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狮笼之前

<p>自拜恩回到王都帕纳姆后又过了好几天。</p>

<p>我目前人在帕纳姆地下室的某座牢狱前。烛台的灯火是唯一的光源，四周一片阴暗。既然位于城内，不难想像里面大多囚禁的都是身分高贵之人。这里主要是囚禁政治犯的牢狱。</p>

<p>在这样的地牢之中，我与某个人物隔着铁窗互相对望。</p>

<p>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主动向狱中的人开口。</p>

<p>“这应该是第一次亲自见面吧？我是代理国王，相马一也。”</p>

<p>“初次目睹尊容，倍感荣幸之至。在下是凯欧路克•卡迈因。”</p>

<p>如此表示之后，狮头人身的前任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深深地低头致意。我坐在椅子上，凯欧路克则是直接高跪于牢狱的地板上，彷佛晋见领主大人的战国武将一般。</p>

<p>“首先衷心地恭喜陛下在之前的战役大获全胜。”</p>

<p>表示祝贺的时候，凯欧路克依然保持垂首的姿势。</p>

<p>我们回到王都的前几天，凯欧路克才被移送到这里的牢狱。之前一直留在曾经的居城兰德尔闭门思过，想必搜集了不少情报。</p>

<p>“抬起头来，这样子不好说话。”</p>

<p>“是。”</p>

<p>我跟抬起头来的凯欧路克正面对峙。</p>

<p>凯欧路克的体格健壮，身高将近两公尺，即使是跪在地上，视线的高度仍然几乎等同于坐在椅子上的我。全身上下流露而出的沙场老将特有的霸气，更是让他的体格看起来更加健壮。‘雄壮威武’这个词拿来形容凯欧路克的武将风骨，真是再贴切不过了。</p>

<p>(这跟透过玉音放送进行对话的时候也差太多了……)</p>

<p>光是跟凯欧路克的霸气互相抗衡，就已经消耗我不少体力了。这种感觉跟面对凯悟斯时有点类似。凯欧路克虽然颇具威严，却是三公当中年纪最轻的”位。卡斯德尔大概是一百六十岁，艾克赛尔更是超过五百岁。</p>

<p>“三公的外表年龄跟实际年龄的排行，是不是刚好颠倒啊？还有精神年龄也是。”</p>

<p>听我这么一说，凯欧路克顿时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p>

<p>“没错。据说愈是长寿的种族，身体与心灵的成长速度也就愈是缓慢。就一般的情况而言，长寿种族的精神年龄大概是(本人的实际年龄) (人族或是兽人族的最长寿年龄〈大约一百〉÷(该种族的最长寿年龄)。”</p>

<p>原来如此。诚如日本‘鹤千年，龟万年’的说法，这个世界将‘半龙人五百年，蛟龙族千年’视为长寿的象征(事实上也真的能活这么久)。也就是说，以卡斯德尔为例，一百六十×一百÷五百，他的精神年龄只相当于三十二岁？这么一想，那个家伙的直肠子个性也就不难理解了……嗅？等一下？</p>

<p>“照这个标准来看，艾克赛尔的精神年龄不就是五十岁了吗？”</p>

<p>“……凡事都有例外。”</p>

<p>“你的眼神在闪躲，太明显了。”</p>

<p>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凯欧路克也不敢随便触及艾克赛尔的年龄问题。嗯，我感同身受。</p>

<p>两人就这样不着边际地闲聊着。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切入主题。</p>

<p>“……见到你之后，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p>

<p>“请说。”</p>

<p>“在这之前，愿意跟莉希雅见上一面吗？”</p>

<p>经我这么一问，凯欧路克静静地闭上眼睛。</p>

<p>回到帕纳姆之后，据说莉希雅曾经要求与凯欧路克见一面。</p>

<p>然而被凯欧路克悍然拒绝(更精确的说法，是透过守卫代为转达)，吃了闭门羹。</p>

<p>‘即将成为王妃的人居然亲自探视罪犯，这成何体统！’原话据说是如此。</p>

<p>莉希雅生性刚直，这句话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从此不再提出见面的要求，转而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上，彷佛是为了分散注意力。</p>

<p>“表面上虽然还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她心里面一定很不好受。”</p>

<p>“当初在最后通牒时，就已经跟公主大人诀别了，没什么好说的。”</p>

<p>“剪掉头发的那个时候吗？”</p>

<p>“在下认为那代表了公主大人的觉悟。身为人类、身为一个女人，公主大人追求的是完全的独立自主。即将离世的在下不能让公主大人的觉悟蒙尘。”</p>

<p>为了莉希雅着想才断然拒绝的吗？……真是个顽固老爹。</p>

<p>“在下也有一事相问。”</p>

<p>“什么事？”</p>

<p>“跟随我们起兵反叛的陆军以及空军将士有何处置？还有那些涉及不法，甚至高举叛旗的贵族又将如何？”</p>

<p>“陆军以及空军的将士们在阿米多尼亚之役戴罪立功，往后不予追究。巴卡斯家族虽然 起兵反叛，不过念在先王时期所立下的功勋，惩处的范围只限于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两人。 巴卡斯公爵领地已经废除，往后将由舍弃亲子关系之后交由艾克赛尔看管的嫡长子卡露露继 承家名，领地只限于红龙城邑。只不过卡露露过于年幼，暂时由夫人艾克赛拉以及总管拖尔曼共同辅政。至于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父女，由于艾克赛尔以战功力保两人，往后将由我亲自裁决。”</p>

<p>凯欧路克闭上双眼，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p>

<p>“至于涉嫌不法的贵族……在废除家名，并没收领地与财产之后……将会处以死刑。主犯 公开处死，受到牵连的族人则是在不公开的情况下受刑。”</p>

<p>现行法律规定‘叛国罪连诛三族’。如果比照凯欧路克的做法，在叛变之前先断绝关系的话，就不会让无辜的亲人被卷入其中。然而，偏偏涉嫌不法的贵族几乎都没有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自己必胜无疑吧。</p>

<p>而且除了叛国罪之外，他们还涉嫌贪污、贿赂、与阿米多尼亚互通消息，以及在各自领地内犯下种种恶行(例如仗势杀人、侮辱妇女、强盗等等)，根本是恶贯满盈。</p>

<p>凯欧路克以及卡斯德尔只犯下叛国罪，不乏有人替他们求情。至于那些涉嫌不法的贵族， 我甚至收到不要让他们死得太痛快的请愿书。</p>

<p>“连座制是用来追究身边的亲人未曾制止的责任吧？三等亲不会太多了吗？”</p>

<p>“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人族或是兽人族来说，可以看到自己的曾孙就算相当长寿了， 然而目前还包含了连玄孙以后都能亲眼见到的种族，所以适用范围才会如此大。”</p>

<p>“就算是这样，也死太多无辜的人了！在我跟哈克亚努力奔走之下，才勉强将现行法律修改为二等亲以内。另外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定下十三岁以下免除刑责，并交由孤儿院或是教会看管的原则。”</p>

<p>十岁以下交给王国经营的孤儿院照顾，十一~十三岁则由教会收留。</p>

<p>两者的差异在于日后能否成家立业。</p>

<p>若进到孤儿院的话，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但如果是被教会收留，等同与尘世隔绝，往后自然不能结婚。这次受到连座的名单当中，有一名孕妇以及一位分娩不到一个月的产妇，她们也交给了教会负责监视。若日后图谋不轨，到时候再另行处置……现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p>

<p>“我……反对这种连座制，受到制裁的应该只限于犯罪的人。就算是罪犯的亲戚，也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失去生命。还有公开处刑也是。为了制裁穷凶极恶的罪犯，并藉以达到遏止的效果，目前还无法废除死刑。正因如此，我不希望让死刑成为一种展示，全体人民将死刑视为一种表演的心态这点，也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p>

<p>“这已经是你的国家了，想怎么做都行。”</p>

<p>“……我会这么做的。”</p>

<p>“夺取他人的生命，让陛下感到痛苦吗？ ”</p>

<p>大概是我的表情不太好看的缘故，凯欧路克主动关心地问道</p><p>。</p>

<p>“当然会感到痛苦！命令下达之后，就有好几条生命跟着消失，这种沉重的压力几乎让我濒临崩溃。直到半年前，我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啊!?”</p>

<p>“这点从公主大人的来信也略有所闻。不过公主大人倒是对陛下赞誉有佳，认为陛下才是王中之王，愿意全心全意地支持陛下呢。”</p>

<p>“莉希雅她……她是我不可或缺的助力，然而我却必须做出让她悲伤难过的决定，必 须……杀了你。”</p>

<p>我捣着前额喃喃自语。</p>

<p>“你的计画非常完美。哈尔的父亲……古雷布全都告诉我了。将涉嫌不法的贵族集中在一个地方，连同见不得光的资金一网打尽。你的计画完美地补足了我和哈克亚漏掉的部分。可是……事情的真相不能公开，我只能把你当成涉嫌不法的贵族来处理。”</p>

<p>不能公开的原因有两个。</p>

<p>第一个原因，就是禁军与陆军在战斗中都出现死伤者。当初禁军在红龙城邑的战斗当中只损失一艘战舰，然而兰德尔近郊的战斗不同，两军都有多人伤亡。这个时候就算是公布真相，恐怕也不会被遗族接受。</p>

<p>第二个原因，则是赛姆必须替被俘虏的佣兵支付赎金，这么做恐怕会激发赛姆更进一步的反感。毕竟赛姆当初为了报复王国而取消佣兵契约，将本国的佣兵送往战败的一方，如今正感到懊悔不已。</p>

<p>若我跟凯欧路克在暗中联系的消息传了出去，赛姆一定会认为被王国摆了一道。虽然那是出自于凯欧路克的专断独行，但若赛姆因此对王国产生误会，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两国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太好了，如此一来将会更加恶化。这绝对是我所不乐见的情况。</p>

<p>因此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不可能将凯欧路克的谋略公诸于世。</p>

<p>不过相信凯欧路克心里面也很明白这点。他什么都知道，并且打算把所有的秘密全都带进坟墓。真是个……死要面子的傻瓜。</p>

<p>“真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吗？这真的是你的期望吗？带着骂名与不法贵族同归于尽，这样子你就满足了吗!?”</p>

<p>我从椅子站了起来，朝着铁栏杆用力一拍。</p>

<p>“为什么要急于一时！花上一段时间，慢慢整肃那些不法贵族的方法又不是没有！卡斯德尔也是！他相信你那么做必有深意，直到最后依然坚守彼此之间的情谊，毅然成为叛国贼！我原本打算在战事终结后将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这么一来我的计画不就全被打乱了吗？ 一次解决问题确实很了不起，国内的风气清新了许多，我和哈克亚的人气也扶摇直上，下达的政策因此能轻轻松松地通过。可是失去你之后，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失去人才是最大的硬伤，这点难道你不知道吗？你跟那些不法贵族的价值根本不一样！”</p>

<p>闭上双眼的凯欧路克不发一语地聆听。于是我再度拍打铁栏杆。</p>

<p>“回答我，凯欧路克！这样子你就满意了吗？”</p>

<p>“……当然。”</p>

<p>面对我的质疑，凯欧路克以平静的口问回答：</p>

<p>“这个国家就跟我的肉体一样，是一棵即将步入死亡的老树。如今老树的根部冒出新芽， 我当然希望新芽能够成长茁壮。”</p>

<p>“即使老树在最后一刻倒下？”</p>

<p>“感受到新生代充沛的生命力是一种享受，相信陛下不久之后也能体会。”</p>

<p>“……会吗？”</p>

<p>“一定可以的，等到陛下与公主之间的子嗣诞生的时候。”</p>

<p>我坐倒在椅子上。</p>

<p>莫名的虚脱感笼罩全身，于是我提出另一个耿耿于怀的问题。</p>

<p>“回答我……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策画’的吗？”</p>

<p>“……陛下这是什么意思？”</p>

<p>凯欧路克睁开双眼，如此反问。不要装傻！</p>

<p>“这是你我第一次的见面，然而你却对我做出高得不正常的评价，甚至还打算将这次的计画、视如己出的莉希雅，以王国的未来托付给我。这我想不透了，你对我的忠诚到底是从何而来？”</p>

<p>“……从公主的来信当中得知你拥有过人的才干，这种说法不能接受吗？”</p>

<p>“嗯，不能接受。你怎么可能对文字效忠？你只会为了‘艾尔孚利登王家’而牺牲吧？”</p>

<p>现在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p>

<p>自从我接下王位之后，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引导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p>

<p>突然接下王位，全权处理国政，成为莉希雅的未婚夫并得以强化政权的正当性，最后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揪出不法贵族。</p>

<p>回想起来，局势好像全朝着让我方便行事的方向持续发展。若这是人为的安排……有本事这么做的人也只有一个。</p>

<p>“这次的计画，也是出自那个人的指示？”</p>

<p>“……恕难奉告。”</p>

<p>“告诉我，你和那个人到底知道什么？”</p>

<p>我静待凯欧路克的回答，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地牢听不到半点声音，四周静得刺耳。</p>

<p>……看来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p>

<p>“无论如何都不肯回答吗？”</p>

<p>“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让那个人来回答吧。”</p>

<p>于是我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凯欧路克面前。</p>

<p>“这是毒酒。虽然同样都是死刑，我还是不忍心见到一心殉国的男子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公开处死。另外……想要追随你、为你殉葬的那些人，我也会采用同样的模式。”</p>

<p>或许是受到凯欧路克的人格感召，这种人在陆军将士之中并不少。包括前任副将贝欧乌尔夫在内，几位陆军高阶将领都希望接受跟凯欧路克相同的量刑。另外，在阿米多尼亚之役戴罪立功的陆军与空军将士之中，也不乏在王城前面企图以死谏的方式替大将脱罪的人，只不过立刻就遭到逮捕了。受不了……真是一群急着寻死的家伙。</p>

<p>凯欧路克接过小瓶之后说了声“感谢”，脸上露出了笑容。尊贵威严的狮脸，此时看起来更像是慈祥的老爷爷。打开瓶盖之后，凯欧路克拿起瓶子朝着我晃了晃。</p>

<p>“陛下，公主就拜托你了。”</p>

<p>“我答应你。莉希雅已经是我无法取代的家人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家人’……往后不 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信念都不会改变。”</p>

<p>正是因为尝过孤独寂寞的滋味，我才更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家人。</p>

<p>即使付出与回收再怎么不成正比也无妨。</p>

<p>感受到我坚定的决心，凯欧路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p>

<p>“听到陛下这么诩，我就放心了。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祝福艾尔孚利登国运昌隆、陛下与公主幸福美满。那就……抱歉了！”</p>

<p>话才刚说完，凯欧路克就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p>

<p>不久后，巨大的身躯微微倾斜，自手中滑落的小瓶在地上摔成碎片。</p>

<p>沉重的闷响之后，地牢重归寂静。凯欧路克横躺在地，脸上似乎带着满足的微笑。</p>

<p>于是我站了起来，背对关押着凯欧路克的牢狱，迈开脚步。</p>

<p>卡兹、卡兹……</p>

<p>走了几步之后，我停了下来，转头望向身后。</p>

<p>“……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p>

<p>随后我再次迈开步伐，不再回头。</p>

<p>——第二天，克莉丝•塔奇欧的新闻节目发布了‘前任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于狱中自杀’的消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