子，接着猛力蹬地跳起。

「喔哇！」

Silver Crow整个人撞在发出怪声的骑士本人身上，碰到什么都管他三七二十一抓住再说。

两人从机车上分开，重重摔到路上。失去了主人的美式机车就这么继续沿着环状七号线朝北远去。

「你这小子，Hold me tight……不对，放开我啦！」

Ash Roller一边嚷边挣扎，春雪则拼命想按住他。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帅啊！少了机车的Ash兄根本就只是没有咖哩的红酱菜！」

「你说什么！我吃咖哩一向配荞头！」

两人互相架着对方，在道路上连连打滚，让观众情绪再度沸腾。然而若只靠虚拟角色本体进行肉搏战，Ash Roller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打穿Silver Crow的金属装甲。春雪也不理会胡乱挥在自己脸上或胸口的拳头，强行绕到对手身后，双手从背后绕到他胸前牢牢交握。

「嘎！等、你你你你抱个什么劲儿啊！」

「我也不想抱啊！」

「你这Suck的家伙不要讲什么抱不抱的！」

「明明是你先讲的好不……好！」

春雪回骂的同时，一口气张开背上的银翼。他将刚刚这阵格斗战中又增加了一成左右的必杀技计量表灌注进去，猛力振动十片金属翼片。

一阵低沉的冲击声响中，Silver Crow与Ash Roller有如火箭般垂直升空。

「嘎————！你、你Fly High个什么劲儿啊————！」

春雪不再理会他发出的怪叫，不断全力爬升。他一瞬间超过观众所站的巨石，高度迅速攀升到一百——两百——三百公尺。

「Nooooooo！我怕高No thank you——」

尖锐的嚷嚷声忽然中断，Ash Roller在春雪怀里不断挣扎的身体转为僵硬，接着以沙哑的嗓音问说：

「那、那个，Crow兄？你该不会想把大爷我从这里丢下去？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那样？」

「是的，就像偏离轨道的太空垃圾一样。」

春雪点点头，准备毫不留情地放开双手。

为了在实战中有效发挥Silver Crow的飞行能力，春雪已经编出几种战术。从最早期开始一直用到现在的，便是超高度俯冲高速踢击或拳击也就是「俯冲攻击」(Dive Attack)。最近他还开始练习将翼片瞬间推力应用到地面格斗战的「空中连续攻击」(Aerial bo)。

然而，其篑还有一招比这两种方式更加实际且有效。那就是直接抱住对手，将对手带到高空再扔下来。这种战术很难用在大型虚拟角色身上，而且格斗性能较高的对手也没这么容易被他抱住，但只要成功，几乎一定能造成重大损伤。春雪之所以不太常用这一招，是因为一旦被对方看出企图，往往会遭到痛击，而且也有不少虚拟角色虽然不会飞，但对摔下的损伤却具有颇高抗性。然而像这次偶然扭打在一起的情形，就没有理由不用了。Ash Roller不但本体装甲十分薄弱，又没有气垫或三次元移动能力，要是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几乎肯定会吃上跌落损伤的

最大值。

春雪满心只想取胜，甚至忘了当初找对方挑战的目的，但这名劲敌尽管陷入绝境，却也不是个会乖乖受死的对手。就在春雪即将放手之际，Ash Roller牢牢抓住春雪的手，同时大喊：

「既然这样，大爷我就跟你这小子一起下地狱啦！『飞天重机』(Flying Knucklehead！」

——必杀技？

春雪不由得全身僵硬，他万万没想到Ash Roller本身会有必杀技。

但过了好几秒，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于是春雪判断这只是Ash Roller争取时间的手段，想抱怨他怎么这么不认命，但出口的话却立刻变成鸄呼。

「等等，Ash兄，你不认命也该有个限度啊啊啊啊啊？」

让春雪震惊的并非怀里的Ash Roller，而是两个从正下方急速接近的光点。那是个喷出橘色火焰逼近的细长筒状物体，尾巴附近有四面小小的翼片，前端则带着红色透镜。这种玩意儿怎么看都是……

「是是是飞弹！」

春雪惨叫的同时在空中猛力加速，然而这两枚飞弹似乎具备了导向功能，牢牢地跟在后头不放，无论春雪怎么转变方向就是甩不开。

这时，他才想起Ash Roller以前的确说过「在机车上加装了飞弹」。换言之，这两枚飞弹应该是由已经倒在环状七号在线那辆美式机车发射出来的。所以即使强化外装已经跙本人分开，却还是可以用语音指令控制了？然而……

「这样下去连你都会一起炸死好不好！」

「哼，至少也比只有我被丢下去要好得多啦Boy！」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春雪拼命想丢下包袱，但Ash Roller正是要拼个同归于尽，双手双脚拼命缠住他不放。也因为这番抗拒，春雪的速度连平常的一半都不到，两枚飞弹转眼间就逼近到几乎碰上春雪脚尖……

「Key Sho————p！」

就在Ash Roller喊出这句莫名其妙的鬼话时，飞弹猛烈地爆炸。

爆炸类攻击的可怕之处，在于威力与范围都不容忽视，而且一旦被炸到，就会有好一阵子处于「晕胘状态」。身在三百公尺高的春雪头昏眼花，倒栽葱往下掉，眼看就要一头栽进地面之际才终于清醒，张开双翼紧急煞车。

他与仍然缠在身上的Ash Roller同时重重坠地，摔在原本是环状七号线与青梅大道交会处的正中央。春雪解开Ash Roller还缠着不放的手，把他推开几十公分，嘴上则先问说：

「……我说Ash兄，刚刚你喊『Key Shop』是什么意思？」

机车骑士似乎晚了一些才恢复意识。他微微摇动骷髅头盔，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个，怎么说……放烟火时不是都会喊什么『玉屋』还是『键屋』吗？所以我就先翻成英文喊喊看……还是喊『Ball Shop』你比较能Uand？」（注：玉屋与键屋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两大烟火工匠，而「玉」与「键」在日文中分别有「球」跟「钥匙」的意思）

「……我由衷地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而且这两种说法根本都莫名其妙。」

春雪说话的同时，也看了看双方的体力计量表。遭到飞弹正中之前是春雪扣得比较多，但金属装甲多少降低了爆炸造成的损伤，现在双方都只剩下百分之十左右。

只要任何一方被拳头正中两三拳，就可以分出胜负，但春雪与Ash Roller仍然躺在道路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句：

「……要平手吗？」

「……就平手吧。」

两人相视点头，同时嘿咻一声站起。

春雪的视线在默默注视他们两人的观众身上扫过一圈，放声大喊：

「不好意思！这场对战我们决定打到这里，以平手收场！」

他本以为观众会发出不满的声音，没想到……

「Good game！」

「打得精彩！」

「下次也要让我们着个过瘾啊～」

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地欢呼，留下盛大的掌声后逐一注销。春雪看着他们离开，忽然自觉到自己满心都是感慨。

这才是「对战」。有刺激、有兴奋，但没有怨恨。对战者是彼此竞争的对手，并非相互憎恨的敌人。

一想到超频点数系统是多么冷酷，就觉得也许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想营造出更加肃杀的生存竞争体系。然而玩家们却凭自己的意志拒绝了创造者的企图。「超频联机者」这个并非由系统所定的名称里，一定包含了这样的心意，表示每个人都是「同伴」。

而「ISS套件」与加速研究社却想破坏这样的世界。

无论是几天前与春雪打过的Bush Utan，还是昨天才交手过的拓武，他们都一点也不开心。

不，连研究社的成昌Dusk Taker与Rust Jigsaw，也都与对战的乐趣无缘。

这样错了。绝对错了。

春雪握紧拳头，站着不动，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在他左肩上轻轻一拍。

「Good fight啊，臭乌鸦。真亏你可以看穿大爷我『Ｖ型双汽缸拳』的弱点。」

「……只是同一招下次应该就不管用了。」

听春雪这么回答，Ash Roller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Of course啦。你看着吧，下次我会练到站在车上都可以抬起前轮。」

骷髅面罩撂下这句话后往上一瞥。他是在查看读秒。现在还剩六百秒，虽然不是很充裕，但还有时间可以谈。

Ash Roller从路口散布的许多巨石中挑了大小合适的一块坐下，下巴朝上挺了挺，示意要春雪先开口。春雪在他对面的岩石坐下，点点头开口说道：

「呃……我要说的是Bush Utan的事。」

Ash终究是敌对军团的成员，所以针对拓武的部分不能透露太多，但春雪仍然努力把能说的情报都告诉他。

包括ISS套件有丛集的性质，会与「遗传路径相近」的套件相互连结；包括装备者每天晚上睡着时都会在这种连结的引导下，与套件本体联机；春雪与同军团的伙伴昨天对套件本体进行了数据流攻击，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所以说，搞不好现在只需靠正规对战，就能够破坏寄生在Utan身上的ISS套件。只是……这有两个难题要解决。」

春雪看着默默听他说话的Ash Roller，说道：

「首先，多半得使用心念攻击，才能对ISS套件造成损伤。第二，即使破坏得了套件，问题还是不会得到本质上的解决。Utan在上次的『赫密斯之案纵贯赛』里，亲身体验过开着十号车的『Rust Jigsaw』所发出的大规模心念攻击，对于长期隐瞒心念系统——也就是他所说的『ＩＳ模式』——的老玩家充满了不信任感。我想就是因为有这种念头，才会让他如此焦虑，觉得只要能变强，不管靠的是多么来路不明的力量都没关系。要是解不开这个心结，我想就算毁了他身上的套件，他一定也会再去找新的套件……」

「……嗯，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

Ash Roller点点头，用右手把骷髅面罩往上一拨。

面罩下那副线条有如理科少年般纤细的面具，望向「荒野场地」中带着点土黄色的天空。

来自面罩的语音特效淡去之后，流泄而出的嗓音意外地纤细：

「我应该跟你提过Utan那小子的『上辈』掉光点数的事情吧？说来也不意外，那小子似乎大受打击，之后他心里一直有着满满的惊恐……以及不满跟焦虑。我都摆出一副大哥的样子，当然应该负责照顾他……可是我对这点数掉光的系统，该怎么说……也还不知道怎么看待。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对Utan那小子说什么才好……」

「不知道……怎么看待？」

听春雪这么反问，Ash点点头，将淡绿色的镜头眼转过来对着他说：

「『超频点数用完，BRAIN BURST程序就会强制反安装，再也不能当超频联机者』，这就是加速世界最根本的规则，这是Raker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Crow，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是……是啊，学……Black Lotus在我当上超频连线者的当天，就说得清清楚楚。」

「我想也是。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我到现在为止，从来不曾真正被逼到掉光点数的边缘。硬要说的话，当初我升上2级时预留的点数不够，紧接着就输给1级的你，当时的确有点紧张得冒冷汗啦。」

被瞪了一眼后，春雪反射性地缩起脖子。

仔细想想，自从春雪当土超频连线者之后，第一次对战以及第一次落败的经验，都是来自Ash Roller。之后上辈黑雪公主指点了很多诀窍，更替他拟定好万全的作战计划重新挑战，没想到Ash隔天就升上2级，取得了「墙面行驶能力」，让整个计划付诸流水。

尽管春雪一时不免灰心，但仍然拼命动脑筋，抓准了老式机车「只有后轮有动力」的弱点反败为胜，那一战正是春雪建立战术概念的原点。

Ash说的预留点数，则是因为Brain Burst的「升级」方式相当特殊而产生的概念。

一般的RPG里，只要经验值达到一定数值就会自动升级。但在Brain Burst之中，则必须用掉储存起来的经验值，也就是超频点数，才可以进行升级。具体来说，从1级升上2级所需的点数是三百点，也就是说当玩家从叫做「导览选单」的系统选单中选择升级时，这一瞬间点数就会一口气扣掉三百。也因此，通常要升级前都会多预留足够的点数，即使升级后连续输个几场，也不会立刻陷入掉光点数的危机，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么做是理所当然，只是——

听到Ash Roller这么说，春雪露出惭愧的表情吐露心声：

「其、其实以前我刚存到三百点出头时就忍不住升了级，差点搞到掉光点数。」

「…………真的Really啊？当时杉并区还不是黑暗星云的领土吧？亏你有办法撑下来。」

看见对方傻眼的德行，春雪又缩了缩脖子：

「是、是啊。多亏我的搭档…… Pile帮忙，我才好不容易……」

说到这里，春雪却想不起当时到底是怎么拿回点数的。于是他把话头拉回正题上。

「那、刚刚你说『不知道怎么看待点数掉光这回事』是怎么说？」

「嗯……也就是说啊，我觉得点数掉光就强制反安装的这个规则很残忍、很过分……可是心里又觉得，身为超频联机者享受『加速』带来的好处，有这点风险也是理所当然。老实说，两种说法我都不能完全接受。想想看，说这规则残忍是很简单……可是我跟你能像现在这样升上5级，也就代表有人被我们抢走了这么多点数，相信里面也一定有不少人掉光了点数。甚至可以说我赢来以后没怎么多想就用掉的点数，就是U谈那小子的上辈被别人抢光的点数……」

「……」

这个平常总是纵声大笑的世纪末机车骑士，突然说出了不太符合自身形象的台词，令春雪不由得哑口无言。Ash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哼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撇到一边去。

「可是相对地，我也觉得既然当了超频连线者，对于掉光点数这回事应该打从一开始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是抢光还是被抢光都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就很尊敬你的上辈……黑之王Black Lotus。这句话由进了绿色军团的我来讲很怪，不过她真的很了不起。以觉悟这点而言，想必是加速世界里的第一名。我也很想象她那样Mega Cool……可是啊……举例来说，Crow，要是我跟你对战，知道你再输一场就会掉光点数，要问我说我这时候能不能Cool到底，毫不留情给你最后一击……老实说还真不晓得。至少我没自信敢说不会犹豫……」

「Ash兄……」

春雪这次真的大吃一惊，猛盯着对方看，结果这位机车骑士以带刺的嗓音回说：

「喂，你这小子，我看你好像想说『我倒是不会想太多，直接抢光点数就好』是吧？」

「怎、怎么会呢！我也会犹豫！超犹豫的！」

「喂你说什么？我看你好像想说『犹豫是会犹豫，可是还是会抢光点数』是吧？」

「可、可是Ash兄你还不是说得好像只是会犹豫！」

春雪双手与头部连连高速水平运动，躲过Ash Roller的追问，接着才赶快补上一句批注：

「而且该怎么说，会犹豫也是应该的吧？我想就算是我的上辈……Black Lotus也一定会犹豫。不管她多么恨这个对手……到头来大家都一样是超频连线者。今年春天，Ash兄帮了我很大的忙那次，我怎么样都容不下抢走我『飞行能力』的家伙……我打从心底觉得这个『敌人』可恨。可是我在『生死斗』规则下要打倒他时，还是忍不住有点踌躇。就算是样的家伙，本来也有可能在不同的情形下相识，展开不太一样的对战……我现在觉得，只要我们继续当超频连线者，就绝对丢不下这种犹豫……」

这次换Ash Roller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将视线落到双脚之间的红褐色地面上，有气无力地说：

「也许吧。可是啊……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犹豫，我才什么话都没对Utan那小子说。既然要摆出一副大哥的嘴脸，就应该斩钉截铁挑一句话跟他讲清楚。我应该告诉他『我绝对不会放过抢光你上辈点数的家伙，一定会替他报仇』……或是跟他说『每个人都一样担着点数掉光的风险在打，不要一直哭哭啼啼的』才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所以Utan那小子心中的怒气跟恐惧才会愈来愈膨胀……甚至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之所以碰『ISS套件』，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造成的……」

Ash Roller铿的一声，在地面跺了一脚。春雪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跟他说。

还来不及开口，视野上方就有个东西开始闪烁红光。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百秒。

「……对了，Ash兄，你刚刚不是说有事情要我答应？」

「啊……对、对啊，没错，我都忘了。」

机车骑士抬起头来，唰一声放下头盔上的骷髅面罩，以突然变得狂野得多的嗓音说：

「这件事跟Utan也有关啦。不过，说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不好意思，Crow，可以请你Mega简单教我一下吗？」

「教、教你？教什么？」

春雪歪了歪头，Ash Roller很干脆地说出了上一句话里所缺的受词。

「『心念系统』。」

第八卷 命运双星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