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8话「早乙女小姐不逃避」

「话说回来，为什么弥央小姐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看着说了句「我累了」后早早走进房间的弥央小姐边洗碗盘边思考这个问题。

讲得肤浅一点，弥央小姐是个美女，头脑聪明外，服装发型也都很有品味。光是看她用筷子就能知道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我觉得她就是位出色的女性。

正因为如此，我才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得一个人，为什么变得只在工作职场上能够信任其他人。」

这件事应该就是改变此次风波结局的关键。

然而才认识她一个月左右的我，能有办法了解这类往事吗？

「……呼，搞定。」

我将洗好的餐具排到架上，并且擦乾水槽。虽然只是几个小动作，但每天若能落实，之后的锈蚀和水垢都会减少。

「弥央小姐不知道睡着了没？时间已经很晚了，事情留到明天再想好了……」

我走到房门前，竖起耳朵聆听房内的声音。本打算若听到她入睡后的呼吸声就回家，耳里却传来她的说话声。

「救救我……」

她应该是在说梦话。但是她是在向谁求救？职场同事？家人？还是我？

答案立刻揭晓。

「小亚……」

「又是小亚。」

弥央小姐之前感冒时，在意识蒙眬之际也频繁地寻找「小亚」。后来，我曾向已切换成白天工作模式的她确认过，小亚听说是她小时候非常宝贝的狐狸玩偶。

我记得她曾说那只玩偶在小学四年级的秋天因故遗失了。之前不小心看到的日记里也有出现这个名字。

「……慢着。」

小学四年级的秋天。

弥央小姐今年二十八岁，推算起来小亚是二十年前左右的玩偶了。一般人在谈论自己非常小的时候遗失的玩具时，有办法瞬间讲出确切的年纪和季节吗？

我也有过弄丢闪光战队千叶滋贺佐贺人偶的难过回忆，当时是去海边玩，所以知道事发在夏天，但如果有人问我当时几年级，我一时半刻绝对回答不出来。

这些事情弥央小姐明明记得一清二楚，却说不记得遗失的原因。

「这么说来事情有可能是那样。」

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推论是否正确，但已找到可循的脉络了。

「看来只能跟本人确认了。」

◆◆◆

翌日早晨。

「我出门了喔。」

「好，路上小心。」

我目送走神情略显紧张的美之小姐后，立刻跑到客厅的书架前伸出了手。

「抱歉，弥央小姐，我无法遵守上个月的约定了。」

弥央小姐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告我侵犯隐私，我也无话可说。

但我今天若不采取行动，之后肯定后悔莫及。

「我要拿换了外皮的日记本，还有……这个。」

我接着从另一个架子上拿出来的是毕业纪念册。因为放置时间已久，看得出装在绿色铜版纸外盒内的群青色精装外皮有些褪色。

「那篇日记是在……有了。从这西元日期来看……嗯，是弥央小姐小学四年级的十月份啊。的确是秋天没错。」

『小亚，你跑哪去了？未华，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段孩童写下的文字让人莫名觉得心痛，上头标示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

「然后在毕业纪念册里面……」

弥央小姐的小学毕业纪念册和我的学校相同，里面有毕业生依学年编排的一到六年级团体生活照。我一张一张仔细查看。

看到第七张照片时，目光顿时停在上头。

「……弥央小姐除了发型以外，其他感觉都没什么变。」

我一眼就认出是她的辫子小女孩，在我找到的这张照片里，正和朋友互换便当里的煎蛋卷。看起来应该是一年级时的校外教学。

在和弥央小姐交换煎蛋卷吃的，是个看起来有些柔弱的眼镜女孩，而且她顶着一头像用卷发器卷出的头发，以那个时代的孩童来说，算是少见的发型。

「难道这孩子是……」

我翻回班级照片的部分，依序翻着一页又一页以日文五十音顺序排列的大头照。

弥央小姐就读的是三班，结果我在下一班，也就是六年四班中找到了「渡濑末华子」这个名字。肯定就是这个人。

「她就是『末华』啊。」

至此，我几乎可以确定担任同学会总召那一位就是末华。

「再来，我要回头按照时间顺序再看一次弥央小姐的团体生活照。」

幸好每个年级都有找到一张照到弥央小姐的相片。

二年级的是在运动会的赛跑项目中，第五名的末华和第六名垫底的弥央小姐相互安慰。

三年级的是在农作体验活动中，用沾满泥巴的脸相视而笑。

四年级的是在参加海滨夏令营时，互相把捡来的贝壳戴到对方头上。

五年级的是……

「唔……」

照片里只剩弥央小姐一个人。

我找到的是张校外教学时的照片。乍看之下她像和其他群学生坐在一起，但实际上只是那群人的背景，她是隔了一小段距离，铺着塑胶垫独自吃便当。

六年级的应该是小学六年间最重要的活动，毕业旅行。

然而这张照片中弥央小姐也是落单。

不对，她是被孤立。从照片就能看出大家是集体行动，未华明明也在这群人之中，但只有一个人明显拉开距离独自走着。

翻着翻着，也快翻到毕业纪念册的最后一页了。

「……最后这边还是别看好了。」

这一页是用来让同学写下祝福话语的空白页。不知道有没有人写了东西，有的话又写了些什么？

然而我觉得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根本没必要翻来看，因此就把毕业纪念册和日记本分别放回原来的架子上。

「接下来……」

接下来才是问题。

我从信件篮中拿出一张附有回邮的明信片，打了上面写的电话，听到几次拨接声后，耳里传来一名成年女子的声音。

『您好，请问哪里找？』

我「咕嘟」地咽了口气后，挤出声音回应。

「您好，请问这是渡濑末华子的电话吗？」

『没错，不过渡濑是我的旧姓就是了。』

「抱歉打扰了，我想请问您还记得早乙女弥央小姐吗？」

可以感受到电话另一头的人有些惊慌。

『……我还记得，她是我小学的玩伴。』

「您好您好，敝姓松友，我是早乙女弥央的员工。我想针对我的雇主请教您几件事情。」

『弥央开公司了喔，真叫人意外耶。』

「是的，因为各种因缘际会。然后，我想请教的是早乙女弥央从前的交友状况，特别是一位叫做『小亚』的朋友……」

如果直接说「我想请教有关玩偶的事情」，会让对方觉得我形迹可疑，所以就装作误把小亚当成人类了。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明显混杂了震惊与困惑。然而这样的渡濑末华子却说出一句我也有点出乎意料的话。

『您有时间跟我见一面吗？』

我都还来不及揣测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是什么用意，渡濑末华子就继续说出一个令我无法忽视的情报。

『小亚到现在都还在我家。』

◆◆◆

小亚在我家──听到这种话当然得采取行动。怀着诸多疑问的我，下了电车前往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

地点位于神奈川县的横滨市郊外，渡濑未华子的娘家就在附近，想必这里也是弥央小姐居住过的城镇。

等了一会儿，一名身穿衬衫的女性出现在我眼前，她的样貌还留有几分毕业纪念册照片里的神韵。在前往渡濑末华子娘家途中的公车上，我都还没问，她就主动聊起自己和弥央小姐的往事。

「老实说，弥央她很不会讲好听话，做事笨手笨脚，当时跟她亲近的孩子大概只有我。」

「这样啊……」

在我身旁抓着公车吊环的渡濑末华子，用这番话开启话题。

「她因为那样子，所以好像也遇到不少霸凌。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固定去上的珠算班，她的东西一天都晚被人弄脏或藏起来。」

她用稍快的语速说的这些事情，和日记里写的一模一样。

「意思就说只有你和其他人不同？」

「嗯，到中途为止是那样没错。」

她的脸色十分不快。

「因为我被威胁了。那些欺负她的人拐弯抹角警告我说，再继续袒护弥央我也会一起遭殃。」

「所以你后来怎么处理？」

「我只能照办啊。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强势的人，要单方面保护一个不会帮我的孩子，能力实在有限。当时我也有尽全力反抗，但真的无济于事。」

我们下了公车后，走在满布七月阳光的住宅区中，眼前这条路最底端可以看到一栋极为普通的红屋顶房子，听说那就是她的娘家。

「然后呢？」

「然后我为了确实跟她断绝来往，就把她的娃娃藏起来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四年级了啊，我是觉得她应该没什么在玩么娃娃了，也能理体谅我做的这些事情。」

「那么『小亚』又是谁？」

「『小亚』就是那只玩偶的名字，不是人类。」

讲话速度越来越快的渡濑末华子，一回到娘家就往院子走去。

我还以为玩偶会放在她房里，没想到是在屋外的置物箱。

「我记得在这里面……奇怪，怎么没有？」

「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从弥央小姐手上抢走小亚了。可是你又是为什么一直留着那只玩偶啊？」

「因为我想跟弥央道歉。当时我虽然是身不由己，但我还是对她做了很恶劣的事情。」

「原来如此。」

「她当时哭了，但是我觉得她一定能体谅我……奇怪，到底跑哪去了？」

看着把手伸进置物箱深处而发出「嘎哒嘎哒」声响的渡濑未华子，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一直很后悔从前欺负儿时玩伴，而且为了道歉一直把偷来的东西留在身边。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逻辑不太通。

「啊，有了，我找到了！啊这……」

看到渡濑未华子拿出的那样东西后，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事情在不对劲了。

「……那个是『小亚』？」

「好像稍微有雨水渗进去。不过，现在就算拿回去也不会摆到床上了吧……」

它已经看不出原形。

外观充满破损、脏污，甚至可以直接看到里头的机械部位。保存状态糟糕透顶，要不是我已事先得知它是只玩偶，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玩意。

我一接过来，手上马上传来潮湿无比的触感。之前听弥央小姐说过它是装电池就会说话的玩偶，但看这样子相关的电子系统肯定也都泡水损坏了。

「这个能让我拿回去吗？」

「当然，请你带回去。我想只要转交到弥央手上，她就能体会到我的歉意了。呼……终于能心安了。」

露出有些欣慰表情的渡濑未华子，把那个东西塞给我。

我将随时感觉都会崩解的小亚放进我带来的纸袋。

我今天的目的达成了，想知道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了。

理应尽早回去的我，却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能够心安的人只有你吧？」

「你说什么？」

把话说出口后，我才发觉自己可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但没资格又怎样，我就是忍不住想跟眼前这个女的把话说开。

「一直以来你或多或少都在内疚自己做了对不起弥央小姐的事情，然后在你快要彻底忘记这件事时接到我的电话，所以就想名正言顺把事情全都推给我，来个眼不见为净。我说得对吧？」

「你、你干嘛突然讲这些？」

「我只是觉得你如果有设身处地想过，弥央小姐因为你的背叛感到多么痛苦，根本才不会讲出刚才那些话。」

『小亚，你跑哪去了？未华，你为什么要这样？』

对弥央小姐来说，这团由污损破布、棉花和机械零件组成的东西，除了是个体无完肤的朋友，同时也是遭挚友背叛的象征。是个在发高烧胡言乱语时、夜深人静倍感孤单时、甚至是作梦时都会让她万分痛苦的心理创伤。

然而却有人只是形式上一直保有这只玩偶，事到如今才露出卸下心中大石的表情塞还给我。不过我好像也没有成熟、有度量到，能够客气地微笑面对这种女人。

「你、你哪来的资格在那对我说三道四啊。」

「是啊，我是没资格。」

「说什么弥央是你的雇主，难道你做的是侦探之类的行业吗？如果你是受她委托来调查我的事情，那我只能说你查不到什么的啦。」

「你错了，我是和弥央小姐直接签有劳雇合约的员工。我拿合约文件给你看好了。」

幸好我有带来以备证明身分。但渡濑未华子制止了准备取出合约文件的我，露出恍然大悟到什么事情般的表情，用鼻子哼笑了几声。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你其实是弥央的男朋友吧？」

「你这么认为啊。」

「你是听到她以前的事情，所以跑来这边找我算帐的吧？你爱她爱到这么深也是满厉害的。」

唉，这个人没救了。

弥央小姐是想要相信人，却被搞得谁也无法信任。然而这个人有可能根本没有信任过弥央小姐。

「真要我说……」

其实应该是要于弥央小姐来说。

「我觉得只用嘴巴讲讲好喜欢你，却没有签订任何合约的人，怎么会有权利来这边大小声。」

「什么……那么你是有签喔？你是签了什么合约啦？」

「我不是因为有权利才来这边的。但我认为我有责任来。」

「责任……？」

「渡濑小姐，我啊，可是收了不少钱，让弥央小姐笑着对我说『我回来了』喔。」

我已经拿到小亚了。

她也亲口同意让我带回去了。既然如此，我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

「还有弥央小姐不会出席同学会了。这个能请你直接收下吗？」

我将圈选「不克出席」的同学会邀请信塞给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渡濑未华子后，便离开她的娘家。

不知是愤怒还是焦躁的情绪令我作呕，但眼前还有好几件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那么接下来……」

其实，我本就做好小亚的保存状态可能不太理想的心理准备，因此也已事先想好如果保存状态真的糟到无法直接交给弥央小姐时的对策了。

「虽然我也没料到会破烂成这副德行，不过处理方式还是一样。」

现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以一般公司来说，刚好是午休时段。

我拿出手机，从通话记录中点选了熟悉的名字。

『喔──怎么啦？』

「抱歉，土屋，你在吃饭喔？」

『嗯啊，边吃饭边工作中。』

「工作中？」

他前几天不是才在说工作爆量到反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业务又开始动了喔？」

『对啊，听说是负责协调的那个人帮忙做了调整，现在进度虽然慢，但已经开始恢复了。不过居然能让这种事情起死回生，工作能力好的人就是会出现在对的地方做对的事耶。』

负责协调的人，就是在土屋他们公司和交易对象的大企业之间搭起桥梁的行销人员。

那个人肯定就是弥央小姐。

「开始动了啊……真的是太好了。」

我真心对着土屋，还有目前应该身在东京某处的弥央小姐这么说。

『话说回来，阿松，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你很少打给我耶。』

「算了，感觉你很忙，我自己想办法处理就好。」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那种说法会让我很在意啊。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是你叫我说的喔。就是之前你不是说过，你的手机被豆腐店的车子辗烂，结果超神的修理业者帮你把所有的资料都救回来了。」

『对啊，而且还喷飞掉到水坑里喔，结果几乎是完全修好，那家修理手机的真的很猛。』

「可以告诉我那家店在哪里吗？我想拿去那边帮弥央小姐抽出二十年前的档案。」

『喔喔喔──早乙女小姐的东西啊？』

「然后，村崎如果在你附近，能拜托你把电话拿给她听一下吗……？」

『慢着，你也把事情跟我说，让我参一脚嘛。喂──村崎，你过来一下！』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抱歉，时间有限，等村崎来了我们就马上开始分工合作。」

之后的数日就如飞梭般逝去。

为了把工作做到万无一失，弥央小姐每天回家的时间越变越晚，还连周末都去加班。

我也和土屋、村崎保持联络，分进合击。

时间来到下一周的星期一晚上九点，今天就是弥央小姐说要了结此事的日子。

载着弥央小姐的电梯，在公寓的六楼打开了门。

第一卷 第8话「早乙女小姐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