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人偶的牢笼三

1

第二天早上，我在午前就被叫醒。因为我到天亮时仍在忙着架设器材、进行细部测试，所以还很想睡。在那之后没再发生怪事，真是让人松一口气。我起床梳洗过后，就去基地听候差遣。

「……后来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诺尔回答「什么都没有」。我没看到林，他大概还在补眠吧。林的位置上坐的是和尚。

「巫女小姐呢？」

和尚回答我：

「她说要驱灵，正在准备。」

……喔？绫子真的要上场啦？

和尚在椅子上散漫地伸着懒腰，笑着说：

「她已经跑来抱怨过三次，说祈祷要用的道具不见了。」

「这小矮人倒是很公平，也很勤劳，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呢。」

「是啊。」

所长吩咐「先去测量温度」之后，我在写字板上夹了新的记录纸，正要走出房间时，却发现找不到温度计。

「温度计不见了。」

诺尔皱眉说：「……车上有备用的。」

是是是。这小矮人真的很勤快。虽然没造成什么大骚动，却让人很不愉快，完全看不出用意何在，仿佛只想惹人生气。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屋外，刚好看见典子小姐和礼美在前院洒水。

「早安。」

两人听到声音都回过头。礼美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她拿着洒水壶，正在帮门前的盆栽浇水。

「礼美，早安。」

她听了也笑嘻嘻地对我说「早安」。典子小姐抓着水管说：

「谢谢你们昨晚帮忙收拾。一定很辛苦吧？有睡饱吗？」

「还好啦，我们有五个人，而且半数以上是男生，还应付得过来。可是柜子里的东西只是随便塞回去……」

「你们已经帮我很多忙了。」

我客套地说「不会啦」，然后走向停在门边的小货车，爬进后车厢，拨开杂物，好不容易才找到备用的温度计。

我正要出来时，突然发现异状。

车旁有一片和小孩差不多高的树篱，后面站着一个人。

我立即蹲低身子，因为那个人好像有意躲藏，正从树篱的缝隙之间偷看庭院。我慢慢起身，因为车窗贴着隔热纸，而且窗边的架子上堆满器材，所以我可以从杂物之间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我。我慢慢贴近架子，由于站在小货车里视野比较高，看得见蹲在树篱后面那个人的头和一小部分的背部。

……那是谁啊？

这个人显然是在偷窥。

外面的路上看不到行人，只看到对面的高墙和茂密的树木。古宅区安静得仿佛还在沉眠，耳中所闻尽是佣懒的蝉鸣。

我观察一阵子以后，对方站起来，是个年纪很大的老爷爷。他神情肃穆地朝树篱里的庭院瞥一眼，然后一脸怀疑地望向我这边。他专注地凝视这辆小货车好一会儿，又频频打量停在旁边的另一辆厢型车。我屏住呼吸、绷紧身体，现在阳光这么强，他应该看不到车内，可是……

老爷爷疑惑地歪着头，又看了庭院一眼，就往上坡的方向走去。我回头望去，典子小姐和礼美正在艳阳底下洒水。

……那个人在偷窥这栋房子吗？

我在屋内四处奔走，测量温度和湿度，同时回想刚才那个可疑人物的举动。香奈小姐站在客厅柜子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厨房做事的柴田太太则是显得心浮气躁。

「听说昨晚又发生怪事？」

她不安地问我。

绫子正在二楼礼美的房间忙着准备祈祷，房里放了一个白木小祭台，四周用注连绳围住。她已经换上巫女的服装，不过脸上的妆还是一样浓。

我不理会绫子那句「来帮忙吧」，继续测量温度，这就叫做礼尚往来。毕竟我自己也有工作，如果动作太慢，又得被所长骂。好不容易测量完所有房间的温度，回到基地时，绫子已经开始进行净化仪式。

「没发现哪个房间的温度特别低。」

我边说边把写字板交给诺尔。诺尔的视线落在最大的主荧幕上，里面映出礼美的房间和站在祭台前的绫子，后面还站着一脸好奇的香奈小姐、尾上先生、典子小姐、礼美、柴田太太。

喇叭之中传出单调的祝词。

『恭请降临无祠无社之所赐予神国诸净之力镇邪安乱……』

林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机器前方。被赶开的和尚悠哉地躺在沙发上看荧幕。

「会有效吗？」

我看着荧幕，无心地随口问道，和尚倒是回答了。

「天晓得。那家伙只是口气很大，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

我给和尚一个白眼，接着对诺尔说：

「对了……」

必须向他报告我在小货车上看到的事。

我正要开口时，刚好传来敲门声。会是谁啊？

应门多半也是我的工作。我一边思索一边开门，站在外面的竟然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老爷爷。

老爷爷默默看着我，眼神刻薄得像在瞪人。

「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老爷爷回答「我是曾根」，语气死板得像在发脾气。原来他就是负责维修这栋房子的老爷爷，看起来的确很难相处。

「今天早上太太叫我过来。」

曾根先生说道，我猜应该是诺尔叫他来的。我说了「请进」，他板着脸走进来，和尚见状连忙起身。

诺尔请曾根先生坐下，但曾根先生没有理会，依然站着不动。诺尔不以为意地自我介绍一番，又请对方坐下。

「是我要香奈小姐请你过来的，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曾根先生沉默地点头，又用质疑的眼神观察书房里的大量机器，然后一直盯着监视画面上的祈祷仪式。

「曾根先生，听说你照料这栋房子很久了。」

他默默地点头，仍然一脸诧异地看着监视画面。

「前任屋主十和田夫妇和更早以前的屋主有没有对你说过，在这栋房子里听到可疑的声音，或是发生过什么怪事？」

「没有。」曾根先生总算开口，然后指着监视画面问：「这是在做什么？」

「森下小姐认为家里发生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曾根先生问道．然后恍然大悟似地低下头。「难怪尾上会跑来问我那些事。」

「是的。曾根先生，你在这栋房子里看过什么异状吗？」

曾根先生简短地回答「没有」。

「那你听说过这里以前曾经发生意外或凶案吗？」

他沉默地盯着诺尔一阵子，才说：

「没听过……那是在祈祷吗？情况糟到需要找人来祈祷？」

「是的。」

「发生什么事？」

「森下小姐说她听到怪声，而且东西会自己移动。」

「只有这样？」

诺尔点头。

「虽然只有这样，但是频率和规模已经严重到无法当作错觉或误会。」

……他说得真含蓄。像昨晚那种情况，用「东西自己移动」根本不足以形容。

「以前的屋主曾抱怨过类似的事吗？」

「没有。」

「十和田夫妇之前的屋主是怎样的人？」

「没怎样，都是普通人。」

曾根先生的态度真是冷若冰霜，但我们的所长也不遑多让。

「说得详细点。」

诺尔还真直接，直接得毫不客气。曾根先生望着他好一阵子，才点点头说：

「十和田夫妇之前住的是姓大沼的一家人。他们在镇上开一间牙医诊所，先生病倒之后就关门了，因为孩子都不当医生，没人能继承。」

「家里有几个人？」

「先生、太太、儿子和女儿。更详细的我就不清楚，我很少过问别人家的事。」

「大沼家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是，他们是从别的地方搬来这里，大概三十年前吧。」

「当时负责维修房子的也是你吗？」

曾根先生歪着头，好像想起什么事。

「没有……我是在大沼家搬来的两、三年后才开始接手。本来是由我的师傅负责，他退休之后把这里交给我。」

「大沼家在这里住得平安吗？」

「算是吧。他们一家人都很好，先生是个高明的牙医，出了名的亲切，我也受过他不少关照—太太是个明理的人，又不会摆架子：孩子们都很活泼、很懂事，没什么好挑剔的。」

「但他们后来搬走……」

曾根先生摇头说：

「不是因为发生怪事才逃走的。先生因癌症过世后，太太和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女儿早就嫁到关西，她一个老年人不需要住这么大的房子，而且不会开车的话生活很不方便。太太没有驾照，后来就把房子卖掉，去住儿子那里。儿子好像在东京一间有名的企业上班，先生病倒时他已经搬到东京，因为从这里通勤太远了。」

曾根先生说完以后露出苦笑。

「太太还觉得很可惜，他们是看中这里的环境才搬来的，她和先生都很喜欢这里，也留有很多回忆。大沼家住在这里时，池边还有栈桥，不过后来被十和田家拆掉了。大沼先生经常坐在船上钓鱼，有时还会划船载着太太游玩，夫妻俩感情很好。大概因为这样，太太很舍不得搬走，一直想办法留住房子，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卖掉。」

……原来如此，所以大沼家确实不是因为害怕而逃走。

诺尔点头说：

「你知道大沼家之前住的是什么人吗？」

「之前那家人是用租的，屋主是谁我也不知道。」

「这栋房子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你知道是谁盖的吗？」

「我知道的不多，只能确定这栋房子从我懂事的时候就在了。」

……已经那么久啦？

「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吗？」

「对。我还小的时候，是姓立花的一家人住在这里，他们有个孩子和我同年纪。可能是他们盖的，但我没有确认过。」

「关于那户人家，你听过什么不好的传闻吗？」

曾根先生气愤地瘪了嘴。

「想知道的话别问我，去问附近的住家吧。不过，大家一定都会说没听过什么传闻。」

「的确。」诺尔说。「对于这些怪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理由呢？」

曾根先生干脆地摇头。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诺尔盯着曾根先生的脸一会儿，然后点头说：

「辛苦你跑这一趟，非常感谢。有必要的话，我可能会再请你来。」

曾根先生沉默地点点头，就要起身离开。

「请问……」我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刚才在门外的人是你吗？」

曾根先生不发一语地转头看我，诺尔等人也惊讶地望着我。

「你站在外面看着院子对吧？」

我选择最保守的说法，曾根先生点头承认。

「我被太太找来，一到这里就发现外面停着没看过的车。通常她不会在有客人的时候找我，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不过你没有进门，而是往上坡的方向走耶。」

曾根先生露出苦笑说：

「那边有个小门。我不是客人，所以不走大门，那里离主屋的后门和放工具的小屋也比较近。我打算修剪树木，所以先去小屋一趟才过来。」

「这样啊……」

我对他行一个礼，曾根先生也点点头，转身离开。

「……麻衣？」

诺尔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刚才本来要说，可是曾根先生突然来了。我发现曾根先生躲在树篱后面偷窥……好像在看礼美。」

2

「真是搞不懂……」

绫子祈祷完又换回华丽的便服，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

「他一向能自由进出，何必躲起来偷看？」

「是啊……」

「总之这跟骚灵现象无关啦，我已经净化过了，不会再发生问题。」

绫子神情愉悦地宣布。

她这种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祈祷结束后还跟香奈小姐说「你今晚便能睡得安安稳稳」，如果又出事的话就糗大了。

「你真的能解决吗？」

和尚意有所指地笑着说。绫子不高兴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净化的是地灵啊。但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十和田家和更早以前的大沼家都没发生过怪事，这不就表示骚灵现象不是源自这栋房子或这片土地吗？」

……和尚说的对。十和田以及大沼两家都很喜欢这栋房子，搬家并不是自愿的，走得相当遗憾。也就是说，他们都没在家中发现任何异常现象。

「对吧？」

和尚征求诺尔的意见，诺尔淡淡地点头。

「应该是这样没错。『鬼屋』指的是同一地点长期出现相同的灵异现象，如果问题出在房子或土地，在这里待得比森下家更久的住户不可能没发现任何异状。」

绫子噘着嘴说：

「喔？难道不是因为个人能力差异吗？」

我疑惑地歪头。

「我是指有没有感应力的差别。或许十和田家和大沼家的人都很迟钝，否则就是打从心底不相信灵异现象，即使看到异状也不当一回事。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的现象都很微弱，大可当作没看见。」

「昨晚的情况可以当作没看见吗？」

听我这么一说，绫子不悦地皱起脸孔。

「这个嘛……」

「怎么会扯到感应力？」诺尔烦闷地说。「能看得到灵的人确实具有某种倾向，但是骚灵现象通常不会选择对象，以我们这次碰到的情况来看也是如此。这里若是鬼屋，过去一定多少有人目睹过异状，既然没人看过，表示原因不在土地或建筑物。森下家的人都说异常现象是从搬家后才出现的，既然如此，多半是森下家带进来的。」

绫子嗤笑着说：

「这样不是更不合理吗？如果原因出在森下家，怎么会在搬过来之后才开始发生？以前住的地方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吧？」

「因为是RSPK嘛。」

和尚插嘴说道，绫子瞪他一眼。

「我已经说过了，要是这样，以前住的地方也会……」

「说不定是搬家之后才产生压力。因为换环境，受到房子的气氛影响，或是因为哥哥出远门，家里只剩女人，所以导致骚灵现象发动的契机。」

和尚看着诺尔，诺尔好像不太认同。

「这种说法也不太合理。这些异状的程度很轻微，几乎没有带来损害，昨晚的骚灵现象规模虽大，但没有造成实际伤害，而且昨晚或先前的事件中并没有集中受害的倾向，也就是没有焦点人物。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符合发源者的特征：礼美年纪太小，典子小姐和香奈小姐年纪太大；柴田太太以前住过这里，但是已经搬出去，她离开之后异常现象还是会发生。」

「男性呢？」

「仁先生、尾上先生、曾根先生三个人现在都不住在这里，年纪也都太大，所以从常理判断，应该不是RSPK。如果凶手真的在他们之中，可说是极为罕见的案例。」

和尚「唔……」地呻吟。绫子双手一拍。

「对了，要不要再试试看暗示那招？」

对耶，以前诺尔做过施加暗示的实验。如果是RSPK，只要对相关者施加暗示，就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不过诺尔好像兴致缺缺。

「只有半数的骚灵现象是RSPK造成的，所以有可能是和尚最拿手的地缚灵，也有可能是松崎小姐最爱的地灵。如果是灵造成的，就算对人施加暗示，灵也会引发那些现象。」

「喔……」

「做了暗示实验，结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便能排除RSPK的可能性。可是就算收到成果，也不能证明什么。如果不能证明骚灵现象并非灵所导致，做这种实验根本没意义。」

绫子无精打采地回应一句「这样啊」。

「不过……松崎小姐的意见倒是有个可取之处。」

听诺尔这么说，绫子的脸色立刻亮起来。

「喔？」

「如果是森下家带来的，以前住的地方也该发生过同样的现象。照这样看来，或许是搬家前后发生的某件事导致这种情况。」

啊，对耶。

「可以向森下家的人打听看看，搬家那阵子有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件。大家各自去问委托人吧。」

3

和尚和绫子依照诺尔的指示，分头去找委托人间话，这两人总算有事做了。

我也去找典子小姐，一边还想着为什么是我去问。所长命令我去探听消息，但是典子小姐雇用的明明是诺尔。

在厨房里找到正在准备午餐的典子小姐之后，我将她拉到屋外平台。房子朝向后院的那边，也就是靠近池塘的那边，有一座沿着房子搭建的石制平台。

「搬家前后发生的事？」

典子小姐歪着头思考。

「任何事都可以，譬如有谁过世之类的。」

典子小姐摇头说：

「没什么特别的事……」

「有没有看似无关紧要，却会让人忍不住在意的事，或是不太对劲的事？」

「应该没有吧。」典子小姐困惑地微笑。「因为突然决定搬家，我们很仓卒地准备，忙得眼花撩乱，但是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我和嫂嫂都很期待搬家，因为嫂嫂也曾拜访过十和田家，很喜欢这栋房子和周围环境，我则是不太喜欢原本那间公寓。」

「礼美呢？」

典子小姐「啊」了一声。

「礼美倒是有些犹豫，因为搬家就得转学，她本来不太情愿，但是看过房子之后她觉得新家很像城堡，也开始期待着搬家。虽然舍不得和朋友分开，她还是很向往住进新家……大概是这样吧。」

「柴田太太一开始也住在这里吗？」

「是啊，最不期待搬家的应该是柴田太太吧。她抱怨过搬来这里会很不方便，但也不是特别排斥，毕竟她是来工作的，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说的也是。

「那么……搬来以后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典子小姐回答「有啊」，但又突然皱起眉头。

「……是什么事？」

「不对。」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说有还是没有，因为搬来之后一直发生东西消失之类的小事。」

「啊，对耶，的确是这样。」

「……而且刚搬来时碰到的怪事可能只是多心，后来也没有其他……」典子小姐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像是在思索措辞，视线在宽敞的院子里游移片刻，接着又摇头。「我想不到有什么事件会造成这些怪现象。」

「其实我只是姑且问问看啦。」

「这样啊。」典子小姐露出微笑，但她的笑容突然被某种感情遮蔽，好像有什么烦心的事。她刚刚也有几次想要开口，但是始终没说出来。

「请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这个问题真是白问了。

「啊……就是有事才会找我们来嘛。我是说，有没有发生其他怪事？」

典子小姐还是默默望着院子。

「如果你有烦恼或是挂心的事，就说出来吧。不一定要现在说啦，等你想起来，或是愿意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典子小姐回头看我，吐出一口气，又把视线移向院子。

「……我在冬天时发现礼美的手上有很多伤痕，都是小小的淤青或刮伤。」

「喔喔，小孩子经常会这样嘛。」

「不是的。」典子小姐低声反驳，语气十分严肃。「没有那么简单。伤痕出现在她的手腕和前臂内侧，大腿上也有，是裙子盖住的部位，而且是内侧，所以连洗澡的时候都不容易发现。如果是玩耍时受伤的，有可能全都集中在看不到的部位吗……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我实在没必要这么在意，毕竟都是小伤，只是一点点瘀青和刮伤……还有抓痕。」

我倒吸一口气。典子小姐的神色像是正在讲很可怕的事。

「那显然是抓痕，而且抓到出现瘀血，全都在不容易看到的部位。天气变暖之后她改穿短袖，就没再看见她手上有伤……她真的没再受伤吗？还是说……」

典子小姐欲言又止，颤抖着长吁一口气。

「我好害怕……」

典子小姐转头对我说。她真的很恐惧，交握在胸前的双手都在颤抖。

「我后来想再检查看看，但是礼美不肯和我一起洗澡了。麻衣，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4

我悬着一颗心回到基地，看见和尚和绫子都已回来。

「我已经仔细问过，香奈小姐说想不出有什么事。」

绫子以一副施恩的神态向诺尔报告……这家伙的口气真的很大。

我一边想一边关门，来到沙发坐下，漫不经心地听绫子详细说明情况。香奈小姐的身边并未发生过熟人过世、不幸意外之类的不祥事件，在搬家前完全看不出异状，没有引人疑卖的事，也没有令人在意的事。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我霎时回头，发现和尚兴致盎然地望着我。

「你看起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没什么。你那边呢？柴田太太怎么说？」

「她说想不到。」

……这样啊。

「所以问题真的出在搬家之后，也就是房子。房子或土地，没错吧？」

绫子自鸣得意地说。

「这种假设不太合理……」

诺尔开始沉思。如果问题出在房子或土地，以前的住户一定也会遇到异状，所以只能把异状视为是森下家带来的。可是，如果要这样说，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应该也会发生异状才对，所以这种假设同样不合理。

……原因在于森下家。

「对了，小孩子受伤……怎样的情况会造成一堆小伤痕和淤青呢？」

我像是喃喃自语地问道，诺尔漠不关心地回答：

「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如果冬天时手臂上有伤痕，夏天却没有，又该怎么解释？」

诺尔肩膀一抖，愕然地转头看我。

「你在说什么？」

「呃……我是在问你知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诺尔皱着眉头。

「你是说，穿长袖时手上受伤，换短袖之后就没再受伤？」

「嗯……是啊……」

绫子不悦地皱起脸说：

「你为什么问这么可怕的问题啊？」

连林也很难得地停下手上的工作，讶异地望向我。诺尔神情严峻地说：

「一般而言，裸露在衣服外的部位比较容易受伤，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都是衣服遮蔽的部位受伤，除非有人故意挑那里下手。」

和尚也严肃地探出上身。

「难道是……虐待？那个孩子受人虐待？她叫礼美对吧？」

「嗯……」

「你看到她的伤痕吗？」

「没有，是典子小姐看到的，她很担心。」

「原来如此……」诺尔喃喃说道。「典子小姐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

「情况比我想的严重。」

……啊？

「这个家里发生的异常现象都很轻微，没有实际损害，就算发生频率再高，也不至于造成每个成年人都去找灵能者，更何况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惨案。」

「的确。」和尚也点头说。「我一样想不透这一点。她们三个都是理智的成年人，加上秘书共有四人。怪声和东西移动确实令人不安，如果这个房子以前有人死于非命，那还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很多人动不动就把轻微的异状和不幸的往事扯在一起，以为有鬼怪作祟。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我们这些人才有饭吃啦。」

我说你啊……

「可是，这里没发生过不幸的往事，一般人再怎么感到不对劲，也不该害怕得去找灵能者吧？」

说的对。通常只会觉得有些奇怪，就把事情抛到脑后。

「即使真的害怕，一般人应该会先怀疑是自己多心，不太敢说出口。因为怕人家笑话，所以会拒绝承认。」

「香奈小姐不也这样说过吗？」

「她的确说过事情越来越严重，无法继续漠视，然后有个人先开口，大家才想到要找法师术士……至此我还能理解，但是他们既然公开商量过，为什么还要各自请人帮忙？如果只是事先没讲好，大可取消其中两件，他们却把我们全都叫来。」

思，同时请来三组人马的确很怪。

诺尔也点头。

「没有明显的危险性，也没有急迫的威胁，典子小姐却极力要求我们进行调查。那种态度与其说是害怕，更像是要找人来家里。」

「……香奈小姐觉得有阴谋。」

绫子板着脸说，我们回头看着她。

「阴谋？」

「小姑和继女联手，要把碍眼的后母赶出去。」

我愕然地眨眼。

「香奈小姐这样说？」

「她没说得那么直接，但是聼得出来有这个意思，感觉像是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认为有可能是恶作剧。她一再说『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反而突显出她的怀疑。她似乎很担心有人故意恶作剧，再放着不管恐怕真的会遭到危险……不对，应该说她害怕的是『这种恶作剧的用意』。」

诺尔点点头，看着和尚说：

「柴田太太呢？」

和尚举起双手。

「这应该算是保密事项……算了，也罢。」接着他压低声音说：「那个阿姨什么都怀疑。她的确觉得有鬼怪，又觉得有可能是典子小姐和礼美的阴谋。她说或许是这两人在恶整香奈小姐，但也可能刚好相反。」

「相反？是说香奈小姐在整其他两人？」

「是啊。阿姨最担心的其实是人际关系的问题，再这样下去，家里说不定真的会发生不幸的事。」

「虐待呢？」

「阿姨没有提到这点，但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她最在意的是不住在这里的人。」

诺尔惊讶地问：「……森下仁？」

「不，是曾根爷爷。她说那个老爷爷每次来这里都在看礼美，而且是躲起来仔细观察。」

「啊！」

我不由得惊呼，因为他今天早上也……

然后，绫子说出一句足以代表我们所有人心情的话：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6

到了午餐时间，和尚又去找柴田太太，绫子去找香奈小姐，我则去找典子小姐。我们分头打听事情，尤其是针对家中的人际关系。

午后，我们汇集大家收集到的情报，整理出这个家的情况。

所有人都因异常现象感到害怕，这是可以确定的。尤其是柴田太太，她最相信鬼怪作祟之说，但这也是因为她最希望得到这个结果。其他人对鬼怪之说只是半信半疑，虽然确定有怪事，也觉得可怕，但若是有个专家说「没什么事，只是你们想太多」，他们还是可以接受（至少昨晚那件事发生之前是这样）。可是，他们都很担心这个家的气氛会越来越差，香奈小姐也说过「好像充满恶意」。柴田太太、香奈小姐、典子小姐三个人都觉得，因为有一种不知来由的恶意充斥在家中，才会造成这些奇怪现象。

从搬家之后才开始——众人对于这点倒是意见一致。

「阿姨说，在那以前一切正常。」和尚说。「搬家之前，家里的人际关系很普通。香奈小姐和典子小姐的立场多少有些尴尬，但两人都没有表现出来，至少在表面上相处得很好，搬家之后就变得不太自然。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啦，发生这么多怪事，当然会让人变得敏感，接着开始疑神疑鬼，人际关系才会因此变差。」

我点头同意，典子小姐也对我坦承过「要很小心」。家中新来一个成员，当然得客套一点，对方应该也会客套吧，而且典子小姐个性温顺，香奈小姐却很豪爽，个性不合也很正常，但还没有到看不顺眼的地步。典子小姐还说，她曾经考虑趁着哥哥再婚的机会搬出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嫂嫂相处起来一定有隔阂。她从哥哥离婚之后一直是森下家的主妇，身兼母职照顾礼美，而且她从高中时代就开始操持家务，所以有点担心自己不适合出去工作，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搬走，结果哥哥再婚后，嫂嫂香奈小姐一直忙着店里的事，还是得由她负责打理家务。典子小姐说，她确实因此松一口气。

绫子说，依香奈小姐的个性来看，应该不会把姑嫂间的隔阂放在心上。

香奈小姐也知道，双方刚开始一定都有很多顾虑，但她很乐观地认为时间一久自然会改善。既然要嫁过来，当然要和典子小姐住在一起，所以她不会排斥，相较之下她更在意礼美，怕自己没办法当个好母亲，没想到礼美竟然肯亲近她。香奈小姐说，多亏有典子小姐帮忙，她才能在婚后继续工作，所以她对典子小姐既无不满也无不安。但她又特别强调，那是搬家之前的情况。

「我问过香奈小姐，是不是在先生出国之后才和小姑处不好。她说这两件事不相干，因为先生还没出国时她就感到关系变差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搬家，看来她真的认定原因出在这里。」

我附和绫子的意见。

「但是典子小姐也说过，哥哥离开以后，感觉就像少一个靠垫。」

绫子理解地点头。

「因为现在没人能当典子小姐和香奈小姐之间的缓冲吧。」

「倒不是因为这样……听典子小姐的说法，她哥哥不知该说粗枝大叶还是豪爽……或许是大而化之吧，反正他一向不在意小事，看到怪事都一笑置之，就算亲身碰到，也只会拿来当笑话，觉得是自己搞错了。所以哥哥在家时，大家都会受到他的感染，尽量不把怪事放在心上。」

「喔，是这个意思啊。」

不过仁先生一走就没人负责打圆场，大家开始介意小事，家中气氛也变得越来越不自然。典子小姐会从礼美的伤痕联想到那么可怕的事，也是从那阵子开始。

「典子小姐说她早就发现礼美的瘀青，但原本只觉得是小孩子不小心受伤。柴田太太有说过什么吗？」

和尚点头说：

「阿姨也怀疑有虐待事件，不过她没发现瘀青，只是看到孩子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开始往那个方向猜测。阿姨说礼美本来很天真活泼，现在却变得这么阴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而且那种态度看起来并不是不想说，而是担心说出来会遭到处罚所以不敢说。但阿姨不确定是谁，虽然香奈小姐的嫌疑比较大，可是她观察之后觉得不像；既然不是香奈小姐，就只剩嫌疑很小的典子小姐……」

「怎么可能？」

我不加思索地反驳，和尚无奈地耸肩。

「阿姨真的这样说嘛。香奈小姐刚嫁过来时，礼美很喜欢香奈小姐，觉得来了一个漂亮的妈妈，成天都跟着她。照这样看来，觉得不满的人应该是典子小姐，说不定是她威胁侄女去恶作剧。」

「典子小姐比谁都担心礼美耶。」

「所以阿姨也觉得她的嫌疑很小，还说典子小姐一向对这个侄女视如己出，非常疼爱。阿姨虽然怀疑她们两人，却不愿意相信，所以宁可当作是鬼怪作祟……大概是这样吧。」

「唔……」

「香奈小姐说，礼美变得越来越难应付。」绫子叹着气说。「礼美起初明明很爱黏着她，现在却变了样，好像很排斥她。她也不确定礼美的态度是从何时出现转变，如果硬要抓个时间点，多半还是搬家之后。」

说完以后，绫子为难地看着我。

「你一定会觉得很刺耳……香奈小姐还说，她老觉得是典子小姐在怂恿礼美。」

「我当然觉得刺耳……所以说，香奈小姐怀疑是典子小姐在搞鬼罗？」

「是啊。搬家之前她和典子小姐从没发生过摩擦，搬家之后却变得不太自然，所以她总觉得典子小姐一搬家就变了个人。」

「这一家子真复杂。」和尚感慨地说，然后对诺尔问道：「秘书和老爷爷呢？」

尾上秘书吃过午餐就离开，诺尔在那之前问过他，但他好像和仁先生一样粗枝大叶，没留意过这个家中的人际关系。他的确察觉到家中气氛不太自然，但他觉得续弦和小姑的关系本来就比较复杂，所以只是不以为意地想「家中只有女人还真是辛苦呢」。

「老爷爷呢？」

这次是林回答的。

「曾根先生不在家，有邻居在今天早上看见他出门。他已经退休了，但是以前的客户偶尔会请他去帮忙，若是这样大概要到傍晚才会回来。曾根先生沉默寡言，不常和人往来，但举止没有可疑之处，在邻居眼里是个中规中矩的人。」

「中规中矩啊……」

这一家人之中，只有柴田太太声称老爷爷经常偷偷盯着礼美。

感觉真的很复杂，房子明明这么富丽堂皇，却让人待得很不舒服。总而言之，异常现象和家中气氛转变都是在搬家之后发生的事，这点应该错不了。

「我看还是RSPK最有可能。」和尚一边思索一边说。「感觉这个家中的压力真的很大。的确啦，典子小姐和香奈小姐的年纪都超出青春期，柴田阿姨甚至快到更年期了，礼美则是还没到青春期。不过，发源者也有可能是感应力很强的女性，说不定这个家里有潜在的超能力者，所以一有压力就释放出力量。」

绫子点头附和。

「是啊，这家人的关系太纠结，彼此疑神疑鬼……尤其是典子小姐和香奈小姐。」

「一定是因为处不好，所以觉得压力很大。」

听到和尚的意见，诺尔不太苟同地说：

「这根本是倒因为果，她们的压力大部分是来自屋内的异常现象吧。」

对耶……我同意诺尔的说法。绫子却说：

「说不定压力早就有了。虽然他们觉得搬家之前一切正常，可是，或许只是他们想要这么相信，其实早在无意识之中累积很多压力，所以搬家之后碰到小小的骚灵现象，人际关系就开始恶化。」

和尚兴致盎然地看着绫子。

「你不是说骚灵现象的成因是地灵，而且已经被你驱走了吗？」

绫子鼓着脸颊说：「当然是那样……可是，就算跟骚灵现象无关，如果真的有虐待事件，绝对不能放着不管。」

她担心地说完，开始沉思。

「直接去问礼美一定问不出答案。如果程度不是很严重，小孩通常不会承认遭到虐待……问香奈小姐也没用，她没做的话当然会否认，真的做了还是会否认。如果有证据就可以去社福机构投诉，不过要怎么确认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望向大家。

「偷偷带礼美去医院验伤如何？」

和尚叹道：

「我们跟礼美非亲非故，怎么可以随便带她出去？典子小姐说不定会同意吧，不过这种事情太敏感，我们这些外行人最好别随便插手。」

「……说的也是，还是请专家来处理比较妥当……」

「我们这些外人还没离开的期间，应该不会再发生那种事吧。」

绫子点头说：

「最好尽量盯着礼美和香奈小姐，别让她们离开我们的视线。先观察一阵子看看，或许可以更了解状况。」

说完以后，绫子望向我。

「麻衣，你去盯着礼美吧。反正你只是打杂的，应该很闲。」

后面那句话太多余了。我是打杂的又怎么样？

「我们所长很罗唆的。」

「反正还有一个扑克脸的助手嘛。要是叫他或诺尔去监视，礼美一定会怕。」

这样说来也没错。

「你多陪她一起玩就好了，我会去盯着香奈小姐。」

……绫子这个人个性虽然差，本性还是很善良嘛。

6

幸亏所长没有反对绫子的提议。我走出基地，来到二楼礼美的房前敲门。里面传出一句「来了」，是典子小姐的声音，然后房门便打开。

「哎呀，是麻衣啊。」

典子小姐神情复杂地笑了笑，但是感觉已经放下心中的大石。吐露烦恼之后，她的心情一定轻松许多。

「房间里怎么样？」

我这句话问的是有没有发生异状。昨晚先发生骚灵现象的是礼美的房间，所以绫子在这房间举行净化仪式，若是祈祷生效，这个房间就安全了，大可让礼美回来睡。绫子拍胸保证过「没问题」，典子小姐和香奈小姐闻言都放下心。其实绫子那句「没问题」的可信度比纸还薄，她们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这点。

如我所料，典子小姐开朗地笑着说：

「多亏你们，现在已经没问题，家具和餐具都平安无事。」

……唔？

我呆愣一下，典子小姐笑着指向房间中央，那里摆了一些小家具和小餐具，礼美正在玩扮家家酒。

「喔，原来如此。」

「礼美，麻衣来罗。」

典子小姐一说，礼美便抬起头，坐在她腿上的人偶代替她挥挥手。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

我一说，礼美就笑了。

「『请进。』」

米妮回应之后，礼美说：

「请坐，我们正在喝下午茶。」

「喔！真幸运！那就打扰啦。」

礼美把人偶放在椅子上，椅子的尺寸和人偶很合，可见那是米妮专用的，其他家具和餐具也很小，不过每件都高雅美观得令人惊讶。如同缩小版实物的精致家具排在地毯上，建构出一个小房间。

「哇！好漂亮的家喔。」

礼美嘻嘻地笑了。她稍微整理一下米妮的洋装，说道：「乖乖等着喔。」

接着，她用小茶具组泡了看不见的茶，米妮、我、典子小姐三人都有份。

「请用茶。姐姐先休息一下吧。」

典子小姐抱着图鉴回答「谢谢」。她正在整理书柜，因为我们昨晚只是把东西胡乱塞回去而已。

「那我来休息吧。」

「麻衣也请刖，趁着变凉之前快喝。」

「好。那我不客气了：」

这些小杯子是真正的瓷器，杯子和茶碟都是碎花图案，边缘以镀金装饰。

「好棒喔，这茶杯真漂亮。」

迷你版的汤匙也是真正的金属，从这光鲜的色泽来看，说不定是货真价实的银器……啊啊，原来真有这种阶级呢。

我正盯着汤匙，忽然听见敲门声，原来是柴田太太端来真正的茶点。

「喔，谷山小姐也在这里啊。」

柴田太太看着我说。

「我待会儿再去拿你那份，请稍等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将茶和蛋糕摆在桌上。

「不用这么客气啦，我又不是客人。」

让她费心张罗三餐和茶点，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已经准备好了。」

柴田太太说完，笑咪咪地看着礼美。

「礼美，有人陪你玩吗？太好了，多一个姐姐唷。」

礼美没有回应。她低头不动，脸上渐渐失去表情。柴田太太疑惑地看着她。

「好，来吃点心吧，今天吃的是水蜜桃奶冻。」

柴田太太和颜悦色地说，但礼美像没听见似地毫无反应。她脸色僵硬、紧抿嘴巴，看得柴田太太沉下脸色。

「礼美，在客人面前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说着，她便去拉礼美的手。「快过来……」

柴田太太正要拉起礼美，礼美却转身甩开她的手。

「礼美！」典子小姐喝道，柴田太太也出言责备：「你是怎么了？」

「礼美，不可以这样。柴田太太，不好意思。」

典子小姐边说边跑过去，伸手要抱礼美，礼美竟然捶打典子小姐。

「礼美！」

柴田太太厉声说道。

「礼美，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到底怎么了？快向姐姐道歉！」

柴田太太抓住紧抿嘴巴像在生气的礼美，粗鲁地扯着她。

「快说对不起！」

礼美再次转身，试图甩开柴田太太的手，但是柴田太太这次抓得很紧。

「如果你不道歉，我就不放开。」

「不要！」

礼美叫道。典子小姐惊愕地望着礼美和柴田太太，柴田太太愤怒地叹一口气，将手放开。

「又在耍脾气，这孩子最近实在太任性。」

她尖声骂完，气冲冲地走出房间。

房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我和典子小姐，以及哭丧着脸僵在原地的礼美。

「……礼美，你怎么了？」

典子小姐柔声问道，礼美默默摇头。典子小姐又摸摸她的头。

「是不是最近发生太多事所以心情不好？开心一点嘛，麻衣也被你吓到呢。」

「毕竟昨晚房里才发生过怪事嘛。」我也出言安抚。「你是不是怕得睡不着？家里来了这么多怪人，你一定觉得很烦吧？」

「礼美不会这样想啦。」典子小姐说道，拍拍礼美的背。「好，我们来吃点心吧。」

礼美默默摇头。

「怎么回事？你不吃吗？」

礼美仍然不开口，只是点头。

「那姐姐要和麻衣一起吃罗？麻衣，请用吧。」

我欢呼着说：「哇～我要把礼美那份吃掉唷～」

礼美突然叫道：「不行！」

她冲到桌边，双手在桌上乱拨。

「里面有毒！」

典子小姐和我愕然地望着礼美。杯子倒下，发出坚硬的撞击声。礼美的态度看起来很认真。

「等一下……礼美，你怎么了？」

「里面有毒！」

典子小姐困惑地微笑着说：「不可能吧？」

「真的有毒啦！」

典子小姐仔细观察礼美的表情。

「不会的，里面没有毒。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有，因为柴田太太是魔女的手下！」

我吃惊地和典子小姐面面相觎。

「魔女？」

「坏魔女，柴田太太是她的手下。魔女很讨厌我和姐姐，所以要用毒药杀死我们。」

礼美的眼神无比认真，好像快要哭了，一个劲儿如此坚称。

「真的有魔女？」

我一问，礼美就用力点头。

「真的有坏魔女吗？她会伤害礼美吗？」

……礼美的瘀青。

「快了，她会用毒药杀死我。」

「如果魔女做出这种事，不是会被警察抓走吗？」

「不会的。只要找不到尸体，警察不会知道我是被毒药杀死的。」

我顿时呆住。

「……咦？为什么？」

「魔女会把我的尸体埋在山里，然后把米妮丢进池塘，警察和大人就会以为我是在池塘淹死的。姐姐的尸体会被切成一块一块，等腐烂以后分开丢掉，让人以为是杀人魔做的。」

「等……等一下！」我简直吓坏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一定不是礼美的想法，八岁的孩子不可能自己想出这些事，但礼美只是沉默地摇头。

「这不是你自己想的吧？是其他人对你说的吧？」

礼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哭丧着脸说：

「姐姐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了。」我点头。「放心吧，我会仔细盯着，随时注意你和典子小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礼美听我这么说，表情才放松一些。她点点头，拿起椅子上的米妮紧紧抱住，后来她一直没再开口，但脸色仍苍白得好像随时会昏倒。

7

「坏魔女……」

和尚心情沉重地说。

「我看她绝对是指香奈小姐。」

绫子也脸色凝重地说。

现在是准备晚餐的时间，香奈小姐和典子小姐都在家中忙东忙西，所以监视任务暂时停止。

「我也觉得那是指香奈小姐，不过小丫头担心的是香奈小姐想要杀她耶。」

「柴田太太是魔女的手下吗……这样说的确很合理。」

听绫子这么说，我疑惑地问道：

「合理？你是指柴田太太帮香奈小姐对付礼美？」

绫子皱起脸孔说：

「不是啦。我只是假设喔……要是香奈小姐虐待礼美，礼美当然会把她视为魔女。礼美希望有人保护她不受魔女伤害，但是周围的大人都不帮她，她自然会把这些大人当作魔女的同伙。」

「喔……是这个意思啊。」

「典子小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魔女的同伙，所以礼美把她视为和自己一样的受害者，就算现在没事，迟早也会出事。到这里都说得通，可是『找不到尸体就不会被发现是毒杀』的说法太夸张了，小孩想得出这种情节吗？」

「的确很奇怪……」

和尚点头同意。

「人偶丢进池塘、尸块分开丢弃……实际上会不会成功还很难讲，若说凶手认为这样做或许会成功，的确很有说服力。这一定是有思考能力的大人想出来的。」

我也这么认为……若是如此，会是谁想的？

和尚像是看出我的疑惑。

「典子小姐不可能灌输她这种想法，所以一定是尾上先生或曾根爷爷……」

绫子歪着头沉思说道：

「不帮助她的大人就是香奈小姐的同伙……照这样看来，尾上先生更像香奈小姐的同伙吧？所以我想八成是身为外人的曾根先生。」

她像是征求意见似地望向诺尔，诺尔没有回应，只是严肃地沉思。

和尚盘起手臂说：

「现在只能确定这个家里压力最大的是小丫头。八岁小孩真的不会引发RSPK吗？」

和尚转头望着诺尔。诺尔一脸犹豫地开口：

「不能说绝对不会……一九七四年，美国康涅狄格州发生过『林德利街事件』，戈丁家发生了骚灵现象，当时被视为发源者的玛莎就是年仅十岁的女孩。戈丁家已经出现石头掉落般的怪声好一段时间，玛莎开始制造怪声的时候只有八岁……她后来自己承认骚灵现象是她的恶作剧。」

……哇喔。

「最容易发生RSPK的年龄层是十三岁至十八岁，最少在十岁以上。而且，若是年龄较小的孩子，多半有发育较早、体型较成熟的倾向，或是刚好进入迅速长高的时期。」

和尚露出烦恼的表情说：

「礼美刚好相反吧。她不光是外表，连个性也比实际年龄稚气。」

「的确。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礼美都太小了。」

和尚嘻嘻一笑。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说不定她就是第一个案例。」

「我不否认。」

「这种假设还比香奈小姐或典子小姐是凶手更有说服力。不过，前提是真的有虐待事件。」

绫子呻吟似地说：

「以我和香奈小姐谈话的感觉来看，她不像是会虐待小孩的人……但实际上是如何就不知道了。」

诺尔没有回应绫子，径自陷入沉思，侧脸笼罩着忧郁的阴影。

在礼美说出惊人的发言后，我一直安抚困惑的典子小姐、鼓励害怕的礼美，等她们平静下来时已经接近黄昏。窗外还很明亮，房间角落和家具后方的阴影却已开始变浓，所有东西都掩上一片若有深意的黑影。

难堪的沉默持续好一阵子，某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尖叫？」绫子站起来。「发生什么事？」

诺尔转头看林，林立刻回答：

「不在监视范围内。」

和尚没等他说完就冲出基地，我们跟着跑出去。

尖叫声好像是从屋内传来的。是一楼吗？我望向走廊尽头，看见典子小姐正从二楼冲下来。我们一起跑进走廊，又听到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是客厅……不对，是里面的厨房。

众人火速从客厅经过餐厅，跑进厨房，我冲得太急，差点煞不住车。我们看见厨房里的柴田太太爬向门边，她的背后有一道火柱。瓦斯炉正在喷火，火焰有一个人高，快要烧到天花板了。

典子小姐吓得尖叫，柴田太太惊慌地爬过来攀住典子小姐的腿，我则是慌张地四处张望。

灭火器！灭火器呢？

诺尔跟和尚拉起柴田太太远离火源，我拎起摆在冰箱旁边的灭火器。

「典子小姐，其他的灭火器在哪里？」

我一边大叫一边喷洒灭火剂，转眼之间到处都是白色泡沫。典子小姐吓得动弹不得，诺尔一把拉住她说：

「瓦斯开关在哪里？」

典子小姐发出不成声的惊呼，指向安全门。此时绫子和香奈小姐一起拖着灭火器冲进来。和尚把毛巾浸湿，盖在布满灭火剂的瓦斯炉上。

用完三瓶灭火器之后，火终于扑灭了，所有人都虚脱地瘫坐在地上。

柴田太太坐在墙边剧烈地发抖，典子小姐从后方扶着她。和尚弯下腰问道：

「阿姨，你没事吧？」

「嗯嗯……可是，怎么……怎么会……」

柴田太太的刘海烧焦了，脸颊和下巴也有轻微烫伤的痕迹。

「那是怎么搞的？油洒出来吗？」

「哪有！」柴田太太喊道。「我根本没开火！是瓦斯炉突然喷火！」

我们愕然回头。瓦斯炉上有锅子吗？

盖满灭火剂、披着毛巾的瓦斯炉上，既没有锅子也没有平底锅，只见附近地上躺着一个水壶。

「我本来想煮开水，刚把水壶放上瓦斯炉，就突然喷出火来！我什么都还没碰到耶！竟然冒出这么大的火柱！」柴田太太用手比了比自己额头的高度。「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诺尔蹲在惊恐喊叫的柴田太太身边。

「我已经关掉瓦斯开关，没事了。」

「可是我真的没开火啊！我根本没碰到瓦斯炉开关！」

「快去联络业者吧，说不定是设备出问题。有受伤吗？」

柴田太太本来还想说什么，听诺尔这么一说，就战战兢兢地低头检查衣服，还一直看着自己的双手。

「好像没有……不过脸上有点刺痛。」

「我立刻去拿医药箱。」

典子小姐说完站起来，柴田太太失去支撑差点倒下，和尚赶紧扶住她。

「只是轻微烫伤，不要紧的，阿姨还是一样漂亮啦。」

柴田太太喊一声「哎呀」，终于安心地笑了。

「你说瓦斯炉自己喷火？」

诺尔问道，柴田太太点头。

「是啊，快到准备晚餐的时间，我想先煮个开水，刚把水壶放上瓦斯炉就变成这样。」

「你没有闻到瓦斯臭味吗？」

「没有。我没闻到味道，也没听到瓦斯漏气的声音。」

典子小姐抱着医药箱回来，蹲在柴田太太身边。柴田太太凝视着典子小姐说：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是瓦斯炉突然……」

「别担心，没人认为是你的错。」

典子小姐安慰似地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香奈小姐生气地喊道。「不是已经净化过了吗？你还跟我们保证没问题！」

香奈小姐瞪着绫子，绫子只能默默地转开目光。诺尔很理性地说：

「可能只是意外。」

香奈小姐猛然转头。

「有可能吗？就算瓦斯炉出什么状况，自行开火，也不可能冒出那么高的火柱吧！」

诺尔制止香奈小姐。

「还是先问过专家再说。请告诉我瓦斯公司的联络方式。」

香奈小姐仍一脸气愤，但还是点点头。这时，我突然发现她背后的窗户有个人影。

瓦斯炉旁的流理台后方是一扇朝外突出的低窗，外面有人在偷窥。我愕然望去，那人立刻躲起来。

「……诺尔。」

我指着窗户，诺尔疑惑地看着我。

「刚才有人在那里。」

不只是诺尔，其他人也跟着转头，却没看见人影。黄昏已经降临厨房，室内昏暗，水槽和柜子蒙上阴影，窗框也变成墨色，只有窗玻璃映着红如铁锈的残照，感觉格外显眼。

诺尔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面没人。」

「刚才真的有人在偷窥。」

我只看到黑黑的轮廓，能确定那是人头。那人一手按着窗户，额头靠着玻璃偷看厨房。

「……是小孩。」

众人都大吃一惊。

「是礼美吗？」

「不知道，我只有瞄到黑影，看不清楚长相。」

典子小姐忧心地望向客厅。

「我明明叫礼美在房间等着……」

第一个跑出厨房的是香奈小姐，我们跟着匆匆跑上二楼。香奈小姐带头冲进礼美的房间。房里没有开灯，像颗灯笼草果实的夕阳把窗户染成一片血红，室内弥漫着夜色。略带朱红的黑暗之中，礼美坐在地上和米妮玩，米妮躺在抱枕上，盖着充当棉被的手帕。

在黑暗中玩着人偶的孩子——令人莫名心痛。

「礼美。」

香奈小姐走进房间一喊，礼美立刻抬起头。光线很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从歪着头的模样察觉出她的惊恐。

「你刚刚下楼了吗？」

香奈小姐蹲在礼美身边问道。

有人打开电灯，礼美被光线刺得猛眨眼。

「你刚才去过院子吗？」

礼美不解地摇头。

「真的吗？你没有在院子里偷看厨房吗？」

「……没有。」

「姐姐叫你在房间等着，你却偷跑出去？还去院子里？」

香奈小姐摆出质问的态度，礼美的表情越来越不安。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很关心厨房里的事吗？」

「……没有。」

香奈小姐不耐烦地叹气。

「有小孩在外面偷看，是你吧？」

此时上方突然传来轰然巨响，像是有东西落在天花板上。我们同时抬头望去，天花板还不停震动。

「不是我！」礼美突然大叫。「不是啦！」

她激动地大叫，好像快要哭了。仿佛在回应她一般，天花板轰轰作响，美术吊灯喀啦喀啦地摇晃，地板咚咚震荡，连家具都开始晃动。

「香奈小姐，这里很危险——」

诺尔还没说完，地板猛然一晃，香奈小姐身边的书柜顿时倾斜。

「香奈小姐！」

香奈小姐甚至来不及回头。书柜抖落书本和杂物，朝着香奈小姐倒下，礼美失声惊叫。仿佛收到暗号似的，房间灯光瞬间熄灭。

第二卷 人偶的牢笼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