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第五章留下的意志

靛蓝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霜精（马洛斯）降临替大地铺上纯白色的地毯。莱卡44也被封在雪中，漫长又严峻的冬天拉开序幕。

列夫从自宅的窗户看着整片雪景逐渐染成黄昏的暗红色。喝下一小口变温的柠檬咖啡，整个人躺到床上。

从联合王国的死亡事故起过了十天。原因还在继续调查中，联合王国的各地都出现示威群众。列夫并不清楚这次的事故跟电脑是否有关系，但他很担心伯特和凯伊会不会陷入沮丧。不过既无法联络，也不知道该怎么鼓励两人。

今后将会变成怎样。

若是至今的共和国政府会认为这是逆转的好机会而发动攻势，但上面没发出指示。就算想发出指示，也没有能攻击敌国的弹药。

米海尔死后一个月。共和国的太空开发计划仍处于停止。

两国间的竞赛进入休战状态，带来的影响也波及到列夫的日常生活。

训练中心实际上是暂停营运，也没有当亲善大使的行程。列夫另一个职位是最高会议的委员，但瑟格朗多明明在开会，却也没找他。传闻说是在讨论各太空开发都市的今后。

和太空开发一起发展的莱卡44完全丧失活力。居民间开始流行「被视为保密行政区的这个城市会被封锁后埋藏在雪中，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令人笑不出来的自虐说法。

因为有空，本来想说起码去探望一下柯罗文，但太空人去找没没无名的斯米诺夫教授太多次会让人起疑，所以列夫有加以克制。他有同样住在市内的妻子和女儿在照顾，所以生活方面没问题吧。就算他本身是国家机密，如果身体状况出现变化也理应会联络训练中心。

可是，为什么政府不愿接受共同开发？

若没有因竞赛而感到着急，柯罗文就能不用逞强慢慢开发，两国的悲惨事故就不会发生了吧？

「一切都太迟了……」

接连的不幸让列夫心情郁闷，假设的念头在脑中挥之不去。加上寂寥的冬季造访，把列夫自身也埋进了冰雪里。今天他虽然也有翻开空气动力学的专门书籍，但内容完全进不到脑袋里，只不断喝着咖啡。

另外，明天有个重要的预定行程，该怎么处理也成为烦恼的种子。

明天是十二月十二日──伊琳娜飞上太空的日子。

虽是个该纪念的日子，但对共和国来说是非官方的太空飞行，并不会举办庆祝会。另一方面，四月十二日──列夫飞上太空日子被视为「太空人之日」而成为国定假日，每年都会从世界各地寄来许多礼物。伊琳娜本人冷漠地表示「我也不想让共和国替我庆祝，怎样都好啦」，但列夫对只有自己受到祝福感到不舒服，所以每年都会私下替她庆祝。

并不是会做什么夸张的事情。

伊琳娜喜欢很香的味道，所以送花或香水，加上替她实现一个愿望。

她的愿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说去年是帮她出电影票钱，一起看了场电影。以「富含机智的男人」为主角的爆笑喜剧，带给七千万共和国民欢笑的卖座作品。

看完电影后伊琳娜傻眼地打哈欠说「人类真愚蠢」。嘴巴上虽这么说，其实列夫有发觉在观赏过程中她一直哈哈大笑，踩到香蕉皮滑倒那段更是令她笑到飙泪，但为了不损及她的名誉，列夫决定不点出来。

但今年不知道该不该庆祝。

从米海尔过世起还没经过能算告一段落的四十天，这时帮一直照顾罗莎的伊琳娜庆祝太空飞行会不会让她高兴不起来？话虽如此，即使很少露出笑容，但罗莎已经恢复到可以出门购买食物的程度，感觉太过顾虑反而也不好。

在举棋不定之间夜晚来临，当打算边吃饭边想的列夫从床上起身时，有人按了门铃。

一打开门，伊琳娜就站在门外。是去买完东西吗，她头发和衣服上沾着细雪，手上还拿着纸袋。

「为什么妳会……？」

列夫感到困惑，伊琳娜就把纸袋拿到他面前。

「我想说人类怕冷，所以跑去帮你买。」

纸袋里放了几个鱼罐头。

「谢、谢谢……」

困惑比感谢更先涌现。上次像这样收到食物是半个月前。

米海尔的丧礼后，陷入深沉丧失感和自责的列夫把自己关在家里。那时伊琳娜偶尔会拿食物和酒来。嘴巴说是「买罗莎的东西顺便买的」，但列夫感到很高兴又感激，觉得多亏她让内心得到了疗愈。

可是为什么又帮忙买来？列夫想着我看起来状况那么糟吗？

眼神像是想说什么的伊琳娜拍掉衣服上的雪。

列夫正想问到底是什么事，然后突然想到。

「要给妳钱！妳等我一下。」

正当他要离开玄关去拿钱──

「不对。」

伊琳娜用冰冷又寂寞的语气开口，追着列夫往房间踏出一步。等到后方的门发出声音关上，她就继续说下去。

「你没忘记吧？明明每年都是你先问我。」

是纪念日的事情。

「我当然记得。只是我正在迷惘今年该怎么办……」

「我就知道……」

伊琳娜稍微低着头，用像是由害羞和犹豫交织出来的声音说。

「今年的愿望。和我一起坐训练机在夜空飞翔。驾驶员是你。」

「呃……还真突然。不过为什么？」

「我想飞所以带我去吧。」

「根本不算有回答……」

这时伊琳娜抬起头，锐利地注视着列夫。

「主任不也说过『继续飞翔』吗。」

「我想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伊琳娜朝列夫靠近一步。

「啰哩啰唆吵死了。我想眺望夜景。欸，你到底是要不要实现我的愿望？」

「我是想替妳实现，可是训练现在停摆……」

「你是训练中心的副所长又是最高会议的委员，凭你的权限要弄来一架训练机很简单吧。」

「……妳就这么想飞吗……？」

伊琳娜深深地点头。从深红色的瞳孔感觉得出绝对想搭的强烈意志。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执着地请求的她。或许是有不想说出口的理由。

列夫已经有一年以上没开过训练机，加上又是下雪的夜间，操控起来会令人有点不安，但游览飞行的程度应该没问题吧。

「我知道了。我拜托整备员看看。」

「嗯。那我们马上出发吧。我去做准备。你等我一下喔！」

表情缓和下来的伊琳娜语带兴奋，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列夫的房间。

四轮驱动的军车在细雪纷飞的平原上奔驰，列夫和伊琳娜在晚上九点抵达离莱卡44十公里远的军用机场。

列夫对机场的整备员说要进行夜间临时训练，要求提供一台飞机，对方当然感到讶异。即使觉得愧疚，在亮出上级的头衔和军服上挂满的勋章后，以「事关机密」交涉，整备员不得不给出许可。

一面走向以强硬手段获得的复座式训练机，列夫对伊琳娜小声说。

「今天是特别答应妳喔……」

「我明白啦。」

刚开始完全提不起劲的列夫，一闻到飘散在周围的喷射燃料味道后，低落的心情不可思议地高昂起来。

列夫坐上驾驶座，后座坐着伊琳娜。在慢慢滑向跑道的过程中，全身承受着引擎声和震动，就觉得凝固在胸中的阴霾逐渐消散。

「伊琳娜，准备好了吗？」

「请。」列夫戴上氧气面罩，透过通讯机确认后，就得到很干脆的一个字。那是刚跟她相遇两个礼拜左右时的事吗？首次搭上训练机时她怕到连眼睛都不敢张开，真的成长了很多。

「那要走啰！」

让引擎喷火，承受轮子和地面的摩擦及振动，油门全开──把操纵杆往自己的方向拉。

浮在空中、抵抗重力的机体，朝细雪纷飞的夜空飞翔。

「要往哪飞？」

「给你决定。」

感觉总之是飞在夜空中就好，列夫便没有飞太远，在机场上空盘旋。

这时伊琳娜踢了他的椅背。

「更高一点。」

「要多高？」

「更高！飞到云上！」

「了解！」

列夫拉操纵杆让机鼻往上，打开后燃器。喷气口喷出火焰，机身随着强烈的加速往天空攀升。硬是甩开地球的引力，贯穿覆盖大地的乌云。

那里是月亮和星星闪闪发光的另一个世界。

减速回到水平飞行后，身体变得很轻盈。

「到了喔。」

「你想飞去哪都行。」

列夫按照她的吩咐，进行没决定目的地的游览飞行。

让地上降下细雪的云从眼底流过，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障碍物。

眼前是整片可以尽情自由飞翔的天空。

往上看是无穷的太空。划开空气飞翔非常爽快，感觉身心都得到解放。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解开捆绑身心的枷锁，束缚融化在空中。

感觉像是银色的巨大月亮在呼唤似地被吸过去。

冰冷地结冻的灵魂正在不停颤动。

「──列夫，你感觉怎样？」

当他正热衷在飞行时，通讯机传来伊琳娜的声音。

「什么如何？」

「飞在天空中感觉怎样？」

「是妳说想飞的吧。」

「没错──为了你。」

「为了我……？」

列夫看向后视镜中的伊琳娜，带着深红色的瞳孔反过来注视他。

「我希望你能想起来。想起最喜欢飞翔在天空中，以太空为目标的你。」

终于理解到她的想法，列夫胸口揪了一下。

通讯机传来她平淡地说话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刚相遇时的事情吗？你强硬地把因为惧高症怕到站不起来的我带到天上。之后我马上变得不再害怕，简直像是被月亮施了魔法……」

伊琳娜拿出项链，将月长石朝天高举。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结晶寄宿着无暇的蓝色光芒。

「『要把这个带上月球的人是妳』。你的那句话让我现在还活着。」

星星映入伊琳娜的瞳孔中，像湿润般地闪烁。

「我抱着死掉也没关系的想法以太空为目标。但跟你相遇后让我想要活下去。原本最讨厌的人类中也出现能喜欢的人们。在这个国家和联合王国都是。因此我的梦想产生些许改变。我想跟你一起去月球。我希望大家都在那里。主任，还有米海尔……我也希望他在。」

「我也当然是这么想……」

米海尔发出最后的通讯时，大概是飞在现在这种高度。虽然不太愿意去想像，但还是会想到返回舱内的状况。

他到底有多不甘心呢。

两人沉默一阵子，只听得见飞机的飞行声。

「……欸，列夫。」

伊琳娜很小声地叫他。

「怎么了？」

「……米海尔说我是『伟大的太空人』时，他开玩笑地在我耳边说……」

伊琳娜害羞地低下头。

「……我跟你结婚的话，到时他跟罗莎会当见证人……」

「他说了这种话啊……？」

想起跟他共度的日子，列夫感到心痛。

已经绝对无法实现。

后视镜中的伊琳娜像是快要哭出来地皱着眉。

「不必倒下的人倒下，不必死去的人死去。结果导致太空开发或许会结束，无法前往月球。我绝对不承认这种事。」

当然列夫也不想承认，但这不是个人能解决的事情。

「如果主任没倒下，状况想必会不同……我知道说如果这种话是没用的……」

列夫和柯罗文最后一次交谈，是在无人月球探测器「黛安娜Ⅶ号」的月面软着陆成功后不久。作梦都没想到他会在跟病魔缠斗之后手术失败陷入昏迷。

如果他在这种危机的状况下醒来，会用没人想得到的方按拯救太空开发吗？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只不过是妄想。

「嗯……？」

妄想？

列夫觉得有件事情令他很在意，开始回溯记忆。

那时，有某个东西──

「啊！」

列夫放声大叫。

「噫！」伊琳娜隔着麦克风发出简短的惨叫。

「不要大叫啦！鼓膜会破掉！」

「抱歉！对了，妳还记得主任在病房里拿给我们看的笔记本吗？『前往月球的崭新方案』！」

伊琳娜立刻张大嘴巴，似乎也察觉到。

「斗病记！？」

「没错。他说让敌人发现就不好了，而藏在枕头底下……妳知道那东西的下落吗？」

「你这个副所长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有道理。如果内容有公开或没被敌人暗中烧毁，那应该会有人做出某种反应才对。

可是没有人提到过这件事。照着政府的意思去做才导致罗基纳的事故。

那本笔记本现在是在哪里？

从柯罗文拿给两人看算起经过了一年以上，他陷入昏迷后，清洁人员也会进到病房内。

伊琳娜轻轻地敲了正在烦恼的列夫的椅背。

「想东想西也没用，直接去确认吧？」

「说得也是……可是主任使用假名这点很难处理。」

就算用电话询问医院，隔着电话无法确定是列夫本人，得到的回应估计都会是关于斯米诺夫教授的谎言。

只能遵循正式的手续了。

「伊琳娜，我们到瑟格朗多去吧。」

假如笔记本不在医院，柯罗文的自宅也位于市内。他的妻子和女儿或许有拿回家保管。柯罗文曾好几次带列夫和伊琳娜回自宅，大家也有一起吃饭聊天过，家人会信赖他们吧。

幸好太空开发处于停止状态，有自由时间可以运用。只要赶在后天要举行的米海尔四十天忌前回来就没问题。

☽ ☽ ☽

两人一大清早就离开莱卡44，在中午过后抵达瑟格朗多的医院。事前跟维克托中将说明理由，请他帮忙处理探病手续。

列夫和伊琳娜拿着探病的花束，快步前往斯米诺夫教授也就是柯罗文的病房。

病房前有体格魁梧的年轻男性站在门外，是负责护卫的送货员。这样根本在昭告天下斯米诺夫教授是重要人士。但也没有一般公民会冒着危险去探教授的底。

送货员有接到列夫他们要来探病的通知，两人于是在锐利的视线下走进病房。

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的柯罗文变得又瘦又老。自从年初手术失败以来过了十二个月。据说昏迷持续一年以上的情况，能醒来的希望很渺茫。安详的睡脸看起来就像会立刻爬起来说话，但又像会一直沉眠下去，列夫的胸口传来刺痛。

不能陷入悲伤。得达成目的，列夫环顾病房。

但没有任何一本书或文件。当作目标的笔记本以前藏在枕头底下，但可能是换床单的时候被发现了吧？不知道是被收起来还是丢掉了。看来只能指望别的地方。

把探病的花束放到窗旁，列夫和伊琳娜跪在柯罗文的身旁。枕头边挂着交给他当护身符的皮革袋。

伊琳娜小声地说出口。

「没有效果吗……」

列夫轻轻地把手放到她寂寞地缩起来的背上。

「就是有护身符，他才能活到现在。」

「嗯，说得也是……」

伊琳娜温柔地把手放到柯罗文的额头上，用充满慈爱的声音说「你要快点醒来啦。」

列夫用双手像在包覆似地轻握住主任技师长衰弱到剩下皮包骨的手。

「米海尔的事故……我很抱歉。」

本来想告诉他是来找笔记本，但送货员可能有装窃听器，所以没有说出口而是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虽然知道这是自私的行为，还是希望你能允许我们寻找。

我还不想放弃。

即使列夫灌注心意，柯罗文还是静静地睡着。

将加剧的寂寞封印在心底，列夫站起来。

「那么……总之先问看看负责护卫的男性吧。」

「也对……」

「我们还会再来。」两人向柯罗文告别后走出病房。

护卫的男性搞不好不知道斯米诺夫教授的真实身分，列夫故意问得很模糊。

「原本放这间病房的书都收去哪了？因为里面可能有我借他的书。」

「不知道。」男性冷漠地回答。就算知道八成也会是一样的答案。不说没必要说的话，是在这个国家要长命百岁的诀窍。

列夫和伊琳娜边快速走向医院出口，边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答案马上就出来。

「去主任他家吧。」

因为不知道电话号码只能直接拜访，大概是开车三十分钟的距离。

两人从医院跳上计程车后，奔驰在往北延伸的大道上。

耸立在瑟格朗多市太空地区的是代表发射到太空的火箭，高度一百零七公尺的巨大纪念碑。那是借由成功发射史上首颗人造卫星「拜鲁斯努Ⅰ号」而征服太空的象征。

立在纪念碑正面的雕像是留下「今天的不可能，明天将会变成可能。」这句名言的太空科学之父K•E•图哈可夫斯基。底座的浮雕以勇敢的表情描绘出科学家、技术人员、太空人们还有实验犬马尔伊。

在纪念碑前下车的列夫和伊琳娜以遮耳帽和立起大衣的衣领来挡住脸，马上前往附近的柯罗文家。

政府为奖励太空开发的功绩，而送给他在一般都是公寓的都市区很稀有的附庭院两层楼房。许多科学家都想要别墅，但柯罗文选择瑟格朗多的住家。

按下门铃报上名字后，过一下子木制的大门缓缓地打开。

柯罗文的女儿库谢妮雅从门缝中探出头，确认到列夫和伊琳娜的身影后，她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你好，好久不见了！」

将茶褐色头发绑在后脑杓的她，俐落的穿着很有都市气息。身高比伊琳娜还矮，长着雀斑的脸以十九岁来说是有些稚气，但不愧是主任技师长的女儿，性格很强势。

话虽如此，事前没联络就突然有两名太空人登门拜访，正常来说会感到混乱吧。「外面很冷快进来吧！」如是说的库谢妮雅招待两人进到玄关大厅后，就惊讶地眨眼说「怎么了吗！？是爸爸的事情吗！？」

列夫先为突如其来的造访致歉，并简短地传达有去探过病后，直接说出目的。

「我在找一个东西……妳知道斗病记吗？」

「咦？」

库谢妮雅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那东西在这里吗！？」

伊琳娜随即发问，库谢妮雅就一脸严肃地点头。

「爸爸叫我帮他保管。原本约好只保管到手术结束。」

太好了，没有被丢掉。

列夫压抑兴奋的心情，郑重地请托。

「可以的话，能让我们看吗？」

库谢妮雅用像科学家在观察对象的视线看列夫和伊琳娜，接着明确地点头。「可以啊。是你们的话妈妈应该也会说可以。」

列夫和伊琳娜点头致谢，跟在库谢妮雅身后。

玄关大厅的隔壁是摆着最新型的收音机、电视和钢琴等东西的气派客厅，展示架上有个陶瓷的犬型摆设。柯罗文以前说过那是想到送上太空的实验犬才买的，伊琳娜就回了个「也放个吸血鬼的胸像吧！」这种很难笑的笑话，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着大扇窗户的开放式空间不是共和国风格，包含装潢有种西方诸国的气氛。走在温暖色调的走廊上，深处有间书房。

打开书房的门后，鼻子闻到独特的霉味。

库谢妮雅要列夫和伊琳娜坐到黑色皮革的沙发上，说完「我藏起来了，等一下喔。」就前往书房深处。

坐在沙发上的列夫环顾了整间书房。

直达天花板的厚重书架整齐地收纳了约三千册的书籍。

以古今中外的太空科学、天文学、航空关联的技术书籍为中心，但也摆着很多像联合王国的文化杂志、画册和文学作品等，与科学完全无关的书籍。文学作品以在国内因为审查而禁止发行的作品占多数。本来是禁止持有，但柯罗文以「所有的创造物都有助于科学的创意」这种借口，让国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封面是摇滚乐团「披兹四」的杂志也是同样理由吧。柯罗文应该也拥有他们的正版唱片。

旁边还有电影的胶卷罐。忙碌的柯罗文没空去电影院，所以买了放映机在自宅享受。

在宽广的家中，只有这里是属于太空科学家的世界。

「久等了！」

拿着笔记本「我的斗病记」回来的库谢妮雅眉头深锁。

「我跟我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东西才好，正感到很困扰。虽然想交给别人，但爸爸总是抱怨说『周围都是敌人，充满不安』……总之你们先读看看吧！」

「我明白了。谢谢。」

「不会。那我要去楼下了。放在这里的书随便你们看。写真集之类的根本是宝山对吧？从书房深处可以进入的阁楼有外国的打字机等许多危险的东西喔。这是混在太空船的零件中偷偷运进国内，但只是拿来装饰并没有使用。掌权者真厉害。啊，想喝东西的话就下楼吧。也有受潮的难吃点心喔。」

库谢妮雅有如机关枪扫射般地单方面说完，就小跑步离开书房。

不知为何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她用上敬语的列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她看起来没变呢。这样反而让人安心。」

伊琳娜点头。

「她很好沟通我很喜欢。」

库谢妮雅是少数初次见面就完全不怕伊琳娜的人之一，也是同样喜欢「披兹四」的同志，感性上也很合得来。

那么，自嘲是妄想录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翻开封面的列夫，冲击的序文映入他的眼帘。

【基尼特拉共和国联邦的太空开发罹患重病。若不做治本的治疗，迟早会走向死亡。】

「我的斗病记」，是指这个国家的斗病吗？

以刻下深深笔迹的端正字体整齐地书写，似乎是以写给别人看为前提。

列夫向惊讶地瞪大眼睛的伊琳娜说「继续读下去吧」，接着翻页。

【首先，目前正在开发的超大型火箭『C－Ⅰ』，在受到名为自私自利的毒污染后，结果别说前往月球了，连飞出地球都办不到。我在此断言根本无法控制第一节高达三十座的引擎。一定会爆炸。绝对不可以搭载生物。】

列夫和伊琳娜同时叹气。居然主动指出自己经手的火箭开发不可能成功。难怪库谢妮雅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居然把这种惊人的炸弹交给家人。

当然，柯罗文是打算在手术后从家人手中回收吧。

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楼下就传来弹钢琴的声音。「是『披兹四』的曲子。」伊琳娜做出反应。大概是库谢妮雅在弹吧？比起她说话的气势，弹起钢琴来会这么温和，或许是顾虑到不能让反国家的音乐传到外面而有控制音量。

两人边听着歌颂恋爱的轻快旋律，边看向沉重的笔记本。

【根据我拿到的设计书和资料看来，海伯利昂太空船有不少会连结到死亡事故的致命缺陷。希望ANSA的技术人员有发现，但要全盘改善或许很困难。因为该国也有想搭竞赛便车的利欲薰心之徒，会接二连三造成故障。】

列夫无法判断这指的是地上发生的火灾还是轨道飞行中发生的事故，或者又是别的故障，但总之早已预期到会发生事故。然后在柯罗文沉睡的期间中，发生了悲惨的事故。

到这里都只有重病的内容。

「这些就像在说载人登月无法达成吧？」

列夫点头同意伊琳娜的看法。

「崭新方案到底是什么……」

期待和不安各占一半，列夫翻开下一页。

【对了，我的目标是以月球为起点，前往火星以及进行星际飞行。我在此记下第一步，『让人类前往月球的新计划』。】

「列夫！上面写新计划！」

伊琳娜拍列夫的手臂催他。

心跳加快。列夫以看考试榜单的心境，战战兢兢地翻页。

【〈沙尤斯计划〉　以联合王国的火箭『克洛诺斯』发射共和国的太空船『罗基纳』。借由两国的技术人员和太空人的团结（沙尤斯），肯定能架起通往月球的桥梁。】

列夫的手在颤抖。

「他是认真的吗……」

和联合王国团结？

仰望上方的列夫用力吐出一口气。

柯罗文秘密地计划共同开发。

回想起来，列夫在跟他表明与伯特说好的共同开发约定时，他笑着说「那不可能。」

的确会想笑吧。

因为提供火箭和太空船的国家刚好相反。

「不过，这个……」

茫然地看著文章的伊琳娜忽然露出讶异的表情。

「并不会是单纯的妄想录吧……？」

经她一提，真的是这样。没有可行性的计划连笑话都算不上。

「往下读看看吧。」

太过惊讶使得情绪快要饱和，列夫切换思考方向，开始仔细研读。

沙尤斯计划的项目以有条有理的构造记述，变成设计相关的理论书。可是使用的技术却很难理解，列夫和伊琳娜无法判断到底是妄想录还是能够成立。虽然两人多少有学习空气动力学，但他们并不是一流的技术人员。

该不会「我的斗病记」其实是大费周章的恶作剧？

列夫一瞬间这么怀疑，但马上改变想法认为没有可能。

这本斗病记是柯罗文呕心沥血写下，等同遗书的著作。整齐地书写的文字偶尔会异常地扭曲正显示他在忍着痛楚吧。

就算内容很困难，有证据可以推测计划能够成立。

「联合王国的太空开发相关资料」。

柯罗文拼凑资料想像ANSA的计划，自行制作设计书。换句话说，等于他手上有联合王国的「克洛诺斯火箭」的设计图，能放眼共同开发，设计新型太空船「罗基纳」。

为什么要策划这么惊世骇俗的计划？

列夫想像着理由，就想到共和国内太空开发方面的争执。

暗中舍弃不可能实现的悲哀火箭「C－Ⅰ」，致力于未来的载具「罗基纳」，虎视眈眈地等待机会。然后等到海伯利昂太空船的重大缺陷曝光，或是共和国的高层不再对C－Ⅰ抱持期望的瞬间，再若无其事地提议、提到有这个新计划。

「……什么妄想录，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针对两国的弱点，让双方结成同盟的沙尤斯计划。若要说是科学家的幻想那就仅是如此，但他说中了海伯利昂的事故。意料之外的是自己陷入昏迷状态吧。

「欸，列夫，他出院之后打算实行这个计划吗？」

被伊琳娜一问列夫就思考着。

首先，计划的要角罗基纳。

这次的发射以惨烈的结果收场，但原因很明确。技术人员在无法理解天才科学家的设计思想下开工制作，并且在指挥官缺阵的状况下赶工，最后仓促发射。柯罗文断言「百分之百能完成」，所以只要花时间修正，总有一天会不再有故障。

困难的部分是共和国与联合王国的团结。

这方面不是个人之力能解决的问题。

柯罗文说过「等时机成熟我就会告诉你们」，告诉两人之后他是打算怎么做？

「时机可能是他预期到联合王国的事故……在委员会上提出这种反政府计划，设计局长的职位会被拔掉还受到处罚吧。」

伊琳娜立起食指。

「该不会他在等格吉耶夫承认败北？当作最后王牌来提出的话，就会有效果吧？」

「嗯，可能是那样。火箭无法完成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迟早会死心吧……」

无论如何，做出计划的本人没有醒来亲口说明的话，一切都只是旁人的想像。

即使如此，当作没看到，放回书房深处会是正确的选择吗？

列夫和伊琳娜讨论该怎么做。

「两国的载人太空飞行计划处于停止状态，搞不好还会中止。不，我想联合王国有继续的可能性……」

「这个国家会走向死亡……对吧？」

「会死的不只是太空开发计划，我们也是喔。」

高层发出异常的命令，恐怕会产生第二、第三位殉职者。

被当成用过就丢的棋子，必须阻止这件事发生。

抱着「我的斗病记」的伊琳娜，用强烈视线看着列夫。

「我想实现沙尤斯计划。因为这样一来，就能跟凯伊和伯特一起以月球为目标。萨妲希亚女王期望的共同开发也会得以实现。」

「我当然也想实现。这也是为了主任。」

现在回想起来，他在离别之际叫住两人时所说的话简直像是遗言。说不定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到了极限，就像把无人月球探测器托付给后进，想把共同开发和载人飞行计划托付给两人。

这或许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但如果是这样──写下沙尤斯计划是打算传达给下一世代，那就得由我们的手来实现。「别擅自阅读还擅自实行！」或许他醒来的时候会生气，但他一定会原谅我们。「翼龙（Zilant）啊！你在我作梦的期间做得很好！」会整张脸涨红地拍我的双肩。

列夫下定决心。

要让科学家的幻想化为现实。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实现？

「伊琳娜。假设直接向委员会提出这本笔记本。妳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伊琳娜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会被烧掉。」

「正确答案。而且还加上会被以格吉耶夫为首的高层厌恶，再也不会获准参加委员会。」

「那联络ANSA，试着传达计划……这样应该没意义。」

伊琳娜否定自己的发言。

「至今对方也都有提出共同开发，最高指导者大人却永远都在考虑中。」

「嗯……」

思考陷入死胡同，列夫用双手拨乱头发。

「在开发最前线的同志们肯定会赞同主任的计划……」

挡住去路的是被名为国家胜利的亡灵附身的当权者阶级。其中并没有个人的想法。会排除不符合主义的事物。

这个计划光是说服共和国的当权者阶级并不会成立。同时需要团结对象联合王国提供协助。得让他们接受「拜托放弃你们的海伯利昂太空船，并让我们使用火箭」这种乱来的要求。

越想越觉得困难。对手太过巨大。

伊琳娜闭起眼睛双手交叉，不发一语地在思考。

室内充满深沉的沉默。

和煦的冬日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飞散在空中的微小灰尘闪闪发亮。伟大的主人不在的书房内，只静静地响着由女儿所演奏的披兹四的轻快旋律。

「……跟他们的音乐一样呢。」

伊琳娜低声说完后站起来走向书架。然后拿起封面是披兹四的杂志。

「这个国家也有很多人想接触他们的音乐，却遭到意义不明的管制。就跟这件事一样，我认为有非常多人想知道太空开发的真相和主任的计划。不过不可以发表出去，写下来会因为审查而被删除。」

「没错。那就是这个国家。『我的斗病记』会被改写成『我的健康日记』吧。写说祖国的太空开发很健全、不断成长茁壮……」

列夫说的话让伊琳娜做出糟透了的表情。

「我们不能拿起麦克风到各地演讲吗？呼吁上靣的人们害死米海尔，要前往月球只能采取共同开发。」

列夫摇头。

「在第一座城市就会因为煽动罪被逮捕吧？」

「什么煽动，明明是事实……」

想寻求帮助而寻找柯罗文的身影，他人并不在这里。相对地知识泉源塞满了整个书柜。

列夫随意望向书架，想寻找可以参考的书籍。虽说是寻找，但他不知道该找什么书。不知道还是去思考，持续寻找有没有能成为突破契机的那种知识，快要踏入看不见出口的迷宫时，列夫的目光停留在一本书上。

是在十六世纪发生科学革命时，一位学者所写的宇宙观书籍。那位学者持续主张真理，最后遭到处死。由于支持与天动说背道而驰的地动说，提倡宇宙会无限膨胀，批判身为统治者的教会，招致教会的愤怒而被处以火刑，骨灰还被丢进河里。

现在列夫和伊琳娜企图实现的计划也一样。

是对支配者的反叛行为。

可是没有力量之人的反叛，光只是正直地提出诉求只会落得在权力面前溃败。前述该名学者在被处死后，他的著作成为禁书，花了三个世纪才得到平反。

那样不行。

不可以被抱着错误想法的支配者处死。若不能以正确想法说服支配者，通往月球的道路将会关闭。

不，光是说服还不够。

过去，列夫在大广场的演说中向全世界诉说伊琳娜的真相，但格吉耶夫后来以有利于自己的说法盖过。

做相同的事情也没用。个人绝对打不赢。阻止当权者的暴行并加以说服，传达给联合王国，向追寻真相的同志提出呼吁，赢得团结的手段。有这种方法吗？从楼下传来的披兹四乐曲刺激着列夫不断思考的脑袋。就像他们的音乐在共和国民中传开，沙尤斯计划能不能也传开并受到大家的支持呢。然而，不公开这个机密计划就无法流传出去。只能像伊琳娜说的那样，抱着被以煽动罪起诉的觉悟吗。

可是要是被捉到、笔记本又被烧掉一切就结束了──

这时，自由跳跃的钢琴音符如同蜜蜂般刺进列夫的胸口。

「──啊！」

有一个方法。

不过会是场非常危险的赌注。

不会只是自己一个人负责就能了事，说不定一切都会崩坏。

「列夫，怎么了吗？」

「嗯……」

虽然有点迷惘，但跟伊琳娜商量应该没问题。

「关于这个方案，我想听妳的意见。」

列夫慎重地告诉讶异地看着他的伊琳娜。明明不需要放低音量，却不由得变得很小声。「咦？」她眨着眼发出疑问了好几次，双瞳还不安地摇晃。在由书架包围的小空间内，列夫告诉她撼动国家的策略。

「──就是这样。」

明明没有讲很久，喉咙却变得干渴。

伊琳娜似乎需要点时间来理解，她用双手盖住脸用力地吐气，在到处乱摆的书籍之间来回踱步。「这个嘛……」五分钟之后才开口并将视线笔直地看向列夫。

「光靠我们的话办不到吧？要看如何让同志团结。」

「……那就表示妳赞成……？」

列夫进行确认，伊琳娜就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

「我当然会参加啊？不是很有趣吗。利用名为太空人的武器，帮给旁人添麻烦的废柴大叔实现幻想吧！」

「嗯，就来进行吧！」

被伊琳娜这么一说，不知为何自信取代了不安，成功的景象在眼前浮现。

「不过，得先取得库谢妮雅的许可。」

列夫跟伊琳娜下到一楼，跟在客厅弹钢琴的库谢妮雅说话。

「对不起，我有个请求。」

「啊，抱歉，钢琴太吵了吗？」

「不，关于『我的斗病记』，我有件事想跟妳商量──」

列夫把想到的方法仔细地传达给她，说明不足的部分由伊琳娜补充，试着要说服她。

结果。

「我知道了。反正他没醒来的话我本来打算要烧掉，可以啊。我会说服妈妈，大概没问题。」

出乎意料地很轻易就得到许可。伊琳娜也惊讶地问说「真的可以吗？」

库谢妮雅就深深地点头。

「我就说可以啦。爸爸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爱。万一失败了，他也会原谅孩子的失败吧。要是等他醒来说不定就二十一世纪了。」

「啊……」耸着肩的库谢妮雅小声地喊了一声，接着用力地摇头。

「刚才那句当我没说。不可以失败。你们绝对要让计划成功！」

「那当然！」「交给我们吧！」

列夫和伊琳娜坚定地断言。

两人带着预料之外的成果回到莱卡44。

回程中两人讨论何时该向训练中心的伙伴们揭露这个计划，决定选在米海尔的第四十天追思后。

为了不妨碍他的灵魂上路。

☽ ☽ ☽

太空公民住宅的交谊厅内正在进行米海尔的第四十天追思。

出席者是列夫和伊琳娜等太空人们、维克托中将、训练中心的职员、技术人员们共四十人。政府高层没来半个。

和丧礼后的追思一样餐点很朴素，但今天罗莎准备了鸡豆的罗宋汤。是在和罗基纳的通讯中米海尔说想吃的东西。

因为当作分界点的忌日到来，总觉得上次憔悴到无法走出自宅的罗莎表情比较清爽一些。

米海尔的遗照旁有用黑麦面包盖着的蒸馏酒。现在要把盖子拿掉，而灵魂会从大开的窗户踏上旅程。淡紫色的黄昏天空中，银色的满月浮在低空。大家都祈祷着米海尔的灵魂能够抵达他向往的月球。

仪式结束后，寂寥感笼罩交谊厅。

在场的人士，有很多人在悼念米海尔的灵魂时也悼念了太空开发。失去献上人生的梦想和目标，整个人变成空壳。

希望他们能再度找回热情。

此时列夫和伊琳娜对大家说。

「关于今后的太空开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在众人的注视下，两人为避免内容泄漏出去将窗户关上，接着站到米海尔的遗照旁。然后列夫向在旁边的罗莎确认。

「能借给我一点时间吗？」

虽然没有事先告知她内容，但似乎从列夫和伊琳娜认真的表情感觉到是重要的发表，所以她用力点头。

到底大家会不会接受呢？列夫抱持些许紧张，为了让米海尔也能看到，于是把「我的斗病记」放在他的遗照前。

「这本是主任在住院期间私下写出来的新登月计划。」

众人发出低沉的惊呼声，人们聚集到笔记本的周围，形成人墙。

「……斗病记？」

列夫向讶异的大家扼要地说明计划的内容。

大家的表情马上改变，连忙去确认笔记本上写的东西。

「要是能实现会很惊人喔！」

谢苗兴奋地叫出声，同伴们的脸上出现一道光芒。

可是，另一方面也有冷静的意见。

「就算跟上头提议也不会被当一回事吧？至今他们都对冷淡地拒绝联合王国伸出的手。」

维克托中将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他说得没错。我不认为委员会会认同。那些人会说『没有研议的必要』并撕毁，主任还有提议的人都会受到降职处分。军方也会强烈反对。」

长官的沉重发言让众人充满失望，伊琳娜却露出别有意涵的微笑。

「这方面早就有预料到。对吧，列夫。」

「嗯。我不会直接向上头提出。」

在一个呼吸之后，列夫提出。

「以东方妖术师为作者，将『我的斗病记』出版成书籍。就是非法的地下出版。」

众人像遭到突袭似地惊讶不已，异常的沉默支配着室内。静寂只维持一瞬间，马上就传出困惑的惊呼声，把惊愕在脸上表露无遗的谢苗追问列夫。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也有获得主任家人的理解。」

「可是，地下出版（萨米亚特）……真的好吗？」

「这座城市是从社会上隔离的保密行政区。再加上太空开发停止，更不会有人跑来。能成为适合制作地下出版物的秘密印刷厂。」

「我不是指这个意思……」

聚集在交谊厅的人们表情诧异地互相交换意见。罗莎也不安地注视着列夫。当怀疑的气氛逐渐弥漫，列夫毫无动摇地诉说。

「罗基纳的事故报告书让我有了深切体会，不管再怎么跟上头反应都没用。所以这次我要从不同角度进攻。不是我们个人的想法，而是让其变成开发最前线的全体意志。」

「你有想出具体的作战吗？」

面对罗莎的提问，列夫用坚定的语气说明。

「最初发送书籍的对象是在开发现场工作的技师和科学家。让沙尤斯计划是抵达月球的唯一方法这件事广为人知，增加同志。之后交给城市的有志之士，只要到了联合王国的谍报员手上，ANSA和对方政府也会得到情报。成为话题的话，报纸上会刊登，广播也会朗读，进而扩散到全世界。在被这个国家的高层压下消息前能先得到许多人的支持的话，委员会和军方就只能积极研究。」

听完说明的大家仍然一脸不安，谢苗低声地说「办得到吗……」

「办得到喔。」

伊琳娜斩断大家的困惑。

「文学和音乐实际上就是那样吧。政府卯起来用审查排除，但无法斩草除根。多亏『披兹四』，崇尚自由的风气在这个国家传开。对国家体制抱持疑问的年轻人也很多。新的浪潮从外部进逼。我们要搭上这股浪潮。如果政府禁止『我的斗病记』发行，或是利用国营通讯社（塔基社）进行批判，反而能增添真实性。」

共和国的公民已经不信赖国内的电视和报纸。只要把收音机的频率调成外国的电台，没经过变造扭曲的正确资讯要多少有多少。

列夫和伊琳娜的热情说明让怀疑的视线稍微变弱，但还是无法让全员接受，其中一个太空人提出疑问。

「主任的计划我也想实现。但是跟披兹四的歌或文学作品不同，主任的设计书内容专业又复杂。一般公民无法理解吧。只要高层用科学家的名义做出『联合王国的阴谋』、『无法实现的谎言』这类批判，众人就会转而相信另一边，街上的有志之士也不会帮忙复制吧？」

列夫点了两三次头。

「你说得没错。贴近日常的音乐和文学，跟太空科学的专门书籍完全不同。真假不明的计划在公民间扩散会成为话题吗？你如果这么问我，我无法回答。」

失望的叹气声四起，但列夫的表情开朗起来。

「但无需担心。我有想出对策。为了让没有专业知识的公民也会感兴趣，我打算附上『太空人的真相告白』，以两册合订本的形式发送。」

「合订本……？」谢苗感到疑惑，列夫则对他说。

「没错。将国家隐匿的真相和共同开发的计划一起揭开。」

伊琳娜得意地让眉毛上扬。

「我曾是实验体、列夫其实是跳伞返回地球、造假的会合，还有谢苗在太空漫步中差点死亡的状况，把一切都公诸于世。」

视线游移着的谢苗露出像被馅饼（皮罗什基）噎到的表情。列夫制止达到最高峰的吵闹，让音量压低。

「只是有件事我们也得说谎。那就是罗基纳的事故。得照政府的发表当作『只有降落伞出问题』。」

列夫看了米海尔的遗照一眼，即使怀着愧疚，还是向大家说明理由。

「要是罗基纳有一箩筐故障这件事泄漏出去，会损及计划的信赖度。其实我为了维护米海尔的名誉，也想传达他在飞行中展开死斗，成功进入到重返大气层阶段的真相。可是在此不能拘泥于他个人，而是要放眼整体的太空开发。」

「希望妳能谅解」列夫用视线向罗莎传达。

罗莎依旧表情僵硬地说。

「你打算怎么说明降落伞的坠落。」

「东方妖术师（主任技师长）身体出状况住院的期间中，想利用太空开发的政治家们擅自推动计划。此外东方妖术师不写成昏迷中，而是手术成功已经出院。由于是匿名的所以不会被拆穿。『革新的未来载具百分之百会完成，我看得见这艘船运用在将人类载到太空站上的未来』罗莎，妳觉得这样如何？」

「我明白了。谢谢。」

罗莎用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平淡声音回答。接着像在等列夫说完，额头冒着汗的谢苗询问列夫和伊琳娜。

「我知道你们的意图。我也想把太空漫步的真相公诸于世。但是……沙尤斯计划的作者让东方妖术师来当就行，『太空人的真相告白』的作者要由谁来当？要从我们太空人中选出来吗？」

列夫比着食指嘴角上扬。

「有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别担心。」

「这样啊……」谢苗虽然感到困惑，还是点了头。

接着换成至今都沉默地旁观的训练师之一提出反对意见。

「这是会连结到批判政府及煽动的危险计划。你们明白会有什么后果吧？」

「我们明白。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和伊琳娜提出的顶多是对太空开发方针的批判，并不是在批判国家。联合王国的萨妲希亚女王不也曾说过太空开发不是政治吗？」

「那是狡辩。只不过是借口。会被问罪的危险性很高吧？」

表情带着觉悟的伊琳娜往前踏出一步。

「没错。在这个国家是犯罪。协助地下出版可能会被当局逮捕。在最糟的状况下，我和列夫可能会死于意外事故。」

列夫向表现出动摇的人们强烈呼吁。

「我们太空人是抱着必死的觉悟飞上太空。这种心情大家都一样吧？不过别搞错了。做出死亡宣告的对手并不在太空，而是在地上。」

列夫一面感受在房间角落交叉着双手抱胸的维克托中将所发出的锐利眼神，一面持续向同伴们诉说。

「如果照这样继续遵照上面的指示，或许会重启无谋的计划，再度出现牺牲者。或是太空开发计划中断，这座城市会被埋在雪里消失无踪。米海尔的死会变成毫无意义。这样好吗？」

伊琳娜举起「我的斗病记」。

「如果我们不出声，共同开发绝对不会实现。主任呕心沥血地写下的这些内容，现在正是我们该赌上性命的东西不是吗？」

列夫将想法传达给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不是音乐家，所以无法以歌曲撼动人心。可是从事太空开发的人，有着别人所没有的武器。在历史上仅有少数的太空人。太空船和火箭是新时代的技术。所以我们能和联合王国携手，实现人类共同的目标。让无聊的竞赛结束，让两个国家团结起来。」

吐露出心声的列夫看向米海尔的遗照。

「我跟他约好了，要大家一起前往月球。」

众人都紧闭双唇，看着在相框内微笑的米海尔，各种思绪在胸中来去。

列夫穿过鸦雀无声的房间，走向表情苦涩的维克托中将，重新立正站好。

「中将同志。实行这个计划的话，会给身为监督负责人的您带来麻烦。本来可以瞒着您进行，但我做不到。我无法背叛一路照顾我的您。」

列夫深深地鞠躬。

「请认可出版，责任由我来扛。」

被揍或是被绑起来交给当局，大概是其中一种吧。

表情凝重的维克托中将问列夫。

「在这里说出来的计划，你没有跟别人说过吧？」

「其他知道的人只有主任的家人。」

「是吗……」

过了一会，维克托中将把交叉的双手插到两侧的腰上，以严厉的语气对众人宣布。

「忘掉列夫在这里说过的一切内容。列夫什么都没说。有听懂吧？」

──果然得不到认可吗。那只能想别的方法了。

「喂，列夫。」

维克托中将抓住列夫的头发，用力往上拉。他那充血的眼睛发出光芒。

「地下出版的方案是我想出来，并在这里告诉大家的。懂了吗？」

「……那是什么意思？」

列夫感到混乱，但下一句话让他理解了一切。

「我一个人牺牲就好。」

「中将同志！？」

「我身为监督官，职责是将你们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太空人。但我没能保护米海尔。还破坏了罗莎的人生。我有义务得负起责任。」

「可是──」

「服从命令。」

维克托中将打断列夫，对着众人大声说。

「诸位同志！地下出版的计划就如同刚才所说。有妻小的人只要精神上支持就好。没帮忙复制或散布的话，当局也不会问罪吧。此外，要是反对的人占多数，斗病记会还给主任的家人，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关于我们和太空开发的今后，就静观其变，服从上头的指示。」

接着维克托中将拿起蒸馏酒的瓶子，把酒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

「想要人生与共的人就爬楼梯来顶楼，别坐电梯，我会等到换日为止。」

维克托中将拿着玻璃杯离开房间。

在列夫和伊琳娜行动前，罗莎马上先倒蒸馏酒。

「我想米海尔也会赞成。」

表情蕴含决心的罗莎，把米海尔的遗照抱在腋下，拿着玻璃杯往前走。

紧接着谢苗和一期生们都陆续聚到蒸馏酒旁。不光是太空人，技师和职员也都寻求蒸馏酒。大家虽然有偷瞄列夫和伊琳娜，却什么都没说。可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感谢的表情。

「伊琳娜，我们也走吧。」

「今天我总该可以选蒸馏酒了吧。」

「妳可别喝到烂醉喔。」

列夫在走出交谊厅前，向还在犹豫的人们说。

「没有人会强迫你们，不参加也不会怪罪你们。自由选择吧。我不想在什么都没做下结束，只是这样而已。」

说完他就和伊琳娜离开交谊厅，往楼梯走去。用自己的脚爬十二层楼就像是轻松的训练。

原来如此，列夫理解到维克托中将会命令爬楼梯的理由。一阶一阶爬上去得花时间，可以仔细思考自己的选择。若是利用复数人搭乘马上就能抵达顶楼的电梯，恐怕会在还没做好觉悟下参加。

这是攸关性命的重要选择。

漫长的楼梯究竟是连结到火箭发射台的太空船，还是刑场呢？命运没人能够知晓。

两人来到顶楼后，先抵达的众人各自随意找地方坐下。就算没有电灯，满月皎洁的光芒也照亮周围。

列夫和伊琳娜将铁栏杆当成椅背，并肩坐下。光秃的水泥地有如冰块般冰冷。用力吸进结冻的空气后，更加深了决心。

大家都不太说话。白色呼气四处随晚风飞舞，消失在白桦森林中。

寒月缓缓爬上天空，天空的色彩逐渐加深为群青色。

原本交谊厅内的人们陆续来到顶楼。一期生和二期生、技师和职员们，各自以做好觉悟的表情拿着玻璃杯。

──你也来啦？──嗯，虽然我犹豫了一下。

不用话语，而是光用视线交谈。列夫一个一个看向愿意当同志的人们，深深地致谢。同时也感到巨大的责任。

列夫不时会碰触到坐在身旁，握着月长石项链、闭起双眼的伊琳娜的肩膀和手臂。因「诺斯菲拉特计划」而相遇时只是为期两个月的监视人员，不知不觉间却一起度过人生。今后能够在同条道路上一起走到哪里、走多久呢？

不久，月亮爬到头顶时，在交谊厅内的全员都聚集在顶楼。当最后一人向维克托中将报告底下已经没人了，他就皱着眉笑说「还真快」。

「天气很冷肚子也饿了。能快点回去我是很感激。那么，训练中心副所长列夫•雷普斯同志，来进行誓师的干杯吧。」

「是！」

拿着玻璃杯的列夫奋力站起来，大家也都跟着起身。罗莎抱在胸前的遗照反射着月光。米海尔，你看着吧。

列夫在心中对他的灵魂说出心声。

首次飞上太空的那天，你对我说的话让我活到今天。

──你保持原本的你就好。根本没有人知道太空人该有的样子是什么东西。

在太空中殒命的你，会以勇敢的太空人之姿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为正确答案。

可是与其停下脚步被埋进雪中，我宁可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前进。

相信这条道路通往月球。

「敬所有的同志。」

将这段人生，献给月球。

列夫将在月光照耀下闪耀的蒸馏酒朝天高举。

「干杯。」

大口喝下，灵魂之水流进体内。冰冷的身体深处开始发烫。

「干杯！」

同志们也一同倾斜玻璃杯，仰望着天空。

光喝一口就连耳尖都通红的伊琳娜吐出一口大气，躺到地面上。

也太快就醉了，列夫搔着后脑杓时。

「虹湾……」

闭着眼的她，口中传出令人怀念的诗。

结冻的夜晚，冰轮之下。太空公民住宅的顶楼，阿尼瓦村的吸血公主吟咏月亮。

「沉睡之沼……」

在月亮还是神话的世界时谱出的玲珑曲调，令同志们陶醉其中。

「蒸气之海……」

一字一字唱出来的古老诗歌，渗入同志们的身体里，融化在血液中。

「风暴大洋……」

追思的夜晚静静地变深。

「梦之湖……」

就只是静静地。

☽ ☽ ☽

隔天马上开始作业。

虽然同志都没有自主出版的经验，训练中心的职员一直以来都在制作资料和文宣，应用制作方法的话并没太大问题。

作业场所使用太空公民住宅的空房间和暂停营运的训练中心。这都多亏维克托中将帮忙，列夫想感谢他，但表面上要保持是他主导，所以不能表现出那种感情，得按照指示行动。

有家人的人不直接参与书籍制作，而是从旁协助。

接替娜塔莉亚送货员装作没看见。「虽然不能帮忙，但我支持你。」她偷偷跟列夫说。

环境准备完成，进入原稿的制作。因为要用柯罗文的「我的斗病记」加上有宣传效果的爆料本，以两册合订本的形式装订，故需要两种原稿。

第一本爆料本──首先，「太空人的真相告白」以维克托中将的监督日记为底，一面与列夫、伊琳娜和罗莎等有过太空飞行经验的人讨论一面写出草稿。页数太多复制会很麻烦，因此每个项目各有重点。

第二本「我的斗病记」则由技术类的职员为中心，以沙尤斯计划为主轴来写。由于从保密的观点来看，设计理论全部不能放上去，精选会给一般公民带来冲击的刺激性言词，调整成给技术人员和科学家读到会点燃研究魂的内容。

原稿制作也有问题点。就算想要使用打字机，国内所有的制品都在当局的管理下，从字体会露出马脚。

这时列夫把柯罗文藏在自家楼阁的外国制打字机偷偷运出来。库谢妮雅对计划启动感到很兴奋，笑着说「妈妈她也很起劲。虽然表现得有点害怕。」

列夫对把她们卷进来表达歉意。

「我会小心不给你们添麻烦。」

「已经添麻烦了。毕竟我爸爸一睡不醒。啊，不过让他戒烟这点不错呢。」

列夫只能苦笑。接着库谢妮雅指着列夫的额头。

「感觉很不可靠呢。真拿你没办法，我就代替他下令吧。」

说完库谢妮雅就挺起胸膛，皱着眉头狠瞪列夫。

「翼龙（Zilant）啊！尽全力飞翔吧！让彼岸花（莉可莉丝）在月球大地上盛开！」

就像受到柯罗文本人激励，列夫情绪变得激昂。

「是，主任！」

列夫一敬礼给库谢妮雅看，她就会心一笑。虽然很可爱，但她有跟父亲同等的威严。别顾虑我们，随心所欲地去做吧，那自信满满的表情正在这么说。

霜精（马洛斯）引发暴风雪，整个城市都在冰雪的覆盖下，原稿的制作顺利在进行。要用来复制书籍的底片和相纸也准备好了。

列夫订下的时程是由大家一起确认完稿，经过讨论得到共识后，复制约两百份左右。

一月中旬散布到各设计局、大学、科学院，以及有参与过复制的有志之士所活动的都市区。之后等待跟一般的地下出版物及X光唱片一样，扩散到人们手上成为话题。

写原稿的同时也有准备封面。

至今共和国政府在公开太空船和火箭的照片时，由于要隐匿情报上面会涂黑，因此方针决定为「只画火箭的上半部吧」。

负责封面设计的罗莎问列夫和伊琳娜。

「书名你打算怎么办？『我的斗病记』会让人看不懂。」

「伊琳娜有想到个点子。对吧？」

「直接跟大家说比较好吧。」

于是列夫和伊琳娜召集同志，提出书名的点子。

「对国家来说我们跟实验犬没两样。就像用过即丢的猎犬（莱卡）。这样的话，我们就像只猎犬咬住敌人喉咙吧。」

「其中包含了这层意思。」

伊琳娜刻意露出尖牙。

然后，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世界上许多人们在庆祝神诞生的日子，将两种原稿装订成一本书，撼动国家的非法书籍完成。

第五卷 第五章 留下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