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人偶的牢笼八

1

……我在阴暗的房间里。

这里不是典子小姐家，而是宽敞的日式大厅，地上铺着榻榻米和一床被褥，敞开的纸门之外是长长的沿廊，沿廊之外则是庭院。院中修剪整齐的草木像小岛般相连，更远的地方看得到岸边，很像典子小姐家后面的池塘……

广大的院子里有个孩子，身影模糊看不清楚，只知那是和礼美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穿着和服，这是什么时代啊……

「……呜……喔……」

屋内某处传来女人悲痛的呼喊。墙壁后的呼声听起来很遥远，但也正因为遥远，穿越虚空传人我耳朵的声音被磨去多余的东西，直接传达出女人的情感，让我听得好心痛。那不是哭声，听起来却像在哭，仿佛已经濒临崩溃。

那个女孩似乎没听见声音，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在院子玩球，专注得近乎漠然。

一道黑影横越院子。墨色的影子停在院子里，看起来是个男人。男人慢慢接近女孩，女孩停止玩球，抬头看着男人。

……不行！

怎么回事？不知从何处看着这个景象的我突然想要大喊。不行，不可以理那个人！

男人对女孩说话，他配合女孩视线高度而蹲低的姿势带有刻意讨好的味道。女孩伸出手，男人牵着她，被遗忘的球弹弹跳跳地滚走。

悲伤的叫声仍未停止。

不能去！不可以跟他走！

我想要警告那个女孩，却叫不出声音。

黑影般的男人牵着女孩走了，走向池塘，走到池上。女孩被他牵着踏过水面，渐行渐远。

「……喔喔喔！」

痛心疾首的呼喊，几乎喊破喉咙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突然间，我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一直在呼喊，像是在梦中大叫。如同在做恶梦时实际叫出声，声音又传入睡梦中的自己耳中。

我在梦中狂奔，朝那女孩追去。池上弥漫浓浓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我停下脚步。

……走掉了。

来不及，阻止不了，人已经走了。

我忽觉心痛难耐，弯着身躯落下泪水。垂低的视线看到的是阴暗的水面——又小又圆的黑暗水面，那是个很深的水井。水面如远方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轮廓看起来像是绑着发髻的老妇人。

泪水滴落水面，发出尖锐的声响，镜子表面起了波纹。我的倒影变得支离破碎，看不清楚。

我像是被摄魂似地凝视着水面。不知不觉间，我又回到大厅，遥望那个凝视水井的女人。她攀着水井，无力伏在上头看着井底的水，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倒下，只靠抓着井边的手勉强支撑身体。她像是在井中——在水镜里找寻女孩的踪迹。

女人的模样让人看得好难过，我忍不住想跑过去，正要起身，却被后方伸过来的一只手拉住。

回头一看，诺尔正注视着我，眼神非常落寞。他无言地摇头，令我更加心痛。

我的视线转回女人身上。女人趴在井边发出呜咽，她哭着哭着，大叫一声，倒向井中。

遥远而空洞的水声传来。

……我意识蒙胧地醒来。

刚才是什么情况？

是做梦吧……我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但我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

我不解地挣扎坐起，发现全身都在痛。看看旁边，都是泥土和石头，伸手可及的距离有一道圆石叠成的墙壁。

我又仔细观察周围，发现自己在洞穴之中。

想到这里，上面突然有人大叫：

「麻衣！你没事吧？」

我抬头仰望，发现绫子攀在洞穴边缘看着我。

有一瞬间，我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女人，看着水面倒影的女人……这当然只是我的错觉。上面那个无庸置疑是绫子，可是她和我梦中的女人一样惊慌。所幸我们的距离不远，两人伸长手臂几乎可以碰到彼此。

「绫子……」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有，可是我上不去。」

「林已经去找垫脚的东西。你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绫子的语气听起来好担心，令我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的声音。

「有点痛，但是还好，大概没受伤吧。」

我回答的时候，听到有个脚步声跑来，随即看到林出现在洞穴外。他攀着地板，轻巧地爬下来。

「没受伤吧？」

「嗯，应该没有。」

林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抬头对绫子说：

「椅子拿过来。」

绫子传来了椅子，高大的林伸手接住。

我看着他们的动作，然后不经意地望向四周。

……掩埋的水井。

我突然懂了。

这个水井就是那女人跳下去的水井。女人的孩子不见了，所以她伤心地投井自尽……

我踩着椅子，林从上面伸手拉我，帮我爬上地面。

「现在几点？」

我一爬出洞穴就对绫子问道，同时还很跳脱地想着下次调查时别穿裙子。

「十点，夜晚还很长呢。」

……所以我在洞里没待多久，那个梦只是一瞬间的事。

「……绑架？」

绫子一边帮我脚上的擦伤上药，一边反问。她好像完全不相信，语气中带着嘲弄的味道。

「看起来是这样……而且我觉得那女孩应该是富子。她失踪以后，母亲就跳井身亡。你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吗？」

曾根先生也说过，富子死后母亲也死了。

「我只觉得很愚蠢。」绫子嗤笑道。「你又不是灵能者，你做的梦哪里会有什么意义？」

这家伙变得真快，刚才明明还那么惊慌。

倒是林沉思一下。

「……没办法确定是真是假……但有可能接近事实。」

「喔！你也这么想啊？」

林又陷入思索。绫子叹着气，软弱地说：

「现在要怎么办？我实在对付不了那个家伙。」

「……硬碰硬是行不通的。」林终于开口。「我认为，在诺尔回来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祈祷等于是用武力迫使对方屈服，所以会引起强烈的反弹。」

「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办？叫我等诺尔回来，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这点诺尔也不确定。不过，他不会浪费时间，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你还真信任诺尔。」

林冷冷地看着绫子。

「因为诺尔从未辜负过别人的期待。」

他冷淡地说完，转头看我。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要是伤到头部就糟了。」

「嗯……」

其实我现在还是全身疼痛，所有关节都在发出哀号，于是乖乖地躺上长椅。

2

突然有一种往上飘的感觉。

我睁开眼睛。

这里是昏暗的房间，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机器，这是我早已看惯的基地。

但是有个地方很突兀，坐在机器前面的不是林，而是诺尔，他默默地望着我。

不可能是诺尔，他应该还没回来。如果他在我睡着时回来了，林和绫子不可能不在这里，所以我还在梦中吗……

虽然我知道这是梦，却不打算勉强自己醒来。我和诺尔目光交会，他朝我微微一笑。

嗯，我好喜欢他的笑容。

「……诺尔？」

我维持躺着的姿势，开口叫他。

诺尔歪着头，像在问我「怎么了」。

「你会救礼美吧？」

如果我们失败，礼美就会被拖进井中，像死在这栋房子里的孩子们一样。

「……不会有事的。」

诺尔微笑着说。

真的吗？真的没事吗？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你和真砂子在约会吗？」

啊啊，我干么问这个啊？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耶。

诺尔噗哧一笑。

「那是误会。」

好温柔的笑容，我安心了。

……那就好……

突然传来吵杂的人声，基地的门打开。

我这次真的醒来，急忙起身。

走进门的是诺尔。

……咦？我还在睡吗？

诺尔看着我说：「你醒了？」

没有半点感情的声音……简直是对碍手碍脚的累赘说话的语气。

……看来这次真的是他本人。

「你回来啦？」

「这还用问吗？」

……问这种多余的问题真是抱歉。

诺尔转头说：「林，播放刚才的影像。」

跟着他走进来的林回一声「是」，在机器前面那张无人的椅子坐下。

跟在林后面走进来的是和尚一行人，约翰和真砂子也在。他们不是在旅馆陪着礼美吗？

「礼美呢？」

我一问，和尚耸肩说：

「还在旅馆，交给典子小姐和尾上先生照顾。是诺尔叫我们回来的。」

……咦？

「诺尔，这样行吗？」

「应该没问题。」

他干脆地回答。

「应该……太不负责任了吧？」

「今晚就会解决。」

诺尔漆黑的眼睛往上望去，眼中没有半点不安或犹豫。

「真的办得到吗？」

「你以为我们为何这么操劳啊？」绫子显然不相信他。「说得这么简单，你真的有胜算吗？你大概不知道你出去时发生什么事吧，我可要告诉你，对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诺尔对绫子露出怜悯的眼神。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力量非比寻常，看骚灵现象的规模就很清楚。」

绫子被堵得说不出话，站在一旁的和尚探出上身问道：

「听起来真的有胜算呢，难道你连幕后黑手是谁都知道了？」

「当然。」

「真的吗？是谁？」

诺尔的视线从荧幕上移开，他盘起手臂说：

「大岛广。」

「……那是谁？」

「大岛富子的母亲。」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诺尔……母亲？可是这房子里的灵都是孩子啊？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诧异，大概和我想着同样的事。

「曾根先生说过，富子死后不久，她母亲也死了。」

梦中听见的悲痛呼喊再度浮上我的心头。那沉痛的叫声，还有她落水的声音。

「可是……」

和尚正要说话，却被诺尔打断。

「表面看来，她是在找到富子的尸体之后病死的，但是当地都流传她是自杀，不确定死于何种手段。从寺庙的记录看来，大岛广和大岛富子是同一天死的。据说她一确认池塘里的尸体是富子就当场跑走，家人到处找她，接着找到她自杀身亡的尸体。」

林平淡地插嘴问道：「投井吗？」

诺尔惊讶地说：

「还不能确定，但他们既然把古井当作巢穴，是有这个可能。」

和尚质疑地问道：

「你说那个女人是幕后黑手？为什么她要操纵那些孩子？」

「原因很明显吧，大岛广想要孩子。」

绫子不屑地歪着嘴角说：

「心情一致才能同化的规则要怎么解释？」

……是啊，灵魂同化的条件不就是心情一致吗？

真砂子插嘴道：

「想要孩子的母亲，眷恋母亲的孩子，不是这样吗？」

和尚皱着脸说：

「听起来很容易理解，但你会不会想得太简单？想要孩子的母亲得到孩子，眷恋母亲的孩子被她带走，那不是双方都该心满意足地升天吗？」

「或许是因为被带走的孩子并非富子，大岛广也不是由纪的母亲，所以双方都得不到满足吧。」

「既然如此，住在这房子里的母亲也该被带走才对。这里死过的母亲只有由纪的母亲，那还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喔喔，对耶。

「我理解大岛广想要孩子，因为她想要找到自己的女儿。不过，想要找回死去女儿的母亲，和想要同伴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你说大岛广是幕后黑手，乍听之下有点道理，仔细想想就觉得完全不对。」

和尚说完这番话，诺尔只回一句：

「这个不重要。」

和尚反问：「不重要？」

诺尔点头回答：

「大岛广想找女儿，她女儿是八岁左右的孩子。对那些八岁的孩子来说，想要八岁孩子的渴望等于是想找同样年纪的小孩，所以他们解读为想要同伴。」

「啊……」

每人都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呼。

「借由想要八岁孩子的渴望，他们的心情达到一致。」

和尚呻吟着说：

「原来如此，所以只有八岁左右的孩子会出事啊……」

「大岛广在找富子，想把女儿带回来。」绫子说。「这部分我懂，可是她的执著到底要怎么解决？」

「把孩子带来就可以了。」

绫子听得目瞪口呆。

「带来？要怎么带来？富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诺尔很不高兴地说：

「这个我知道，当然不可能把富子本人带来。」

「既然如此……」

诺尔不再理会绫子。

「原小姐，现在屋内的情况如何？」

真砂子歪着脑袋，像是在竖耳倾听。

「大概……都在客厅吧，还没去旅馆……」

绫子打岔说：「你没办法带富子来吧？所以根本解决不了嘛！我们应该要考虑自己的安全才对。」

诺尔冷冷望着她。

「真不像是专业人士会说的话。」

「专业人士也是人，一样有做不到的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栋房子太异常。我看过的鬼屋不在少数，这么严重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会吧……那礼美怎么办？要丢着她不管吗？

我转头看着和尚，他也悠哉地点头。

「说的对，要是出了差错，连我们都会变成地缚灵。」

「你这个人……」

我正想骂和尚，绫子却先声夺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喂！」

我气得叫道，此时诺尔冷静地开口：

「想走的人就走吧，这里不需要半吊子的灵能者，留下来也只会碍事。」

绫子说不出话了。

和尚仔细观察着诺尔的表情。

「难道你真的有胜算？」

「信不信随便你。」

诺尔满不在乎地回答，和尚和绫子面面相觑。

「唔……」和尚抓抓头站起来。「那我就相信你，再撑一下吧。」

绫子也起身说道：

「没办法……我尽量努力看看。如果你出事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接着，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我至少会帮你收尸。」

「我也会记得把你的遗照交给礼美，告诉她就是这个哥哥牺牲自己来保护她，叫她一辈子要怀着未亡人的心情……」

「……怀着未亡人的心情合手膜拜，不过拜完以后就尽快忘记这件事，尽情去享受人生吧。」

……这些家伙就是爱耍嘴皮子，但是愿意留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

3

「所以呢？现在要怎么做？」

和尚问道，诺尔开始下达指示。

「对方的手下太多，怎么驱都驱不完。重点在于那个女人，如果不把她引出来就没办法对付。」

「你不能说得简单一点吗？要怎么把她引出来？」绫子抱怨。

「她每次出现都是在我们对孩子们驱灵的时候。那些孩子既没有消失，也没被净化，只是暂时弹开。虽然元凶很快会把他们拉回来，还是得花上一些时间。从结果来看，可知对孩子驱灵就能逼她出现，所以我们这次一样要对孩子驱灵。」

「听起来真没效率，而且所谓的『一些时间』也没多久。」

「我知道。」诺尔点头说。「松崎小姐，请你准备能阻挡灵的符咒。」

「你是说贴在旅馆的那种？我要先说，那派不上多大用场喔。」

「有一点效果就可以了，数量越多越好。」

绫子不悦地说：

「虽然自己承认这点很没面子，我还是得说，符咒恐怕很快就会被冲破。」

「无所谓。约翰也来帮忙吧。」

「好的，可素……」

约翰正要说话，诺尔抢先抬手制止他。

「把房子封印起来，对内封印。」

「对内？」

和尚反问，诺尔点头回答：

「不是要让灵无法入侵礼美所在的地方，而是要让他们无法离开这栋房子。」

「……办得到吗？」

「效果差一点也没关系，总之整栋房子都要布置结界，只留鬼门。」

「鬼门是什么？」

我疑惑地问。

「你真烦耶，麻衣。」

……是，都是我不好。

「就是指东北方，据说那是恶鬼邪灵出入的方位。是真是假就先不管，总之除了鬼门以外都要用符咒封住，那些家伙想去旅馆只能从鬼门离开。要把他们的路线限制在这一处，由松崎小姐跟和尚守在那里。」

「意思是要把出来的灵赶走吗？」

「没错，既然整栋房子都封印了，他们要回来也不容易。」

「你是打算借此多争取一些时间？」

诺尔点头。

「约翰来客厅支援。」

「好的咩。」

听到约翰回答，诺尔便站起来。和尚急忙叫住他：

「等一下，我知道要怎么赶走孩子了，但是那女人出现之后由谁负责驱灵？只靠约翰一定行不通喔。」

……的确。

「呃……我不是看不起约翰啦，但是有上次的例子……」

和尚话还没说完突然会意过来，他惊讶地望着诺尔。

「难道是你？」

诺尔没有回答他，只是露出无畏的微笑，双手轻轻一拍。

「动手吧。」

凌晨四点。屋内到处都贴满符咒，约翰选用圣水在客厅墙上画了十字，加强防范他们穿透客厅跑出去。他曾在礼美身上用过这招，当时那些家伙在屋内绕来绕去，好一阵子都找不到礼美。

屋内唯有一个角落没贴符咒，只有鬼门的方位容许他们进出，和尚和绫子都守在那里，约翰和诺尔待在客厅，林则是在基地守着器材。

诺尔叫我和真砂子留在基地待命，但真砂子要求诺尔也让她去客厅。诺尔说她会碍事，坚持不答应。没想到真砂子会反对诺尔的意见，顽固得很不像她的作风。

最后诺尔还是屈服了。

「麻衣，或许有点危险，但你还是陪在原小姐身边吧，要是她被灵附身跑来搅局可就麻烦。」

讲得真不客气，我都有些同情真砂子。

黎明将近，但是天空还看不到一点光芒。

诺尔究竟打算怎么做？那个女人想找她的孩子富子，而富子死去的伤痛成为接点，令她留在人间，因此只要找到富子，她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是，要怎么做呢？

富子早就不在这个世上。

「约翰。」

诺尔叫道，约翰点点头，以熟练的顺序静静地开始祈祷。没过多久，整栋房子都传出地震般的声响。

开始了……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客厅四处：清光家具的室内，裂开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的油漆上爬满细细的龟裂。

没有黑影，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地板扭曲的轧吱声，还有硬物倒场般的巨响，地面传来震动。有东西开始敲打墙壁，干裂的油漆以粉状崩落，天花板也传来重物摔下般的声音。

真砂子脸色发青，一手抓着紧握念珠的另一手，双手都轻轻地颤抖。

「没事吗？要不要回基地？」

我小声对真砂子问道，她却坚决地摇头。

「不用，我要留在这里。」

都紧张成这样子还嘴硬，她真的这么想陪在诺尔身边吗？

不过，我会这样批判她，其实是出自害怕。如果真砂子肯离开，我也可以回到安全的基地。被拖进洞里的惨痛经验一次就够了，上次我全身而退，不保证这次也能平安无事。

「驱灵分成两种……」真砂子突然说道，同时害怕地四处张望。「就是净灵和除灵。所谓的净灵是对灵好言相劝，开解他们心中的执念，排除他们不肯离开人世的原因……但是这只有灵媒做得到……」

真砂子难受地喘气。

「要净灵得拥有和灵沟通的能力。诺尔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他不是灵媒……他一定是打算除灵。」

「……除灵又是怎样？」

「就像是用暴力手段打得对方魂飞魄散。用罪犯来比喻的话，净灵好比说服对方自首，除灵则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处刑。我不希望他除灵，至少别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可是……」

对方是毫不讲理的蛮横恶灵，已经有很多孩子牺牲，如今连礼美也被盯上了。

真砂子仿佛看出我的想法，摇摇头说：

「对诺尔和泷川先生等人来说，灵不过是『残存的意念』，至少他们是这样认定的……但我不这么想，因为那女人和孩子们都还留有这么深厚的人类情感……」

深厚的人类情感……痛苦和悲伤。女人喊着富子的惨叫声又在我的耳底回荡。那多半是在做梦，但她投井时悲伤凄楚近乎疯狂的心情还留在我胸中……她是那样痛苦，或许现在还是一样痛苦。

「有些灵已经没有情感，只是靠残留的邪念做着机械性的动作，这种灵既没有人性也无法沟通。但是，那个女人和孩子们不一样……」

……他们还没失去人性……

「我不希望杀死他们……」

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真砂子看得到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她一定觉得灵和人类一样是活着的，无论再怎么危险，她也不忍心残害他们。

真砂子说话时，室内的骚音越来越大，地板发出轧吱声，此外还有脚步声——一群孩子四处奔跑的声音。冷气爬过地面，空气中出现白蒙蒙的东西，充满客厅的白烟凝结成一团团，隐约现出类似小孩的轮廓。

雾气只描绘出头部的轮廓，看尺寸应该是小孩，半透明的影子没有眼睛口鼻，也看不出表情，却能感到一股阴森的视线，以及随时要扑上来的压迫感、蕴含怒气的威胁。约翰的祈祷令白雾摇曳不停。

突然，我的肩膀被推一把，回头没看到人，却有东西拉住我的头发。此时约翰也不时惊讶地颤动，每次感觉到什么，他就挥动瓶子洒出圣水，大概是在驱赶身边的灵。

地板轻微震动，很像地震的预兆，但是持续摇个不停还真让人有些头晕，我被摇得七荤八素，几乎站不稳。

室温开始下降，摇晃的雾气逐渐变浓，每次雾气流到我身边，我都有一种被人轻戳的感觉。他们生气了，想必是觉得我们很碍眼。约翰一再洒出圣水，但那些烟雾只是变得稀薄碎裂，然后又流到其他地方，融合成团。

「……原小姐，现在怎么样？」

站在客厅门口的诺尔问真砂子。

「祈祷生效了，数量减少很多，都逃出客厅。」

接下来我听见的只有那些哭喊和低语声。

孩子们在屋内蠢动，他们都被这栋房子困住，无法离开，也不能回到怀念的家人身边。既寂寞又悲伤，再怎么渴求同伴，也只会越来越寂寞，如今还得被这些祈祷仪式折磨。如果他们能像活着的时候那样感觉、思考，一定会质疑自己为何要受到这种折磨。想要的东西得不到，试图拥有又会遭到妨碍和攻击，永远不能随心所欲，沉陷于无尽的痛苦，却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们。

……我开始了解真砂子的心情了。孩子们好可怜，他们会就此消失吗？

那女人也很值得同情。女儿过世让她悲痛不已，因此她到处寻找已经不在的富子，在这里建造悲伤的牢笼。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不能放任他们为所欲为。绝不能把活生生的礼美交给他们，也绝不能让她加入那群可悲的孩子。

充满客厅的雾气变得稀薄，这是孩子数量减少的证据。

「不能对那些孩子净灵吗？」

真砂子听到我的问题，摇头说：

「没办法……只要那个女人还在就不行，必须先净化控制这群孩子的女人……」

真砂子还没说完，突然闭口不语，胆怯地睁大眼睛，望向地上的裂缝。

「……出来了……」

她此言一出，骚音突然停止，淡淡的雾气无声地摇曳，只听得见真砂子和我的呼吸。

那道裂缝突然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水滴落入深邃空洞的声音。又高又细，又清脆。

从洞中传来……

洞里发出微光，昏暗苍蓝，有如磷火。笼罩着浓浓雾气的人影缓缓爬出，那是朦胧的女人身影，看得出她绑着发髻、头发蓬乱，从轮廓可研判她穿的是和服，此外就看不清楚。出现在浓雾中的身影淡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富子已经不在了！」

真砂子突然高声喊道。

「无论你再怎么找都找不到！」

苍蓝的女人身影深深垂着颈子。

「……你一直在找她吧？但是那些孩子不是富子，没错，他们全都不是富子。不管再找多久，只要你继续留在这里，就永远见不到富子。让这些孩子恢复自由吧，他们都想回到真正的母亲身边……富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女人的腰部已经浮出地面，雾气随之涌出洞穴，雾中有白色的东西在蠢动——是苍白的小孩手指。

孩子们的手攀在洞穴边缘，指头搔抓着地板。

真砂子哑然无语。

……爬上来了。

抓着地板的小手旁边又多出其他孩子的手，一只、两只……无数小孩的手在雾中蠢动，企图爬出来。他们抓着地板，想要借力拉起身体。

「……别过来！」

真砂子大声尖叫，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约翰走过来挡在我们前方，此时低着头的女人抬起视线。

那是怀恨的眼神，女人好像完全没听进真砂子的话。她太思念富子，太执著于富子，因此无法离开。

女人像鬼火般的双眸转向屋内，仿佛在确认碍事者的人数，接着突然定住——定在门边的黑影上。

人影黑得几乎融入黑暗中，只有一张脸特别白。女人紧盯着那个黑影，某种激动的情绪令她面具般的脸孔起了波纹。

黑暗中举起一只白皙的手，诺尔的右手握着拳头。

「诺尔，住手！等一下！」

真砂子的喊叫简直像在哀号。诺尔连看都不看她，伸出白皙的手，把手中的东西对着那个女人，女人饥渴地望着他的手。

「你的孩子在这里。」

诺尔静静说道。他手中握着人形的木板，上面贴着符咒。

「把你抓来的孩子们一起带走吧。」

诺尔丢出木板。

女人伸出双手，张口大叫……看起来像在大叫。木板一边旋转一边飞去，如同在黑暗中画出一道白色的轨迹。木板的轮廓在旋转之中逐渐变形，像是半透明的盛开花朵，然后变成小孩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到弯下腰的女人怀中。

我知道，那个小孩就是富子。

女人抱住小小人影的瞬间，她的身影突然晃动，散发出淡淡的白光。虽然光线不强，女人的身影却仿佛融进其中，只能隐约看到她抱住某个东西而屈身的轮廓，后来连轮廓也融化在淡淡的光辉中，出奇宁静的温暖光芒充满整间客厅。烟雾般朦胧的孩子们一瞬间变得清晰，然后也在光芒中渐渐变淡，他们消失的瞬间似乎露出安详的笑容。

四散的光辉慢慢减弱、消失，只剩下浅蓝色的黑暗。

真砂子惊讶地挺直身体。

「消失了……」

客厅恢复宁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个昏暗又有些杂乱的房间。

「净化了……」

4

天已破晓。

我们聚集在客厅，围着地上那道裂缝，观望着洞里。

「真砂子，如何？」

绫子问道，真砂子露出笑容。

「……没东西了，这房子里已经没有灵。」

众人一个接一个坐在地上，大家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因为已经累到没力气开口。我大概是太紧张，肩膀和背部仍然紧绷，坐着好一阵子都还无法放松。我对此无能为力，只好静静坐着等身体自行恢复。

「……为什么可以净化？」

绫子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问道。诺尔回答：

「因为心愿达成了。」

「心愿？」

「她已找回孩子。」

……听不懂。

有事不懂的时候就该问约翰，我基于求知的心态戳戳约翰。

「刚才那个木板是什么东西啊？」

没想到可靠的约翰这次却歪着头说：

「那素什么咧……」

看来只能问当事者。我无奈地询问诺尔，他回答：

「看就知道吧，那是人形。」

和尚插嘴说：

「又称偶人、木人、桐人。」

绫子不确定地说：

「那是用来诅咒的道具吧？把切成人形的桐木当作诅咒的对象，也就是诅咒稻草人的原型。」

诺尔一脸厌烦地说：

「咒术都有黑白之分，白的用来救人，黑的用来害人，有很多咒术同时具备黑白两种性质。」

和尚说：「这样啊……密宗的退魔咒的确也有两种用途。」

「为什么可以用那个东西来净灵呢？」

我问道，和尚说：

「所谓的人形、偶人就是替身。你知道何谓替身吧？」

「不是很懂。」

「就是复制品啦，超自然的复制品。如果做了你的偶人，那东西便会成为你的替身，可以把疾病和灾难引到偶人身上封住，放到河里让水冲走……这就是流水雏偶，也是如今女儿节人偶的原型。」

「喔……」

「那个偶人是用来代替富子，所以那女人以为偶人就是她的女儿，既然心愿实现，自然便能净化。」

「所以那女人被骗了？诺尔用假的富子欺骗她？」

……感觉有点可怜耶。

「呃……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和尚像是想蒙混过去，笑着望向诺尔，诺尔又不耐地叹气。

「不能说是假的。替身的确不完全等于本人，但是代替你的偶人若被钉上钉子，你还是会死，从某种角度来看也算是真的。与其说是假货，不如说是代替品。」

「……我还是觉得你欺骗她。」

「我认为讨论这个层面的问题毫无意义。那女人想要富子，我给她的是富子的代替品，严格说来的确是欺骗，不过那女人只要这样就满足了。她想要的本来就不是富子本人，如果真的非富子不可，她根本没必要抓其他孩子。」

「也对啦……」

的确是这样没错。

「根据传闻，大岛广发现女儿的尸体后就自杀，一般人会解释成她因为看到女儿的尸体而绝望，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她应该是不愿意承认女儿已死。富子失踪半年，她还是等着女儿回来，一定很希望女儿可以活着回到自己身边，然而回来的却是尸体。她丢下女儿的遗体跑走，然后死了……可见她拒绝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

「也就是说，她不认为女儿已经死了？」

诺尔回答：

「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许没什么意义……我想大岛广确实知道女儿已死，只是不想接受，同时，她深知富子不可能回来了，所以不是八岁的孩子也无所谓，甚至不管是不是女孩。」

真砂子喃喃地说：

「即使是谎言也没关系，她只是想要感受到女儿回到身边……」

诺尔对着真砂子点头。

「这样她就能告诉自己，富子真的没死，真的回来了。」

「唔……」

这样啊……或许吧。

和尚说：「话说回来，真亏你能做出偶人。你是为此出门的吗？」

「对，我是去调查那女人和富子的生平。在这种旧市镇还有可能，如果是人口流动率高的都市恐怕就没办法。」

喔……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像是听懂他的解释，又像是虚脱。诺尔长吁一口气，站起来默默走出客厅，林也沉默地跟着过去。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也该着手收拾，但我现在真的不想动，仍然呆呆坐在原地，和尚则是干脆躺下来。

「想不到诺尔竟然是阴阳师。」

他感叹地说。

「阴阳师？」

「就是奉行阴阳道的术士……这样解释你大概听不懂吧？」

「不懂。」

和尚苦笑着坐起来。

「该怎么说呢……那是从中国流传过来的咒术，在日本已经发展很久，平安时代还设有阴阳寮这种官方机构。用人偶来施法的头号专家就是阴阳道，不过神道也会用啦。总而言之，用偶人代替死者来进行净灵这种高难度的技巧，只有阴阳师办得到。」

哇喔。

「真厉害。」

绫子发出惊叹，我回头看她。

「很厉害吗？」

「是啊，阴阳师还挺帅的。」

喔喔……

「唉，累死了。」和尚起身说道。「这么麻烦的事我再也不碰啦。」

「同意。」

绫子跟着站起来说道。约翰和真砂子也叹着气，起身拍拍灰尘。我们终于解除紧张的心情，陆陆续续走出客厅。

休息片刻之后，我开始帮忙回收器材；和劳动工作扯不上关系的绫子和真砂子，则勤快地打扫屋内。坦白说，漂漂亮亮的房子如今已变得惨不忍睹。总之我们打开所有窗户通风，简单收拾一下客厅，勉强让这里变得比较像人住的地方。

我们忙着做事时，典子小姐和礼美从旅馆回来了，大概是已接到通知。

诺尔向典子小姐说明事情经过。

「真的没事了吗？」

典子小姐还是很不安。

「已经不用担心。不过，要是你真的这么在意，也可以搬走，这样或许能让你们更放心。」

听诺尔这么说，典子小姐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轻轻搂住礼美。

礼美看看我，露出笑容。那是小孩子特有的灿烂笑容。看到这笑容的瞬间，我才觉得事情真的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

我庆幸地对礼美说。不过，不知道这个事件会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什么感触。

礼美点点头，朝我奔来，不知为何神情突然变得黯淡。

……怎么回事？

礼美攀住我的手臂。

「麻衣，你要走了吗？」

「嗯，收拾好了就走。」

「你留下来多住几天嘛。」

礼美那副稚气的不满表情令我不禁微笑。

……大概没问题吧。看礼美如此活泼，一定很快能忘记这件事，恢复原本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要走？」

听礼美这么问，我转头看看诺尔。

「明天。」

「他说明天唷。」

「今晚要住这里吗？」

「嗯。」

「那我把房间让给你睡，如果你喜欢就多住几天嘛。」

典子小姐忍不住噗哧一笑，我也听得笑出来。

礼美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们一整天都悠哉地帮忙收拾屋内，为了多观察一个晚上，今夜还是住在森下家。我答应礼美的要求，和礼美一起睡在典子小姐的房间。

这一夜没有任何噪音或骚动，十分宁静。

第二卷 人偶的牢笼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