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绝硬之狼第七章

先喀啦一声打开。

迅速往里头看一眼，再啪的一声关上。

春雪反覆进行这一连串动作将近十次，这才低声「唔」了几声。

他人在梅乡国中后院西端饲育小木屋前，坐在一张本周才新设置的木制长板凳上。板凳并不新，是沉睡于第二校舍仓库长达十年以上的旧货，不过做工十分牢固。这是学生会副会长阁下华丽地操作校内伺服器上用品清单后赐给饲育委员会的。由于头上有樟树的枝叶遮着，即使下点小雨还不至于弄湿。

小木屋内铺的纸张已经换好，洗澡用的盆子也洗完，小咕在铁丝网内的栖木上打着盹。春雪朝它瞥了一眼后，正要再度打开手中的薄板状工具……

「委员长，抱歉！你都扫完了？」

耳边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让春雪整个人僵在板凳上。

春雪一惊之下，东西脱手而出，一只白色的手抢先帮他捡了起来。春雪连连高速眨眼，一时不敢去接对方递来的物体——午休时间才从合作社买来的化妆镜，上头印有梅乡国中校徽。

「……怎么啦？」

这个拿着镜子大感讶异的人物，就是同样参加饲育委员会的二年B班井关玲那。她一头烫卷的长发、画得鲜明的眼线，以及镶满水钻的神经连结装置，都在在显示出她属于本来应该与春雪无缘的阶层。

——你这种人为什么会随身带镜子？

春雪不由得预期她会讲出这样的话，但冷那只是歪了歪头而已。春雪心想，要是被问到这个问题，就回答「漂流到荒岛时可以用来反射阳光打求救讯号」。然后他动了动僵硬的右手，接过镜子。

「谢……谢谢你，井关同学。」

他以沙哑的声音道谢，迅速将镜子收进制服口袋。

「嗯。」

玲那简短地应了一声，这才转身面向小屋，朝小咕挥了挥右手。角鴞也很有礼貌地拍了拍翅膀回应。

「对了，我们在校庆有打算展览什么东西吗？」

春雪整整花了一点五秒，才理解到玲那这句话当中「我们」一词指的是饲育委员会。

「啊……嗯、嗯。我是想借一间空的教室，让来宾们看看小咕。可是这小子才刚搬来，要是突然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心理压力可能会太大，所以今年只好作罢。」

「是喔，不愧是委员长。」

玲那有点佩服似的点点头，走了几步，在同一张板凳坐下。她用眼尾余光看着春雪，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所以说，你干嘛一直看着镜子？该不会……等一下要去约会？」

「不…………不不不、不是啦！」

春雪双手与脸乱动一通，认真评估是不是该拿出刚刚想到的藉口。但玲那却抢先一步带着「不用说出来」的意味点点头，接着又一副忽然想到似的样子加上一句：

「不过，我们学校合作社卖的化妆镜是用压克力做的，不怎么推荐唷。」

「咦……压、压克力？什么东西压克力做的？」

「还有什么……当然是镜子啊。给我看看。」

听她这么说，春雪只好从口袋里拿出镜子并打开。玲那用有点长的指甲轻轻敲了敲镜子表面，继续说道：

「这里。这里是用压克力做的，照出来的样子会变形，而且颜色也不太一样。」

接着她又翻了翻自己放在脚边的包包，拿出一个一眼就看得出很高级的化妆镜，灵活地用单手翻开，递给春雪。

「这是高精度玻璃做的，你比比看。」

春雪照她所说，交互凝视左手上印有校徽的镜子，以及右手上印有名牌商梁的镜子。

几分镜前，他之所以多次打开镜子又合上，是因为要看镜子必然会看见自己圆滚滚的睑。不过，现在他连这种恐惧都抛在脑后，专心比较起两面镜子照出来的圆脸。

「喔……喔喔，完全不一样……」

左右两边的镜像有着明显差别，让他不由得发出感叹的惊呼。左边镜子有着一种很廉价的塑胶感，右边镜子则鲜明得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是用肉眼直接在看实体。

春雪交互注视这两面镜子，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种「慢慢抵达某种境界」的感觉刺激脑子。换言之，镜子这种东西愈是完美就……

好不容易想到这里时，预感又从脑海中消失了。他抬起头一看，玲那又继续解说：

「我就说不一样吧？先不说变形问题，化妆时要是弄错颜色可就糟糕了。像美容院那种大镜子，一面就要五万左右。」

「…………原、原来如此。」

春雪深感佩服的同时，也重新体认到那是种自己用不着的配备，于是将右手上的高级镜子还给玲那。

「……所以说，委员长是要跟谁约会？」

「就、就说不是这么回事了！」

「啊，难道是跟超委员长？」

玲那所说的「超委员长」就如字面上所述，是指委员长之上的委员长，也就是小咕的正统饲主，饲育委员会的幕后主宰。

「嗯！再怎么说，小四实在有点不妙吧？」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

「啊，来了。」

春雪咦的一声抬起头，就看见有个小小的人影从校门方向朝后院走来。这个人影穿着纯白的连身裙式制服，背着咖啡色的皮革书包，右手提着袋子。不用看也知道，她正是梅乡国中饲育委员会的超委员长，四堃宫谣。

「喂～超委员长！刚刚委员长他呀……」

「不、不～～～」

就在春雪发出惨叫的同时，小咕侦测到谣接近，大声拍响了翅膀。

委员会活动最精彩的喂食时间结束，大家在日志档案上签完名，玲那说了声「那么两位请慢来，」之后就回家去了。

【UI〉她是说什么事情慢来？】

看到谣纳闷地打出这行字，春雪勉强试着敷衍过去：

「应、应该是指上传日志吧？因为学校的频宽……那个，很窄。」

说着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谣也没深究，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开始收拾放在板凳上的保冷容器。

看着她娇小的背影，一个声音在春雪耳边回荡。

——名字叫做「Mirror　Masker」，是Ardor　Maiden的……「上辈」……

春雪本来打算等今天的委员会活动结束后，就要直接针对仁子这项情报找谣问个清楚。但机会实际来临了，他却迟迟问不出口。

仔细一想，春雪对于黑暗星云三名老资格超频连线者——黑雪公主、枫子与谣的「上辈」是谁，直到现在依然完全不晓得。关于黑雪公主的上辈，从她表示「等时候到了我会跟你说」以后，春雪便没再提过这件事；但对于枫子与谣的上辈，他也从未主动询问——甚至刻意地压抑了好奇心。

唯一确定的，就是如果她们直到现在都还有跟各自的上辈亲近交流，梢信早就引见给春雪认识了。既然两人从来没介绍，甚至连名字都不肯透露，也就表示有理由让她们不能——又或者是不想这么做。

因此春雪看着谣的背影，迟疑了良久。

谣彷佛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停下收拾的动作转过身来，用一对泛着些许绯红色的眼睛直视春雪双眸。

春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对清澈的眼睛吸了进去，口中不禁漏出几个字……

「那个……四堃宫学妹……」

但他说不卜去。谣也同样只是静静地直视春雪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动起小手，一串文字点缀在虚拟桌面上。

【UI〉有田学长已经知道了吧？我「上辈」的事情。】

春雪倒抽一口气，就这么停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点点头。

「嗯。昨天红之王告诉我的。她说四堃宫学妹的上辈……就是『理论镜面』的创造者。」

即使听到他这么说，谣也并未立刻做出反应。沉默持续了五秒钟左右，樱花色嘴唇才露出淡淡的笑容。

【UI〉这可让仁子姊操心了。不……幸幸跟枫姊也是。请学长别怪她们俩昨天什么都不说。幸幸她们是在等我做出决定，而仁子姊则是透过有田学长推了我一把。】

春雪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把显示在虚拟桌面上的文字反覆看了几过后，这才总算搞懂。相信对谣而言，提到自己上辈的事一定得跨越很高的障碍。黑雪公主和枫子不用说，仁子也猜到谣有她的苦衷，才会于烦恼良久之后做出决定——透过告知春雪这个事实，来促使谣踏出这一步。

春雪紧闭嘴唇，静静等待。

过了几秒后，谣总算卜定了决心。然而打出的文字却远比春雪预期的更加沉重。

【UI〉我的上辈「Mirror　Masker」是我的亲哥哥。可是，他已经离开了加速世界。】

停顿了一会儿后。

【UI〉也离开了现实世界。】

谣收拾完东西，让春雪坐在空着的板凳上，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

多云的大空慢慢染上淡淡桥红色，依稀可以听见运动场上棒球队队员的喊声。校舍里应该还有许多学生正忙着准备校庆，但这些喧嚣全都传不到后院。

春雪看向长了青苔的地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谣在几分钟前输入的字串，仍然显示在虚拟桌面的聊天视窗。不管看几遍，这几行字的意义都很明确。谣的上辈超频连线者是她的亲哥哥，而这人已经不在了。不是耗光点数而离开加速世界，而是真的在现实世界里过世了。

春雪今年才要满十四岁，至今尚未经历过与亲友死别的经验。最接近死别的一次，应该就是去年黑雪公主从冲来的车子下救了春雪而身受重伤那一次。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想到当初在医院走廊祈求她康复的那一夜，春雪还是会觉得心跳加快、掌心冒汗。

但是，如果——

春雪不愿去想这样的事，但如果那个时候，黑雪公主重伤不治，他实在无法想像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情形。至少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欢笑，还能每天开心地对战……

【UI〉对不起。】

忽然间多出这行短短的文字，让聊天视窗卷动了一行，也让春雪眨了眨眼。

春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见谣的手指又在穿着白色裙了的膝盖上敲了敲。

【UI〉我知道，要是我不说话，只会让有田学长为难。可是，我脑子里一团乱。】

「不……不用急啦。不，如果你不想说话，什么都不用说也没关系啊。」

春雪任由这几句话脱口而出。

「我才该道歉，我不应该都不说话。我都比你高了四个学年……却什么都讲不出来。」

【UI〉这么说来，我也高了学长两级呢。】

听她这么回话，春雪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到谣的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平静微笑。但春雪却觉得，这种笑容透出了一股淡淡的落寞。

春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光景。

那是他与谣两人不小心在无限制中立空间冲进「禁城」时的事。在巡逻的卫兵公敌视线下穿梭而过，成功进入正殿时，Ardor　Maiden就说了一句话。

——总觉得来到这边以后，鸦鸦愈来愈可靠了，简直……就像家兄一样。

当时春雪听了就问「小梅有哥哥啊？几年级？」但谣并没回答，只是落寞地微微一笑。

谣彷佛以她的一对大眼睛看穿了春雪唤醒的记忆，轻轻动了动手指。

【UI〉由于装甲颜色也很接近，当时的鸦鸦真的很像哥哥。很像不管什么时候都温和又坚毅，始终引领我前进的哥哥……Mirror　Masker。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害怕。害怕你学会「理论镜面」，会更接近他。】

「……四堃宫学妹……」

【UI〉我郑重对有田学长道歉。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承受威力强大的光束攻击，绝对得不到想要的能力。因为哥哥心中的「镜子」，不是用玻璃或银做出来的物质。】

一看到这里，春雪又感觉到有东西在刺激脑海深处。

几十分钟前，他在比较合作社买来的镜子与井关玲那的镜子时，就闪过这样的念头。现在他慎重地拉住这个念头的尾巴。

「嗯……我好像能理解。镜子愈是完美，就会变得愈不像『东西』……该怎么说，如果镜子有具有完美的反光率，我们就看不出那是镜子了，只会看到镜子照出来的东西。就是说……呃、呃……」

这时春雪的言语化能力似乎又达到了极限，但听他说到这里的谣却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与先前不同意味的笑容。

【UI〉我吓了一跳。原来学长只靠自己就领悟到这个地步了。】

「咦……这个地步？哪个地步？」

春雪不由得问出这种状况外的问题，但谣不改脸上的微笑，停住手指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重重点了点头，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轻快的声响。

【UI〉有田学长。你想亲眼看看我哥哥心中的「镜子」吗？】

这段文章的意思让人一时间难以意会，但春雪重重点了点头。

「嗯……我想看。我觉得只要看了，一定就能找到答案。」

【UI〉我明白了。那我们走吧。】

「走？……是要去无限制空间吗？」

听春雪这么问，谣瞬间睁大眼睛，接着用力摇了摇头。

【UI〉不是的。是去我在现实世界里的家。可能会拖得有点晚，学长最好先给家里留个讯息。】

第十一卷 绝硬之狼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