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梦的镇魂歌 吹散记忆迷雾 2

<p>一个少年垂头丧气，步伐沉重。</p>

<p>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头发在颈后扎成一束，留着刘海，还是天真的男童装扮，一只手抱着细细长长的包袱。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世界末日般的晦暗表情。</p>

<p>少年无精打采地走着。</p>

<p>『昌～浩～』</p>

<p>有个东西蹬蹬蹬地跑着，精神奕奕地跟在他后面。</p>

<p>『昌浩！喂……昌浩，看着我啊！』</p>

<p>声音一次又一次在背后叫唤着，但是少年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p>

<p>『喂，昌浩！……伟大的晴明的孙子！』</p>

<p>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放声怒吼：『不要叫我孙子！』</p>

<p>『原来你有听见啊？真是的，听到有人叫你，就该应声嘛！你妈妈没教你吗？在人际关系的建立上，问候跟礼仪很重要呢！』</p>

<p>昌浩把视线往下移，黯然地叹口气说：『你没资格跟我谈人际关系……』</p>

<p>『喔，是吗？』</p>

<p>声音的主人显得毫不介意，突然用后脚直立起来，前脚俐落地环抱胸前，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模样看在任何人眼里，都不像是可以谈论『人』际关系的东西。</p>

<p>那模样就像大猫或小狗，全身覆盖着纯白色的毛。长长的耳朵随风往后飘扬，长长的尾巴摇晃着。四肢前端有五根锐利的爪子，脖子围绕着类似红色勾玉的突起。</p>

<p>直视着昌浩的眼睛是红色。</p>

<p>白色额头上，烙印着红花般的奇特图腾。</p>

<p>在昌浩的记忆中，人们会把这样的东西称为异形、妖怪或变形怪，要不就是怪物。</p>

<p>不管叫什么，他都觉得没必要跟非人的东西谈论人际关系。</p>

<p>他无奈地叹口气，用手上的细长包袱敲敲肩膀说：『你干嘛跟来？』</p>

<p>『有什么关系呢，不用在意这种小事、不用在意。』</p>

<p>那家伙洒脱地挥了挥一只前脚，爽朗地回应，那样子开朗得教人生气。</p>

<p>昌浩拉长脸说：『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跟着我，烦死人了。』</p>

<p>『啊，是不是又被说没有才能？果然是。』</p>

<p>被一语道破，昌浩哑口无言。看看右手上的包袱，沮丧地垂下头。</p>

<p>包袱里是横笛，他在父亲的介绍下，去见了知名的雅乐师，结果被雅乐师宣判说：『为了你好，我劝你最好把音乐当成兴趣就好。』</p>

<p>没错，他也知道自己吹得不好，但并不讨厌横笛，所以努力练习过。现在被下了这样的最后宣判，怎么会不难过呢？</p>

<p>所以昌浩无力地垂下肩膀，无精打采地走着。</p>

<p>精神奕奕地蹬蹬蹬走在后面的怪物，对着昌浩哈哈大笑说：</p>

<p>『你真没用呢！亏你是那个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孙子。』</p>

<p>『你这只怪物没资格说我！』</p>

<p>昌浩立即大声吼回去，又发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深深叹息。</p>

<p>安倍昌浩当年十三岁，过完下一个年就十四岁了，已经到了必须完成元服仪式、出仕的年纪了。</p>

<p>他们整个家族，几乎都是靠同样的职业维持生计。包括不管何时都会被冠上『旷世』颂词的祖父安倍晴明、人称『第一预言家』的伯父吉平、被视为『未来的阴阳寮长』的父亲吉昌都是。还有年纪比昌浩大一轮的哥哥们、比哥哥们更年长的堂兄弟们，也几乎都是从事相同的工作。</p>

<p>是的，安倍家的职业是阴阳师——不是官职的阴阳师，而是泛指使用阴阳术的阴阳师。要成为官职的阴阳师，必须进入阴阳寮工作。虽然也有民间的阴阳师，但是安倍家都是为皇宫工作的阴阳师，必须循序渐进，不断磨练技术，彻底学会历法、天文术等庞大知识。</p>

<p>这就是生在安倍家的男人必走之路。</p>

<p>然而，昌浩却——</p>

<p>『……』</p>

<p>傍晚，无精打采地走在行人稀疏的三条大路上，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p>

<p>在安倍家族中，也有不少人是隶属于阴阳寮之外的省寮1，这些人都有共通的原因，那就是他们都缺乏身为阴阳师非常重要的能力——通灵能力。</p>

<p>就算出生在安倍家，也未必会有这种能力，所以是无可奈何的事。没有通灵能力就很难看清楚怨灵和妖怪，无法称心如意地降魔，而且不能察觉自身的危险，所以他们必须选择其他道路。</p>

<p>而这就是昌浩的烦恼。</p>

<p>『你既然是晴明的孙子，就赶快把在这附近游荡的灵魂，敏捷、俐落地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或是降伏可疑的生物嘛！』</p>

<p>『你是说像你这样的生物？』</p>

<p>『对、对，像我这样的……不是啦！我就不用啦，我对人、畜完全无害。』</p>

<p>『是吗？』</p>

<p>昌浩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p>

<p>最近，他一直过着每天都不得不叹好几次气的日子，日子非常难过。</p>

<p>他没有阴阳师最重要的通灵能力。</p>

<p>满面愁容的他，紧咬着嘴唇。</p>

<p>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确看得到。他还有模糊的记忆，所以应该没错，家人们也都知道。</p>

<p>所以，昌浩的将来当然也是一条通往阴阳寮的康庄大道。</p>

<p>是的，亲爱的家人并不知道昌浩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通灵能力，害他吃了不少苦头。虽然次数不多，但是每次全家族聚在一起时，因为都能通灵，现场状况简直恐怖至极。</p>

<p>『我来这里的途中，遇到一群小妖。』</p>

<p>『啊，现在还在围墙外往里面窥伺呢！』</p>

<p>『喔？真有精神。』</p>

<p>『对了，前几天我看到妖怪在某个宅院捣蛋，就把它降伏了。看不到就更容易担惊受怕，宅院主人差点生病了。』</p>

<p>他完全搭不上这些滔滔不绝的日常对话，总是躲在最后面，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话题丢给他。</p>

<p>蹬蹬蹬走在他旁边的怪物，微眯起一只眼睛说：『不要再东试西试了，下定决心当个阴阳师吧！反正你又没其他才能，我觉得这么做是最明智的选择啊！晴明的孙子。』</p>

<p>『不要叫我孙子！』</p>

<p>昌浩大吼后，又深深叹了口气，不禁想起饱受这种折磨的开端。</p>

<p>时间要回溯到几个月前。</p>

<p>年初时，父亲吉昌把他找去。吉昌看着乖乖端坐的小儿子，眼神柔和地说：</p>

<p>『差不多该替你举办元服仪式了。成亲他们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出仕了，你算晚了一些，我会卜个吉日定下来。仪式完成后，你就是大人了。』</p>

<p>通常，贵族子弟都希望早点完成元服仪式，因为愈早完成就愈早迈向出人头地之路。昌浩十三岁，是该举办仪式了，这点无庸置疑，问题是在那之后。</p>

<p>『什么嘛！还说阴阳术要学的东西多到数不清，要我趁现在把以前学过的东西好好复习一遍。』</p>

<p>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比手画脚地强辩起来，怪物不解地插嘴说：</p>

<p>『你是在跟谁说话？』</p>

<p>『我在跟我自己说话，你不要老挑我毛病！』</p>

<p>昌浩又继续说：『所以我就说了。』</p>

<p>『喔？』</p>

<p>『我说不如趁现在拓展视野，也试试其他领域，譬如笛子、书法或武术等等。』</p>

<p>怪物嗯嗯地点着头。</p>

<p>吉昌很疼爱这个自己年纪大后才得到的小儿子，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p>

<p>从那时候到现在。</p>

<p>他真的尝试了种种领域，但是，都被下了『不可能有成就』的残酷保证。</p>

<p>远处传来嘎哒嘎哒的车轮声，他回过头，看到牛车向这里靠近，赶紧闪到路旁，看着牛车从自己前面经过。那里面应该是坐着有相当地位的贵族，正在回家的路上吧！</p>

<p>他这么东想西想时，脑中突然浮现已经出仕的两个哥哥。</p>

<p>『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了，所以父亲对我这个最后的小儿子向来很宽容，可是，也差不多到极限了。』</p>

<p>怪物毫不留情地回应垂头丧气的昌浩说：『长子成亲不久前升上了历法博士吧？不愧是被视为「未来阴阳寮长」的吉昌的儿子，仕途平步青云呢！』</p>

<p>昌浩瞪怪物一眼说：『你这只怪物，知道得真清楚。』</p>

<p>『不要叫我怪物。』</p>

<p>就因为遇上了这只半眯着眼回嘴的怪物，一切都糟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