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7 比钻石更加罪孽深重

<p>华园老师告诉我一条情报，我们高中有唯一一个和朱音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学生。</p>

<p>“既然在意就去打听一下？”</p>

<p>老师这么说着，脸上明显是觉得有意思才告诉我的。尽管按她说的做有点不爽，午休时我还是去了1班。</p>

<p>姓森下的那名女生长了一头天然卷，皮肤晒成了漂亮的小麦色，看起来性格快活。课桌旁边挂着球拍袋，大概是网球社的吧。</p>

<p>“宫藤同学的事情？想问什么？”森下同学歪头询问。她说宫藤，原来朱音是名字不是姓啊。</p>

<p>“那个，你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吧。”</p>

<p>“好像是。入学考试的时候看到过，但她完全没来过吧？估计还是不上学。”</p>

<p>“啊——嗯。是说初中时也是这样吧。”</p>

<p>我附和着在脑子里琢磨借口。</p>

<p>“然后说是差不多该劝她来上学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教音乐的华园老师好像认识宫藤同学，本来应该老师负责的结果推到了我身上。”</p>

<p>“哦哦，你还真辛苦。”</p>

<p>这理由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然而对方毫不怀疑地接受了。看来华园老师随意使唤我这件事有这么出名吧，心情真复杂。</p>

<p>“嗯，不过……”森下同学朝教室张望，同学们都怀疑地看着这边。她指了指教室门口，快步朝走廊走去，意思是不好在其他人面前说吗。我也急忙跟上。</p>

<p>在楼梯缓台，森下同学给我说了一点宫藤朱音的事。</p>

<p>“我和她不熟所以知道的不多。”她先打个铺垫，然后清清嗓子。“说是不上学，但二年级中途为止还是正常去学校的，虽说老是逃课，经常被叫到校长室去。每周也就音乐课会去听。钢琴弹得特别好，老师就把伴奏交给她，结果曲子被她随便改得很夸张，总之就是随心所欲吧。”</p>

<p>初中时代基本和想象中一样，我不由得小声笑了。</p>

<p>“一年级的时候前辈的乐队邀请她加入，文化节上演出来着，效果特别好。不过后来好像和前辈们吵了一架，乐队解散了。明明大家都很喜欢，说让她们明年继续出场呢……”</p>

<p>森下同学面露苦色。</p>

<p>“后来好像还和同学年的人组过乐队。具体我不了解，听说成员不停地换，我有个弹吉他的朋友也和宫藤同学组过一次队，结果说练习太辛苦不玩了。”</p>

<p>听她语气越来越沉重，我插嘴问道：</p>

<p>“……二年级文化节的时候出场了吗？”</p>

<p>森下同学摇头。</p>

<p>“第二学期开始宫藤同学不来学校了，好像到头来和谁组乐队都不长久，经常闹矛盾，是个问题儿童吧。”</p>

<p>我含糊地向她道谢，离开了那里。</p>

<p>走过教学楼之间的天桥时，我一句一句回想森下同学的话。问题儿童，这词真方便，完全是为了把问题装袋贴好标签，等着收集车送到不知道的地方处理掉。为了移开视线，远离麻烦，不久后就会忘得干净。无论谁都会这么做，每个人光是解决自己面对的问题就已经竭尽全力。</p>

<p>可为什么我不这么做呢？</p>

<p>我和朱音只不过在录音棚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还算是陌生人，连全名都是刚刚才知道。哪怕宫藤朱音这个人在下个瞬间消失，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度过明天和后天，日常生活不会有变化。</p>

<p>但，记忆和音乐会留下来。</p>

<p>那天晚上朱音的演奏不知被她稀释了多少倍，却仍然没有失去魅力，依旧在我耳中回响。而贪心又钻牛角尖的我，今后的日子会时常妄想朱音100%实力的演奏吧，尽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听到。没有任何希望的空虚期待像断线的风筝，摇摆着越飞越高。</p>

<p>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涩了。</p>

<p>这段时间我开始在音乐准备室吃午饭。里面有开水能吃杯面，也方便解决华园老师推给我的编曲工作。</p>

<p>午休时老师不在准备室，估计是去外面吃饭吧。拜此所赐屋子里很安静，可以集中精神写谱子或者想事情——本来是这样，可最近凛子和诗月也开始把家里带的饭拿过来吃。</p>

<p>“估计村濑君没有朋友要是放你一个人不管说不定会被午饭噎住嗓子死掉。”凛子表示。</p>

<p>“真琴同学，如果变成那样我就把吸尘器戳进你嗓子里把饭吸出来的请放心吧！”诗月说道。要是真想我放心希望你能让我一个人待着。</p>

<p>静心思索的计划被粉碎，我只好把刚才从森下同学那儿听到的话说给两人听。毕竟之前朱音那个不和睦的场面她们两个也在场，无论如何都会在话题中出现。</p>

<p>“为了查那个人的事，你还特地东跑西跑？”诗月说着脸色发青。至于受这么大打击吗？“真琴同学又是这样，看到女孩子遇到难题不管是谁都想上去关心！”</p>

<p>“不是对谁都这样。”凛子冷淡地指出。“想想我和你，还有那个女生，明显是有一定选择标准。”</p>

<p>“啊，还真是……”诗月伸手捂住嘴睁大眼睛，然后立刻吊起眉毛。“那问题更大了！竟然只要容貌漂亮，就算没那么熟悉的人也要伸手帮忙！”</p>

<p>“诶诶诶诶……等下，那个，你们在说什么……”</p>

<p>“村濑君意思是说我们不漂亮？”</p>

<p>“到底是在问什么啊！”</p>

<p>“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回答，我和百合坂同学漂不漂亮？”</p>

<p>被她盯着眼睛问出这种话，我只能把脸转向一边，可那边又有同样逼近盯着我的诗月，我又慌忙把头扭另一边，最后视线还是回到凛子脸上，无可奈何地回答：</p>

<p>“是吧，嗯，当然，相比而言……啊不对根本用不着比较，是非常漂亮。”你们让我说什么呢。</p>

<p>“不敢相信。面朝着女性说这种话不羞耻吗？”</p>

<p>“不是你让我说的吗！”</p>

<p>“真琴同学，麻烦也朝着我说，先说上五次！”</p>

<p>我才不要呢，这什么羞耻play。</p>

<p>“别担心，百合坂同学，刚才村濑君的羞耻发言已经用手机录下来了。”</p>

<p>“删掉！立刻删掉！连手机一块儿砸了！记忆也抹掉！”</p>

<p>“单纯凭长相就想帮助女性几乎就是性犯罪，这份录音是罪行的证据不能删。”</p>

<p>“哪儿犯罪了！？况且说什单凭长相，我可没这么说。”</p>

<p>“要不只是看长相，那为什么想帮那个叫朱音的人,请解释！”</p>

<p>为什么连诗月也要逼问我啊。</p>

<p>没办法，我只好说出自从听过朱音演奏后一直缠在心头的疙瘩。老实说，这比面朝女性说对方漂亮要羞耻一百倍。</p>

<p>不过，诗月听过后老实地点头同意。</p>

<p>“……我懂。”</p>

<p>“懂什么？”</p>

<p>“是那位女生的演奏。当时她完全没认真，所以很想听认真起来会有多厉害。原因就这么简单吧？”</p>

<p>“啊……嗯。”</p>

<p>尽管感觉被她用“就这么简单”来概括没法释然，但越想越觉得完全如诗月所说，就这么简单。我只是想听一听而已。</p>

<p>“……就这么简单吗？”</p>

<p>凛子也逼问过来。看到她阴沉的眼神，我畏缩着点头。</p>

<p>“如果是这样那还可以准许。”</p>

<p>为什么非要你准许才行啊？</p>

<p>“……不过啊，虽然事到如今已经查这查那，可总觉得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问题……”</p><p>“怎么现在才提这个。”诗月一脸无语。“我那时候你明明插得一点都不顾忌。”喂，别把“手”字省略，听起来太糟糕了。</p>

<p>“感觉就算村濑君现在在这儿死了转世成狗再死了转世成蛤蟆，还是能说出‘事到如今……’这种话。”</p>

<p>除了说我坏话以外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p>

<p>“百合坂同学，麻烦你了。” </p>

<p>“好。”</p>

<p>“麻烦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么含糊诗月就能懂？</p>

<p>“我也来帮忙，免得真琴同学继续尝试单独和女性接触发展成性犯罪。”</p>

<p>“先不管内容，这么长的句意靠刚才和凛子交流眼神看懂了？”</p>

<p>“凭我和凛子的关系嘛。”“有我们之间的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p>

<p>“两个骗子！你们相处有那么久吗，最近才认识的吧！”</p>

<p>“友情靠的不是交往长短而是深浅，一个朋友也没有的村濑君估计理解不了吧。”</p>

<p>“唔……”我说不出话来，绞尽脑汁想找到反驳的理由。况且她怎么认定我没朋友？因为我午休时不像个高中生一样和同学一起愉快地吃饭，而是到音乐准备室来？可这么说你们不也一样吗。行，就按这个路子反击。可不等我开口，凛子就继续说：</p>

<p>“而且百合坂同学和我之间还有同为犯罪受害者这个牵绊。”</p>

<p>“我对你们什么都没做过吧！？”</p>

<p>“我又没说加害者是村濑君。这就叫不打自招。”</p>

<p>我哑口无言。</p>

<p>“真琴同学，‘你们’是说对我们以外的人有过性犯罪行为吗！？”</p>

<p>不行，我想跑了。到厕所吃饭然后写谱子吧。</p>

<p>“好了，继续欺负村濑君就没时间吃午饭了，百合坂同学，到此为止吧。”</p>

<p>“我说，对你们两个而言刚才那些就和吃饭前打招呼说‘我开动了’一一样吗？”</p>

<p>“没错。”“才怪呢！”饭都吃不香了！</p>

<p>两个人打开饭盒吃了起来，要是再离开总觉得好像没礼貌的是我一样。没办法，我嚼着配菜面包，眼神回到乐谱上。</p>

<p>“然后，话说回来了。”诗月打探着我的表情说。不用把话说回去，你们给我回（教室）去。“我也想听听那位朱音同学认真的演奏。”</p>

<p>“诶？啊啊，嗯。”</p>

<p>还真说回去了，她竟然还记得。</p>

<p>“哎，确实想听……下次雇她试试？也不行，那她就不认真弹了吧……”</p>

<p>“交给我吧，我有个主意。”</p>

<p>诗月自信地挺胸说道。</p>

<p>*</p>

<p>可是，自那以后我们再没在“Moon Echo”见过朱音。</p>

<p>明明录音棚去得越来越频繁，在大厅却看不到她。我开始担心向黑川小姐打听，对方也一脸发愁。</p>

<p>“自从那件事以后完全没见过她。”</p>

<p>那件事，估计说的就是我们也看到的那次演出后不和的场面。看来事情也传到了黑川小姐的耳朵里。</p>

<p>“听说她是被三支去做外援的乐队同时炒了，特别消沉，没想到就不来了。要是座敷童子不见了，我家的生意会不会不妙啊。”</p>

<p>“诶，三支乐队——全都把她炒了吗？”</p>

<p>那时一起去录音棚的诗月和我互相看了看。</p>

<p>“是不是……同样的理由呢。”</p>

<p>听诗月小声说道，我也轻轻点头。很有可能。那天晚上，无论是朱音的吉他，贝斯还是鼓，演奏都完美做到了无色无味。估计在演出后的酒会上，乐队的人尽情对不在场的朱音抱怨了一通，然后三支乐队都决定把朱音赶走……</p>

<p>这样的发展毫不奇怪。</p>

<p>黑川小姐朝凝神思考的我说道：</p>

<p>“对了，你和她家离得挺近吧？”</p>

<p>“诶，你怎么知道的？”</p>

<p>“美沙绪告诉我的。”</p>

<p>喂！学生的住址是私人信息吧！</p>

<p>“要是遇到的话，和她说一声不用顾忌想来就来。”</p>

<p>“……哦……行吧，要是凑巧遇到了就和她说……”</p>

<p>离开录音棚以后，诗月逼问过来。</p>

<p>“你和她是邻居吗！？”</p>

<p>“啊啊，嗯……也算不上邻居，只不过回家时同一站下车。我家在二丁目她家在六丁目。”</p>

<p>“为什么这么清楚……”</p>

<p>见诗月担心地打探我的表情，我慌忙回答：</p>

<p>“是凑巧一起坐过电车，就是那次演出那天回家，然后聊了几句，我说，绝对不是我偷偷跟在她后头啊？”</p>

<p>“哦，哦哦，我也觉得真琴同学不会做跟踪这种事。”</p>

<p>看到诗月吃惊的反应，我挠着头后悔。之前被她们纠缠不休地说成罪犯，忍不住抢先说出了没必要说的理由。</p>

<p>“那样的话，真琴同学，今后没事时也频繁到六丁目那边闲逛制造和朱音同学偶遇的机会怎么样？”</p>

<p>“诶……？啊，啊啊，嗯……”</p>

<p>这才是跟踪吧？算了，不能说出口，要是话题再拐到那方面去太人头疼，而且现在没有其他办法。</p>

<p>可是，就算和朱音牵上线，诗月到底打算做什么？尽管她说有主意，可没告诉我具体内容。</p>

<p>“这种事情要保密效果才好。”</p>

<p>我不放心极了。不会是什么主意都没有吧……？</p>

<p>*</p>

<p>说是六丁目，可是面积很大，只靠从学校回来绕路去转一下不可能再遇到。绕路回家的路线试了三天后，我开始觉得这个实在没戏。</p>

<p>那么，该怎么办？</p>

<p>朱音是我们高中的学生，只要拜托华园老师就能告诉我们住址，那不就一下子解决了吗？……想到这里，我立刻朝腿上锤了一下警告自己。那是私人信息吧，你想什么呢，之前不还因为同样的理由对老师生气吗。况且查到住址不请自到那才是彻头彻尾的跟踪狂，对方肯定也要害怕，哪还能拜托她到录音棚去。必须装出不期而遇才行。</p>

<p>回家路上，我在栏杆上坐下，叹了口气。六月的夕阳满带梅雨季的闷热气息。这种大太阳下徒劳地徘徊，感觉要像蛞蝓一样被晒干印在柏油路上。</p>

<p>好好想想吧。</p>

<p>如今朱音在干什么。</p>

<p>躲在屋子里失落？感觉她不是那种性格。话虽如此，也不像是能立刻转换心情精神地四处游玩，她要是有这么粗线条，也不至于不适应集体生活不去上学，成为到处寻找雇主的座敷童子。她内心有她自己的阴暗与伤口。</p>

<p>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自己和她认识不过几周，没说过多少话，擅自臆测对方的心理是不是太狂妄了？我对她哪有什么了解？</p>

<p>我揪起被汗打湿粘在大腿上的裤子，总算有一点风吹了进去。</p>

<p>冷静下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p>

<p>有一件事我能肯定：朱音毫无疑问是个音乐人。无论哪种乐器都那么擅长，那么对音乐倾注的大量时间和热情应该是我这种人没法比的。她没理由被抛弃。</p>

<p>至今为止她都作为外援参加练习，就是说租录音室的费用全都让雇主掏，自己尽情用大音量把乐器玩了个遍。如今被炒掉，就再没人给她出钱。对高中生来说，录音室的租借费用相当高（虽说我是靠干杂活的报酬免费用，对这个金钱概念有点淡化）。那么到了怎么也忍不住想弹吉他的时候，会怎么办？</p><p>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我还没遇到电脑音乐这种东西。拿到父母给自己买的第一把吉他后欣喜若狂，一整天弹个不停，结果被骂太吵踢出家门，背着琴包骑上自行车——</p>

<p>我想到了那个地方。</p>

<p>我赶快回到家，冲进自己的房间背上吉他盒，被母亲问“你干什么去晚饭还吃吗？”时应了句不用了就跑出家门。</p>

<p>来到河滩，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静谧的夜色开始靠上脸颊。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浮现铁路桥的影子，列车的整排光点在铁路上桄榔作响后朝昏暗中开去。</p>

<p>我把自行车停在自行车道旁。吉他盒斜背的带子因重量勒得肩膀发痛。汗水变凉，湿润的草味将我笼罩。我沿着长满杂草的斜坡朝河滩向下走去。</p>

<p>业余棒球场地不知被谁用工具理得平整。一名散步的老人被三只胖墩墩的大型犬拖着一样从身后超过去。夏天的虫子们在草丛阴影里孤独地鸣叫，吵得人头痛。我四下看去，环视逐渐笼罩四周的薄暮。河面吹来的风撩起额发，一点点带走体温。</p>

<p>上次来这片河滩是多久前的事了呢。小学离这里近，上学放学路上经常经过，总能看到练习乐器的人。吉他，小号，长号还有萨克斯。有人做发声训练，还有人用小型音箱放音乐努力练舞。在这里不用担心周围的视线或者噪音扰民，大家都随心所愿地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中。年幼时，每次看到那份光景都会暗自心怀憧憬。</p>

<p>说不定朱音也有过同样的体验。</p>

<p>如果是那样，在没有任何乐队接受朱音的现在，说不定她也会抱着心虚、不甘、对演奏的渴望以及自己的乐器，回到这个地方来。</p>

<p>蹬着自行车时，我曾有种猜对的预感。但如今踢开杂草走在河边，被周围的黑暗和水流的声音抽走热量，脑袋渐渐冷静，便开始觉得，不可能那么称心如意。明明我和她的共同点只有年龄相同住处相近又都玩音乐。</p>

<p>铁路桥仍然在远处，走了再久也不见接近。踩下沙粒的声音越来越催人犯困。脚步变得迟缓，刚才应该听到过的列车声也再次响起，放光的虚线在夜空留下尾巴。</p>

<p>胃仿佛突然被空腹感紧紧勒住。</p>

<p>我真蠢。明明不可能那么轻易见到，却不吃晚饭就跑了出来。吉他盒因后悔和徒劳感变得更加沉重，我一边被压得喘不过气，一边拖动脚步。</p>

<p>身体筋疲力尽，我内心最刻薄的自己冒了出来。</p>

<p>就这么想听那家伙的100%吗？说不定她当外援时无聊透顶的演奏就是上限，除那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呢？</p>

<p>的确有可能。我空虚地自问自答。</p>

<p>但我还是想听。如今想来，管他55%还是87%还是1200%，无所谓，我就是想听朱音的演奏。她看起来并不安定，正像是座敷童子一样，一不留神就会消失，没有机会再会。所以我才不想离开视线，不想放手。而现在已经失去这些，我只能想象了。想象她的指尖，她的吐息，还有扫弦的动作与弹出的经过句——</p>

<p>我听到了。</p>

<p>不知不觉中,我垂头停下脚步。</p>

<p>再次抬头，眼前呆板地伫立着比黑夜更黑了几分的影子。是支撑铁路桥的粗壮混凝土桥墩。我转头朝向桥上，视线沿着远离大桥的方向前进。在斜坡和桥相接的地方，是一团极度浓缩的黑暗。</p>

<p>吉他声的确就是从那里传来的。</p>

<p>我踢开沙粒，跑了起来，踏入桥墩投下的大片阴影中。空气凉飕飕地啃咬皮肤，脚步声很快变成踩下草丛时柔软湿润的声音。我沿斜坡朝上跑去，途中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定睛朝大桥脚下的黑暗看去。</p>

<p>是朱音。她真的在哪里，靠在变成陡坡的桥体上，立起一边膝盖，把颜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吉他放在大腿上，伏下视线像哄婴儿般的手势抚动琴弦。这是什么曲子？明明是简单的和弦变换却充满歌意，仿佛每一颗声音的粒子都在黑暗中发光。</p>

<p>不久后，旋律现出身影。</p>

<p>是哼唱。朱音的声音柔和地裹住金属弦的闪耀。这时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体验。唯独我们之间的时间慢慢倒转，西边黑暗的天空渐渐染上血色，困倦的夕阳将铁路桥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向身后延伸——</p>

<p>幻觉突然消失。</p>

<p>是曲子中途断了。黑暗中传来草被擦过的声音。</p>

<p>“……诶？”</p>

<p>听到声音，我身体僵住了。</p>

<p>“小真琴？”</p>

<p>感到朱音从膝盖上拿下吉他站起身，我一瞬间想要逃走，又立刻暗自责骂。跑什么，不是来找她，然后如愿找到了吗？认真面对吧。</p>

<p>“……呃——啊，嗯。”</p>

<p>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面传来朱音从草上滑下来的声音，她从铁路桥的阴影下来到了稍亮一点的地方。</p>

<p>“好巧啊！怎么了？啊，”朱音指着我肩上的吉他盒。“难道说你也在这儿练琴？我打扰你了？”</p>

<p>“不，没打扰——”</p>

<p>“真的？”朱音眼神朝上看来，模样让人心疼。“可以抱着膝盖坐你旁边听吗？”</p>

<p>你还真喜欢抱着膝盖坐啊。那个，该说是你穿热裤大大方方露腿坐在旁边让我有点静不下心吧，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p>

<p>我把吉他盒从肩上放下。空空如也的琴盒中塞满谎言的重量消失，我松了口气。</p>

<p>“呃，这个，是想装个样子带来的。”</p>

<p>朱音不解地歪起头。尽管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说道。</p>

<p>“遇到的时候能装作偶然对吧。就说我是为了练吉他来河滩的，可不是为了找你……你看，那什么，要是被知道我在找你不是让人挺难为情……”</p>

<p>“诶？……是说再找我？那说出来没事吗？不是难为情吗？话说我现在已经够难为情了呀？”</p>

<p>“啊啊，嗯……”</p>

<p>你别说出来啊，我也难为情，差不多有你三倍了。</p>

<p>“我实在是不擅长在这方面演戏。”</p>

<p>“那一开始别带什么吉他不就好了。”朱音笑得身体摇晃。她说得完全没错。</p>

<p>“不过我以前就想在河滩上练琴，这是真的。”我牵强地找了个借口。“各种人都在这儿练，在室外弹乐器也挺新鲜的。”</p>

<p>“你喜欢野外演奏（play）？”</p>

<p>“这已经不是招致误会的级别了吧！”</p>

<p>朱音再一次笑出声来，可举动莫名显得刻意，笑得勉强。然后她一咕噜躺在斜坡上。</p>

<p>“但是，那个，总之你在找我？为什么？”</p>

<p>“呃，就是……最近你没来录音棚，就想是怎么了。黑川小姐也在担心。”</p>

<p>“诶，是吗？啊哈哈，这样啊。怎么还担心我呢，明明我总是拿别人的钱用录音室，也没帮她赚到钱。”</p>

<p>不不你帮她招来顾客了——而且就算不提赚不赚钱，总是待在哪儿的人忽然不见了，会担心不是当然的吗——虽然想这么说，可没能说出口。因为朱音笑得实在太空虚了。</p>

<p>“我还以为黑川小姐会生气呢，在店里闹得不愉快。”</p>

<p>“不，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p>

<p>“是我的错啊，都不记得自己搞砸多少支乐队了，还真是不长记性。我自己都要讨厌自己了。竟然放水……肯定要被发现的吧，被炒也是当然的。”</p>

<p>我敢打赌，要是你用上真正实力的话当天</p><p>肯定要演砸，结果还是一样被炒。</p>

<p>“哎，反正是外援，乐队不至于解散，只不过我被赶出来而已。还以为外援不会有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费用也特别便宜……是不是不该要钱啊……嗯……”</p>

<p>朱音一时在草地上翻来覆去自言自语，不久后坐起上半身朝我看来。</p>

<p>“那小真琴找我有什么事？愿意雇我了？我现在心情特别低落，正是好机会喔，稍微被同情一下就要大减价了。”</p>

<p>我咬住下唇低头。</p>

<p>并不是同情。……不，果然是同情吧？总之我不希望她这么理解，但又不知该怎么说。既然想不到如何解释，是不是说明她说得没错？</p>

<p>我把憋在胸口的那口带着青草味的气息朝脚下吐出。</p>

<p>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现在找到她了，现在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p>

<p>“……嗯，在想要不要找你帮忙。”</p>

<p>听到我回答，朱音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苦涩又安心，仿佛就快渴死时看到一汪肮脏的泥水一样。</p>

<p>“明天可以到‘Moon Echo’来吗？”我问道。</p>

<p>“知道了，要演什么？带什么乐器去？”</p>

<p>“……抱歉，我不知道。那个，不是我找你过去，和我一起练习还有个女孩是鼓手吧，是她拜托我找你的。”</p>

<p>“……这样啊。”</p>

<p>朱音说着，表情再次蒙上阴影。</p>

<p>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啃着CalorieMate[注]充当晚饭，面朝电脑屏幕上的浏览器搜索框反复尝试陷入苦战，想知道朱音在桥下指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p>

<p>[译注：CalorieMate，由日本大冢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品牌。]</p>

<p>但，当时只听到了短短一小段。和弦行进大体知道，但完全没有其他线索，没法搜。</p>

<p>……不，我还听到了哼唱。虽然不知道是开始唱的部分还是中途，但她唱了两小节左右。如今有听歌识曲这种方便的东西。用话筒录下旋律，就能从汪洋大海般的数据库中找到相似的曲子。</p>

<p>话虽如此，音符数量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且也未必是职业歌手正式发表过的曲子——我不抱期待地朝话筒哼了一段后，就因极度发达的信息技术瞪大了眼睛。识别很快有了结果。</p>

<p>WANDS 《Same Side》</p>

<p>WANDS。WANDS？</p>

<p>我听过这个名字，是日本的团体，我出生以前出现的乐队。他们不是靠流行味特别浓的摇滚好几次大热吗？这和刚才听朱音的演奏印象上实在相差太远，我开始怀疑识别错了。</p>

<p>我在视频网站找到那首曲子播放。</p>

<p>平淡的吉他扫弦拖着回授声响起。歌声寂寥地呢喃。的确是朱音弹的那首曲子。</p>

<p>我反复听了三遍。到第四遍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切换浏览器标签，再次开始用搜索引擎四处寻找。</p>

<p>这曲子到底怎么回事？</p>

<p>在泡沫经济末期不停和电视剧还有广告合作，专辑大卖特卖，简直是商业摇滚界的天赐之子，他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伤痛才会喷发出如此鲜明的黄昏色？</p>

<p>还有，为什么朱音会哼唱这首歌？</p>

<p>回过神来，我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启动Itunes打开商店，完全不在乎WANDS的其他歌，只买下《Same Side》，然后打开自动循环戴上耳机。闭上眼后，眼前出现映着晚霞的斑驳河面。吉他开始在意识的角落削磨。</p>

<p>我靠在椅子靠背上，对歌声听入迷。</p>

<p>*</p>

<p>第二天傍晚，朱音背着黑色的吉他盒出现在“Moon Echo”，盒子相当宽。待在大厅里的常客们见了她议论纷纷。</p>

<p>“咦……”“最近都没看到她。”“听说闹什么矛盾来着？”</p>

<p>朱音穿过自动门，在周围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环视大厅，看到等在柜台旁边的我，脸上松了口气。但接着看到我旁边的诗月和凛子，眼中又微微泛起不安。</p>

<p>“是宫藤朱音同学吧。我叫百合坂诗月。”</p>

<p>诗月优雅地行了一礼。然后伸手介绍凛子。</p>

<p>“这位是冴岛凛子同学。和我一样师从华园老师。”</p>

<p>“……美沙绪老师的学生……？”</p>

<p>大概是听到自己知道的名字，朱音的紧张似乎稍稍缓解。哎，诗月倒不算她的学生，不过用不着那么较真。“或者说是被害者集会。”凛子嘟囔了一句。“听说华园老师做过你的家教，肯定使唤你干这干那来着，所以我们是同胞。”</p>

<p>“使唤……？没有啊，也就是替她完成大学的任务吧，听曲子记谱那种。”</p>

<p>那就是所谓的使唤。那个女的，从打工的时候就是不良教师。</p>

<p>“朱音同学，看来你是天生被人使唤的性格呀！”</p>

<p>诗月硬是用高人一等的态度说道。</p>

<p>“今天请让我来使唤你。当然报酬会事先付清，这点尽管放心。”</p>

<p>“嗯，嗯。谢谢。”</p>

<p>“录音室也租好了。”</p>

<p>诗月预订的是D6录音室，“Moon Echo”最宽敞的房间，里面还设有容纳了录音器材的调音室，面朝爵士鼓时左手边那一整面墙上贴着镜子，估计是为了也能练舞吧。老实说，有点难为情，因为和自己同年代的三个女孩子一起进录音室这种白日梦一样的现实正发生在我身上。</p>

<p>在今年春天之前，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屏幕，用鼠标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就基本是我音乐的全部了，而现在明明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已经有这么大的变化，真不知道将来会看到怎样的景色。</p>

<p>“那个，呃，要演什么？”</p>

<p>朱音在地上放下吉他盒，抬起眼神依次反复看着我们三个问道。</p>

<p>“先把钱付清吧。”诗月打断她说。“请点一下。”</p>

<p>朱音伸手接过信封，朝里面看了一眼以后瞪大了眼睛。</p>

<p>“不、不行的这么大一笔钱！”</p>

<p>我也看到了，里面是一沓万元纸币。我半张开嘴盯着诗月。她在想什么？</p>

<p>“请不要在意。插花非常花钱，所以我每个月从母亲那里拿到的零花钱都用不完。”</p>

<p>“好羡慕——不对不是这个问题……”</p>

<p>我禁不住插嘴，可诗月毫不在乎地继续说。</p>

<p>“朱音同学，听说你在这之前让好几支乐队解散了。”</p>

<p>闻此，朱音身体僵住了，我也朝诗月凝视。这么不客气的话，可以随便对没那么亲近的人说吗？</p>

<p>“而且做外援加入的乐队也都把你解雇了。”</p>

<p>“……嗯，嗯。”</p>

<p>“我觉得按你的做法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p>

<p>她说得实在太过分，我正想阻止，却被正在诗月旁边调整合成器的凛子狠狠瞪了一眼，一副要勒死我的架势。我吓得浑身发抖闭上嘴。</p>

<p>“是、是啊——”朱音僵硬地苦笑。“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满足不了雇主的期待会很愧疚，所以价钱也很低。”</p>

<p>“就是这里不行。”</p>

<p>诗月果断地说道。朱音面露疑惑眨了眨眼睛。</p>

<p>“我的妈妈……是花道的宗家。”</p>

<p>诗月伏下视线讲了起来，阴郁的声音在录音室的地板上盘绕。</p>

<p>“花道是非常花钱的艺术。无论道</p><p>具还是服装，妈妈花钱都毫不吝啬，而且接受工作时也是，会提出非常高的价格，哪怕是熟人的委托也毫不松口。因为那是身为花道家的骄傲。在决定每月给我这么大一笔不符合身份的零用钱时，妈妈是这么说的：高价买，高价卖，做不值钱的买卖的人只能招来不值钱的顾客。”</p>

<p>朱音猛地睁大眼睛。诗月抬起头，双手包住朱音捏着信封的手。</p>

<p>“这是我给你开出的价格，赌上自己的骄傲断定你的技术值这么多。所以，接下来请你拿出和价格相符的水平演奏。”</p>

<p>诗月弯下腰，朝愣愣低头的朱音脸上看去。</p>

<p>“还是说你没有自信？那样的话也没关系，请你立刻回去，我也只会为自己没有看人的眼光而羞耻。”</p>

<p>“还有，要是回去的话就再也别接近村濑君。”凛子插嘴道。</p>

<p>“啊、对，还有这个！要是从这儿逃走的话再也不许向真琴同学推销下流的服务！”</p>

<p>……越来越严肃的感人气氛全毁了。</p>

<p>一时间，朱音继续低着头一动不动，D6录音室充满令人难耐的险恶气氛。</p>

<p>但不久后，她蹲下来打开地上自己的吉他盒。烈焰蓝（blues burst）涂装的厚重琴体出现在眼前，边缘漆成黑焦色。是半原声吉他ES335。从爵士到摇滚，可以适应多种风格的名贵产品。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要弹什么曲子，于是干脆拿了能发出多彩音色的乐器吧。就因为她能这样为别人着想，才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大厅角落，默默等待顾客上门。</p>

<p>“……知道了，我弹。”</p>

<p>她手指沿着琴颈摸上去说。</p>

<p>“不过，要弹什么？”</p>

<p>“交给朱音同学决定。”诗月答道。如果不是举止柔和的诗月，这句话恐怕听起来会冷酷得多。</p>

<p>我斜眼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朱音。以前，她说过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想玩的音乐，那是真心话吧，所以现在会像现在这样，弯着腰紧紧抓住深海色的吉他一言不发。说老实话，无论诗月把选曲交给朱音，还是朱音什么也选不出来僵在原地，都在我预料之内。</p>

<p>不，更正一下，不是在我预料之内，而是正如我的期待。</p>

<p>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讨厌的家伙，没什么辩解的余地。我在心里期待朱音束手无策。</p>

<p>因为——</p>

<p>可以由我来提。就是那首歌。</p>

<p>“那样的话。”</p>

<p>我从自己的琴盒里拎出乐器说。</p>

<p>“昨天在河滩弹的歌。唱那首吧。”</p>

<p>朱音朝我看来，那双眼睛就像雨过天晴时的迷途猫，即便看到我手里的贝斯，表情依旧阴霾。</p>

<p>“虽然只花了一个晚上，不过我练过了。贝斯。”</p>

<p>我这种水平弹的贝斯，没有力量支撑在朱音背后推动她前进。她再次朝下看着自己的吉他沉默起来。</p>

<p>但，我又加了一句。</p>

<p>“之前听了你做外援那次演出隐约感觉到了。虽然什么乐器都弹得顺手……该说是本职吗，你最想做的是主唱对吧？”</p>

<p>她肩膀猛地一抖，但没有其他反应。</p>

<p>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把贝斯接上音箱，开始调音。</p>

<p>凛子也和我一样把合成器放上琴架，脚下接好延音踏板，再用连接线接上调音台。</p>

<p>只有诗月没有动，在朱音面前等待回答。</p>

<p>等到朱音终于抬头，已经是我把话筒接上调音台，室内充满堵住胸口般浓密噪音的时候了。</p>

<p>两人没有说任何话，但诗月看到朱音的表情后点点头，绕过鼓在鼓凳上坐下，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鼓棒。</p>

<p>到头开还是要靠合奏，我心想。</p>

<p>没办法。我们就只有这样。靠语言并不准确，也不完整，有时甚至不真实，光是要传达一份心情，含义也会轻易歪曲变味，甚至崩坏消失。但音乐绝不会有这种事。因为音乐本来就没有什么含义，只是演奏者和听众的心经由空气波动的媒介发生震颤，共鸣，各随自己的想法创造幻想。</p>

<p>调音完成后，朱音站在话筒架前。</p>

<p>紧绷的空气散发出电气的味道。</p>

<p>捏紧拨片的纤细小手朝琴弦向下挥去。在晚霞映衬下，染上朱红的河水被手舀起又任其从指间洒落——如此令人愉悦的凉爽又寂寥的下行音型（catabasis）。</p>

<p>随即，朱音将歌声吐向话筒。</p>

<p>才只听一句，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幼年时憧憬的景色、今后也将不断失去的一瞬间划过的光、绝对无法触及的遥远群星——这一切都被包含在歌声中。</p>

<p>……不行，不能沉浸其中。我抓住歌词的间隙，握住琴颈的手用上力气。金属弦粗涩的触感陷进指腹，稍稍将意识拉回现实。</p>

<p>在和弦变换时，我轻轻用指尖拨弦。</p>

<p>静静附上的那颗低音实在过于分明，我暗自吃惊，然后立刻发现，不只是我的声音。只由底鼓和踩镲组成的节拍轻轻撑住我们的后背，甚至还有夏日清晨的雾霭般淡薄清爽的风琴声。明明没有互相示意，我和诗月还有凛子都从同一处踏入歌曲，仿佛几道潺潺流水在谷口汇聚成一条河川。</p>

<p>诗月和凛子应该都不知道这首曲子。诗月敲的是非常简单的节奏型，凛子则尽可能选择不会破坏和弦行进的空五度白键，两人都还在摸索。必须由我领在前头了。</p>

<p>但朱音毫不在乎我的顾虑，踩下效果器踏板开始撩拨六根琴弦。ES335的回响席卷着杂音碎裂、歪曲，曲子一口气过热。本来像细小水泡般轻声低语的歌仅过了两个小节就变成沸腾的开水。诗月的鼓点感受到那阵温度变化，急促地加花，将风琴的雾霭撕得粉碎。</p>

<p>朱音的声音从那龟裂中迸发，透过话筒，让整个录音室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电流。我已经喘不过气，紧紧抓住在副歌的逶迤中互相争执的大调和小调，将贝斯的切分音掺入其中。随着任凭贪欲吞食使空间越发扩张的悠长旋律，凛子也用助奏咬紧不放。</p>

<p>这是何等的激情。真的是特别的声音，也是首特别的歌。</p>

<p>WANDS 《Same Side》——</p>

<p>曾有两个热爱硬摇滚的年轻人，他们被日本创造热门艺人方面屈指可数的制作公司Being发掘，赋予了“魔杖”这个名字，然后抛进了泡沫经济的高潮时期。Being倾尽全力不断向魔杖中倾注受人欢迎的电子流行乐，通过与电视剧、广告和动画的商业合作，将他们华丽地包装。他们的歌销量令人眼花缭乱。一百万，一百万，又一百万，然而——两个年轻人却蜷缩在Being用魔法卷起的漩涡中央，疲惫不堪。</p>

<p>这不是我们想做的音乐。这不是我们预想的未来。我们只是任凭别人的意愿组合在一起，被迫接受别人的曲子，戴着面具演奏。</p>

<p>已经受够了。</p>

<p>第十张单曲是两人独自创作的。他们隔着电话哼唱暂定的歌词，指尖拨响吉他，摸索着和弦行进编排曲子，和过去一样将憧憬和冲动直白地刻进音符。</p>

<p>《Same Side》……</p>

<p>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也是首特别的曲子。</p>

<p>然后，销量并不好。</p>

<p>唱片榜上排名第二，销量超过二十万张。在如今二十一世纪来看并不算没有希望，但在当时Being卷起的狂潮中被干脆地打上了失败作品的烙印。对他们两人不加修饰展现的本色，这就是来自</p><p>大众的回答。没有人期待他们流血，人们想要的只是充满流行乐魔法的明星，哪怕肌肤受伤，从中流出的也必须是碳酸饮料。</p>

<p>两人扔掉魔法杖，退出了乐队。</p>

<p>尽管如此，歌还是会留下来。只要对谁来说特别，就会不断被传唱。在他们两人痛苦得快要崩溃，却仍挣扎着想要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时，我们还没有出生。但歌声能飞跃时间的空白，甚至跨越世纪，令内心相连产生共振。</p>

<p>《Same side》。</p>

<p>朱音从中听到怎样的心思，又产生了怎样任性的幻想呢？那不是罪过也不是过错，因为音乐不是语言，而是在吞没语言的深重昏暗中生息，超越语言消失在遥远天边，所以不分什么对错。他们有属于他们的欲望，她有属于她自己的欲望，仅此而已。</p>

<p>而现在，我也陪伴在同一边。</p>

<p>朱音仿佛野兽的吼声在镲片的余音中萦绕。第一遍副歌结束，她慢慢收回效果器的踏板，再次低声奏起起清音的旋律。诗月和凛子已经听过一遍，不再畏首畏尾。风琴声衬托着朱音粗涩的歌声，军鼓的崩坏声完全契合扭曲着堕向黑暗的吉他音色。在这之中，我只顾得上拼命用和弦根音勉强跟上，品尝着不甘与喜悦，被第二遍副歌的狂乱吞没。无论支撑吉他独奏（solo）使得音域不会单薄，还是在第三遍副歌中掀起浪潮预示终结的，全都是凛子。</p>

<p>终于，寂静回到身边。</p>

<p>确认其他所有乐器的回响都被空气吸收后，朱音弹着琶音哼唱出最后一句。</p>

<p>唱完后，她难为情地擦掉脸上的汗，把吉他放在琴架上以后，不变的时间继续在房间里流淌。</p>

<p>几乎在同时，我和朱音朝背后被鼓掩埋的诗月看去。她一脸淡定地重新缠好鼓棒握柄的带子。朱音不安的视线甚至飘到了我脸上，就算这么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样，刚才的演奏可以吗？</p>

<p>诗月抬起眼神，长睫毛的翘动显得特别刻意。</p>

<p>她先是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然后转向朱音。</p>

<p>“……1500日元，差不多就这样吧。”</p>

<p>我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但视线一角的朱音垂下肩膀。</p>

<p>就是说这是对刚才演奏的评价吧。她说只值1500日元，远远比不上事先付好的价格。</p>

<p>“其中的500日元左右，”凛子调整着合成器的设置说，“应该是靠我弹出来的。”</p>

<p>“……呃，那个……对不——”</p>

<p>朱音的声音消沉下去。可诗月继续说：</p>

<p>“今天这个房间租了两个小时，你可要好好演，对得起剩下的报酬。”</p>

<p>令人害臊的几秒钟沉默过后，朱音痛快地抬起头。</p>

<p>“嗯！我要可劲服务，你们就别想休息了！”</p>

<p>“我要时不时休息，尽量多选不加键盘的曲子。”凛子懒洋洋地插嘴。朱音咯咯地笑着，再次把吉他背带挂在肩上。</p>

<p>“然后朱音同学。”诗月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弹琴的时候，你动不动就朝真琴同学那儿看，有什么想法请你现在就说清楚。”</p>

<p>“……呃，可是……”</p>

<p>朱音扭扭捏捏地来回看了看诗月和我的脸。我确实注意到她好几次朝这边偷看。</p>

<p>“你就是这样，喜欢在没必要的事情上顾虑才会丢了工作！来吧，坚决果断地说个痛快！”</p>

<p>“呜呜……我、我知道了！”朱音两手握拳转向我。“小真琴，贝斯弹得好烂！”</p>

<p>我抱着贝斯在地上缩成了一团。</p>

<p>“就是这个劲头朱音同学，再多说两句！”</p>

<p>“感觉我来弹贝斯还好一点，可那样的话就必须让小真琴来弹吉他结果还是太强求了，所以没什么办法呀！”</p>

<p>“非常坦率又爽快，这感觉很棒，朱音同学！保罗·麦卡特尼也是这样毫不掩饰自己比约翰和乔治更会弹吉他也比林戈更会敲鼓才让披头士解散的！”</p>

<p>这算哪门子圆场啊？</p>

<p>“没事吧？小真琴像乌龟一样缩起来了。”</p>

<p>“没事的，计划就是等朱音同学说得很过分让真琴同学受伤，我再去安慰他提高好感度！”“过分的是你吧！”“啊啊不小心说出来了。”</p>

<p>诗月两手遮住发白的脸，不过这也都是演戏吧。</p>

<p>“真嫉妒诗月。”凛子在旁边嘀咕了一句。“竟然比我还会作弄村濑君。”</p>

<p>“麻烦你别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我才没打算作弄人，全都是认真的！”那不是更过分？</p>

<p>“那个，不过，虽然小真琴贝斯弹得烂但嘴上会说话。”</p>

<p>“完全算不上安慰啊！”</p>

<p>朱音又笑了，声音像素烧的土铃一样悦耳，然后朝话筒说出令一切告终的魔法。</p>

<p>“——那下一首歌！”</p>

<p>她说着用吉他弹起连复段（riff），所有的呼吸便全部为了音乐被收缴，根本没有余力继续交谈。在疾驰的节奏中，凛子的钢琴滑音还有诗月加花的鼓点涌了进去。我也不能落后。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老歌。保罗·麦卡特尼将林戈·斯塔尔的鼓贬得一无是处，险些毁掉披头士，却还仍若无其事地自己敲鼓创作了这首歌。</p>

<p>《Back in the U.S.S.R.》[注]。</p>

<p>当然三个女人毫不留情。我光是死死抓住超过音速飞向苏联的喷气式飞机不被甩落，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p>

<p>[译注：这首曲子1968年8月22日开始录音，但保罗·麦卡特尼对鼓手林戈·斯塔尔的演奏不满，反复提各种要求，结果惹怒林戈使其跑出录音室，在大约两周的时间里脱离乐队。后来这首歌由保罗敲鼓，乔治·哈里森弹吉他，约翰·列侬弹贝斯完成了收录。U.S.S.R即Union of Socialist Soviet Republic，苏联。]</p>

<p>*</p>

<p>周末过去，星期一——</p>

<p>星期六开始下的雨停了，火辣辣的太阳预示梅雨季的结束。刚进校门时两手边花坛里繁茂的紫阳花也似乎输给炎热红了很多，夏天就快到了。</p>

<p>在教学楼玄关门口，一个意外的人物朝我搭话。</p>

<p>“早啊小真琴！”</p>

<p>是耳熟的磁性嗓音，带着攻击性的面容也很熟悉。但我没能立刻认出是谁，因为她穿着我们高中的校服。</p>

<p>无法置信，是朱音。</p>

<p>“……这什么表情啊，……不是说过我们同一所高中的吗？”</p>

<p>“……呃，啊，嗯。”</p>

<p>来上学的其他学生对站在门口不动的我们两个盯着看了几眼，从旁边走过。</p>

<p>“……你不是不上学吗？”</p>

<p>“不能来吗？”朱音撅起嘴唇。</p>

<p>“不是不是。”倒不如说不能不来。“我是吃了一惊。怎么突然想来学校了？”</p>

<p>“被小诗说了，让我别再去卖。然后你看，我也不能整天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等客人了不是？”</p>

<p>喂，少说什么去卖，被人误会怎么办。</p>

<p>“我就想，差不多该认真当个高中生了吧。只要来学校也能见到小真琴小诗小凛，还有美沙绪老师。”</p>

<p>“嗯，是吧……挺好的。”</p>

<p>竟然能发生这么大变化啊？真没想到。话说回来她明明一直不上学，现在却一脸毫不在意，意思是没什么太严重的理由吗？……想到这里，我仔细朝朱音看去，就发现她脸</p><p>上有点僵，裙子下露出的裸足也在微微发抖，这么一说从刚才起不进门一直站在外面说话就够怪的了。</p>

<p>“哎呀，哈哈哈。真一来到这儿，还是要紧张吧？”</p>

<p>注意到我的眼神，朱音不自然地害羞笑了。</p>

<p>“昨天，听我说要去学校妈妈哭出来了，好像她给老师打电话之后老师也哭了。真是的，别给我提高难度呀，明明接下来要闯进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呢，唉，怎么办嘛。”</p>

<p>不可能毫不在意。她有属于她的绝望和黑暗。</p>

<p>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待在同一边。</p>

<p>“……音乐室。”</p>

<p>干燥的喉咙卡住声音，没能好好说出话来。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p>

<p>“什么时候都能来。基本上华园老师或者我，……反正是你认识的人会在。”</p>

<p>那时朱音终于露出的表情，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笑容。</p>

<p>“……嗯！”</p>

<p>我目送朱音朝四班的鞋柜跑去。这时，在那边正在脱鞋的两个人进入视线。</p>

<p>“早上好，朱音同学！你说来上学是真的呀！”</p>

<p>“原来你没信吗！？”</p>

<p>“教室和厕所的位置还有同学的名字还有课程内容还有体操服的穿法都不知道吧，暂时我会帮忙。”</p>

<p>“至少体操服我自己会穿！不过谢谢！”</p>

<p>哦哦，她和凛子同班，诗月也是隔壁班的，那就不用担心吧。虽然刚才费力装模作样，不过大概用不着我出场。话说她之前就告诉那两个人要来学校吗？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明明都不告诉我。</p>

<p>算了，也好。</p>

<p>我转身朝自己7班的鞋柜走去。我有属于我的无趣生活。</p>

<p>铃声响了。大群学生的脚步声从身后超过。我随便把脚拧进室内鞋，朝楼梯跑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