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4 前传结束、开始，迎接邂逅。

时间是芙莉索斯与普拉缇娜两人出生后经历的第八次秋天。在初夏诞生的两人，这时已经七岁了。

两人的外观除了金色与灰色的眼睛之外，仍旧一模一样。

不过对于每天陪在两人身边的双亲而言，两人在性格上的差异也一天比一天更能清楚区分。

和在撒娇方面不输女儿的莫芙一同在这宛如箱庭的狭小世界中悄悄生活，确实是有许多不便。对于只知道神殿深处的两个女儿，斯马拉古蒂也会抱有希望能让她们见识广大世界的愿望。

不过在这里的幸福生活，也让他不禁产生就这样一直过着安稳生活也不错的想法。

当季节进入秋季，凡斯略的街道也充满了热闹的欢喜气息。

对于气候及环境严峻的凡斯略来说，这是个能感受到凉风吹拂的舒适季节，也是让这个不适于耕作的国家也能得到收获喜悦的季节。

「……又到了『橙之神（科莫赛）』丰穰祭的时候了。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呢……」

走在街上的斯马拉古蒂望着周围的街景，说出如此感想。

在凡斯略拥有最大影响力的，是负责政务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神殿。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否定对其他诸神的信仰。位处严苛环境之中的凡斯略，能得到的农作也相当有限。正因为这样，他们在司掌大地与丰穰的「橙之神（科莫赛）」祭事方面更不会马虎。

向「橙之神（科莫赛）」表达感谢与庆祝所得收获的祭典准备工作，让城镇的景象看来多了几分活力。

看着那样的街景，斯马拉古蒂突然涌现一个念头。

(芙莉索斯跟普拉缇娜……真想让她们也看看这个景象。)

而在这样的梦想中，莫芙当然也在他们身边。

虽然她们母女并不熟悉平时的街景是什么模样，但目睹眼前这格外亮眼的光景，她们的脸上肯定也会带有相同的灿烂。

不过斯马拉古蒂也明白她们所置身的状况，不容许她们像一般母女那样忘情玩乐。

——正因为这样，当莫芙听到斯马拉古蒂真的是在无心当中脱口说出那份心愿时，不禁愣了一下。

「这件事你当成一般的闲聊听听就行了。我自己也只是想对你说说而已。」

此刻是在两个女儿入睡之后，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在这个可以展现不属于大神官也不属于母亲样貌的有限时间当中，听到斯马拉古蒂话语的莫芙，做出了跟女儿一样微倾脑袋的反应。

「斯马拉古蒂不会没有任何理由，把随便想到的话说出口的。」

被莫芙这么一口咬定，让斯马拉古蒂也不禁苦笑。不过莫芙的表情相当认真。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看来还是瞒不住莫芙呢。」

仔细想想，与莫芙共度的时间，在斯马拉古蒂漫长的人生当中也绝对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不只是单纯的时间长短，这是一段充实且幸福满溢的时间。

或许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产生那种想法吧。

「我有一天会跟两个女儿分开……虽然我不知道那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可是……我最近很想在那之前，为她们留下一些回忆。我希望她们能够认为这段时间，绝对不是只有难受跟痛苦的记忆。」

自己将在某个时刻为女儿牺牲性命。

那是自许久以前斯马拉古蒂就已经有所觉悟的事。

而随着两个可爱女儿成为自己心中无可取代的存在，更让斯马拉古蒂对那个命运不抱丝毫疑问。就算没有莫芙的预言，身为父亲的自己也决定要为保护这两个女儿而不惜一死。

不过，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就算她们会因为自己的死在心中留下创伤——自己也希望能为，两人留下胜过悲伤的回忆。自己希望留给她们能明确肯定这是一段幸福时光的记忆。他无法克制这样的心愿。

「我说不定没有机会见到她们长大的样子。可是我希望以后每当在迎接这个季节的时候……能让她们想到曾有过这种经历，这说不定会想起跟我有关的事。我最近常忍不住会这样想……可能的话，我希望那是一个快乐的记忆。」

斯马拉古蒂在微笑中带有些许尴尬，他也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感伤。

应该优先考虑的是两个女儿跟莫芙的安全。而且如果去考虑她们存在的价值，这绝对不是个该冒险尝试的愿望。

尽管如此，希望能向人吐露心愿的想法，让斯马拉古蒂决定以闲聊的方式对莫芙说出心事。

他认为只要能看见莫芙用那黄金色双眼看着自己，并用天真无邪的表情听过自己的想法，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斯马拉古蒂忽略的是莫芙会在莫名时刻发挥强大行动力的胡涂个性。

莫芙首先不知从什么管道弄来了两件儿童用的外套。那带有兜帽的外套为了避免在盖住头时被角妨碍，有两个仿佛猫耳的突起。

接着莫芙将自己的紫色长发泡进染料当中。

那是大胆到让人难以置信的行动。

看见莫芙一头长发变成暗褐色的模样，让斯马拉古蒂一下子说不出话。巫女公主将自己那象征「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的神圣颜色染到不留原色的模样，要是给神殿里的某人看见，就算吓到昏倒也不奇怪。

「莫……莫芙，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颜色不太均匀，但只要再盖个东西，在阴影下不会给人识破的。」

相较于斯马拉古蒂困惑的语气，莫芙倒是挺着胸膛一副自信满满地给出答复。虽然她并没有回答到斯马拉古蒂的疑问，但她并不在意。

「呃……莫芙？」

「如果斯马拉古蒂说不行，那我就要把那两人带到外头去喔。」

「这样威胁合理吗？」

三个不知世事的迷糊女孩首次出游，这再怎么想都肯定会变成一场惊奇之旅。

想到这里，从最初的冲击中恢复镇定的斯马拉古蒂，这才明白莫芙似乎是打算带两个女儿外出。

她是为了实现自己脱口而出的心愿才采取行动的。不过莫芙的心意虽然令人高兴，但自己不能让她实行。

当斯马拉古蒂抱持如此合理思考的时候，莫芙仍不改那自信满满的表情继续开口说道：

「毕竟只要运用我的加护，就算要在连斯马拉古蒂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外出，也都不成问题喔。」

希望她不要让「墓所事件」再次上演才好。

斯马拉古蒂会反射性涌现这个想法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原本打算开口制止莫芙的斯马拉古蒂看见她的模样，便闭上了张开到一半的嘴巴。

莫芙正兴冲冲地在头上戴上面纱，观看斯马拉古蒂的反应。在这个炎热干燥的土地，女性戴面纱避免强烈日光是相当普遍的装扮。莫芙的金色眼睛与同样带有金色光泽的角，也都在暗色的面纱遮蔽下不再显眼。如果只是匆匆一瞥，应该也难有人能看出她是拥有神圣发色的巫女公主。

莫芙应该确实是为了实现斯马拉古蒂的心愿，也是为了两个女儿着想而采取行动。不过莫芙脸上还有其他的兴奋感情。正因为察觉到这个事实，才让斯马拉古蒂吞下了制止她的话语。被隐藏在神殿深处，不了解外头世界的人，不只是两个女儿而已。

莫芙自己会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兴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跟莉索及拉缇娜，都不会有危险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只要在考虑风险之后，全力去面对这个状况就够了。斯马拉古蒂下定决心之后，便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模样，在脸上露出微笑。不只是对两个女儿，对于莫芙这名较自己年轻许多的伴侣，斯马拉古蒂多半也有些溺爱。

「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不过会提升危险度的『可能性』，都有能够极力减低到无效化的选项。我的发色也是其中之一。」

莫芙边说边拉起她所准备的儿童用外套。

「我会挑选能遮住角的连帽外套，而不是挑会让角露出来的样式，也是相同道理。」

兜帽上不是圆耳，而是三角耳的设计，这也是从大量选项中取舍择一后的结果。

绝对不是因为那样比较可爱的关系。

「拉缇娜，莉索，过来。」

「怎么了？」

「怎么了~？」

不过普拉缇娜跟芙莉索斯响应母亲呼唤，穿上外套戴起兜帽的模样，超乎了斯马拉古蒂预料之外的可爱也是事实。

两人对于陌生服装感到兴奋，蹦蹦跳跳的模样，让斯马拉古蒂可以一口咬定她们的可爱绝非真正的小猫可以相提并论。

为两个女儿完成准备之后，莫芙便理所当然地离开房间。已经放弃制止莫芙的斯马拉古蒂也牵起两个女儿的手，跟在她身后。

莫芙所拥有的强大加护对没有加护的斯马拉古蒂来说，是无法在本质上理解的东西。自己胡乱干涉，甚至有可能造成反效果。在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后，让斯马拉古蒂也只能对莫芙的行动保持静观。

眼前那扇她们在平时生活时绝对不容许开启的门，是隔开神殿各区域与神殿深处的屏障。芙莉索斯跟普拉缇娜似乎察觉到状况正朝不同于平时的方向发展，这让两个聪明女孩对望一眼之后紧闭嘴唇。

步伐充满自信的莫芙有时会停下脚步，有时则会在宽广的神殿内绕道而行。而一路上他们在神殿内都没遇见人数理应相当可观的神官。

虽然斯马拉古蒂对于神殿将一切决策委交给神谕，仿佛放弃自己思考的作法感到厌恶，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免对神的预知抱持敬畏。

莫芙的金色双眼拥有能看透一切的力量。那是斯马拉古蒂实在难以视而不见的能力。

当莫芙溜出广大的神殿腹地时，带着两个女儿的斯马拉古蒂也紧跟在她身后。

在神殿外侧负责警备的守门卫兵，完全不知道藏起神圣颜色的莫芙就是巫女公主，更不用说连存在都只有部分高层才知道的双胞胎了。他们混入许多来神殿祈愿的群众当中，溜到了街上。

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幕幕璀灿动人的街景。

在街道上方的天空正处于黄昏，傍晚的天空能看见从红色转为浅紫色的渐层色彩。

尽管那是理所当然的景色，而住在神殿深处，只能透过被墙壁局限的空间认识天空的两个女儿对此等美景，以同样的姿势张大嘴巴，仰望呆立。光是看见两人如此反应，就让斯马拉古蒂认为有带她们出来的价值。

莫芙这时转身对斯马拉古蒂露出淘气微笑。

就算不透过言语，斯马拉古蒂也能从她的表情感受到她向自己确认是否庆幸这么做的得意，因此斯马拉古蒂虽然脸上带有些微尴尬，不过还是对她回以共犯特有的笑意。

凡斯略不使用涂料的砖造及石造建筑，构成了没有鲜艳色彩的街景。主要道路为了避免干燥的尘土飞扬而用石片铺设，并时常清洗。也因为这样，让整座城镇保有仿佛呼应神殿般的清静印象。

在街上随处可见人工建造的泉水。那些泉水并非自然的涌泉，而是以此为业的人用魔法注满清水的结果。那也让这片欠缺雨水的土地可以避免居民为争水而产生纠纷。

在冰凉泉水唤来凉风的水池池畔，则是民众的休憩场所，让许多人在此伫足。为了避免白天的暑气，在傍晚的这个时间，也是凡斯略这里街上最热闹的时段。

而现在的池畔还有其他理由让路人停下脚步。

在泉水水面上，能看见正飘着几朵白花。那是被认为是反映「橙之神（科莫赛）」权能与恩惠象征的白花，是用来献给祂的物品。

看到那在神殿中庭从未看过的大轮花朵，让戴有相同兜帽的芙莉索斯及普拉缇娜都满脸惊讶。

两人跑到池畔一起将手伸向水面。水上的白花飘在两人仿佛伸手可及但又难以碰触的位置。然而她们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开始玩起拍打水面的游戏。随着水波飘荡的花瓣仿佛也反映着两人的喜悦，最后两姊妹一起开心笑了出来。

两人转头回望身后，确认双亲正用温和的表情看顾她们。看到斯马拉古蒂与莫芙的脸，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的两个孩子，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初次离开神殿的不安。对芙莉索斯及普拉缇娜来说，知道让自己能寄予绝对信赖的双亲就在身旁，因此根本无须抱持任何不安。

与生俱来的强烈好奇心与充斥陌生事物的街景，再加上带有喜悦气氛的环境让两人的笑容中不见丝毫阴影。

斯马拉古蒂叫住在池畔提着花篮的人，递给对方一些零钱。从花贩手中接过的四轮花朵与水面上的花朵一样，是带有多片花瓣的纯白花朵。

「你们要对每天吃到的食物心怀感激，将花放进池里喔。」

斯马拉古蒂让两个女儿及莫芙各拿着一朵花，接着率先将自己手中的花轻轻放到水上。两个女儿也乖巧地模仿父亲的动作，各自带着诚恳的表情将花放到水上。

对于莫芙没有照做感到奇怪的斯马拉古蒂，转头望向莫芙。只见莫芙有些犹豫地将花放在自己胸口。

「莫芙？」

「我知道这是祭神仪式，是没办法的事。」

听到斯马拉古蒂困惑的声音之后，莫芙这才把花放到水上。一段时间之后，斯马拉古蒂回想了自己的行动，这才理解莫芙为何有如此反应。

「这样说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花送过你呢。」

看来似乎说中了。只见莫芙一脸尴尬，接着露出像是小孩闹脾气的表情。斯马拉古蒂并没有否定她的反应，只是将她拥了过来。

「是我不好。莫芙喜欢哪种花呢？我还从没问过你这个问题呢。」

「在那里面，我根本没有接触那类东西的机会，所以……」

「这样啊，那么我得用心想想哪种花跟莫芙比较相称才行啰。」

挂着笑容的斯马拉古蒂搂着莫芙的腰，并顺势握住她的手。

「你对这里的路也不熟，所以可别走丢啰。」

莫芙脸颊微微染上羞红，接着紧紧回握着伴侣的手。两人接着将空出的手伸向两个女儿。分别让母亲及父亲牵着手的普拉缇娜及芙莉索斯，两人带着笑容仰望双亲。

今天街上的各个街角都能看到花圏装饰，为整座城镇增添艳丽气息。在被暮色染红的墙上，仿佛连夕阳拉出的阴影都为街景增添光彩。

普拉缇娜跟芙莉索斯为墙上的影子一一停下脚步。两人指着影子对双亲提出疑问。只见两人看着自己轮廓的影子上下摆动手臂，跳起动作滑稽的舞蹈。这让双亲都露出慈祥的表情，看着女儿们嬉戏的模样。她们每个微小的举动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了「橙之神（科莫赛）」的神殿。跟他们平常居住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大神殿相较，这是一座规模小到无法相提并论的简素神殿。

用金属打造的物品来装饰建筑是这座神殿的特征。首次看见那些形状独特的装饰，让两个孩子的心深深被那些装饰吸引。

「拉古，那是什么？」「喔，那是象征『橙之神（科莫赛）』恩宠的图案……里面有很多这个国家没有的植物喔。」

两个女儿的眼中带有明确的好奇心光辉。那用金属制成的浮雕当中，下了大功夫做成了各式各样古今东西的植物图案。知道各个浮雕分别象征不同季节或地域的斯马拉古蒂，知道那些浮雕也有充当植物图鉴的作用。

「我还想看！拉古，抱我抱我！」

「别急，莉索。啊，拉缇娜也别这么激动嘛。」

「拉缇娜也要，拉缇娜也要抱！」

两个同时讨抱的女儿，也让身材纤细的斯马拉古蒂同时抱起两人的行为日渐困难。不过他也没法拒绝女儿这样的要求。

「好棒喔！」

「那边也有！拉古，那里！」

斯马拉古蒂抱起兴奋吵闹的两个女儿缓缓移动，莫芙也依偎般地走在他身旁。由于斯马拉古蒂双手都被女儿占据，因此让莫芙得以比平常更加贴近他的身子。

当芙莉索斯的兜帽险些在兴奋当中滑落时，莫芙也用温柔的动作悄悄帮她调整兜帽的位置。

不管怎么看，莫芙此时都像是一名温柔的母亲。

他们一家人沿着建筑外围漫步。虽然神殿平常是个宁静且不会有太多人往来的地方，但今天是祭典之日，因此会有许多人造访。

由于是丰穰祭，因此在神殿的神坛上堆放着今年收获的作物。

正因为环境严酷，能采收的作物有限，才会有这样的祭神仪式，让民众能透过纯粹的信仰形式，表达内心对神的感激。

「差不多快开始了。」

「嗯？」

「开始什么？」

听到斯马拉古蒂这么说，两个被他抱在手中的女儿面露不解，莫芙也同样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斯马拉古蒂对她们的反应投以微笑，接着示意莫芙跟他一起来到一个与人群有些距离的地方。

「是奉纳舞要开始了。会有人从这里出发，一路跳舞巡回城镇各处。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泉水那里。那边会有比较华丽的舞蹈，所以会聚集特别多人，但想要舒服地观赏，其实在这个地方比较好。」

斯马拉古蒂刚结束说明，随即便有几名神官从神殿中现身。与「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神殿所能听到音乐大异其趣，由打击乐器及笛子演奏的强烈节奏声响，以仿佛要扫去夜色的声势占据四周。

受到巨大音量惊吓而紧抱父亲的双胞胎女儿，也在看到穿着华丽服装的巫女之后被紧紧吸引住视线。两人就像是忘记眨眼似地注视巫女优雅的舞蹈。

斯马拉古蒂望向身旁的莫芙，发现她比起舞蹈，心思似乎更多放在专注欣赏舞蹈的女儿可爱模样。察觉到斯马拉古蒂视线的莫芙仰头对他回望，两人就这么对彼此露出会心微笑。

乐曲的强烈声响让人难以交谈。

正当斯马拉古蒂想到这里时，莫芙先主动伸手勾住他的手臂。抱着两个女儿的斯马拉古蒂虽然不能做出回应的举动，不过还是能用视线望着因为缩短距离脸上带着羞红的莫芙。

「……我很庆幸能够和你相遇。」

当斯马拉古蒂脱口说出这个就算对方没能听见也无所谓的话语之后，莫芙也用幸福的微笑作为响应。

「在往后……无论遭遇什么事情，我这份感情都不会动摇。」

「……嗯。」

莫芙闭上眼睛，把头靠向斯马拉古蒂的肩膀。这让斯马拉古蒂感受到她的体温与些微的重量。

「我也很庆幸跟我在一起的人是斯马拉古蒂。」

女儿的欢呼声拉回了两人的视线。

在神殿中的舞蹈来到高潮。动作一致的数名舞者开始在动作中加入些微的时间差。舞者带有金环的纤纤玉手如同波浪般翻动，同样染上鲜艳神之色的服装就像花朵一样展开。

打击乐器敲响撼动鼓膜的强烈声响。当伴随余韵的寂静重新返回神殿，在舞蹈结束的同时，也让非日常的景象回归日常。

回神一看，夕阳早已没入位在沙漠彼端的丘陵之后。夕阳在天上留下的淡红也已不见踪影，天上满是闪亮的星斗。

两个女儿刚才看到舞蹈的兴奋似乎尚未消退，走路的模样更像是在跳动。为了避免女儿们因为看不清路而摔跤，莫芙也悄悄用魔法照亮她们四周。

斯马拉古蒂与莫芙看着两个女儿开心的模样，牵着手缓缓漫步。

现在神殿里应该已经乱成一团了吧。不过两人还是希望这段时间能够尽可能持续。

至于要如何返回神殿，在莫芙的加护之前一点都不困难。

她就像离开神殿时一样，轻易就带着斯马拉古蒂跟两个女儿回到了神殿深处。

在居住区不见莫芙与双胞胎踪影却又不能让事情闹开，只能偷偷到处寻找的侍从们，在她的能力之前根本无能为力。

当莫芙让玩累的双胞胎睡着才被人发现的时候，她也维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完全不打算去认真对应其他人的斥责跟追究。

†

如此在限制当中仍享有幸福的日子，在某天突然迎来了终焉。

虽然最高阶神官的职责已经转交到莫芙手中，不过如今仍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前任大神官艾佩罗琪又说出一道神谕，而那也成为结束的开始。

「照亮吾等未来的是太阳之光。」

那仿佛诗词段落的神谕，仍足以透露众人渴望知道的未来。

「而月光将引领王者走向破灭。」

带有黄金意义的文字，是太阳。

而带有白金意义的文字——就是月亮。

得知神谕内容的斯马拉古蒂，表情相当紧绷。

这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这座神殿中的人盲目将神谕奉为至高指标的行为，是他与莫芙至今有过数次深刻体会的事实。

斯马拉古蒂感到庆幸的，是身为现在神殿最高阶神官的莫芙算是他亲手调教的学生，莫芙对于神殿的想法不会立即肯定或否定，而是会自己思考是非。

而长年在神殿中担任顾问的斯马拉古蒂本身，也累积了相当的人望。

不是神官的斯马拉古蒂之所以会得知艾佩罗琪所得到的神谕内容，也是透过那些敬重他的学生所得知的。那些学生还告知他最近神殿的状况。身为大神官的莫芙，如今正置身在动摇的神殿混乱中。她变得比过去更加忙碌，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变得更加有限。

「最近状况实在不太乐观。虽然巫女公主强硬地提出反驳，但是……」

听阿斯皮塔报告了神殿中会议的状况，让斯马拉古蒂露出明确的不悦表情。

个性温和的他很少会显露出如此露骨的不悦。

「反正会说那种傻话的，都是那几个老人吧？虽然那些人或许是艾佩罗琪那一代的忠臣，不过那些放弃用生锈脑袋思考的货色，实在应该早早放逐才对。」

「导师……」

「我明白以你的立场是不方便批评那些腐败老人的。光是你肯这样为我转达状况就很够了。谢谢你，阿斯皮塔。」

如果把斯马拉古蒂的辛辣话语想成是为保护爱女的无心发言，那也无可厚非。

因为在神殿内越是保守的人物，在得知艾佩罗琪的神谕之后，就越是展现出应该立刻给予「罪人」制裁的态度。

被斯马拉古蒂称为腐败老人的人，不仅对于身为最高阶神官的莫芙抱持轻视态度，而且那些思考僵化的人还偏偏保有相当地位，尽是一些难以应付的家伙。

在这个国家提到「王」，所指的就是身为国主的「一之魔王」。自从前任魔王丧命，候补者也遭到杀害之后，这个国家就一直期盼能有新王即位。

同样身为国民之一的斯马拉古蒂及莫芙自然也抱有相同期盼。

但不管怎么说，要把还没有犯下任何罪的普拉缇娜当成神谕所指的罪人制裁，他们再怎样也不会容许那种不讲道理的决定。

斯马拉古蒂与莫芙将普拉缇娜跟芙莉索斯两人留在房间内。

过去虽说是在有限区域当中，但两个女儿还是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要让那份自由再次遭到剥夺，让两人只能待在房间当中的决定，实在是令人心痛。可是那是不得不为的决定。那些保守派的神官不知何时会采取强硬手段。而且在神谕揭露之后，旁人也对普拉缇娜开始怀抱出于恐惧与厌恶的恶意，这也成为必须藏起两人的重要原因。

不过斯马拉古蒂跟莫芙也明白那不是长久之计。

前任大神官艾佩罗琪的话语相当有分量，明确叙述「破灭」未来的预言，更是强烈刺激人心的不安。

芙莉索斯与普拉缇娜两人对他人抱持的「恶意」十分敏感。

察觉到神殿内充斥对自身恶意的普拉缇娜浑身颤抖，而看见自己半身有如此反应的芙莉索斯也握着普拉缇娜的手，同样感到害怕。

尽管明白双亲紧绷的态度会让孩子感到不安，但斯马拉古蒂跟莫芙也都没法放松自己的情绪。

到深夜才总算返回自己房间的莫芙，表情充满疲惫。

就算看见斯马拉古蒂与两个女儿，莫芙的表情也一样难看。从莫芙的反应得知今天状况也不见好转的斯马拉古蒂，对莫芙说出慰劳的话语。

「还好吗？莫芙。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说什么勉不勉强，为了自己的孩子，本来就该拼尽全力吧？」

听到莫芙这样打断自己的话语，让斯马拉古蒂不禁苦笑。

「也对。可是这也是为了保护普拉缇娜呀。要是你累倒了，就没法继续保护那孩子了。」

「我知道。」

斯马拉古蒂用手指拨弄她的紫色发丝，并提出一个疑问。

「莫芙，艾佩罗琪大人的预言，有任何不准的纪录吗？」

斯马拉古蒂冰冷的语气让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像期望，而更像是为了建立正确推论，确认前提条件的举动。

斯马拉古蒂自己也因为愤怒与焦虑而让内心倍感煎熬。不过那并没有让现状有任何好转。理解这个道理的他没有放纵情绪嚷嚷，而是选择冷静思考，尽可能找出最好的结果。

然而莫芙脸上却难掩动摇与焦躁。

莫芙在以大神官身分处理政务的时候，绝不会让他人看见那种动摇的模样。唯一能让她暴露那种脆弱样貌的状况，就只有在斯马拉古蒂面前。远比斯马拉古蒂要年轻许多的她，就是这样调解自己的情绪。

「就我所知，艾佩罗琪大人的预言从未失准过。」

听了莫芙声音走调的答复，斯马拉古蒂默默陷入沉思。

「过去莫芙所得到的神谕，是悬空的魔王之位……对照这次的神谕，是可以做出芙莉索斯就是『一之魔王』的推测。」

「斯马拉古蒂……」

「但就算是那样，我也不认为普拉缇娜会有想伤害芙莉索斯的想法。要说有什么可能……」

斯马拉古蒂反常地用苦涩表情说出带有愤怒的话语。

「那就是普拉缇娜承受这些愚蠢的恶意，对一切感到绝望之后的结果吧。」

虽然现在两姊妹感情十分融洽，但不保证今后也一直是这样。尽管如此，如果天性如此善良的两人会产生什么严重扭曲，那也代表她们承受了足以扭曲心灵的巨大影响。

正因为这样，斯马拉古蒂更认为必须要将两人都保护好。

莫芙也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安，抬起了头。

「也有可能是跟普拉缇娜本身的意志无关，但却对芙莉索斯造成伤害的状况。」

「……也有这种可能性，你能用你的加护去预知是什么状况吗？」

「无论能不能，我都要试着看到……否则我拥有加护就失去意义了。」

莫芙难以克制情绪的反应，让斯马拉古蒂用克制自己冲动的表情紧紧抱住莫芙。斯马拉古蒂很清楚她对双胞胎女儿抱有不逊于自己的深厚爱意。

但就算是基于爱，如果因为自己的女儿失去公正判断的能力，那么或许也得承受欠缺为政者资格的批评。

「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样的。」

就算那样，自己也绝对不会否定那样的莫芙。斯马拉古蒂在内心做出承诺。

「对现在的我来说，就算要把这个国家放上天秤比较，也是那两个女儿比较重要喔。」

就算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也绝对不会丧失抵抗意志。两人这样互相确认了彼此的觉悟。给予那样的双亲最大助力的，就是他们珍爱的两个女儿。

两人原本就是感情相当融洽的姊妹，如今更是片刻都不愿离开彼此身边。现在两人也在同一张床上，抱着彼此入睡。

这两个女孩理解到她们身边的环境急转直下的变化。尤其普拉缇娜怎么看都像是理解到「恶化」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事实。那敏锐的感受，已经不光是用聪颖可以形容的能力。

虽然双亲不晓得两人拥有「察知恶意的能力」，但并没有迟钝到未能察觉自己孩子的异常。因为两人的双亲也都一直看顾着她们，绝不会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两姊妹每次率先哭泣的人都是胆小又爱哭的普拉缇娜。

然而最近的普拉缇娜却像是连怎么哭都忘记似地，完全没有流泪的迹象。

「……都是芙莉索斯在哭。她一直握着普拉缇娜的手，就像是在为无法哭泣的普拉缇娜而哭。」

回想两个女儿情况的斯马拉古蒂，他的语气中充满悲痛。

原本那么快乐活泼的两个女儿，对于如今得被关在房间当中的状况别说是抱怨，两人根本只能像是藏起自己似地缩在阴暗的房间角落。她们或许是在分担恐惧，两人拥抱彼此，不停颤抖。尤其芙莉索斯更像是要保护普拉缇娜不受到「坏东西」侵害一样，总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姊妹。她一直都死命地在保护妹妹。

「我从没想过不能为她们做任何事的状况，竟会如此痛苦。」

被迫一直看着两个女儿那种状态的斯马拉古蒂，也难怪他会有着难以宣泄的愤怒。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稍微理解被称为「灾厄」的魔王，为什么会有想要毁灭一切的想法。如今的他甚至会希望能将会危害爱女的一切事物全部消灭。

「人会想要得到力量，或许就是像现在这种时候吧……」

听到斯马拉古蒂的话语，让莫芙放在他背上的手臂稍稍多用了几分力气。

虽然斯马拉古蒂会在莫芙面前透露些许激动的想法与未经修饰的情绪，但他在两个女儿面前还是会掩饰那种情绪。

至少不要让她们碰到更多让会其感到害怕的事。正因为为了爱女着想，因此他决定压抑自己的感情。

「拉缇娜……莉索……我心爱的两个女儿。」

斯马拉古蒂来到已经成为两人固定位置的房间角落，将在那里不肯离开的两个女儿一起抱在怀中。他细心维持温柔体贴的语气，呼唤两个女儿的名字。

「无论是我或莫芙，都非常爱你们。这件事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无论遭遇任何状况，我都会站在你们这里的，所以……别忘记这件事，拉缇娜，莉索……」

他给予两个女儿充满慈爱的话语。

那是无可动摇，发自内心的话语。正因为如此，斯马拉古蒂才会希望这份心意能够传达给处于眼前状态的两个女儿，并抱着一定要让两人感受到这份感情的想法。

「拉古……」

发出这个接近哭泣声的人只有芙莉索斯。她用力吸了吸鼻水，将脸靠在斯马拉古蒂的胸膛上。就连在这个时候，芙莉索斯也都没有放开普拉缇娜的手。

欠缺反应的普拉缇娜脸色苍白地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语。不过斯马拉古蒂还是将手掌轻轻放在她角的位置，缓缓抚摸之后，普拉缇娜也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衣服。

尽管是相当虚弱的动作，但对于女儿确实依赖自己，寻求他温暖的反应，仍让斯马拉古蒂感受到无比的安心感。

为了保护这个女儿，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为了这两个女儿，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斯马拉古蒂在抱着如此想法的同时，也更加用力地拥抱怀中的女儿。

艾佩罗琪的神谕无法推翻。

普拉缇娜迟早会「让王者走向破灭」。

要说有什么会「让王者走向破灭」的存在，比起心地善良的普拉缇娜，还有其他与这种形容更加贴切的存在。

当莫芙想到这里，也回想起一个她几乎遗忘的恐惧。

在童年时的那一天，将自己所见世界全部染上绝望色彩的存在。那个自己在血雾中看见的笑容，正因为有着甚至还留有稚气的少女样貌，因此更加令人从其中感受到扭曲与骇人。

——「二之魔王」。

视杀戮本身为目的，残杀他人的存在。那个魔王曾在年幼的莫芙面前晃动那染满鲜血的刀刃，并露出开心笑容。

就算到了现在，那个声音仍清晰留在莫芙耳中。

「这么简单杀死你也没什么意思，也许等你多长大一点再动手，比较能培养成有趣的玩具吧……你说呢？」

魔王用那令人感到难耐的甜腻音色说到这里，接着将纤细的手指伸向无法动弹的莫芙。

「十分漂亮的金色与紫色。这么美丽的颜色相当稀奇。我可是非常喜欢稀奇的东西呢。」

那令人感觉骇人的红唇形成弧线。

「现在杀了你太可惜了。要放进我的收集品当中，似乎也要等你再长大一点比较好……毕竟花时间等待也是很有趣的。」

莫芙的白皙脸颊被魔王用手指涂上鲜血的血痕。这些血是在不久前还跟自己说话的那个孩子的——

莫芙在这时中断回想，用力摇晃脑袋，并用力紧握不知何时开始颤抖的手。

自己不能因为这点恐惧就畏缩。自己跟当时不同。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受人保护的存在了。自己拥有想要保护的存在。就算对方是魔王，自己也有无论如何都想保护的存在。

「……『二之魔王』……如果芙莉索斯确定成为『一之魔王』的候补者，那孩子迟早一定得面对那个『灾厄』的害意……」

要一直隐瞒下去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确定有新王」的预言属于吉事，因此格外容易被人挂在嘴上。要所有人守口如瓶是不可能的，这件事迟早都会曝光。而那个时刻正逐步接近。

这次自己一定要成功保护心爱的人。

伴随着这份决心，莫芙开始行使自己的加护。能复杂交错的可能性就像是盘根错节的大树一之影，就算想要解读也没有那么容易。

尽管如此，莫芙还是专注寻找只有她能看见的「可能性」。她努力追寻那导致爱女被视为「破灭」的未来片段。

莫芙目睹了无数未来——

最后她得到了一个结论。

「不能让『二之魔王』发现普拉缇娜。在我所看到的未来当中，要同时保护两个女儿，那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状况。」

听到莫芙这么说，让斯马拉古蒂微微皱眉。

「根据我听到的传闻，『二之魔王』似乎会把拥有魔力特质的人留在身边，可是……普拉缇娜应该没有魔力特质吧？『二之魔王』对从仆要求的条件，莫非不仅限于魔力特质吗？」

「那个魔王……是说自己『喜欢稀奇的东西』。」

听到莫芙的答复，让斯马拉古蒂的表情紧绷起来。

身为「一之魔王」候补者的芙莉索斯会成为「二之魔王」的目标，是早在预料中的事。可是从候补者当中被剔除的普拉缇娜也可能被当成目标的事实，是件不容忽略的事。

对魔人族来说，「双胞胎」这种存在，是比魔力特质要更加稀奇的现象。

「意思是如果『一之魔王』有双胞胎妹妹这件事被知道……『二之魔王』就一定会对普拉缇娜下手对吧……」

莫芙没有否定这个说法。

对于能看透无数可能性的莫芙来说，「一定」这个词句带有相当特别的意义。不过正因为明白那是可能性相当高的状况，因此莫芙没法反对。

「莫芙，普拉缇娜的存在……如果新的『一之魔王』拥有双胞胎妹妹这件事被『二之魔王』知道，莫芙能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会变成玩具。」

莫芙对眼见的未来愤怒颤抖，并挤出这个答复。

「普拉缇娜被她抓去，她的心肯定会被摧毁。到时候，芙莉索斯也……」

「……原来如此，那样也确实是一条通往『破灭』的路线。」

那肯定是一个比单纯遭到杀害还要恶劣且痛苦的未来。

心灵被摧毁的普拉缇娜是两人绝对不想目睹的悲哀景象。到时与妹妹互相吸引的芙莉索斯，肯定也会失去理智吧。而且事情肯定不会那么轻易落幕——那名魔王所喜好的，就是可放纵杀戮的虐杀。她能从玩弄生命的行为获得无比喜悦——到时感情融洽的两人，多半会被迫对彼此动手吧。

无论是哪边会活下来，最后都只会剩下被称为「破灭」的未来。

「我在『神殿』的时间很长，但我或许并不是个特别虔诚的人……可是……」

斯马拉古蒂带着微笑，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相信你说的话。因为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爱女儿们。」

或许正如莫芙的预言，想要保护两人，不让「二之魔王」发现她们会是必须条件。

既然这样，自己要做的就是采取实现那个条件的最佳方法。

「我们让普拉缇娜逃离这个国家吧。」

莫芙恐怕就连斯马拉古蒂会说出这句话都早已预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十分难过，仿佛正压抑自己感情的表情。

「那些把我们女儿认定为罪人的家伙，我们就接受他们的决定吧。」

就算被视为罪人，得面对强烈的恶意，也要远比失去两个女儿要来得好。

如果只是带着在神殿管理下的普拉缇娜逃亡，肯定会遭到追杀，变成众所皆知的大罪人。为了能「合法」带普拉缇娜离开神殿，并且离开这个国家，根据重罪人的判定，让她被处以放逐刑是最合理的办法。

正是因为这样，斯马拉古蒂才会做出这个堪称冷酷的决断。

——而他同时也做出了另一个决断。

「到那时候，肯定也会成为……我们今生的别离吧。」

莫芙不发一语地抱住斯马拉古蒂。从莫芙颤抖的模样看透她的内心，让斯马拉古蒂感到一份莫名的安心。

自己也一样难以和她们分开。

可是这一定是从两人初次相遇时就注定遭遇的别离。

「这是没办法的事，莫芙。你必须保护芙莉索斯。而我会负责保护普拉缇娜的。虽然我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但我还是会尽我全力保护她的。」

「斯马拉古蒂……」

「莉索就拜托你了。她是我们心爱的女儿，也是魔人族重要的领袖……那肯定是只有莫芙能够办到的事。」

尽管那是自己绝对不愿听见的离别话语，但斯马拉古蒂的语气却十分温柔，这让理解到他们时间所剩无几的莫芙难以克制地流下眼泪。

——就这样，那一刻到来了。

将两人拉开的手，让芙莉索斯一脸愕然。面对将自己抱住的母亲，把普拉缇娜带走的父亲，让芙莉索斯觉得自己发出不成声的哀嚎。

「拉缇娜……跟莉索道别。」

听到父亲的话语，让两个女儿都露出不明其意的表情。

「为什么……」

斯马拉古蒂默默注视着发出走调话语的芙莉索斯。那是自己从她出生时，就一直看到现在的孩子。在自己心中绝对没有想离开她的意思。

「莉索，要好好听莫芙的话。现在你或许什么都不懂，但你将来一定能拥有可以挽回一切的力量……一定是的。」

「……拉古？」

「我爱你，我心爱的莉索，你一定要得到幸福。你可以记住我这个心愿吗？」

芙莉索斯没法理解父亲话语的意思。

她一直认为身边有双亲与双胞胎妹妹的日常是永远不变的事。她不知道其他的「理所当然」。虽然她们是聪明的女孩，不过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理所当然」会突然「理所当然」的消失。

「不要……」

从芙莉索斯身边被拉开的普拉缇娜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着边哭边向自己伸手的芙莉索斯，只能努力伸出自己那没法碰到对方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否定是幼小的芙莉索斯唯一能做的抵抗。她在哭泣中伸手想拉回自己的半身。但颤抖的身体让她没法从母亲的手臂中挣脱。

「莉索……」

她听见普拉缇娜在最后用微弱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那在门关闭之前的声音，还有她伸手但绝对无法触及自己的景象，是芙莉索斯最后看到自己半身的光景。

而父亲带着悲伤表情，并抱着自己半身从门口离开的景象，对芙莉索斯来说也是她与父亲……水远的别离。

斯马拉古蒂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让普拉缇娜离开自己怀中。

然而无情的手仍把年幼的少女拉离父亲身边。

在这为制裁罪人的空间当中，数名年老的高阶神官并排站在一块。陌生的人影与异样的空间进一步加深普拉缇娜内心的恐惧。

幼子被人从最后会保护自己的父亲身边拉开，并且暴露在憎恨话语之下的景象，是一副就算用痛心也难以诠释的光景。

只能沉默颤抖的普拉缇娜，在她眼中没有泪水。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感情，在那对灰色大眼睛当中，映照出的是用冰冷眼神辱骂她为罪人的神官们。

看见原本感情丰富的孩子竟然出现那种表情，让斯马拉古蒂发出克制恸哭所发出的呜咽。他忍着肝肠寸断的痛苦，在一旁注视神官们不停辱骂普拉缇娜的景象。

要不是为了救那孩子，我早就——斯马拉古蒂死命承受这段他知道自己难以忍耐的时间。

神官们做出判决。

他们用斯马拉古蒂认为愚蠢到无以复加的根据，认定幼子为重罪人。

不久之后，一名神官在父亲面前，将手伸向少女那跟父亲有着相同颜色的左侧犄角。

就这样，年幼的少女——身上就此留下身为重罪人的烙印。

当爱女回到斯马拉古蒂怀中的时候，她的状态比先前更加凄惨。

想到那些将幼子逼到这种地步，而且还能摆出一脸针对重罪人表情的神官，让斯马拉古蒂心中充满了他绝对无法让女儿知道的诅咒。

斯马拉古蒂接着表达他要与遭到放逐刑的女儿一起离开这个国家的意愿。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再也无法紧抱那个女儿了。

被认定为新王的芙莉索斯与身为大神官的莫芙，则被禁止与蒙上重罪人污名的普拉缇娜见面。为了不让女儿失去依靠，也正因为他们深爱两个女儿，双亲选择了别离。

失去一直在身边的半身，那份不安似乎一直让普拉缇娜感到煎熬。普拉缇娜就像婴儿一样紧紧抱住斯马拉古蒂的身子，仿佛那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

「拉古……」

虽然普拉缇娜的声音微弱到难以察觉，但斯马拉古蒂并没有听漏女儿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拉缇娜是坏孩子吗？因为拉缇娜……是预言的坏孩子，所以莉索跟莫芙都讨厌拉缇娜了？」

女儿会提出如此疑问的行为，让斯马拉古蒂内心产生极大动摇。这让他对当时在场的所有神官，涌现出说是憎恨都嫌太过保守的感情。

尽管如此，为了自己的女儿，斯马拉古蒂还是藏起内心的情绪，用温柔的语气开口：

「不是那样的，拉缇娜。莫芙跟莉索都很喜欢拉缇娜，她们都很重视你喔。」

自己要照顾这孩子到最后一刻。

因为那正是自己所肩负的使命。斯马拉古蒂这么告诉自己。

「她们都很重视你的，就像你重视莉索跟莫芙一样，她们两人也都很重视你的。」

「……那么……为什么……？」

明白那颤抖的声音想表达什么的斯马拉古蒂，伸手抚摸普拉缇娜的断角根部。

「因为这是为了要保护拉缇娜，也是为了保护莉索。」

这是他们为了保护珍爱的两个女儿所做出的选择。那是他们为了能找到让这两个女儿得到幸福的可能性而做的决定。

「希望你千万不能忘记，莉索非常喜欢拉缇娜，我跟莫芙也都深爱着你们。」

就算是斯马拉古蒂的话语，现在的普拉缇娜也没法做出多少反应。这也难怪，她所受到的创伤太大了。

在父亲怀中的普拉缇娜别说有什么行动，就连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这让斯马拉古蒂又摸了一次她的断角，接着迈步走了出去。

斯马拉古蒂曾期望过，自己有天能带着女儿——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以不同的形式——来到神殿之外。

「导师……」

在神殿的入口附近，能看见敬重斯马拉古蒂的阿斯皮塔等学生在那里等待。

他们脸上一致带着为斯马拉古蒂与他女儿所抱持的担忧。虽然在魔人族眼中，只有单角的罪人外观是甚至会引来厌恶的样貌，不过对于在如此幼小的普拉缇娜身上留下这种无法抹灭的巨大创伤，那种行为更让他们感到痛心。

「请导师带几个人一起离开吧。」

「这不是导师该一个人背负的事情。」

「所以……」

看见学生们提出如此要求的光景，让斯马拉古蒂脸上浮现些微笑意。如果会有由他们掌握实权的时代，这个国家跟神殿应该会多少有些改变吧。

正因为这样，自己更不能接受他们的请求。

「比起跟着我，我更希望你们能在日后帮助芙莉索斯及莫芙。」

对斯马拉古蒂而言，将来会掌管这个国家的人，是跟此刻自己怀中孩子同样让他珍惜的人。

「就算多一个人也好，莫芙跟芙莉索斯一定会需要能够予以信赖的人……而我已经无法再帮助她们了……希望你们把这当成我的遗愿。」

斯马拉古蒂自己也认为这是狡猾的说法。

听到他说出这种话的学生们，都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尴尬地低下头。

尽管如此，斯马拉古蒂还是希望他们在莫芙日后掌管这个国家时——还有在芙莉索斯成为国主的时候——成为助力，将这个国家推往新的方向。

「能拥有像你们这样的学生……让我真的很庆幸自己选择成为一名教师。」

斯马拉古蒂用温和微笑看了看每个学生之后，便背向神殿缓缓离去。

尽管能感受到学生们望着自己背影的视线，但斯马拉古蒂完全没有回头。

斯马拉古蒂明白这种手边只有些许物品，并且身边还带着年幼女儿的状况，会是一趟相当无谋的旅程。

原本斯马拉古蒂一个人能携带的东西就相当有限。这是一段欠缺充足装备及粮食的旅程。从群体聚居的城镇遭到放逐，是针对重罪人所设计的刑罚，因此自然不会好过。

然而他还是牵着女儿的手，一路前进。

年幼的拉缇娜跟体能不算强健的斯马拉古蒂，两人的旅程并不顺利。不过他们还是缓慢前进。

斯马拉古蒂所设想的目的地，是凡人族的国家。

如果是魔人族的国家，没法保证当中是否藏有「二之魔王」的眷属。想光靠外观区分实在太困难了。斯马拉古蒂之所以没有选择到附近的小镇或村落藏身，这也是一大原因。

(而且……我听过一些关于那里的传闻。)

虽然凡斯略处于锁国状态，不过由于接近政务中枢的关系，斯马拉古蒂仍旧可以得到些许关于他国的情报。

(身为魔王相对存在的「勇者」，目前似乎就置身在作为邻国的拉邦德国那里……为了保护这孩子免遭「二之魔王」毒手，就算只是微小的可能性，我也要试着抓住。)

「勇者」应该没有理由对其他种族的幼子伸出援手。斯马拉古蒂也没有那么乐观。不过只要是能作为保护自己孩子的手段，斯马拉古蒂还是想尽可能尝试。

为了这名在不熟悉的漫长旅途中始终没发出抱怨或不满的年幼爱女，自己身为父亲，只要能为她做的事情，不管什么都愿意做。

斯马拉古蒂之所以教导普拉缇娜恢复魔法，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过去他一直都以游戏的方式教导女儿如何运用并控制魔力。对所有族人都能运用魔法的魔人族来说，那些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技术。

尽管如此，通常也不会有人教导不满十岁的幼儿使用魔法。

然而在不知何时会有什么状况的现在，为了让女儿能够自己保护自己，斯马拉古蒂开始反覆教导普拉缇娜咏唱的词句。

为了让她能够打好使用所有魔法的基础，斯马拉古蒂教导的并不是简易式，而是严谨美丽的咒文式。不过攻击魔法或防御魔法的使用时机较难掌握，而且要是在关键时刻因为魔力透支而昏倒，也可能会让自己更加危险。

几乎完全失去笑容的普拉缇娜在学习魔法时稍稍发亮的表情，也是一大原因。

坐在斯马拉古蒂腿上的普拉缇娜有些笨拙地复诵父亲所教的词句，手中亮起了「天」属性的光亮。

天生就有强烈好奇心与进取心的这个孩子，就算置身在这种状况当中，对于学习新事物似乎还是能感到喜悦。感受到女儿强大的求生力量，让斯马拉古蒂在给予赞美的同时，也紧紧地给予拥抱。

「你真棒，拉缇娜。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

斯马拉古蒂逐渐察觉到她拥有堪称为「求生力量」的「能力」。

这孩子也对「恶意」格外敏感。

她在旅途中也发挥了那种能力，让不熟悉旅行的斯马拉古蒂也因而获救。普拉缇娜能察觉到魔兽所在的位置，也能认出有毒的动植物。而教导她各种相关知识的人，正是斯马拉古蒂自己。这让斯马拉古蒂得以察觉她的那种能力就如同上天赐与的加护一般，是一种稀有且独特的能力。

「……也对，在『能成为王』的预言下诞生的人，并不只是芙莉索斯而已。」

斯马拉古蒂伴随叹息领悟到这件事。

普拉缇娜应该不会是「一之魔王」。而他也知道，目前其他魔王的位置已经全都有人了。不过，这孩子肯定也会成为「魔王」。

成为受神所昭示的命运挑选，获得命运守护，人称魔王的存在。

既然这样，自己所剩余的所有时间，就全都拿来给这孩子指引吧。

身体算不上强健的斯马拉古蒂，在不熟悉的漫长旅途当中，逐渐出现各种障碍。

那是——被称为病的障碍。

病无法用恢复魔法治愈。斯马拉古蒂也明白这个事实，并选择用魔法来让自己逐渐失去正常作用的身体尽可能拖延下去。

那绝对不是能根本解决问题的方法。尽管如此，为了尽可能陪在女儿身边，斯马拉古蒂强行欺骗自己那日渐难以动弹的身躯。

正因为这样，当死亡将近的时候，斯马拉古蒂已经连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的病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别担心，拉缇娜，你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也绝对不在女儿面前显露痛苦的表情。

「你诞生的那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分清楚。你出生时，天空有彩虹……当时天上出现了又大又美的彩虹。」

从他口中说出的，是祝福的话语。

是期盼的话语。

「彩虹是天神看顾地上时才会出现。你……你们是在上天守护下诞生的。」

抱着希望这孩子能得到幸福的心愿，他说出了充满期盼的话语。

为了避免她在绝望尽头变成憎恨一切、期盼毁灭的「灾厄」，他说出满怀希望的话语。

「所以你不须担心，因为你一定会得到幸福，你是值得拥有幸福的孩子。」

斯马拉古蒂期望人称「导师」的自己，还能有指引自己孩子生命方向的力量。

「没问题的。」

话说回来，自己还是希望能再多陪她一下。

这份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悔恨跟痛苦，他选择用微笑隐藏。因为他十分清楚，无论是两个女儿还是莫芙，在看到自己温和笑容的时候，都能获得安详的心境。

当斯马拉古蒂无力仰望上方时，头上是一片浓密的森林。从森林枝叶的缝隙间可以看见天空。

「啊……」

他发出叹息。

虽然斯马拉古蒂认为自己不怎么虔诚，但仍认为这一定是神的慈悲。

天上有道彩虹。

就连自己即将放手的这个瞬间，这孩子都受到神的慈悲守护。她一定会得救的。他如此相信。

「你看，彩虹出来了，你的命运是被诸神守护的。」

所以，自己可以抱持期盼。

虽然无力的自己只能为她做这点事，但还是可以在心中期盼这孩子的幸福。

「你一定要获得幸福。」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因为我也会一直在彩虹彼方看顾你的，」

†

幼小的少女瘫坐在一动也不动的父亲面前，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过去温柔双亲与比任何人都跟自己亲近的双胞胎姐姐就是自己世界全部的这名少女，在此刻失去了一切。

她甚至连怎么哭泣都不知道。因为就算哭泣，自己身边也不会再有那会温柔安慰自己的手了。

自己就这样待在父亲身边一起迎接终焉，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少女涌现了这个想法。

已经没有会需要自己的存在了。

可是——

父亲最后的期望，是自己能获得幸福。

少女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她也不认为自己可能得到什么幸福。可是如果这样否定，等于是否定自己心爱父亲最后的心愿。

——因此少女站了起来。

为了父亲最后的心愿，尽可能努力看看吧。少女做出这个决定。

就这样，持续一个人努力求生的少女——

她见到了他。

带有罪人烙印的年幼少女，实现了成为一切开始的邂逅。

这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

「你是『八之魔王』的眷属吧？」

当她在这个已知是自己终焉之地的地方，看见那名拥有「白金勇者」称号的青年时，她的心情十分平静。

被人敬称为「紫色的巫女公主」，被当成为王与国家牺牲自己的圣人，都不是这名女子的本意。

过度的期待只不过是沉重的负担。自己并未如此达观，也不是高尚的圣人君子。

女子之所以选择牺牲自己，全是为了自己付出一切也要守护的孩子，而挑选最好的可能性。

同时也是为了对自己让那名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深爱的男子牺牲生命所做的赎罪。

如果自己在途中屈服，放弃一切，就会失去自己跟那个人所生的爱女。

那样那个肯定已经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自己最爱的人，性命就白白牺牲了。

那是自己绝对无法容忍的事。

因此自己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什么罕有的巫女公主，而只是一名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

为了母国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牺牲。

那确实也是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爱女也在其中。那里有自己正努力成为万民之王的爱女。虽然自己没法陪伴在她身边，但为了那个孩子，为了那孩子治理的国家，自己早已决定要尽其所能。

在眼前的，是拥有「白金」称号的青年。

会在此时与他相遇，代表自己正走在通往心中最佳可能性的路上。代表那两个孩子能够走向获得幸福的未来。

代表自己与他所做的一切选择，正在得到回报。

当女子得知有「八之魔王」这种理外的存在时，也理解了自己孩子所受预言的真正意味。自已的两个女儿，两人都如预言所说，成为了「王」。

而那肯定也将会引领「魔王」走向破灭。破灭的，是那些与之为敌的魔王。那孩子将会实现许多人的夙愿。

对于能够看见未来的她来说，那是一个可以确信的未来。

她也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最爱的男子。

她知道那个人早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地方。

她也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想与爱女再次见面，那都是无法实现的心愿。

然而在这里见到这名青年，也是一个幸福的机会。

他是从小就被迫与自己分开的宝贝女儿——普拉缇娜所选择的男性。这是那孩子确实活在世上，并健康成长的证据。

同时她也看到这名男子疯狂想要带回她爱女的模样。这名青年非常珍惜自己的女儿。在凡人族之间流传，那「白金勇者与妖精公主的故事」究竟是多么让自己感到安心，这名青年肯定不会知道的。

那孩子找到了宝贵的对象，并选择对方。她一定能够幸福的。

此时自己并不是什么拥有「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的神官，而是以一名普通母亲的身分，期许自己孩子的幸福。

青年在女子面前取下左手的手套。

她明白女儿是以「眷属」的方式，来反映她对青年的信赖。

作为以魔王为主人接受支配的证明，那属于强制力象征的「名字」，是魔王会在自己所有物的「眷属」身上，且是在靠近要害的地方留下那个印记。有的是像自己一样刻在脖子上，也有的是在心脏或额头，也就是无论多么厌恶，都没有办法切割抛弃的部位。

然而自己的女儿却是在这名青年的左手，也就是身体末端的部分刻上「名字」。这让任何魔王与眷属都能一眼明白两人深切的信赖关系。

而在抱持这个想法的同时，在看见那个「名字」的瞬间，女子感受到不小的惊讶。

看见那个自己从未想过会在此时出现的怀念名字，让应当早已习惯隐藏感情的她难掩心中动摇。

这也难怪。因为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会允许自己表露感情——那毫无掩饰的自己——

「对我来说，你是我的希望。在你所步向的未来彼端，有我期盼的未来……而且我在临死之前，还遇见了『你』。」

拥有相同名字的青年。

和自己再也无法见到的人有相同名字的青年。

这不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这是我最后的『预言』。你很快就能与那孩子重逢。」

希望他能让那个孩子幸福。虽然自己得到幸福的时间很短，但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请你让那个孩子幸福。能有让自己可以托付这个心愿的对象，真的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她是这么认为的。

当看见女子全身失去力量，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支撑时，青年连忙抱住女子的身子。

察觉到那强壮手臂的感触，让她在些许惊讶的同时，也露出理解现实的笑容。

他们无论是外貌、拥有的颜色，甚至连种族都不一样。而且他的手臂也没有这么强壮。

不过自己还是隐约能了解一件事。自己的女儿所爱的对象，是个跟自己所选对象有相同特质的人。

他是个体贴的人。

就像那个比任何人都对自己更加体贴的人一样，这名青年肯定也是个体贴的人。

那孩子肯定已经不再需要自己操心了。

另一个孩子也一样。

那两个孩子从出生时就不孤单。无论任何负担或痛苦，她们都能彼此分担，互相扶持。不是单独来到世上的这个事实，肯定就是她们两人拥有的最大祝福。

所以——

(应该已经够了吧？)

自己努力过了。自己真的非常、非常努力了。

当可以听我诉苦的你不在身边之后，我做了很多忍耐。就算会用名字称呼我的你不在之后，就算别人只会用「紫色的巫女公主」来称呼我。

为了你所留下想要保护的女儿们。为了实现跟你的承诺，我非常努力了。

(我好希望听到你的称赞……)

所以，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抱着我，用那温柔的声音——

——辛苦你了，莫芙。

就算只是幻觉，那个声音也已经足以让一切得到回报。

「……谢谢你……斯马拉古蒂……」

就这样，她的意识完全消逝在光芒当中。

†

突然被人紧紧拥抱，让拉缇娜发出有些慌乱的声音。

「迪尔？」

「嗯……我一定让你想起难受的事了，对不起。」

察觉到那道歉的话语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让拉缇娜脸上浮现温和微笑。她用像是小猫在人身上磨蹭的动作，将自己托付给迪尔。

「小时候的事情，因为害怕与痛苦的感受太过强烈，所以我之前一直都想不起来。」

拉缇娜边说边让自己的手交握在胸前。

迪尔的臂弯中，是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自己小时候感觉世界一切事物都在否定自己时，也有一个会带着深厚爱意围绕自己，属于安全空间的象征。

那种感觉就算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自己能够毫不怀疑双亲对她抱有深厚的爱，能够肯定自己被爱，全都是因为有这个无可动摇的「安全场所」。

拉缇娜就像自己经常说的那样，认为「是迪尔拯救了当时的自己，这件事就是自己最大的幸运。」

虽然跟双亲给予的感情有些许不同，不过正因为有迪尔给予自己那与双亲相比毫不逊色的深厚爱情，才会有现在的自己——拉缇娜认为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带着微笑说道：

「现在我真正明白了。我的父母十分关心我，他们是真心期盼我……期盼我跟芙莉索斯，都能得到幸福……」

就算是现在，拉缇娜仍不清楚那个认定自己「会带来灾厄」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会被视为罪人遭故郷放逐的理由，是来自那则预言。

但就算是那样。她这么想着。

「我非常幸福。我现在非常幸福，所以……我可以想起双亲的事了。我可以认为『那个时候』自己其实也很幸福了。」

正因为那是一段宝贵且幸福的记忆，在失去之后才会格外痛苦。痛苦到不愿回想。然而现在的拉缇娜就连那样的记忆也能够肯定了。

虽然流动的时间会冲淡痛苦的记忆，但也会让自己原本不愿忘记的记忆逐渐模糊。

「能在自己还没忘记之前……想起那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当拉缇娜抬起视线，看见迪尔那温柔的双眼正与自己四目相对。拉缇娜对此露出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微笑。

「不会错的……想起那些回忆，一定是我能给予拉古及莫芙最大的孝行。」

记忆中的双亲也有在那幸福的回忆当中，而自己没有忘记那些回忆。

而且自己正努力享受幸福。

这肯定能够响应双亲那「比起自己更期盼自己孩子幸福」的心愿吧。迪尔在这时温柔轻抚着抱有如此想法的拉缇娜。

从自己希望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自己那个想法的迪尔身上，得到那仿佛是在肯定自己想法的感受，让拉缇娜依偎在迪尔怀中，表情安详地闭上眼睛。

第六卷 4 前传 结束、开始，迎接邂逅。

第六卷 4 前传结束、开始，迎接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