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长话第五章 2B的故事/对峙

9S著地的预测地点，是在废墟都市的塌陷地带。徒步从废墟都市移动到沉没都市，得花不少时间，因为建筑物崩塌加上道路中断，必须绕一大段路。

不过直线距离并不远，确实有可能被炸得直接飞过去。

「报告：侦测到9S的黑盒讯号。」

辅助机的扫描器有反应了。

「他的现在位置是？」

「回答：地下洞窟。」

「地下洞窟？有异星船舰的那个？」

「肯定。」

地下洞窟是废墟都市的一部分崩塌时发现的。预测地点就是在塌陷地带，所以实际著地地点在地下洞窟并不奇怪。只不过……

「下去看看吧。」

2B沿著设置在竖穴边缘、通往地底的梯子爬下去。不时环视周遭，确认岩壁上或水坑里有没有9S的痕迹。可惜没有找到他的持有物或衣服碎片，9S本人就更不用说了。

竖穴底部仍然积满了水，不太好走。这里也找不到9S，2B向上看去。这个竖穴非常深。如果不靠辅助机的滑空功能直接跳下去，不可能毫发无伤。

何况9S还不是从洞口跳下去，而是在海上被炸飞。照理说应该会用力摔在洞底。2B不觉得他马上就起得来，也不觉得他有办法轻易移动。

那么，9S为何没有倒在这里？

「报告：黑盒讯号的讯号来源，位在地下通道底部。」

「通道底部？」

竖穴底部有两个方向不同的洞穴。其中一个是一下就能走到底的小洞，另一个则是通往异星船舰的漫长道路。既然辅助机说的是「通道底部」，应该是指通往异星船舰的那个洞穴。

2B感觉脑内警铃大作。万一真的那么幸运，9S有办法走路，为什么要往地下通道走？

她命令辅助机开灯，进入地下通道。2B沿上次的路线前进到一半时，辅助机叫住了她。

「报告：黑盒讯号的源头位在右方。」

「右边？不是异星船舰那边？」

「肯定：虽然很微弱，黑盒讯号的源头，与上次调查所走的路线并不相同。」

2B拐进右边的岔路。

「他跑到这么里面的地方啊……」

果然有问题。为何特地进入未知的通道？再说既然能走这么远，应该也能爬梯子从竖穴底部上来才对。

而且底部还变成了一座升降机。她已经无法否定。结论只有一个……

「报告：可能是陷阱。」

「无所谓。」

2B按下升降机的按钮。

没有显示楼层，但感觉得到升降机正在下降。目的地是地下洞窟的更下方，所以非常深。难怪无法确认9S的确切位置。

不规则的摇晃持续一阵子后，升降机终于停止，发出尖锐声音打开门。眩目的光直接刺进眼中。

「这里是？」

2B微微睁开眼，左顾右盼。一整片白色。由于眼睛已经习惯黑暗，这片景色让她觉得刺眼得不得了。

「侦测：含有矽与碳的结晶状物质。由于资料不足，详情不明。」

仔细一看，街景还延续到更后方。可是没有颜色。一整排都是由纯白墙壁与灰色窗框构成的建筑物，灰色的影子映在白色道路上，色彩特别明显。因为统统是用「含有矽与碳的结晶状物质」做成的，才会没颜色吧。

「到底是谁在地下建造这样的城市……」

辅助机回答「不明」。反过来说，这就是答案。既然辅助机无法回答，表示不是他们人造人，再者从年代来看外星人的可能性也很低。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是机械生物。

「报告：侦测到9S的黑盒讯号。」

2B谨慎地往辅助机指示的方向前进。这个地方是敌人的设施，越警戒越好。然而，2B慎重的步伐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是！？」

她下意识冲出去。一整片白色中突然出现黑色，是寄叶队员队服的颜色。而且还不只一个，是到处都有。

「为什么这里会有尸体……」

「推测：敌人刻意配置于此。」

地下洞窟是废墟都市崩塌后才发现的，现在也被视为机密，因此没有分享情报给其他队员知道。至于这座「白色城市」，连2B都是刚刚才得知它的存在，很难想像其他寄叶队员会自行侵入。

意思就是，她们是被机械生物带到这里的。不过无法确定死亡时间是在哪个阶段。

2B反射性全速狂奔起来。得快点救出9S，趁还侦测得到黑盒讯号的时候。

『对不起。我没有那部分的记忆。』

9S的声音浮现脑海，伴随当时感觉到的椎心之痛。

『那个地带通讯频宽很窄。我大概只来得及备份你的资料，我的记忆只到即将跟你会合前。』

留在地堡的自我资料备份档，是什么时候备份的？万一他的义体现在被破坏，9S的记忆会回溯到那个时候。

唯有这件事——2B诚心祈祷。唯有这件事要避免，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尝到种滋味。

*

2B不断向前跑，来到辽阔的广场。和前面的道路及建筑物一样，只有白色与灰色。黑盒讯号很微弱，距离却相当接近。

「欢迎来到我的城镇。」

在广场中央迎接2B的，是亚当。她并不惊讶，2B早就料到反正八成是他搞的鬼。有点意外的是名为夏娃的个体不在。

「如我以前所说。我……我们机械生物，对人类有兴趣。」

2B无视他说的话，走向亚当。不晓得他会在哪里设陷阱，所以她没有放松戒心，慢慢走过去。

「爱与家族，战争与宗教。我越是解读人类的纪录，就越被他们特有的复杂性吸引。」

2B感到不快。这让她想起调查人类文明时，兴奋得两眼发光的9S。机械说出跟9S一样的话令她反感，而且这个机械八成就是绑走9S的元凶。

「这座城镇也是基于对人类的渴望创造出来的……」

她又发现一个引起她反感的理由，是亚当的服装。在异星船舰交战时，亚当上半身什么都没穿，现在却穿著人类文明的影像资料中出现过的立领白榇衫，还戴著黑框眼镜。这过度精湛的模仿，使她极为不快。

「是个崇高的地方对吧？拿来当你们人造人的坟场太可惜了。」

「坟场？」

亚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2B想起在路上看见的寄叶队员们的尸体。

是这家伙杀的吗……

她抑制住怒气，默默拔刀。亚当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

「我们学习人类的特徵，模仿他们。有的模仿爱，有的模仿家族。我也学习、模仿了人类。看影片、看书、穿衣服、吃植物、唱歌、跳舞……模仿过各种行为后，我发现了。人类的本质是斗争。战斗、掠夺、互相残杀。那就是人类！」

亚当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他动作夸张地展开双臂，彷佛在对一大群人演讲，声音传遍广场。这副模样让2B心中燃起一把无名火。

「爱情底下蕴含憎恨，家族孕育出争执与纠葛。为了掠夺更多资源而发展文明，为了更有效率地杀人而形成社会……」

「不要用你那张嘴评论人类！」

她气得反射性拿军刀砍向亚当。本以为亚当会用空间转移闪过，他却单手接住刀刃。衬衫袖子裂开，红色液体喷出。

「可是，我说得没错吧？那就是人类吧？」

「闭嘴！」

红色飞沫停止溢出。亚当凭那惊人的修复能力治好伤口，他脸上露出有点不协调的表情。跟他所说的话对不上、有种异样感的表情。

「人类为何要与同种族的人相争？人类为何要引起斗争？我想知道。我想抵达人类的本质！」

「说什么蠢话！」

2B毫不犹豫砍下去。红色体液喷出，然后再度停止。亚当又露出那个奇怪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

「跟网路连接在一起的机械生物是无敌的。不过……」

他是想说「所以，再怎么攻击也没用」吗？既然如此，只要不断攻击，直到他来不及修复即可。然而，亚当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意料。

「永无止境的资料无法带给人活著的实感。无法理解死亡这个概念。因此，我决定将自己从网路上分离出来。」

近似于悲伤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纵。亚当笑了，一副发自内心觉得高兴的模样。

「来，让我们互相残杀吧！」

这句话反而让2B冷静下来。她不是想跟他互相残杀。机械生物是敌人，所以要攻击他们。仅此而已。

2B镇定地告诉亚当：

「我没时间理你。」

必须快点找到9S。救出9S，带他回去。来到这里的目的就只有这一个。

「为何不恨我？只有同伴的尸体不够吗？」

亚当将寄叶队员们的尸体放在这里的原因，令2B感到反胃。

「警告：心跳加速。注意敌人的挑衅。」

「我知道。」

用不著辅助机警告，因为寄叶队员禁止拥有感情。

「那么这样如何？」

亚当的身体化为光之线。是空间转移，2B望向亚当转移到的地方。是建筑物上层，亚当指向外墙上的一个点。

「这是为你准备的。」

外墙的一部分发出声音剥落。从中出现的，是黑色。

「战斗需要有相应的理由对吧？」

是钉在墙上的9S。四肢被枪贯穿，大概是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9S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虚弱地挂在那边。

「你这家伙……！」

口腔内部瞬间变得乾燥，她知道自己的呼吸正急遽加速。

「……杀了你。」

某种情绪准备咬破她的身体冲出来。无法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亚当露出满意的笑容，降落于地面。

「没错，就是那种感情！憎恶！」

怎样都好。杀了他。2B全速飞奔，跃向空中。

「你这家伙————！」

她一个劲地挥刀。眼前充斥红色，惨叫声传入耳中。以及亚当的笑声。

「我们都深深迷恋著人类。机械生物和人造人是不是可以视为同类？」

她想让他闭嘴。想将刀刃刺进那张废话连篇的嘴巴里。可是她做不到，只得往亚当身上乱砍一通。

「不过，你也发现了吧？人类已经灭亡。」

「闭嘴！」

2B踢向亚当的脸。没踢中，她气得不停挥舞军刀。

「警告：敌人的假情报。」

「闭嘴！」

亚当也好，辅助机也罢，统统吵死了！我不想听！给我闭嘴！

人类灭亡了？关我什么事。我不想知道，不想去思考。没必要思考。

亚当不停大笑。白衬衫染上一片鲜红，露出牙齿的笑容令人作呕。

这家伙是机械。跟我们人造人不同。就算拥有质感类似的肉、温度类似的体液，不同就是不同。

目的不同。存在意义不同。还有，下场也……应该不同。

「去死……！」

整个过程相当单纯。刀刃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刺进体内。刺穿肉的触感跟它相似得惊人……跟2B十分熟悉的那个触感。

不晓得是因为痛苦，还是他想试图反击，亚当抓住2B。但他的双手一点力气都没有，绕到2B脑后的手臂垂落至肩膀。

2B拔出军刀。温暖的液体从头上洒落，亚当跪下来倒在地上。

「这就是……死亡吗……」

他脸上浮现充实却又还不够满足的表情。不过，嘴角确实挂著笑容。

「阴暗……又冰冷……」

红色液体在他身下扩散，2B气喘吁吁地在一旁看著。

机械生物和人造人是同类——这句话在脑海徘徊。想否定却挥之不去，一定是刀刃刺进体内的触感害的。因为实在太像了。肯定是这样，绝对没错……

这时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崩落的声音，以及重物掉到地上的声音。2B猛然回头。

9S倒在白色地面上，外墙的碎片散落在旁边。

「9S！」

2B冲过去把他抱起来。9S的喉咙微微颤抖。2B从嘴型细微的变化看出，他想呼唤自己的名字。没问题，黑盒讯号仍持续发出。自我资料没事。

一股暖意在胸口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无以名状的黑色情绪滴落心中，有如一滩小小的污渍。那是？不，现在别管那些了。之后再去探讨那种情绪是什么。

「嗯。回去吧，9S。」

2B轻轻抱起9S的身体。

Another　Side　"Eve"

我很想追著哥哥过去，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跟哥哥约好要在这边等，我绝对会遵守跟哥哥的约定。

哥哥要去的地方是我们的「游乐场」。我们总是在那座城镇玩扮人类游戏，一个人去太奸诈了。我也想玩，想跟哥哥一起破坏人造人。

哥哥突然消失了。透过网路也找不到哥哥，连接在一起的感觉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

真想马上跑去找哥哥。但我不能去，因为我答应过哥哥要在这边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哥哥还是没有回来。

怎么了？是人造人太难缠吗？要不要去帮哥哥？

果然该在那个时候杀了他们。可是，哥哥优先遵守跟我的约定，战斗到一半就走了。本来再一下就能打倒他们，但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在那之后，我们回到这个游乐场玩扮人类游戏。

哥哥会不会后悔没在那时杀掉他们啊……

数到一百，哥哥就会回来。数到两百，哥哥就会回来。数到三百……

可是，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哥哥仍然没有回来。

不管我怎么等，哥哥就是不回来。我终于忍不住达背约定。虽然这样就没办法让哥哥夸奖我是乖孩子，我还是选择冲向「游乐场」。

快点结束吧。我也会帮忙的，快点杀掉人造人吧。

不过，人造人不在那里。拿来当诱饵的那具也不见了。

只有哥哥一个人。倒在地上，叫他他也不回。摇他他也不起来。

得快点让哥哥再生才行……却做不到。

哥哥死掉了，人造人杀了哥哥。

刚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因为哥哥竟然不在了，我想都没想过。从我出生的时候，哥哥就在我身边。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哥哥再也不会动，再也没办法跟他一起玩了。

我终于明白「哥哥死掉了」的意思。接著，眼泪流了出来，吓我一跳。喉咙不受控制地颤抖，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口中传出。

胸口附近好痛。痛到我在地上打滚。可是这样还是会痛，害我不小心用力撞到桌子。撞到的地方好痛，脑袋一片空白。我继续用头撞桌子。因为不这样的话，脑袋感觉会变得一团乱。

为什么死掉了？

哥哥出生的时候虽然是一个人，马上就变成两个人了，到死都是两个人。

我出生的时候虽然是两个人，现在却是一个人，到死都是一个人……

我知道的。哥哥有比我更著迷的东西。哥哥对我的喜欢，没有我对哥哥的喜欢那么强烈。

我一直看著哥哥，只看著哥哥，所以我知道。就算这样，还是想跟他在一起。只要哥哥在就好。

对我来创只有哥哥……只要有哥哥在，什么都无所谓。

欸，哥哥。我不讨厌打架喔。

不过，我讨厌哥哥受伤。

更讨厌哥哥不在。

所以，我们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

哥哥　不在　的　世界　乾脆　毁灭吧

第一卷 长话 第五章 2B的故事/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