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7话「渡濑小姐不记得」

「我不知这么做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摆开超市买来的各种食材后，自言自语了起来。弥央小姐外出上班的这段时间，通常是我用来打扫环境或整理广告传单的时段，如今却站在厨房里。

流理台上摆着鸡蛋、砂糖、食盐、酱油、高汤。

以及豆皮。

「总之只能先尽我所能了。」

我现在要做的是弥央小姐回忆中的味道──豆皮煎蛋卷。

她既然连平时爱吃的布丁都不吃，在我能想到的范畴内，她可能愿意吃的东西大概只剩眼前这一道了。然而我虽说要尽我所能，但手边几乎没有烹调出这道煎蛋卷的资讯，即使成功重现也不代表就能解决弥央小姐的问题。

不过她之前说过最近工作很顺利。

既然顺利，我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现在就只是打算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想办法。

「先把蛋汁打匀，再混入调味料。」

我在碗公内打了两颗蛋后搅开蛋黄。过程中手上的长筷不只是要一直画圈打转，还要像在切开蛋白般左右来回移动不停搅拌。借此能均匀混和蛋黄和蛋白，做出来的煎蛋卷是既美观又可口。蛋包饭的蛋汁由于需要混和得更均匀，因此会动用打蛋器彻底拌匀，但煎蛋卷若使用未彻底打匀的蛋汁反而能增添口感变化，我和弥央小姐也都喜欢后面这种。

我把打好的蛋汁放到一旁，接着将刚才备料时同时煮沸的热水倒入碗公中。

「接下来把干豆皮放进热水里。」

制作豆腐时，在加热豆浆的过程中会在表面结出一层白色膜状物，那就是豆皮。市面贩售的干燥豆皮经热水泡发后便能运用在各种料理上，也能像生鱼片般直接拿来食用。泡发时，先在热水里加点小苏打粉增加碱性，就能让干豆皮完美泡发成Q弹饱满的外观。

「然后要用水冲洗一下泡发好的豆皮。」

因为小苏打粉带有苦味，所以泡发完要用水清洗。到目前为止还是一般的调理方式，因此应该都有成功重现弥央小姐母亲的手法。

「我先试试把豆皮加进蛋汁下锅煎好了。」

烹调方式就和前阵子的葱花煎蛋卷如出一辙，毕竟说到加了某种食材的煎蛋卷，通常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这种混在一起的做法吧。

「点火加热涂满沙拉油的煎蛋卷专用平底锅，等锅子加热到蛋汁一滴下去马上会熟的程度后，再倒入刚好能盖住整个锅底的蛋汁。等凝固出一层蛋膜时就往上卷，接着再于空出的空间倒入刚好能盖住锅底的蛋汁……」

煎熟后往上卷，再煎熟再往上卷，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等蛋汁用凿就大功告成了。烹调这道料理除了必须习惯使用煎蛋卷专用平底锅外，还要熟悉繁琐的制作步骤，最重要的是制作难度不容小觑，过程中只要卷歪一次就会导致蛋卷外观粗细不均，变得像野槌蛇。我常常在想怎么会把煎蛋卷当成便当必备菜色，这根本是在刁难做饭的人。

幸好我经验老到，基本不会卷成那种形状。是的，如果要找一种蛇来形容眼前煎好的蛋卷……

「……应该是皇家蟒蛇吧？」

皇家蟒蛇，又名球蟒，是种身上带有白、黄或黑色斑块花纹的无毒蛇类。动物园的爬虫类区中常可见到，据说也是相当受欢迎的宠物。

结果我的煎蛋卷没变成野槌蛇，倒是成了皇家蟒蛇。

「原来如此，原来把豆皮搅进蛋汁一起下锅煎，豆皮最后都会跑到表面来。」

我之前看过弥央小姐的毕业纪念册，里头的相片解析度虽然悲惨，但至少还看得出来远足时吃的煎蛋卷上没有这类斑块。看样子遑论味道，外型就卡关了。

「那我来试试不把豆皮加进蛋汁，而是在卷的时候再一起包进去。然后也得注意蛋卷的大小，因为以前是做给小孩子吃，所以尺寸有可能会偏细。不对，现在弥央小姐也是大人了，必须顾虑实际吃下时的口感才行……」

我多方尝试了一个小时，心想吃得下的试作品数量有限，最后站在摆着十条煎蛋卷的桌子几经思考，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办不到。」

这是必然的结果。

「豆皮若放得太多，吃起来就只剩豆皮的口感，但放得太少还不如不要放……好像也能尝试看看加酒或味醂，高汤酱油好像也能考虑……」

完了，我现在毫无线索可循，完全无所适从。

毕竟这是别人家的母亲在二十年前做的料理，而且是在有点特别的日子才会做，从这个条件可以合理推测，不是这个家的成员，却又吃过这道煎蛋卷的人应该少之又少。

「果然只能请弥央小姐试吃看看了……啊，不行。」

她的个性是如果知道我为了她做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开心。直到成功重现之前都不能被她知道。

话虽如此，但事实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继续尝试也无法突破眼前瓶颈。

「有没有除了弥央小姐之外，但曾吃过她家煎蛋卷的人……」

碰巧刚好有这种人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毕竟这个人必须非常熟识年幼时期的弥央小姐，关系还要好到能够互请便当里的菜……

「等等，有耶。」

我还看过。

弥央小姐的毕业纪念册里，有张她拿煎蛋卷给那个人的照片。

这么说来，我手机的通话纪录还留有那个人的联络方式。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退一万步来说，我和对方的关系也没好到能像朋友般打电话联络。

上次联络时我还摆了很大的架子，因此现在光是要联络对方就觉得无比尴尬……

「……算了。」

反正尴尬死不了人，不吃饭倒是会死人──我回想着某部文学作品的内容，点了手机上的通话键。回铃音响了三声，换算时间大约过了五秒后，话筒响起电话接通的电子响声。

「现在是怎样？我不是把玩偶还你了？」

「今天我有别的事情找妳。」

对方的第一句话摆明知道打电话的人是我，看来心思非常细腻，有确实把我的电话号码存到电话簿中。我现在要请对方回想煎蛋卷的味道，这种细腻的心思肯定非常有帮助。

「我居然忘了把你的电话删掉。话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话说在前头喔，我从弥央那边拿来的东西就只有那只狐狸玩偶，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喔。」

「我不是来找妳要东西的。」

「那你找我干嘛？」

我们根本没必要互相说客套话，因此直接切入正题。

「我想请教渡濑小姐妳有关某道料理的事情。」

『松原先生，有事拜托别人时好歹要记对人家的名字吧？渡濑是我的旧姓，我现在姓石岛。』

石岛未华子，旧名渡濑未华子，小学时期的绰号叫「未华」。

「彼此彼此吧，我姓松友喔。」

『确实是彼此彼此。』

她酸溜溜地说。这个人是弥央小姐的儿时玩伴，却也是她直接导致弥央小姐无法和别人好好相处。

◆◆◆

「小学四年级时的弥央？」

「对，我听说她家是那时候开始变严格的。」

石岛未华子是弥央小姐的老家邻居，也是儿时玩伴。纵使她和弥央小姐的关系深远，但我如果突然问一句：

「妳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做出早乙女小姐家的煎蛋卷。」

获得的答案肯定只会是「我不知道耶」。包含不能询问弥央小姐本人的苦衷在内，如果到头来必须全盘解释整件事情的原委，我觉得要照时间顺序说明会比较清楚。因此我便从弥央小姐人生转捩点的年代切入，开启对话。

『我记得那个时候早乙女她家确实是一团乱，但是我也不能大嘴巴到处讲别人家的家庭状况吧？』

「我不会问得太深入。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和玩偶小亚被偷好像都是在同一个时期，两件事情间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你现在是在审问犯人吗？』

「因为也没其他的犯人了。」

『你讲话再这么酸，我要挂电话啰。』

「我们也不是什么能讲话兜圈子酸来酸去的关系吧。」

『你说得也对，毕竟我觉得我天生跟你犯冲。』

「太碰巧了，我也那么觉得。」

我再怎么想打好关系也无济于事，目前的我别无选择，只能来问未华子。她则是多少觉得愧对我和弥央小姐，因此也无法狠下心拒答。

结果这种极度微妙的平衡促成了这通电话。

『所以你刚刚是要问我，我偷走玩偶和弥央家的家庭状况有没有关系吗？其实可能也不是毫无关联。』

「怎么说？」

『父母亲突然改变教育方针的话，原本能买的东西就不能再买了，能做的事情也会被禁止吧？』

「是啊，能看的电视节目、杂志也都会改变吧？」

之前我也有和弥央小姐聊到这方面的事情，她在高中毕业之前，家里彻底禁止她化妆和追求流行。

『你讲到重点了。』

「……啊，我懂了，是所谓的校园阶级制度衍生的问题吧？」

校园阶级制度，意指学生在学校内划分的位阶。

学校班级内存在各种小团体，一般而言每位学生都会隶属其中一个。首先学生间有地位高低之分，例如以说话者立场或说话份量强弱区分的「校园阶级制度」或「一军、二军」，然后同位阶中还会自然，或是有人刻意再分成数个小团体。

时常听到有人说尤其是女生特别喜爱搞小团体。

『之前她还能融入所属小团体内的话题和玩乐，但家教一变严，就会突然格格不入了吧？』

「确实会耶。当时渡濑小姐妳也……」

『我姓石岛。』

「石岛未华子小姐妳当时也和弥央小姐在同一个小团体吧。所以妳的意思是在那之后，就只有弥央小姐离开那个团体。」

『就是那么一回事。』

弥央小姐就这样失去栖身之处，在班上的立场和说话份量也一落千丈，等着她的就只剩孤独。思考到这边，我想起刚才还在我身旁的那个小不点。

「我妹这几天来东京喔。」

『啊？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我老家其实也相当贫穷，但前阵子我妹的一群朋友提议要一起出门旅行……」

我把握机会说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将裕夏筹不出旅费，靠着搭慢车和形同露宿街头的方式来到东京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弥央应该全都知道吧？』

「她知道。」

『她应该是很喜欢你妹吧？而且是喜欢到如果换作是猫咪受到同等待遇，反而会压力大到掉毛的那种地步。』

「她前前后后已经拿了六位数的现金给我妹了。」

『抱歉，这实在有点超乎我的想像。在以前的小团体里只有自己不能去旅行和去唱KTV的这类事情，真的让她那么耿耿于怀喔……」

弥央小姐之前说过「因为我以前也很希望有人买东西给我，所以才会想帮裕夏出钱」。当下我只是照字面意思去理解，实际上字里行间肯定藏着未华子刚刚说的那些往事。

『依你刚才的解释，听起来你妹虽然物质生活匮乏，但她懂得靠性格和智慧努力填补不足吧？看在弥央眼里，应该觉得妳妹既可爱又令人羡慕。』

家里富裕还是贫穷──

校园阶级制度虽然也没单纯到光凭这一点来划分位阶，但肯定是重要依据之一。裕夏至今凭藉自身努力消弭贫穷带来的负面影响，让自己能加入比预设位阶还要高一点的团体，然而这个要创造夏天回忆的活动可能会让她长久以来所做的努力化为乌有。

「弥央小姐大概用感觉的就知道，自己若不出手支援，裕夏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弥央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话题好像有点扯远了，总之我和她的关系之所以变差，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家的家教变严。不过你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就是你的自由了。』

「她当时没有加入别的小团体吗……？」

『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好不好？』

看样子在女生的生活圈中，要转移所属小团体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记得高中我们班的情况并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果然同一件事上也会有地区和男女的差异。

『因此遭到排挤的弥央……算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用讲你也知道吧。』

「嗯嗯，我大概能够想像。」

『人啊，要落魄真的只是一转眼的事情耶。』

「这点我会牢记在心。」

姑且不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我大概已经知道弥央小姐目前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困难，至少很清楚她碰到的问题不是外人伸出援手就能迎刃而解。

果然，我还是尽我所能帮助她就好。

『话说，你今天找我到底是要干嘛？该不会只是打电话来跟我讲刚才那些事情吧？』

「我想请妳帮我试吃煎蛋卷的味道。」

『你说吃什么？』

「煎蛋卷。」

『把蛋煎一煎卷起来的那种东西吗？』

「而且是有加豆皮的。」

此时电话另一头以一声「啊啊」作为回应，听起来是心里有底。

『……难道是早乙女家的那种？』

「对，我想重现弥央小姐家的煎蛋卷。」

弥央小姐的毕业纪念册中，有多张她和未华子一起拍的相片。最前面的一张照片上，是一年级的弥央小姐和朋友们在远足时互请便当菜的画面。那种便当菜的味道中，充满她家庭成员改变之前，也就是她封闭心房之前的回忆。

那应该就是豆皮煎蛋卷。而且弥央小姐之前谈论「妈妈的味道」时还举这道料理当例子，因此我猜对的机率非常高。

『你又提到一个让我相当怀念的事情耶……毕竟她母亲再婚后，这个味道也跟着消失了。』

「我只知道里头有加豆皮，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调味，所以才想问问曾经吃过的人。」

『可是我也不记得别人家的煎蛋卷味道啊。』

「但是总比我这个从没吃过的人好吧？」

未华子嘴上虽说不记得，但她在那个时期应该有远足、运动会、社会科校外教学等许多活动会吃到便当。既然她和弥央小姐到四年级时都一起吃饭，偶尔还会互请便当菜的话，或许就还留有零碎的相关记忆。无论是再琐碎的线索，都会是条垂到地狱的救命绳。

『这种事情请你直接去问本人……不对，我记得你上次是瞒着弥央来拿玩偶的吧？』

「确实是这样。」

『我说你这种人，一个不小心走错一步路就会变成跟踪狂喔。』

「拜托妳了，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重现出那个时候的味道。」

『首先，你知道那道煎蛋卷对弥央的意义有多重大吗？你做出来的成品如果过不了她那一关，可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得到原谅喔。』

◆◆◆

从未华子的一番话中，我了解到一件事。

现在这个时候重现那道煎蛋卷确实有意义。而且若有心重现，就要像她说的，一定要全力以赴。

「基本的味道已经没有问题了，只剩细部调整而已。请妳助我一臂之力。」

『你这样瞒着弥央也要重现那道煎蛋卷，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答案还满抽象的耶……」

『快说。』

我两个月前好像也讲过相同的答案。

「为了让弥央小姐笑着对我说『我回来了』。」

『……对喔，你之前说那是你的工作吧。我虽然很难理解，真的是难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我最后还是决定理解一下。』

「妳的意思是愿意帮我的忙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好长一段的叹气声。

『这个忙我帮就是。反正我家的菜色很久没有变化了，最近刚好想学一些新菜，所以我就陪陪你吧。要约什么时候比较好，我过去找你？』

「越快越好，我明天也可以。」

『……你讲明天我马上就说OK的话，显得我好像闲闲没事干，感觉有点不爽，但我明天有空就是了。』

「太好了。」

先前我也是和未华子约在平日的中午去拿玩偶，这么说来她应该是名家庭主妇。最近总觉得双薪家庭在电视和网路上都蔚为话题，但根据统计，二十岁至未满四十岁的已婚女性中，有三成还是家庭主妇。

『那么明天见。啊，等一下。』

正当我要在桌历上──当然不是弥央小姐家的，而是放在我自己房间桌上的──画上记号时，未华子认真地喊了声等一下。

「是和什么事情撞期了吗？」

『不是那种事情。我问你，你和弥央不是夫妻吧？』

「我们是员工和老板的关系。」

『那你有老婆吗？还没结婚的话，有女朋友也可以，你有吗？』

「都没有。」

我换到弥央小姐家工作之前，平日都工作到末班车时间，假日就睡一整天觉，这种生活怎么可能有女朋友，更遑论老婆了。

『要不然找你朋友也可以。总之除了我和你之外再找一、两个人来，最好是已经结婚的女生。』

「我是跟妳约平日中午见面，这条件也太严苛了耶……」

我认识的人中，已经结婚的大概只有前公司的早川课长和同事大山。如果没结婚也可以的话是能找土屋和村崎，但他们都要上班。

然而为什么还要多找一、两个人一起去？毕竟只是我试作煎蛋卷，她试吃而已……根本没有人手不足的问题。这么一想，可能的原因就非常有限了，甚至可以说只剩一种原因。

「……简单来说，渡濑小姐妳是想找一个『不可能是那种事的对象』，而且不会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人在场吧？」

『没错，然后我现在的姓氏是石岛。』

这样我懂了，毕竟对已婚者来说，当然会在意只身进入异性家中。

「真是赤裸裸的现实问题……」

『所以你有人选吗？如果没有那样的人在场，我可不去喔。』

「妳放心，没有问题的。」

我现在刚好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

讲明了，未华子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证明我不是外遇对象的第三人。尽量要是那种不会出现在外遇现场，自身也不可能是外遇对象的人物。

「你稍等我一下。」

我将手机移开耳朵，打开聊天软体，找出前几年流行的吉祥物头像，接着用单手触控模式输入讯息。

自己：

裕夏，我记得妳喜欢吃煎蛋卷，对吧？

今天是她那群朋友来东京旅行的最后一天，本来还怕她正忙着和朋友依依不舍，幸好讯息立刻显示已读。

裕夏！！！：

喜欢啊。

自己：

妳明天还会在东京，但还没有排定任何行程吧？

裕夏！！！：

对啊。

怎么了？

自己：

那妳就待在家里吧，我请妳吃煎蛋卷吃到饱

裕夏！！！：

？

(；•ˋД•´)

没问题了。先不管我妹为什么要把帐号名弄成那么嗨的感觉……

总之我找到见证人了。

「让妳久等了。」

『然后呢？你找到人了吗？』

「我妹可以吧？」

『喔喔，你刚刚提到的那位喔。她今年几岁？』

「十七岁，现在读高二。一头黑发，看起来像国中生。」

『合格。』

总之人和时间都搞定了，等等再去补买一些鸡蛋和豆皮就可以了。

我在桌历上打圈后，拿起了环保购物袋和钱包。

◆◆◆

时间来到翌日。

六○三号室的我家里弥漫着浓郁的鸡蛋和高汤的香气。

「哥。」

「干嘛？」

「我好撑。」

「人要吃得了苦，才能成长为厉害的大人喔。人家不是常说，年轻时要吃苦当吃补吗？」

「你的说法怎么跟之前不一样……」

餐桌上摆满了盘子。

盘子上是堆积如山的煎蛋卷。

趴在桌上的裕夏，则像被埋在那堆煎蛋卷内。

「我之前在影片里看过小鸡鉴定师的工作情况，跟现在一整面黄通通的画面有点类似耶……」

「在长成小鸡前全部变成煎蛋了……」

「妳放心，我用的全是未受精的鸡蛋。」

石岛未华子来到家里后，我开始试作煎蛋卷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我拿煎蛋卷专用平底锅的手累了，负责解决煎蛋卷的裕夏肚子也撑了，但都还没做出理想中的煎蛋卷。

「也不能怪我啊？毕竟我最后一次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未华子本人如是说。

从结论来说，未华子还记得早乙女家的味道。此外弥央小姐喜欢的调味基本上就是老家的调味，因此我平常做给她吃的煎蛋卷好像就与她回忆中的味道十分相近。

然而「十分相近」与「完全一样」之间有一堵极厚的墙壁。我试作后不停收到「太硬了」、「味道太浓了」、「吃起来的感觉就是不太对」之类的笼统感想，接着更改烹煮方式再继续试作……然后不停重复这个过程。

「哥，一天吃两颗鸡蛋不是会生病吗？」

裕夏露出求饶的眼神，但可惜的是她说的已是旧闻。

「那是旧的说法。」

「是喔？」

「非常最近才被推翻的。」

鸡蛋一天只能吃一颗──

这个应该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限制，其实是起因于鸡蛋里的胆固醇含量。过去按照日本厚生劳动省（注：大致为台湾的卫生福利部加上劳动部）的标准，胆固醇的一天建议摄取量是「女生六○○毫克，男生七五○毫克」。由于一颗鸡蛋的胆固醇含量约为三○○毫克，同时考量到还会摄取其他食物，因此才会出现「鸡蛋一天吃一颗就好，吃多了会导致胆固醇值上升，进而造成动脉硬化」的说法。

不过主管机关已于二○一五年修改标准，不再标记胆固醇的建议摄取量上限。据说是众多研究报告结果显示「吃下胆固醇并不一定会让胆固醇值上升」，因此失去了标记上限的意义。

「所以不必限制自己一天只能吃一个喔。」

「什么────！」

「其实吃蛋可以视为直接吃下一只动物喔。如果有人说一天吃两只小鸡会死人，妳不觉得奇怪吗？」

「真的耶！」

「所以妳想吃多少都可以。」

「呣唔唔……」

顺带一提，全国鸡蛋消费促进协会的建议是一天吃两颗蛋，不过还是先不要把这告诉裕夏好了。

就算我没说出这个建议，还是能用常识判断要吃多少，所以我打算把大部分的煎蛋卷冷冻起来，之后再加进炒饭之类的料理。

「看你们俩一搭一唱的实在有默契，看得出来是真兄妹。」

「啊，让妳久等了，我们来测试下一种作法吧。」

我回到厨房，打开第四盒鸡蛋。希望用这十颗鸡蛋就能作出理想中的味道。

「不过我也快要吃腻了……感觉越来越吃不出味道的差异，好像快到极限了。」

未华子一吐心中不快，在她对面的裕夏则是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跟我说只要吃一口就好的人，现在是在说什么鬼话？」

「因为别人不幸，所以自己也不能过得幸福？你可不可以不要硬把这种愚蠢的想法套用到我们身上啊？过时的价值观就留在平成时代吧。」

「唔……」

没想到我居然会从未华子口中听到，我替弥央小姐找出的解答。因为世上还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还有更需要解救的人，所以自己没资格吐露内心的不满──未华子的那番话，就是解翻转这类人这种想法的解答之一。

「什么嘛，你干嘛突然不讲话？」

「啊，没事没事。」

历史没有所谓的「如果」，这是再正确也不过的观念。但弥央小姐和未华子的关系如果没有生变，在国中、高中，甚至到现在都还是朋友，那弥央小姐又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至少我觉得我就不会有机会在这里煎蛋卷了。

「……话说回来，我从刚刚就很在意一件事耶。」

「什么事？」

我本来准备要煎下一份蛋卷，但未华子先是制止我，然后拿起了放在流理台上的干豆皮。

「你为什么一直都是用干豆皮啊？」

◆◆◆

「……啊，就是这个了。以前弥央给我吃的煎蛋卷就是这个味道。」

「这是怎样，有够好吃的！」

一份煎蛋卷要用两颗蛋。

现在眼前的这份是用了三十二颗蛋后的第十六份煎蛋卷。此时曾经品尝过早乙女家煎蛋卷的人，终于给出过关的评价。

「没想到要从豆皮开始做才行……」

「虽然差异非常细微，但如果要百分之百重现，好像就必须自制豆皮。」

豆皮是制作豆腐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但如果只需要豆皮，在家里也能轻松制成。将未添加任何调味品的原味豆浆倒入锅子或平底锅内，以小火加热后，表面就会和加热牛奶时一样凝结一层薄膜。捞起这层薄膜，豆皮便大功告成，制作方式就是如此简单。此刻，我也用裕夏刚才跑去买来的豆浆，以相同方式做出豆皮。

这种用全国各地都有贩售的廉价豆浆制成的豆皮，既然近似早乙女家的味道，就代表弥央小姐的母亲在做这道煎蛋卷时花的不是钱，而是心思与时间。

「幸好自己动手做的就符合需求了，要不然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在今天之内拿到伊势原的生豆皮。」

「……我联想到大山的豆腐。」

「哎呀，你知道那个地方喔？」

神奈川县伊势原市里，有处江户时代开始就以制作豆腐闻名的小镇。我忘了之前在哪听到的解说，把豆皮加进煎蛋卷的创意好像就是来自大山一带。

「话说之后如果不得不参加亲戚聚会时，端出这道菜感觉会大受欢迎耶……今年年底来试看看好了……」

我终于能放松心情，未华子则在一旁边把煎蛋卷往嘴里送边点头。她本来就是抱持学习新菜色的想法前来，所以回家前应该会牢记住做法吧。

「妳常被迫参加亲戚聚会喔？」

「很多人都觉得都市人不跟亲戚往来，那都是偏见啦。基本上还是因人而异，所以千万不要先入为主，不然可是会像我一样吃足苦头喔。」

「真是赤裸裸的现实问题耶。」

「亲戚会分成两派，一派是没吃到当地食材就无法满意，另一派是没用夫家所在地的食材就会抱怨连连。这两种人在聚会时都会出现，因此真的很难拿捏菜色的平衡。如果是这道煎蛋卷就好办了，里头可以包含神奈川的食材，鸡蛋再用老公家当地产的，双方的面子应该都能顾到。」

「妳的叙述真实到我都能体会妳的心情了。」

有别于在商务最前线打拚的弥央小姐，未华子在许多层面都是过着与她完全相反的人生。幼年时总是形影不离的两人，分开后走上彻底不同两个人生，明是如此，却感觉她们都活得毫不轻松。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知为何有股焦躁油然而生。

我东忙西忙一阵子后，发觉未华子已经收好自己的东西了。

「我看你已经成功重现了，我先回去了。」

「啊，这么快喔？」

「我家里也还有事要忙，而且继续待下去，等等弥央就回来了吧？」

我们俩都确认了手机的时钟。现在时刻已过下午五点三十分，弥央小姐大概再三十分钟至一小时就会到家了。确实是未华子该回家的时候了，以免待会碰到面。

「我还是跟妳确认一下，妳有打算见弥央小姐吗？」

「你不是不让我见她？」

「情况若有变化，我的做法自然也会跟着调整。」

我确实不让她见弥央小姐。

在处理小亚的事情时，未华子自私的态度让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我代替弥央小姐直接将同学会的邀请信塞给她。这件事是不争的事实，我不后悔，也没打算又收回当时说的那些话。

不过，未华子这次为了弥央小姐特地前来提供协助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如果对此敷衍了事、不了了之，那就太忘恩负义了。

「我怎么可能会见她。」

但未华子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立刻回绝。

「妳都专程来帮忙了，确定不见一下面？」

「女人啊，结婚生子后话题会变得完全不投机。我对一个只是很久以前住得离我很近的人根本就无话可说，现在见面是要害我多尴尬啊？」

「妳又出现这种极端的想法了。」

「是是是，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能理解我。」

如此一来，我也无法说出是在谁的帮忙下重现出这种煎蛋卷，只能说是从照片里推敲出来的。

「这样整件事都变成我一个人的功劳耶，对妳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能毫不客气地捡走别人不要的东西也是种处事之道喔。」

「渡濑小姐……」

「都跟你说几次我现在姓石岛。好了，我要回家了，还有很多事要忙耶！」

「可是我都还来不及送个东西答谢妳……」

「就跟你说不用谢了……吼唷真是的，你这种德性，弥央怎么有办法跟你相处啊！」

未华子转身面向我，露出一脸被迟钝男人搞得不耐烦的表情。

「我啊，该怎么说……心里也不好受啊！事到如今才对小时候犯的过错感到内疚，然后认识弥央没多久的男人又对我说教！这些事情如果丢着不管，我也会觉得很不舒服啊！」

喔喔，原来如此。

「我要回去了，再见！」

这个人或许不是什么坏人。毕竟所谓的坏人中，也有做了坏事但人其实不坏的类型。

我曾在某个地方看过一句话说，即使天性善良，也要实际贯彻善良言行的人才会被称为善人。因此不打算贯彻善良言行，只想为所欲为的就会变成坏人。

若是以上皆非，虽然有心想贯彻善良言行，却无法贯彻到底，这种人或许就只是单纯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

『……我有东西忘了。』

「啊，这样啊。」

未华子离开后不久，屋内响起大楼自动门对讲机的铃声，我还在想会是什么事情，结果已经离开的未华子出现在荧幕里。

好尴尬。我虽然认为尴尬死不了人，但现在还是觉得尴尬死了。尴尬的点在于我们刚才是用「这么一来就互不相欠，之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的态度道别，但她是忘了拿东西，所以我也只好按下大楼自动门的开门键。再次进到我家、拿出了手机的未华子，模样看起来也是极度尴尬不自然，

「……照片。」

「什么照片？」

「我忘了拍照片了。」

「啊？妳是在说煎蛋卷的照片吗？妳是要上传到VG吗？」

「Vinstagram」，主打分享照片的社群平台，简称为「VG」。听说有的人是靠上传料理照片冲人气。

「你看到我现在的表情后，还觉得我听到玩笑话会笑吗？」

「我没在开玩笑耶，所以妳是要拍什么照片？」

「团体照。」

「团体照……」

「我和你还有你妹都要入镜，然后摆几盘煎蛋卷，能清楚照出今天这场聚会的目的就好。」

「妳干嘛要拍这种团体照？」

「我要传给我老公的，越快传越好。」

「……喔。」

这应该可说是证明清白用的照片。简单来说未华子想要拍张健康又正派的照片，用来证明今天的聚会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瞒着老公去别的男人家，之后才被发现的话根本百口莫辩喔。」

「那妳今天要来这里是怎么跟妳老公说的？」

「我说要去朋友家精进厨艺。」

「原来如此。」

这个说法简直就是佯装成直球的变化球。

「以结果来看，我虽然是去男人家，但绝对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我要准备好能清楚看出这一点的照片，然后在被追问之前主动拿给他看。我的目的就只有这样。」

「我还是第一次因为这么赤裸裸的现实问题被要求拍照耶。」

「没办法啊，我老公那个……从结婚前就不举，所以对这种事情很敏感……」

「我现在听到至今最赤裸裸的一件事了……」

在那种情况下她还进到其他男人家，之后被发现真的会是场腥风血雨。

「哥，不举是什么东西举不起来啊？」

「妳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是什么了。」

一辈子不知道也没关系。不过未华子即使知情还是结婚就代表……

「妳很爱你老公吧？」

「吵死了。你赶快布置一下，我想快点回家。」

「等、等我一下，我整理一下头发，等我喔。」

裕夏正准备前往洗手台时，未华子出言制止。

「妳尽量把发型弄得越土越好，这么一来连外表都会散发出这是场健康聚会的气息。」

「对了，辫子。没错，就是辫子，妳去绑辫子。有个像来自大分县分校文艺社团的妹妹在场，等同证明现场没有人在搞外遇。」

「吼唷……」

『以前学妹的前男友的妹妹，说想要做便当给喜欢的男生吃。但是她家只有一堆臭男人，没人可以教她做菜，所以极度烦恼的哥哥就向未华子求援。未华子认为协助年轻人谈恋爱是长辈的义务之一，因此欣然答应帮忙，最后妹妹在她的苦心教导下，学会了煎蛋卷。』

在这种背景设定下拍出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成堆的煎蛋卷，还有在担心到底能不能瞒天过海而导致笑容僵硬的三个人。

此时已是傍晚五点五十二分。

第二卷 第7话「渡濑小姐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