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白檀式」文月的嫉妒心第一章 Episode.1 机关少年该保护的事物

开阔的空间里，两名少女对峙。

许多观众注视着她们。无法介入这场单挑的局外人在分出胜负之前，也只能在旁观望。

周遭气氛肃杀，不时有刺骨的寒风吹过。

两人之中的银发少女悄悄说道：

「丽妲同学，你就放弃吧。我不想再打下去。」

她的名字叫嘉音•赞德霍兹。

她有苦衷而对旁人隐瞒真实身分，其实是海尔怀兹大公的孙女，曾经贵为公主。

她有着一头细心梳理过的白银长发，以及令人看得着迷的深蓝色眼睛。举止清纯，就像一朵惹人怜爱的白花。身材娇小，整体体型比较平坦。

听到嘉音这么说，和她对峙的少女丽妲•罗森堡有着妖艳美的脸孔一皱，露出锐利的犬齿。

「你叫我放弃？你说这话，可有想清楚我身为吸血鬼王族？」

丽妲把波浪卷红发从肩膀上拨开，用强势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双眸也和头发一样，有着火烧般的红色。

吸血鬼Vampire是摄取生物的血液来使用魔法的长命亚人族，而丽妲就是君临这个种族顶点的吸血鬼王之一──罗森堡王之女。身为吸血鬼王族的她，也确实能够运用与寻常吸血鬼不可同日而语的强大魔法。

人类嘉音VS吸血鬼丽妲。

两者体能差距之大，理应就足以让这场战斗不成战斗。

然而，丽妲总是无法拿下银发少女，十分焦躁。她频频跺脚，用不服气的眼神看着嘉音。

「而且这明明只要嘉音你输掉就可以解决了吧？」

「我是很想这么做，可是丽妲同学，你应该也发现了吧，现在『他』在干涉这场对决。」

丽妲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不许我输。要让这场对决结束，就只能请你输……」

「你这是什么话？」

丽妲双手抱胸，挺起胸膛，分量十足的双丘一晃。

「我可不要故意打输。你才应该想办法让他安分下来。」

「就是没办法让他听话，我才这么为难。算我求你，输给我吧。」

「那么，只要我攻破他就行了吧。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吸血鬼王族的威力！」

丽妲举起手，红色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

嘉音用力挥着双手，大喊：「不行不行！」但吸血鬼公主不停手。

丽妲斗志高涨，强而有力地踏上一步。

「吃我一球，『风葬躲避球Tornado Kugel』──！」

丽妲在响亮的呼喝声中高高举起手臂，朝着闪躲的嘉音展开攻击──掷出了躲避球用的球。

刹那间，球啪的一声弹开。

泄了气的球无力地落到嘉音脚边。

体育馆的天花板内，水无月以充满成就感的表情将四连装手枪收纳回自己的手中。

跟在嘉音身边，排除所有可能危害她的事物。这就是水无月最近每天的例行公事。

观众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哗然，身在局中的嘉音则带着沉痛的表情垂头丧气。

「所以我才叫你放弃。」

「唔～～～～水无月～～～～～～────！」

丽妲懊恼的叫声，与告知第五堂课下课的钟声重叠在一起。

＊

有着阿尔卑斯群山环绕的欧洲小国，海尔怀兹共和国。

这个国家里，别名机械人偶或机关人偶的自动人偶产业非常发达，人们的生活中已经少不了自动人偶。

同时，这里也是唯一让人类与吸血鬼平等生活的国家。七年前，海尔怀兹大公与吸血鬼王罗森堡签订了叶赛尔条约，为海尔怀兹共和国带来了和平。

位于首都叶赛尔的名门高中，国立海登高等学校。

在这间学校就读的一年级生嘉音、丽妲与水无月今天也过着「和平」的日常生活。

＊

「太离谱了！你要知道，这是体育课耶，为什么水无月要出手干涉！」

丽妲一走进更衣室就忿忿地开了口。

体育课是男女分开授课，但人类与吸血鬼上的是一样的课程。

由于吸血鬼学生的人数压倒性地少，也就不得不如此。如果不只按照性别，还要照种族分班，吸血鬼方就几乎什么球类运动都无法进行。因此校方尽量让每一个球队都有着同样人数的吸血鬼，借此调整平衡。

「就只差打中嘉音一个。只不过是个球，哪需要击落啦！」

丽妲粗暴地打开置物柜，里面放着报纸。标题是「吸血鬼就该逐出国外！」，这份报导仿佛象征着日渐激进的排除吸血鬼运动。

丽妲环顾更衣室。放这报纸的人显然在场。

然而，每个人都保持距离，视而不见。

嘉音不安地「啊……」了一声，一旁的丽妲则凶暴地笑了。她一把将报纸揉烂。

「早报我已经看过啦！」

丽妲将一团报纸朝垃圾桶用力一扔。报纸猛然飞去，用力撞开垃圾桶盖，掉进垃圾桶中。剧烈的声音响起，让偷偷窥看她的女生们吓了一跳。

看到丽妲没有沮丧的迹象，嘉音松了一口气。

「水无月似乎觉得那样是在保护我。虽然我每次都跟他说不是这么回事……」

嘉音说着也打开置物柜。她的置物柜里则是放着写了「杀人技师」之类字眼的纸。

「水无月就是少根筋啊。」

嘉音停下动作，一只手从她身旁伸过来。是丽妲。这些攻击嘉音的字眼被红衣少女的手揉成一团。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耶。」

第二投。以快得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飞过的纸屑，再度以几乎要撞坏垃圾桶的力道砸去。纸屑完美地消失在垃圾桶中。

红衣少女挺起胸膛说：「厉害吧？」嘉音也跟着笑了笑。

看到两人没有沮丧的迹象，动手脚的女生们似乎十分尴尬，匆忙换好衣服出去了。

嘉音一边脱下运动服一边说了：

「我想那是他想过之后得出的结果。水无月作为一个人还很不成气候，所以行动才会走向极端吧。他误以为把所有接近我的东西都挡开才是保护我，明明我自己也不希望他那样对我保护过度……」

嘉音回想起体育课的情形，露出为难的表情。

结果丽妲斜眼白了她一眼。

「哎呀，这是在炫耀吗？」

「炫耀？」

「对啊，到头来，这不就是水无月很宝贝你的证据？虽说是白忙一场，但水无月就是认真得不惜动用暗器。这不就是说，水无月爱你爱得保护过度了？」

嘉音瞪大眼睛，当场呆住。

她剔透的雪白肌肤转眼间变红。

「呃呃呃，是、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听你这么一说，也许未必不是这样……这些日子以来，给水无月看爱情文艺片的效果终于显现出来了？」

嘉音双手捧着红得像苹果的脸颊。

丽妲没趣地哼了一声。

「哼，你也只有现在可以高兴了。水无月很快就会发现我的魅力。」

「呃～～是的话我会很高兴耶。水无月对我……啊，不是不是。我终究是持有人主人，只是为了水无月产生恋爱感情而高兴……」

「不需要讲这种硬掰的借口！你明明也喜欢水无月！」

「才没有。我终究是站在持有者的立场……」「我可没忘记，水无月和你接过吻。」

「那不算数！而且当时水无月根本什么都不懂。」

「不管怎么说！我就没能和水无月接吻。竟然落后你，实在太失败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抢回领先，你认命吧。」

丽妲脸往旁一撇，脱掉运动服。

嘉音悄悄窥看红色少女。

「呃～～丽妲同学，为免误会，有件事我想跟你问清楚。」

「什么啦？」

「水无月是自动人偶，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嘉音压低声音问起。

先前她们两人一直谈论的水无月，正式名称是「对吸血鬼战斗用自动人偶机关骑士『白檀式』第陆号水无月」。他的外表和人类完全没两样，扮演人类少年过着高中生活，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自动人偶。

更衣室里早已只剩她们两人。

丽妲先确定没有旁人在之后回答：

「当然知道。我们不是一起看过水无月的记忆领域吗？」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这么中意水无月？你知道了水无月的真面目，对他应该已经没有兴趣……」

嘉音歪头纳闷，丽妲也对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因为水无月是自动人偶这样的理由，就对他失去兴趣？知道水无月的真面目，让我更想要他了。」

「咦咦！」

「毕竟他可是天才技师白檀博士创造出来的『白檀式』耶！是全世界只有六具的最强自动人偶耶！我要怎么对这种珍品死心啊？说什么我也要得到他。」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嘉音停下换衣服的手，张大了嘴。

丽妲以带有热度的口气说下去。

「而且，水无月还实实在在有着自己的感情和意志。也就是说，只要水无月喜欢上我，无论持有人是谁，水无月都真的归我所有了，对吧？」

「咦？咦咦！」

「你以为父王修理水无月时，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插进持有人辨识晶片，也无法自由使唤水无月。对于企图发动叶赛尔大屠杀的威尔亥姆，水无月就没听他的，这你应该没忘吧？」

几周前，嘉音被吸血鬼革命军的威尔亥姆•路德维胥囚禁时，水无月就凭自己的意思违逆了持有人威尔亥姆的强制命令Order，破坏脖子上的持有者辨识晶片。

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水无月的设计者白檀春海也因为他的这种特异性，将他判定为「规格不符」，并未送上战场。

也因此，水无月被送给了春海的女儿嘉音。

「水无月的确是没接受自动人偶理应绝对无法违背的强制命令啦……」

「到头来，对水无月而言，所谓持有人不是由晶片决定，而是由水无月的心意来决定。也因为是这么回事，我不会停止追求水无月。我可不能输给你。」

「咦咦咦！又变成这样？」

当嘉音惊呼，更衣室的门被人喀啦一声打开。

只穿着内衣裤的两人转头一看，看到门口站着水无月。

机关少年面对两名衣衫不整的少女，仍平静地说：

「怎么，嘉音你这么慢，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出去～～！」」

「水无月，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你要当自己是个正常人在上学，所以不要做出奇怪的行动。例如从天花板内偷看别人上体育课，或是在校内动用暗器，还有打开女子更衣室的门之类……！」

嘉音走在走廊上，这样告诫水无月。身旁的水无月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不成问题。我行动时可都很小心避免被看穿是自动人偶。首先，我监视你上体育课时就有好好躲起来，以免引人怀疑，用暗器的时候当然也没被人看见。至于女子更衣室，更和我的真面目无关，本来就是谁都可以打开吧？」

「不是这种问题！……唉，你有小心避免真面目被揭穿是很好，可是努力的方向全都错了。」

嘉音手按额头，叹了一口气。

另一边的丽妲则亲热地勾住水无月的手臂。少年的手臂埋没在她丰满的胸部。

「就算过着和战斗无关的日常生活，水无月这个战斗用自动人偶本身就是违法的耶……毕竟叶赛尔条约明文禁止制造以及持有战斗用自动人偶，要是真面目被公诸于世，麻烦可就大了。」

「尤其『白檀式』被很多人怨恨，一旦被他们知道，水无月一定会被销毁。我这个持有人也一样，如果妈妈是白檀春海这件事被揭穿，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不成问题。我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要是有人想危害你的性命，我会暗中处理掉……对喔，女子更衣室我也该暗中跟去，从下次开始就这么办。」

「「千万不要。」」

红白两名少女不约而同用正经的眼神看向他。

三人一路走向教室。

「水无月还是一样迟钝耶，亏我还以为重开机之后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丽妲贴着水无月的手臂，说得十分遗憾。

嘉音也不认输地拉着他的另一条手臂，摇摇头说：

「他是自动人偶，这也没办法。」

「可是，水无月不是有活生生的脑吗？因为是自动人偶就不行，这个借口应该说不过去吧？」

嘉音和水无月都停下了脚步。

喧嚣声从下课时间的走廊穿过。从窗户看见的天空涂满了沉重的灰色，像是随时都会下起雪。

嘉音先窥看四周，然后说：

「……『白檀式』有两个人工头脑，其中一个用了真正的脑。这个脑『还有活体反应』对吧？」

「嗯，对啊。就父王让人检查水无月人工头脑所得知的部分来说，是没错。」

「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这个脑──」

窗框喀当作响，铁丝般的树枝一齐弯曲。

「是吸血鬼的。」

嘉音难以启口，水无月接着说完。

嘉音目光低垂，像是在点头。

水无月手按自己那装着人工头脑的头部。

「取出来的脑处在活着的状态，就是这么回事。吸血鬼除非心脏被破坏，否则就不会死。反过来说，只要心脏好端端的，不管处在这么状态都能活着。」

「这是多么讽刺。」

丽妲身为吸血鬼，多半不是滋味。她表露出厌恶，深深地皱眉。

「竟然把吸血鬼的脑用在杀吸血鬼的自动人偶上，真让人不敢相信。而且水无月还会自动把吸血鬼认知为『敌人』对吧？」

「是啊，没错。我是用体温来辨识对方是人类还是吸血鬼。照热显像判定，你也是『敌人』。」

「这功能真失礼耶。水无月被设计出来的十年前，海尔怀兹也正和吸血鬼交战，所以当时那样也许是没关系啦。」

丽妲说到这里先顿了顿，然后看看水无月，又看看嘉音。她在阴暗的走廊上，沉重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不太想这么说，但说穿了，这就表示白檀博士是从活着的吸血鬼身上取出脑，然后用在自动人偶身上吧。」

嘉音咬紧了嘴唇。

从活着的吸血鬼身上取出脑，用在自动人偶身上。虽说当时处于并未和吸血鬼缔结和平的时代，伦理上也不容这种事情发生。

「……我很想相信妈妈没有做这么残忍的事。妈妈告诉过我『白檀式』真正的设计概念是爱。可是，『白檀式』里头却用了这样的东西，让我愈来愈不懂妈妈了……」

由于「白檀式」失控，让人类与吸血鬼携手合作，签订了叶赛尔条约。现在，社会大众将「白檀式」与春海当成了战犯。

真相不是他们失控，而是公国军的人改写了程式，他们才会进行屠杀，但这个事实并未公诸于世。

海尔怀兹的人们都相信虚假的事实。

「我想洗刷家母和『白檀式』的冤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自认一直在努力，如果妈妈为了打造出『白檀式』，做出了伦理上不容许的事情，那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洗刷冤情。」

嘉音表情黯淡，丽妲似乎找不到可以跟她说的话。

水无月对这样的嘉音看不下去，说道：

「……我认为，春海大概不知道那人工头脑里装了什么。」

「就是啊，但愿是这样。」

「我不是没有根据就说这话。丽妲，你说过在之前那个废弃工厂里，就没回收到睦月，对吧？」

红发少女听他问起，眨了眨眼睛。

「咦？是啊，我说过。父王看过水无月的记忆领域，命人去回收应该留在废弃工厂的睦月，但当共和国国军抵达现场，睦月别说是人工头脑，全身都已经不翼而飞。」

嘉音歪了歪头。

「这也挺奇怪的耶。」

「嗯，没错。我和睦月战斗的废弃工厂是被通缉的威尔亥姆当成秘密基地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人经过，不太可能是有旁人凑巧去到那里，捡走睦月。」

再加上「白檀式」用了世人所忌讳的谐波齿轮Harmony Gear。坏掉的自动人偶，加上还装有谐波齿轮，这种一般人根本处理不了的东西，有谁会去捡呢？

「但事实就是没找到我毁掉的睦月。可以想见的情形只有一种，就是有人盯上睦月，抢在共和国国军之前收走。」

「你说有人盯上了她？」

水无月点点头，搜寻记忆领域。

「这是我的猜测。多半是有第三者在场，监视睦月和我的动向。我一直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和睦月打的时候，实在无暇在意这种事，但与威尔亥姆打之前，水无月一直觉得受到别人监视。当时他以为是吸血鬼革命军的党羽，但到了现在就能推察出并非如此。

「而且，我也不曾听说展示在博物馆的如月这些『白檀式』有两个人工头脑。我和睦月有，其他四具不应该没有。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曾变成任何话题，你们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水无月说得没错，人工头脑有两个是极为特殊的设计。七年前，在凯尔纳悲剧当中，『白檀式』被共和国国军回收时，这个事实就应该已经揭晓。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

「也就是说，有人让『白檀式』人工头脑的秘密不被公诸于世。就是这个人在监视我和睦月，而且有能力抢在送去展示之前，从共和国国军所回收的如月他们身上收走用了活体脑的人工头脑。」

光是能做出这种事，就可以去除是一介个人所为的可能。

「做出这人工头脑的，肯定就是这个人吧。这个人会如此坚持隐匿人工头脑的秘密就是证据。相信到了现在，这个人也还在拿吸血鬼来当人工头脑的材料。」

「「现在还是？」」

嘉音与丽妲不约而同惊呼。

水无月理所当然似的回看她们两人。

「如果只是过去的事，只要把罪全都推到死掉的春海身上就行。实际上，屠杀也被编造成春海的错。就算再加上制造不人道的人工头脑这条罪，也不会有人说话。」

除了她女儿嘉音一个人以外。

「但这个人不这么做，就是因为还在研究这人工头脑。既然有叶赛尔条约，拿吸血鬼当材料就是违法的。一旦被揭穿，用来研究的脑也全都会被共和国军或警方没收。这个人是为了继续自己的研究，才会隐匿人工头脑的事实。」

「水无月好厉害！这推理真了不起。」

丽妲拍着手大喊。

水无月的目光停留在表情忧郁的嘉音身上。

「不用说也知道，这个人当然不是春海。春海已经死了，现在不可能还在进行研究。最重要的是，春海的设计图上，人工头脑的部分不就是空白的吗？我看春海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嘉音抬头看向水无月。

和春海一样的蓝色眼睛映出了黑发少年。

过了一会儿，嘉音摇了摇白银的头发，点点头说了：「……嗯。」她的脸上微微恢复了神采，让水无月松一口气。

「如果制造出那种人工头脑的人不是白檀博士，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丽妲手按下巴，一脸正经地思索。水无月看着难得正经的她，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我在废弃工厂破坏的睦月的人工头脑里刻有拿着树枝的女神像。我在其他地方也不曾看过这样的刻印。」

「拿着树枝的女神像？水无月，那会不会是橄榄枝？」

嘉音进一步问起。水无月搜寻自己的记忆领域。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点像橄榄枝吧。」

「嘉音，你猜到什么了？」

「嗯，拿着橄榄枝的女神像是墨提斯Metis集团的前身，墨提斯公司的商标。」

「墨提斯集团……听过这名称。」

「只要是立志成为自动人偶技师的，每个人都听过。因为他们是海尔怀兹最大，不，是全球最大的自动人偶厂商。记得在叶赛尔条约签订后，他们改了公司名称和商标。我还记得上过新闻。」

「墨提斯集团……」

水无月喃喃复诵。

这是全球知名的大企业，社会影响力很强，就算和军方有管道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所以，做坏事的就是这间公司了？该怎么办呢？」

丽妲卷起袖子，已经摆出备战态势。水无月眼神转为冰冷，心想她是不是现在就要杀进这间公司。

「现在可还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商标都有了，不就确定了吗？我可没宽容大量到可以漠视同族被当成自动人偶的材料。看我用我的血剑把这间公司给轰了。」

「就算是吸血鬼王族能力真髓的血剑，要轰掉整栋大楼还是有困难吧？」

「水无月，不需要你一脸正经地这样吐槽。我是在形容我就是这么生气！」

丽妲和水无月吵得正热闹，嘉音忽然呵呵笑了几声。两人的视线集中在白银少女身上。

嘉音露出像是紧闭已久的花蕾终于绽放的微笑。

「对喔，只要有水无月和丽妲同学在，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就算要和大企业墨提斯集团为敌，只要有你们两个，我就不觉得会输。」

听到她这么说，水无月暗自嘀咕。

──为什么不是只讲我一个？

无论对上多么强大的敌人，水无月都有把握自己一个人就能保护嘉音周全。这是水无月身为「白檀式」的尊严，也是他存在的理由。

应该没有必要把「局外人」丽妲也牵扯进来吧？

水无月还在不满，两名少女已经愈聊愈起劲。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所以，你打算怎么打垮墨提斯集团？」

「在这之前，得先确定凶手就是墨提斯集团才行。」

「要确定可挺难的呢。有什么东西可以当证据呢？」

「如果水无月的推测没错，他们还在用吸血鬼制作人工头脑，公司里应该就会有个在研究这些东西的地方。」

「就是这个！我们要闯进他们公司是吧。」

「嗯。如果有机会可以顺利潜入公司内部就好了……还有，这人工头脑现在是用在什么样的自动人偶身上呢？『白檀式』已经没继续制造了……」

「喂，嘉音，你说潜入，我们行事是不是应该更小心点？对手可是国内的第一大企业耶。」

彼此扮演的角色和先前逆转，让水无月觉得傻眼。以前应该是水无月好战，而嘉音站在劝阻的那一边。

这时，校内的喇叭发出沙沙作响的杂音。

本以为是告知第六堂课开始的钟声要响起，但不是这样。

『全校同学，请立刻到礼堂集合。重复……』

＊

三人去到礼堂一看，勉强可以容纳全校师生的空间里，已经有一半以上坐了人。三人并肩坐在后方的一张长椅上。

「竟然突然停止上课，集合全校师生，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嘉音显得不安，丽妲则十分开心。

「虽然不知道要开始做什么，但盖掉自动人偶工学的课真好。每次我都听不懂那些课耶。行星齿轮Galaxy Gear会不会太复杂了？」

「那可糟糕了！现在海尔怀兹制的自动人偶几乎都是用行星齿轮做的。基本构造分为驱动轴、随同轴和固定轴这三轴，而最中心的齿轮是太阳轮，接着是行星轮，最外侧的叫作外轮圈，随着固定轴、输入轴还有输出轴分别对到哪一种齿轮上，设计图也会跟着变得完全不一样。也因为可以自由决定的幅度很广，就算做出的动作一样，随着制作的技师不同，设计图也有可能完全不一样，所以即使技师的技术多少有些不成熟，也勉强组得出来，这就是行星齿轮之所以变成主流的理由。可是，如果真的要把行星齿轮组合得很有效率，就相当考验技师的才能，所以……」

「咿～～～～！水无月，阻止嘉音！这样躲掉一堂课的意义都没了！」

「还不是因为你对她提起齿轮的话题！你是自作自受。」

忽然间，麦克风打开，礼堂内的喧嚣渐渐退去。发挥自动人偶迷本色的嘉音也跟着住口。

出现在礼堂前方讲台上的是校长。他是个一头白发，驼背很严重的老人。水无月听嘉音说过，他以前是个有名的技师。

他拿起麦克风，承受全校师生的视线，开口说：

「各位同学，今天请各位来这里集合，为的不是别的，是因为有意想不到的来宾突然来到本校，我们才紧急变更课程。课程日后会补上，你们不需要担心。」

听到要补课，四处传出了嘘声。丽妲也不例外。

不知道校长是重听还是置若罔闻，毫无反应地说下去：

「海尔怀兹最自豪的产业就是自动人偶。现在各位同学当中，也有人正着手准备参加高中自动人偶竞赛吧。距离决定本校代表人选的校内选拔赛也已经没剩几天。我们这些做老师的，都很期待今年也会有同学设计出优秀的作品。」

「对了，嘉音，说到这个我才想到，竞赛用的人偶做得怎么样了？」

听到比赛，丽妲隔着水无月对嘉音说起悄悄话。

水无月缺席半个月左右，高中自动人偶竞赛的班级代表已经确定是嘉音。

听说这件事在班上也经过一番风波。

谐波齿轮是危险齿轮的代名词，起初全班都责怪嘉音，说用了这种齿轮的作品不可能得到肯定。

然而嘉音的设计图水准完全不在同一个次元。可动关节达两百处以上，表情超过六十种，甚至还有人工内脏。市面上并不存在能模仿人类到这个地步的自动人偶。面对这复杂而缜密得令人惊奇的设计图，同班同学都被震慑住，悄悄撤回自己差劲的设计图。

嘉音也以不至于被旁人责怪的音量小声回答：

「还在加强设计图的阶段。只要设计图确定，实际制作不用花太多时间。」

「这样啊，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要跟我说。因为我们是团队。」

「谢谢你，丽妲同学。差不多得去调度零件了，到时候我会找你陪。」

对于眼前两名少女的谈话，水无月有种疏离感。看来在自己不在的期间，她们两个已经变得挺熟了。

台上的校长继续说话：

「接下来要介绍给大家认识的人物，是全球知名的超一流自动人偶技师。他趁着在高中自动人偶竞赛夺冠，在就读高中的期间创办了公司。这个企业现在已经成为许多自动人偶竞赛的主要赞助商。能在这个时期有机会听到他的演讲，可说是非常幸运。」

水无月心想：还真会吊胃口。其他学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点，宁静的期待渐渐充满了整个礼堂。

校长仿佛是要确定这一点，缓缓转头扫视。

「那么，开场白就到这里，让我来为各位介绍吧。他就是海尔怀兹傲视全球的自动人偶企业──墨提斯集团的CEO，艾瑞克•豪威斯。」

「！」

如雷的掌声响起。

名人的登场让学生们狂热地鼓掌。然而，只有水无月三人像被人从后敲了一记闷棍似的僵住。

一名将高级西装穿得很有品味，大约四十几岁的男子从舞台边出现。他手上拿着黑黝黝的手杖。即使隔得很远，也看得出他有着研究人员风格的犀利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啦？」

丽妲混在掌声中发出呆滞的说话声。

「为什么我们才刚提到的墨提斯集团总经理，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啦……！」

丽妲方寸大乱，几乎要站起来；嘉音则文风不动，以正经的表情注视台上。

「……」

嘉音并未说话，但眼神露出了敌意。丽妲见状闭上嘴，把脸转回前方。

满堂欢迎的掌声在豪威斯走到讲台正中央时渐渐停歇。

这名有着理智表情的男子面向正前方，目光在全校学生身上扫过一遍。

这一瞬间，水无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既视感。

──怎么？我好像在别的地方看过这家伙……？

水无月瞬间搜寻记忆领域，然而并未找到符合的人物。

正觉得大概是误会，豪威斯就在麦克风前开了口：

「海登学院的各位同学，幸会，我是墨提斯集团最高经营负责人艾瑞克•豪威斯。我们身为高中自动人偶竞赛的赞助企业，为了推动并促进大家对竞赛的理解，我才会像这样拜访几间高中。今天是校长请我务必来演讲，于是临时安排了这个场合。」

豪威斯说话声调平静，但嗓音非常宏亮。

他面对数百名学生，仍然落落大方，看得出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合。

「首先，请让我自我介绍。我出身欧洲北部的岛国，不列颠帝国。十五岁时为了学习自动人偶，来到了海尔怀兹。」

听到不列颠帝国，场上散发出一种同情的气息。因为这个国家早就遭到吸血鬼侵略，处在他们的支配之下。

「虽说是不列颠帝国，但我的故乡非常乡下，附近就有牧场，我小时候也常去帮忙照顾牛只。平稳流动的运河、长满牧草的丘陵，庭院边上开着薰衣草的花。就算我有所偏袒，我想那里仍然是个被大自然围绕的美丽朴素的村庄……直到他们来为止。」

豪威斯那色素较淡的眼睛发出微暗的光芒。

「距今二十年前，在发表奴隶宣言的吸血鬼王路德维胥攻势下，西德转眼间就遭到占领。其他吸血鬼王也乘势起兵，吸血鬼军的魔手也伸向了不列颠帝国。我们的抵抗起不了作用，我的故乡遭到吸血鬼占领。」

水无月从记忆领域中找出历史教科书，上面写着不列颠帝国沦陷是距今十五年前的事。

说到十五年前，正好是嘉音她们出生的时候。吸血鬼军尚未进攻到海尔怀兹公国，「白檀式」也尚未存在。

「我在隔着海峡的海尔怀兹听到这个消息，就设法想得知留在故乡的双亲与手足是否安好。接着，我从一位记者手上拿到了一张令我震撼的照片。照片上拍到了牧草枯萎的荒废大地，以及亲人像牛那样被绑住的模样。」

有人发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礼堂里的几百名学生不说话。

在这几乎令人耳朵痛的寂静之中，豪威斯以压低的嗓音说下去：

「各位能够想像当时我有多么绝望吗？看着我长大的人们仿佛被当成动物，被关进我怀念的牛舍里。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被套上项圈，分配到编号……他们就是被吸血鬼饲养，作为制造血液的动物，作为用过就丢的劳力。这就是被吸血鬼征服的国家会走上的末路。人类一旦败给吸血鬼，一切都会被夺走，会沦为家畜。」

如今整个礼堂已然弥漫着同情。

就连吸血鬼学生也听着豪威斯的演讲听得心痛。海尔怀兹的吸血鬼属于亲人类派，他们想和人类建立良好的关系，厌恶对人类不人道的同族。

当所有人的心情都合而为一，豪威斯问了：

「对于住在海尔怀兹的我们而言，就不关我们的事吗？我不这么认为。吸血鬼军至今仍在世界各地进行侵略，今天也一样有残忍的吸血鬼军在别的地方威胁人类的安宁。我听说海登学院也有不少留学生，你们的故乡，你们的亲人与朋友，现在就暴露在危险之下。」

实际上，除了海尔怀兹共和国以外，吸血鬼至今仍是人类的敌人。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全世界发生的人类与吸血鬼的战争。

「海尔怀兹也一样，真的可以说这里就是安全的吗？前阵子，吸血鬼革命军才引发了一波骚动。他们让叶赛尔的天空被可怕的红色所遮蔽，要是那些红色的东西洒下来，首都应该就会毁灭，吸血鬼军也将大举进攻这个国家。就算是这样，我们还可以说吸血鬼军的侵略不关我们的事吗？」

吸血鬼革命军的威尔亥姆所展开的血剑「蚀天之蛇Himmel Schlange」，确实有着足以将叶赛尔化为废墟的威力，绝非夸饰。

这让国内的人类对吸血鬼这个种族怀抱着莫大的恐惧。体现到台面上，就是排除吸血鬼运动。

学生们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并非否定。他们的表情有着和豪威斯同种的紧张感。

豪威斯环视众人，点了头。

「──要当家畜，还是当人，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这句话打动了听众的心。

他平静的说话声沉重地压迫在场的数百人。

「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吸血鬼，也就等于容许吸血鬼军侵略，去当家畜。我们以为透过叶赛尔条约得到了和平，但这只不过是沙上楼阁。我们被当成家畜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煽动众人的不安。

豪威斯看穿了学生们的恐惧，接着说了句：「然而──」

「各位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得到了唯一还能继续当人类的方法，那就是打造出强大的自动人偶。」

由世界第一的自动人偶厂商墨提斯集团的总经理来说，这句台词就有着确切的说服力。

「我们要量产性能足以打倒吸血鬼的自动人偶，打造出最强的自动人偶部队！然后把这部队派到国外，击溃全世界的吸血鬼军！元凶吸血鬼王路德维胥应该被公开处决。我们要把吸血鬼军打得片甲不留，把和人类作对的恐惧深深刻在他们的DNA里。」

他说起这番耸动的话，脸上甚至露出微笑。

谁也不责怪他。他已经营造出一种气氛，令人觉得吸血鬼军被如此对待也是当然。

豪威斯强而有力地表达诉求，鼓舞全校学生。

「『自动人偶是最强的工具』。这就是我们公司的座右铭。我们必须拿起最强的工具对抗吸血鬼军，为的是不让自己沦为家畜，不让自己的亲朋好友沦为家畜。」

似乎是受到了鼓舞，有人拍起手来。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连锁反应。学生们陆续开始鼓掌，化为一股强大的脉动，笼罩住整个礼堂。

水无月三人处在这种非鼓掌不可的状态下，也零星拍着手。尤其身为吸血鬼的丽妲，表情更是复杂。

豪威斯所说的「吸血鬼军」，指的是国外的吸血鬼，但台上的这名男子显然对吸血鬼这个种族抱有非比寻常的恨意。没有人可以保证他恨意的矛头今后不会朝向国内。

「现在海尔怀兹还禁止制造战斗用自动人偶。我们经历过凯尔纳悲剧，会对战斗用自动人偶产生抗拒也是无可厚非。然而，我希望大家仔细想想。追根究柢，凯尔纳悲剧是被什么引发的？」

凯尔纳悲剧，就是「白檀式」在凯尔纳地方所引发的大量屠杀事件。

话题开始转往令人不舒服的方向，让水无月朝身旁的嘉音瞥了一眼。白银少女以僵硬的表情注视讲台。

豪威斯缓缓环顾礼堂内，像是在找些什么。

「没错，万恶的根源就是『白檀式』。就是杀人妃白檀博士所制作的杀人人偶引发了那场悲剧。」

没有任何人对这虚伪的事实表达异议。

学生们听得郑重，豪威斯更加大音量说：

「就因为一个技师所犯的过错，我们就要放弃继续身为人类吗？这未免太愚昧。白檀博士想要大量屠杀才把自动人偶拿来做坏事。为了不让像她这样失去伦理观念的技师再度出现，我们……」

「请问您为什么敢断定白檀博士没有伦理观念！」

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尖锐的说话声，让水无月瞪大了眼睛。

嘉音已经独自起立。她那瞪着豪威斯的侧脸有着从平常的她身上无从想像的坚毅，就像女武神一样英勇。

然而，现在是豪威斯在演讲，学生不准发言。事出突然，让许多学生都回过头来。

一片哗然的礼堂里，白银少女仍以愤怒的神情大声说话。

「请问您看过『白檀式』的设计图吗？您是说您知道白檀博士是以什么样的想法设计出『白檀式』的吗！」

「喂，嘉音。」

少女喊得喉咙沙哑，水无月拉了拉她的手臂。

这样真的和平常相反了。直到前不久都是水无月冲动，嘉音站在阻止他的立场。她到底是怎么了呢？

觉得不妙的似乎不只有水无月。礼堂墙边的老师们也急忙跑向嘉音。

然而──

「啊啊，无所谓。请给她麦克风，我来回答她的问题。」

豪威斯的嘴角上扬得变形。

就好像盯上的猎物中了设下的圈套。男子的笑容透出狡猾，让水无月打了个冷颤。

──这是为什么呢？只要一看着他，就会产生一种像是胸中的齿轮都要绞得变形的不快。

台上的男子看到嘉音从老师手中接下麦克风后，开口说：

「简单说，我看过『白檀式』的设计图。」

「！」

嘉音倒抽一口气。

豪威斯就像在以嘉音的反应为乐，眯起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魔鬼画的。因为『白檀式』毫无疑问就是杀人人偶。」

「你说谎。」

嘉音以平板的声调回答，然而她拿着麦克风的手似乎因为愤怒而频频发抖。

豪威斯刻意歪了歪头。

「那么我反而要问，你为什么会相信白檀博士有良心？『白檀式』的设计图被当时和军方有关的人士之间视为机密，如果不是七年前被提拔到『白檀式』失控调查团队里，多半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设计图。」

「您问的问题非常好。您调查过『白檀式』的失控是吧？所以您是利用社会大众对谐波齿轮了解不多，就做出了原因是谐波齿轮故障这种胡说八道的结论吗？」

学生们发出责怪嘉音的声浪，其中还有人起哄：「杀人技师给我闭嘴。」

不用比对声纹也知道八成就是嘉音和水无月的同班同学。嘉音为了证明春海的无辜，特意将和「白檀式」一样的谐波齿轮组进设计图里，因此她一直被人莫须有地诬指为杀人技师。

豪威斯已经掌握住全校学生的心，显得老神在在，不出声地笑了。

「说胡说八道可真难听。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误会，但失控的原因就和我们整个团队调查出来的结果一致。这不是我一个人得出的结论。」

「原来如此。那么即使这个结论有错，也不会变成您一个人的责任是吧。也就是说您早已准备好退路了。」

「这是一群优秀的研究人员一起得出的结论，错误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对了，可以请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吗？连『白檀式』的设计图都没看过的你，为什么能够相信白檀博士？」

「我常逛博物馆，自认对『白檀式』的研究比任何人都深。他们的身体就像是原原本本地重现出人体，连内脏都做得非常精巧。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屠杀而打造出来的自动人偶，不需要的零件未免太多。」

「那也只是因为需要那些设计，以便扮演『人类』来骗过吸血鬼吧？『白檀式』好歹也是对吸血鬼战斗用自动人偶……」

「那么，请问您要如何说明他们的神经管线之多？」

「神经管线？」

豪威斯首次露出疑惑的表情。

嘉音不给对方机会思考似的，紧接着说：

「『白檀式』全身所用的神经管线，总数超过七万条。从一般的待客用自动人偶使用的线路不到一百条来看，这个数字是反常的。要做出像人类的动作，应该不需要多达七万条神经管线，请问豪威斯先生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

豪威斯沉默了。

观众来回看着嘉音与豪威斯，窃窃私语。这些学生也都是未来的技师，如果有任何一方说得离谱，马上就会被看出来。

嘉音对台上投以严厉的视线。过了一会儿，豪威斯开口了：

「这和这场议论有直接的关系吗？」

嘉音被这句话问得出其不意，眨了几次眼睛。她大概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回应。

豪威斯双手抱胸，继续说：

「你是想说『白檀式』不是杀人人偶吧？比起神经管线有几条，应该有更明确的根据才对吧？你为什么不提『白檀式』引发的惨剧？应该没有任何东西比失控的自动人偶所做出的行动更能证明白檀博士的人格。」

他佯装胸有成竹，但显然是因为回答不了才转移焦点。

嘉音的表情已经转为不悦。

「失控是吗？您指的应该是和指令系统有关的零件破损，造成自动人偶因而只能做出单一行动的现象吧。」

男子不改脸上惹人厌的微笑，看着反问的嘉音。

嘉音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她用力握紧麦克风。

「那么，我对『白檀式』失控的说法表示异议。」

少女的论点透过麦克风，传到了全校学生耳里。

嘉音在飘荡着冷漠气氛的礼堂里大声说：

「人们说是因为和指令系统有关的谐波齿轮老化，结果引发了失控，但谐波齿轮本来的构造就没有这么容易损坏。您是墨提斯集团的总裁，自己也是优秀的技师，我想应该不需要我来向您解释原理。」

「你说得对。『白檀式』齿轮的破损，原因不在于谐波齿轮的构造。『白檀式』除了齿轮以外，还以非常高的密度配置了原创的零件。而且，这些零件在战斗时会进行非常剧烈的活动。这样一来，内部会发生什么情形，你想像得到吗？」

「您所说的原创零件，指的就是人工血管等等吧？做出剧烈活动，让零件与零件摩擦……难道说，是这么回事？」

嘉音惊呼一声。

豪威斯煞有介事地点了头。

「看来你能够想像。没有错，『白檀式』用了人工血管与人工内脏等含有大量水分与油分的零件，每次做出激烈运动，这些零件就会磨耗。这样一来，就会溢出会造成齿轮劣化的物质。」

「您是想说，就是人工血管和人工内脏漏出的水分和油分让齿轮急速劣化？照这样说来，您认为『白檀式』的防水结构与长时间运作的设计也都适得其反，导致齿轮的耐久性显着低落？」

「能够立刻想到这里，看来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如果还有话要抗辩，我就听你说说吧。」

这次换嘉音沉默了。

拿着麦克风的少女说不出话来。反驳不了，在这个场面也就意味着落败。嘉音反复着张嘴又闭上。

台上的豪威斯低头看着苦思的少女，做出了结论：

「看来你似乎已经没有反对意见了。这场议论相当有刺激性。我就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嘉音反复着很浅的呼吸，雪白的脸庞因懊恼而僵住。少女失魂落魄，无力地回答：

「……我是嘉音•赞德霍兹。」

嘉音坐下后，演讲顺利地继续进行。

豪威斯在盛大的掌声中走下讲台，校长对全校学生宣布解散。紧接着礼堂就笼罩在喧嚣中。

「啊～～总算结束了～～」

丽妲「嗯～～」地伸着懒腰这么说，朝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的嘉音看了一眼。

「真是的。嘉音喊出来的时候，我可真吓了一跳。因为我想说这下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

「……我反驳不了。」

嘉音垂头丧气，脸被一头银发遮住。然而，她在腿上紧握着双手，频频颤抖。

「妈妈明明不是要进行屠杀，『白檀式』明明不是失控，我却没能反驳……！」

看到嘉音激动的模样，水无月和丽妲都说不出话来。

让社会大众知道春海与「白檀式」的真相，是嘉音的夙愿。这次肯定就是实现的机会之一。

但看来豪威斯技高一筹。

嘉音的主张悉数被他挡开，反而自己被他问得无话可答。

学生们纷纷离开礼堂，其中也有人故意发出露骨的咂嘴声，多半是对嘉音出风头看不顺眼吧。

水无月将手放到少女肩上。

「对方应该也没这么容易就被驳倒吧。因为一旦春海和『白檀式』的真相揭晓，整个世界就会天翻地覆。」

「对啊。你的心情我懂，但不可以急躁。」

嘉音得到两人安慰，似乎找回了站起来的气力。她「嗯……」的一声总算站起。

「赞德霍兹同学。」

听到从旁传来这个男中音，三人转头看去。

站在那儿的是个子高大，像熊一样的男教师麦亚。

「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他们心想被找去也是当然的。

嘉音打断了豪威斯的演讲，照常理来说，肯定会被狠狠训一顿。

嘉音与水无月跟在级任导师麦亚身后。

被找去的只有嘉音，但水无月也跟了过来。麦亚难得并不阻止水无月同行。只是即使被阻止，水无月作为嘉音的护卫，也打算偷偷跟去看。

麦亚不是走向训导室，而是会客室。

在这个阶段就显得不对劲，嘉音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麦亚什么都不解释，敲了敲会客室的门。在他的示意下，嘉音与水无月走进室内，当场呆住。

「嗨，赞德霍兹小姐。」

等在那儿的，是才刚在台上演讲的豪威斯。

就近一看，就觉得他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他身材高挑，穿着三件式西装，袖子下露出连外行人也看得出很高级的手表，一旁还放着不列颠帝国绅士爱用的黝黑手杖。一张皱纹与年纪相符的脸上，凹陷眼窝里的眼睛有着猛禽般的锐利。他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

嘉音与水无月杵在原地不发一语，背后传来关门声。是麦亚从走廊关上了门。

不怎么大的室内，只剩他们三人。

「坐吧。」

他坐在颇有厚重感的沙发椅上不动，要水无月他们就座。嘉音与水无月隔着矮桌，生硬地坐在豪威斯对面。尤其是才刚发起一场议论的嘉音，更显得十分尴尬。

当两人坐下，豪威斯将视线投注在嘉音身上。

「我请他们让我看你的设计图了。就是你说要参加高中自动人偶竞赛而画的图。」

嘉音原本低着头，全身僵硬，这时抬起头来。

豪威斯露出了微笑，只是他的眼神完全没在笑。这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让水无月深深觉得此人不能相信。

「如果让我来讲评，这水准实在不像高中生。从和你议论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的着眼点很好，设计概念纳入了现在的流行，又汇整成崭新的设计。这证明了你充分了解过自动人偶的变迁。」

「……哪里，那个，也没有……」

「你虽然还是学生，但应该自己做过自动人偶吧？你的经验就体现在设计图上。像零件承受的负荷和耐久性等，这些很多学生不会考虑的细节，你也都考虑进去了。这工程无味又繁琐，但非常重要。学生往往会致力于把设计弄得抢眼，但忽略这些细节。」

「承蒙您发现这些，我非常荣幸……」

「而最吸引人目光的，就是齿轮的配置。你充分了解到谐波齿轮小而轻，能量传递效率好的特性，以做出无人能挑剔的最佳配置。换作是其他技师，八成做不到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作为技师，有着与生俱来的才能。」

「是、是真的吗！能让豪威斯先生这么赞美，我觉得很光荣！谢谢您的夸奖！」

他彻头彻尾在夸奖。

这个国家大概没有一个技师被墨提斯集团的总裁如此夸奖还能不得意忘形。嘉音起初也怀着紧张与戒心，但设计图受到如此夸奖，如今她整张脸已经散发出光芒，仿佛忘了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正在制造不人道的人工头脑。

豪威斯把放在腿上的双手拢在一起，问起：

「你想变成白檀博士吗？」

嘉音的笑容僵住了。

水无月也皱起眉头。他们不懂豪威斯问这个问题的意图。他刚刚明明才强烈责难春海缺乏伦理观念。

豪威斯仔细观察难以回答的嘉音。

「你的设计图有很多地方像『白檀式』，甚至有像是白檀博士个人习惯的地方，让我深深了解你对『白檀式』多么有研究。你继承了白檀博士的技术，我有说错吗？」

「……我是有参考『白檀式。」

嘉音很勉强地回了这句话，豪威斯就重重地点头。

「很好，已故白檀博士的技术，如今已经非常宝贵。你的研究有着莫大的价值，我由衷想支持像你这样的优秀学生。」

嘉音暗自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更要给你建议，老是研究同一种产品也是不太好，你最好能多增广见闻。这样一来，有朝一日你应该就能设计出超越『白檀式』的自动人偶。」

「超越『白檀式』……？」

豪威斯对吃了一惊的嘉音深深点头。

「你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只要好好努力就能成为超越白檀博士的技师。然而，你只研究『白檀式』，所以无法实现。事实上，凭你现在的设计图，连要在高中自动人偶竞赛得奖都未必能办到。」

听到竞赛主办人的这个意见，让嘉音自然而然垂下视线。

「所以呢，你要不要来学习一下？」

豪威斯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拿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在桌上摊开，推到嘉音身前。

「你听过迪策展吗？」

那是一张传单。宣称是国内最大的自动人偶展览，记载的日期是明天和后天。

「只听过名称，不曾去过。」

「你该不会不打算去吧？」

听豪威斯问起，嘉音吞吞吐吐。结果他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

「这可不行！既然要参加竞赛，就应该去看迪策展。接触最新的自动人偶，增广见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立志成为第一流的技师，你最好把去看这个展览当成义务。」

「义务，是吗……？」

「迪策展贩卖的不只是自动人偶，还包括自动人偶用的零件。各式各样的大小厂商都齐聚一堂，所以没有任何零件是那里买不到的。其中还包括没有在市场上流通的特殊规格零件，我听说也有很多学生会在那里调度竞赛要用的零件。」

「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

少女的视线落在传单上，显得踌躇难决。豪威斯继续说：

「本公司打算在展览中发表采用了各种最新技术的最强自动人偶，我自信这款产品比『白檀式』更优秀。内部构造虽然并未对外界公开，如果你有兴趣，也是可以破例让你看。」

「这……！」

采用了墨提斯集团最新技术的最强自动人偶。

嘉音与水无月都不由得绷紧了脸。如果墨提斯集团还在用吸血鬼的脑来当人工头脑，那款自动人偶采用这种头脑的可能性就很高。

豪威斯确认两人脸上表情变了，嘴角一扬。

「赞德霍兹小姐，我竭诚招待你参加这场展览。相信你一定会学到很多。」

＊

水无月与嘉音走出校舍，看见四周已经是一片纯白。

「哇啊。」

看见一整片白银的世界，嘉音不由得感叹。少女呼出的气息变白，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十一月上旬。在叶赛尔算是迟来的初雪。

也是水无月开始和嘉音一起生活后遇到的第一场雪。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下了啊。」

水无月伸出手。飘舞在空中的雪渐渐弄湿少年的手。他身旁的嘉音则跑了出去。

「水无月，你看，是雪，是雪耶！」

少女大声嬉戏，摊开双手转圈圈。

看来他们和豪威斯说话时，其他学生已经离校，楼梯口前的圆环只剩他们两人。

纯白的雪花从天空翩翩飘落。嘉音将手伸向天空，用小小的手掌接住雪花并欢呼。

梦幻的白色傍晚，少女灿烂的笑容是那么耀眼，银丝般的长发与大衣的下摆开心地舞动。

惹人怜爱的少女在雪景中舞动的模样如诗如画，但机关少年不解风情地歪过头。

「……根据我记忆领域的资料，在海尔怀兹国内，下雪应该不是稀奇的现象吧。」

「我说你喔，就算不稀奇，下起雪来就是会让人兴奋！」

「我无法理解。下雨你就不会兴奋吧？只是液体变成固体，又能有多少差异？」

「不要说这种话！这是心情问题。」

嘉音鼓起脸颊撇开脸，走向校门。

水无月对她的背影问起：

「你真的要去迪策展？」

嘉音停下了脚步。

无数结晶妆点着她的银色长发，模样就好像沐浴在许多小小的白花中。

「我认为去会很危险。他那么希望你去，是圈套的可能性很高。」

豪威斯后来说嘉音要搭的列车与住宿都由他来安排。嘉音本想断然拒绝，但对方以他那很假的笑容坚称：「我要招待你，帮你安排是当然的。」让嘉音拗不过他。

对于水无月的同行，豪威斯也完全面不改色，结果就是弄得请豪威斯安排两人份的交通与住宿。

就水无月的观点而言，是觉得陷入他的图谋当中，很不舒服。

「现在回想起来，他之所以来演讲，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在演讲中大肆抨击春海，如果这是为了激你，就说得通。」

银发在水无月视野角落轻轻翻起。嘉音转过身来，雪的结晶从她的头发飘散。

「水无月，我要去。」

坚毅的嗓音撼动水无月的耳膜。

少女冷得鼻子发红，但仍带着坚毅的表情说：

「也许会有危险，也许是圈套，就算这样，如果墨提斯集团真的在制造不人道的人工头脑，我就非得去弄个清楚不可。」

「这件事，那么重要？」

「嗯。因为除非查明那种人工头脑是谁制造的，不然我就没办法抬头挺胸说妈妈是无辜的。」

嘉音将手伸向种在校门旁的紫玉兰树。

这棵树在夏天会长出许多大片的树叶，现在却只有树枝。嘉音用手拍去积在树枝上的雪。

「说实话，在看过水无月的记忆领域之前，我还有点不安，想说妈妈和『白檀式』真的没有犯下屠杀的罪吗。」

拨掉雪后出现的，是树枝上长出的小小新芽。少女的手指轻轻抚摸新芽。

「虽然我不是怀疑妈妈他们，但社会大众一直说是妈妈他们不好。实在有太多人一直责怪妈妈和『白檀式』，让我有时候会担心会不会其实错的是我。」

直到水无月站在嘉音这一边之前，嘉音一直在孤军奋战。

以一个十五岁少女孤身对抗的对手来说，社会大众这个对手实在太强大。

即使她有时会丧气，怀疑自己该相信的事物，又有谁能够责怪她呢？

「可是，我果然没错，水无月的记忆领域证明了这点。所以，我不会再被骗了。」

少女以一望无际的纯白为背景，英勇地宣言：

「──我要对世界宣战。」

水无月瞠目结舌。

──啊啊，原来啊。

以前一直隐忍的嘉音为什么会转守为攻，现在他总算懂了。

说穿了，就是她不再迷惘了。

春海并未屠杀，「白檀式」没有罪。

这不是嘉音的妄想或愿望，是纯粹的事实。

这和她先前追求一些连是否真正存在都不知道的事物时不同。看过水无月的记忆领域，以及和水无月一起过日子，让嘉音得以拥有自信。

「妈妈不是杀人妃，『白檀式』并没有失控，还有制造不人道人工头脑的犯人，这些事实我全都要揭穿。我要透过这个方式改变社会大众的认知。」

这就是她的「反抗」。

嘉音微微一笑，用力踩着雪一步步往前走。全新的雪地上刻下清楚的小小脚印。

「制造出那种人工头脑的不是妈妈。我觉得只要去迪策展，就能弄清楚这件事。」

「如果从墨提斯集团发现了那款人工头脑，这件事就等于当场得到了解决啊。」

「对。而且即使墨提斯集团并没有在那人工头脑用上吸血鬼的脑，我也想看看最新的自动人偶，而且竞赛用的零件也非买不可，所以我们不会有损失……呀！」

嘉音被雪绊了一跤。

水无月将对吸血鬼战斗用自动人偶的反应速度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少女摔倒前就接住了她。

「呃，水、水无月……？」

嘉音发出像是心慌的惊呼。

水无月用公主抱的姿势接住了嘉音。一头银发被纯白的雪花装饰过的少女，苍蓝的眼眸映出了机关少年。

水无月看着自己抱住的少女，真挚地说：

「──那么，我会保护你。」

嘉音小声倒抽一口气。

少女的蓝与少年的漆黑交错。

「既然你要开战，我就来当你的盾和矛。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

就像骑士宣誓效忠公主。

嘉音仰望水无月，脸颊转眼间飞红。

机关少年对少女这样的变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抱着嘉音就在雪地里往前走。结果嘉音手忙脚乱起来。

「咦？咦！放下我，水无月……！」

「我不要。」

「唔咦咦！为、为什么！」

「你身体能力很低，想也知道又会跌倒。」

「就为了这么没情调的理由？」

「不然还有什么理由？」

「算了！水无月你这个笨蛋！」

第二卷 「白檀式」文月的嫉妒心 第一章 Episode.1 机关少年该保护的事物

第二卷「白檀式」文月的嫉妒心第一章 Episode.1 机关少年该保护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