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六章

隔天。

「现在起，即将进行合作模式预赛的决赛！」

游乐场店内，比赛会场中的壁挂时钟的时针指向正午的瞬间，女主持人如此吶喊。观众们的欢呼声轰然响起，惊人的热烈气氛充斥在会场内。

「那么，自Ｂ组淘汰赛一路晋升至此的〈美优〉与〈千鹤〉搭档，请到舞台上！」

「要上喽，千鹤。」

「嗯，翔吾。」

我和千鹤两人肩并著肩，一同走向耸立于会场中央的特设舞台。大会来到最后一天，兴奋抵达最高潮的玩家群此起彼落的欢呼声在耳中回荡。

粉红与水色两架机台并排于舞台上。

我和千鹤在左侧的粉红色机台前方的椅子坐下。

闭上眼睛。

友情合奏的完美判定，我们已经能拿到四次了。

音符的处理精密度也已经提升到极限。

和昨天亲眼见到的，林檎的合作模式的分数不分轩轾。

若要胜过林檎的分数──一切就看最后的明星转换时，我的连按次数。

在圣诞节活动与游乐园活动上强行连按后，手指的状况就一直称不上万全，因此我自制了好一段时间，不过这次不管了。

万一分数落后林檎──就算要废了我的右手，也要打出无人能及的连按速度。

「……」

林檎独自一人就在合作模式预赛的Ａ组淘汰赛中连胜至决赛，她已经坐在旁边机台的椅子上了。

林檎直盯著机台画面，童稚的嗓音呢喃说：

「还以为你们已经放弃，逃走了。」

「我们才不会逃走。琪可在动画里不也讲过了？『只要不放弃，梦想就会实现』。」

「那种话，只是骗人的。」

林檎用那双透明的眼眸盯著画面轻声说完，将百圆铜板投入机台。有如精致人偶的侧脸上，昨天在游乐场短短一瞬间流露的怕羞少女容貌已经彻底消失。现在她那失去感情的脸庞，就是三天前看到的那张闪亮偶像的恶鬼容颜。

「……？」

视线无意间飘向右边，在墙边的吸菸区，叨著香菸的店长正对著这边挥手。

注意到我的反应，林檎也将视线转向墙边。

「明明就叫你不要来……」

林檎的表情微微扭曲，随即将个人卡片放进机台扫描。

〈苹果〉和〈光〉在画面中登场，在两人身影出现在前方的巨大萤幕的瞬间，挤满会场中的闪亮偶像玩家们顿时情绪沸腾。看来大家都期望林檎继个人赛之后，于合作模式比赛同样独自一人夺得优胜吧。想要亲眼目睹明星玩家树立历史性纪录的瞬间，可谓人之常情。

但是，这与我们无关。

将百圆铜板投入机台投币口。

接下来，赢的那一方才能进入全国大会。

我在口袋中握紧昨天千鹤给我的护身符。

紧接著，从同一个口袋中取出过去总是常伴在我左右的〈美优〉个人卡片。

手开始颤抖。

这次也许会成为我和千鹤的最后一次活动。

「别担心。」

千鹤坐在２Ｐ方的椅子上，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不可思议地，颤抖止住了。安心与爆发般的热量自胸口深处涌现。

「旁边的好朋友，也投入百圆铜板吧♪」，听从琪可的指示，千鹤将百圆铜板投入机台，用她的小手扫描卡片。

机台的画面中，身穿纯白素面衬衫与粉红短裤的〈美优〉与〈千鹤〉登场了。我从集卡册中取出道具卡，为〈美优〉穿上普通组合。常用的【青春乐福鞋】、【恋色百褶裙】、【派对风外套】，最后为她戴上去年千鹤给我的【魔法发簪】当作饰品。

「那个坚持，还没舍弃啊？」

林檎看了显示在机台上的〈美优〉那身普通组合，低声呢喃道。

「是啊，如果要舍弃坚持，我宁可放弃闪亮偶像。」

唯独这一点绝对无法妥协。不管吃上多少苦头，恐怕就算死了重新投胎，我一定还会玩闪亮偶像，而且会为〈美优〉穿上普通组合。绝对会。

「不要一个人在那边热血起来啊，第二名。」

千鹤天不怕地不怕地微笑，为〈千鹤〉穿上她最拿手的混搭组合。【非凡公主梦幻连身洋装】、【奋斗灰姑娘鞋】、【抢攻风颈环】、【闪动头冠】。

「你那是……」

怀念与热意同时涌现。那与我首次于欢乐园地见到的〈千鹤〉完全相同，可爱到极点的公主风装扮在画面上完成了。

「你们不惜输掉也要贯彻坚持吗？」

「林檎，在开打之前，有一句话要先告诉你。」

千鹤眼中洋溢著炽热的斗志，对面无表情的林檎说：

「我们的闪亮偶像里头，没有败北的美学这个字眼。」

「……是喔。」

林檎为〈光〉穿上的装扮彻底追求分数效率至极限，毫不留情地全部以ＳＳＲ级卡片构成，接下来又为〈苹果〉穿上与指定曲类型相符的和服组合，赚取额外加分，结束了装扮步骤。

「吶，第二名。」

「？」

千鹤凝视著个人卡片。

「在最后，要不要试试看？」

「……好啊，就来吧。」

我在机台的扫描口放进〈千鹤〉的友情票卷，千鹤则放进〈美优〉的。

第一次用友情票卷扫描，我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要这么做。

几分害臊以及更在这之上的深刻感慨，洋溢在胸中。

「那么，合作模式的决赛，演唱会开始！」

女主持人吶喊的瞬间。紧张急遽传遍全身上下。每位观众同时爆发的欢呼声塞满了会场。机台传出神乐太鼓击打的前奏，花雨般的三色音符在画面上奔驰如怒滔。

──没错，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

令人忍不住想大喊的兴奋感不断涌现。眼前景物顿时转为鲜明。一目睹这乱无章法的众多音符，脑中的闪亮偶像开关立刻开启。沸腾的血液将杂念彻底冲走。

巨大满月吊挂在夜空，摆设金色屏风的桧木祭神舞台上，〈美优〉〈千鹤〉以及〈苹果〉与〈光〉展现光彩夺目、心高气傲的舞蹈。伴随著飘散的樱花和细雪，三色音符朝著四位偶像洒落。两个目标记号重合为一，机台的扬声器拨放琪可的声音：「让心情合而为一按下按钮吧！」

「来了，第一次的友情合奏！」

最初的重要关头。紧张与兴奋令身体发麻。

「要上了，千鹤！」

「嗯，翔吾！」

我和千鹤将肩膀并拢，按下红色按钮。

──身为偶像团体ＮＫＳ７８的中位，我会帮助你们。

会田小姐的温柔笑靥重回脑海。她展现了身为偶像的真正姿态，指出我和千鹤的弱点，而且为我们提供了克服弱点所需的环境。

「令人讶异，〈美优〉和〈千鹤〉都拿到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

很好，解决一个了。紧绷的手指与身体稍微松弛的下一个瞬间。

「不能放松喔，翔吾！」

「那当然！」

１Ｐ与２Ｐ叠合的目标记号分离后，有若雪崩的大量音符再度挤满画面。集中所有神经，舞动五根指头，一一击破与樱花花雨一同飞舞的三色音符。不只是脑子，彷佛全身上下都只为闪亮偶像而运作般的兴奋不断流窜。

在画面上，〈美优〉与〈千鹤〉舞蹈的桧木舞台上空处乌云密布。雷鸣狂响，豪雨如倾盆之势自天上洒落，朝天飞升的巨大蛟龙自漫天乌云之间现身。

「要来了，千鹤！」

「嗯！」

「第二次的友情合奏！没、没想到，这次也是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美优〉和〈千鹤〉的默契堪称完美！」

「……！」

林檎一瞬间侧眼瞄向我们的机台，面无表情的脸孔产生细微扭曲。

在画面中，〈美优〉与〈千鹤〉手牵著手，乘坐在蛟龙背上，冲破乌云。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一望无际，云海无尽连绵。双方的目标记号再度重合，巨大红色音符自宇宙彼端直逼而来。

「还没完喔！」

「我知道！」

「第三次的友情合奏！〈美优〉与〈千鹤〉，同样是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

……很好，一定行。

当我和千鹤对彼此互看，林檎的眼神浮现惊慌。

「为什么……？为什么追得上来……？」

「来到﹃奇迹变奏时间﹄了！」

「就是现在，千鹤，使出那招！」

「嗯！」

伴随著自机台放射的七彩光辉，〈美优〉与〈千鹤〉自横跨云海的蛟龙背上往下跳。偶像装扮长出纯白羽翼。两人手牵著手，朝著视野下方正沉浸在祭典狂热的都城坠落而去。在琪可的声音「打出愉快的节奏吧！」响起的同时，我和千鹤自椅子上站起。

──那就把芹菜的大绝招教给你们☆

我和千鹤张开指头摆出芹菜传授的辣妹Ｖ字手势。拍弦奏法在三色按钮上迸裂。〈美优〉与〈千鹤〉降落在红纸灯笼妆点的巨大花车上，对著身穿浴衣与短挂的观众们展现令人目不转睛的华丽舞蹈。分数转瞬间向上攀升。

「咕……！」

林檎的眉心微微揪起。高速驱策双手十指，击破有如激流般奔驰而来的大群音符，同时对我们瞥了一眼。

「那种运指……是在哪里学到的……？」

「没什么，只是请朋友教的。」

〈美优〉与〈千鹤〉跳下花车，拔腿直奔眼前燃烧著火堆的城门。城门另一头有座巨大的能剧舞台。数千株菊花在通往舞台的道路两侧随夜风摇曳。

「来了，号称整人难度的音符！」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关键时刻。十六分音符连按与六连音符的交错地点──过去我总是拿到ＮＩＣＥ判定，使得连段在此处中断。

──你是个闪亮偶像玩家。我敢保证。

看清楚了，夏希。

绝对要接起这里的连段──！

将视线自音符挪开，注视画面整体。心灵归于空无，指头适度放松，无名指与小指高速动作。肾上腺素瞬间传遍脑内各处。

「没想到〈美优〉成功接上三天前失败的连段！和〈千鹤〉同样取得了连段额外加分！」

「第二名……」

千鹤用眼角余光短暂瞥向我。

赤红山茶花盛大绽放的能剧舞台上，〈美优〉将Ｖ字手势摆到眼睛旁，对我投出笑容。

「终于成功了……！」

没错，就是这个。〈美优〉。我想见到的就是你那张笑脸啊！

九年来，和夏希一起长年锻炼的剑道，绝非白费功夫。

「翔吾……你真的成长了呢。」

汗水淋漓的千鹤侧眼看著我。

「我不是说过了，这个连段我一定会接给你看。」

「嗯！」

「接下来是第四次的友情合奏！」

「要上了，千鹤！」

「嗯，翔吾！」

〈美优〉与〈千鹤〉在舞台上踩著华丽的舞步时，目标记号在两人头顶上重合为一，巨大的音符自天花板落下。在目标记号合而为一的瞬间，我和千鹤手牵著手，按下红色按钮。

「真是惊人！〈美优〉和〈千鹤〉在第四个合奏同样拿到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

「我不会承认……！」

林檎用双手按下左右的按钮，无法接受般直盯著眼前画面上的目标记号。

「像你们这样子扮家家酒……我绝对不会，输给你们这种缔结关系而变弱的人。」

「……缔结关系会让人变弱？」

我以前也同样这么认为。只要与人亲近，就会变弱。不需要什么朋友。玩闪亮偶像以外的时间，全都是浪费功夫。一旦与人交流，确实有数不清的麻烦事。但是心情为此飞扬的次数也与麻烦相同──不对，程度更在那之上。

我与千鹤相遇，得知了那份乐趣。想要变得比现在更强。同时，因为想要超越你──林檎，我变得更强了。这一切都是拜与他人交流之赐。

「最后的友情合奏就要到了！」

「让这次演唱会成为你们的最后一次！」

「试试看啊！」

在樱花花瓣如雨飘零的舞台上，在无数和服打扮的观众面前，跳著舞的〈美优〉与〈千鹤〉挥洒笑容。

我凝视著两人的同时心中想著，她说的没错。也许这一次就是〈美优〉与〈千鹤〉搭档的告别演唱会。但是，如果现在输了，就等同承认了林檎的论调，承认一个人比较强。唯独这一点绝对不行。

──黑崎同学，只要专心一意，不管是对自己或观众，那份心意一定都能传到。

看好了喔，白川。我现在开始就要专心一意，全心全力去享受！享受这个让人兴奋到极点的女童向游戏！

〈美优〉与〈千鹤〉的目标记号重合为一。

巨大的音符缓缓地逼近画面中央的目标记号。

沐浴在月光中的〈美优〉特写镜头占满画面。

将〈美优〉的舞姿烙印在眼底。

〈美优〉随著音乐优美地振臂，普通组合的装扮闪耀发光，在舞台上不断踏出华丽的舞步。初次接触闪亮偶像时那份震撼与兴奋与感动再度盈满整个胸膛。我的手指自然而然地随著〈美优〉的舞步而按下按钮。第一次亲手创造了〈美优〉的瞬间、第一次为她换装打扮的瞬间，那份雀跃不已的喜悦自胸口满溢而出。

当我陶醉地凝视著〈美优〉歌唱跳舞的身影时──突然间，有句话掠过脑海。

黑崎阁下，要专心看著〈美优〉阁下，全力享受闪亮偶像的乐趣。用尽全力喔。

该不会。

一直沉淀在脑海角落的疑问。

最后的友情合奏时那句「让心情合而为一按下按钮吧！」的意思。

电流奔窜于脑中。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千鹤！」

千鹤表情不安地侧眼看我。

「闪亮偶像的……偶像的本质是什么？」

「……啊……！」

看来我想说的话，确实传递给她了。

千鹤全神凝视著画面中特写镜头的〈千鹤〉，配合她的舞步摆动身子按下按钮。最后，我和千鹤让手指的动作与〈美优〉和〈千鹤〉的舞蹈彼此相连，按下了红色按钮。

「〈美优〉和〈千鹤〉在最后的友情合奏，竟然拿到了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在本次大会可是首次出现！」

在我和千鹤的机台旁边，于友情合奏拿到ＧＲＥＡＴ判定的林檎呢喃低吟：

「为什么……？为什么拿得到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

千鹤继续按著按钮的同时看著我。

「原来琪可的那句台词『让心情合而为一』，意思是让心情『和偶像』合而为一啊。」

「没错，就是这样。」

女童向偶像节奏游戏的本质，不在于节奏游戏。

当然也不是分数，更不是竞争排名。

而是疼爱自己创造的偶像，为她穿上最喜欢的装扮，与偶像一同享受演唱会。

那才是闪亮偶像的本质。

不是看著音符与目标记号，而是配合画面中跳舞的偶像的舞步按下按钮。两者之间的误差，恐怕顶多１帧吧。但是在系统设定上，并非以音符为基准，而是以偶像的舞步为基准按下按钮，才能得到ＰＥＲＦＥＣＴ判定。

对于满脑子只顾著钻研节奏游戏要素的玩家们，最后这个友情合奏的秘密机关，是来自闪亮偶像官方的警语，也是爱情表现。直到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参透了。感激不尽，清盛！

「突破了友情合奏，现在的分数是〈美优〉〈千鹤〉搭档占上风！」

「我，绝对，不会输……！」

直到刚才为止，因为我和千鹤与林檎同样打出全ＰＥＲＦＥＣＴ连段，分数完全相同，但由于最后的友情合奏的判定高下之分，现在我和千鹤领先了２００分。

「演唱会即将进入最终阶段──明星转换！」

「我，会赢过，你们……！」

林檎的年幼眼眸霎那间怒目圆睁。

论连按分数的实力，我是１９００，千鹤是１４００，林檎是２０００。

在合作模式中，我和千鹤合计是３３００，林檎是４０００。

当前分数几乎没有差距。

接下来，就是斗志、忍耐与毅力的竞争了。

「很好，搬出浑身解数了……！」

我将之前一直忍耐不用的右手拳头，摆在红色按钮上。今天就要在这颗红色按钮上，绞尽我拥有的所有力量……！

「明星转换，开始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嗯─────────────────────────────」

在这瞬间，我的正拳连按法和千鹤的两指钢琴连按爆发了。

「呃……！」

在一旁，林檎全力施展那令人惊异的五指连打。

「〈苹果〉无比惊人的激烈连按，速度更胜三天前的个人赛！〈苹果〉的分数有如升龙向上飞升！」

见到我和千鹤的运指，林檎的运指速度更是加速。少开玩笑，绝对要赢。这是我唯一的长处。连按就是我的灵魂。唯独这方面，唯独连按，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

「明星转换的剩余时间，还有二十秒！」

就在这时。

「呜……」

林檎发出悲痛的惨叫。

手指的动作也停住了。

「哎呀──！林檎的五指连按的动作停止了！」

我持续著连按的同时，心中觉得理所当然。

这也是合理的结果吧。持续那样忽视人体构造、不顾一切的鲁莽连按，总有一天身体会吃不消。

「啊、啊啊、啊啊啊…！」

林檎自机台前的椅子摔倒在地面。

虽然可怜，但现在拜托先别动……！

千鹤现在仍在我身旁，脸上浮现痛苦表情，依然持续著两指钢琴式连按。持续时间显然比三天前更长了。

没问题。

「这样就赢了──」

就在这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霎那间，原本面无表情的林檎突然骤变。那吶喊也许是因为压抑至今的感情一部分爆发。原本娇怜可爱如妖精的容貌变得有如地狱恶鬼，满布血丝的双眼瞪著萤幕，林檎的连按速度再度回升。用那纤细的指头连按著按钮，林檎吶喊：

「要是现在、在这里输给你们……！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孤独一人活到现在的每一天，全部全部全部全部都会白费……！」

林檎凝视著画面，大喊著：

「所以，只有这场比赛，只有对上你们，绝对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要赢！」

「剩下十二秒，〈苹果〉的连按起死回生！展现更在刚才之上的连按速度，分数不断向上攀升！真是难以置信的执念！」

「……这家伙，也太强了。」

我在连按的同时不禁为之愕然。连我都已经舍弃了开始发痛的右手，施展正拳连按法的左手也因为体力即将耗尽而无法动作了……！

林檎现在恶鬼般的容貌，恐怕就和独自一人打通那次圣诞节活动，得到圣诞装扮的那个当下相同吧。

单人玩家的执著。

舍弃一切事物、贯彻孤独者拥有的强悍。

然而──

「我怎么可以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认输的道理。唯独这场比赛，唯独面对代表孤独的你，我和你一样不能输。人才不会因为彼此相系而变弱。我会带千鹤进全国大会。为达这个目的，别说是右手臂了，我这具身体、不，就连我的灵魂也全部都献上！

「咕呜呜……！」

左臂也传来剧痛。

「……真没办法。」

我凝视著刚才已经耗尽力量而舍弃的右臂，下定决心。

这就是最后一次闪亮偶像。

千鹤的梦想。

在闪亮偶像，成为全国第一。

那个梦想，我现在就要帮她实现。

我做好再也无法动弹的心理准备，将右手拳头的前端抵在红色按钮上。

「等等。」

就在这瞬间，千鹤在我身旁耳语。

「在这之前，我一直依赖著你。每次活动时，我总觉得就算体力不支，只要是连按的问题，翔吾都会为我解决。但是──今天我要拋弃这份依赖。」

千鹤深深吸气，胸部猛然膨起上升，隔著衣物也能清楚明白她的腹部陷下去。随后千鹤深深吐气，她的两指──不对，是一直封印至今的四指钢琴连按，在红色按钮上飞驰。

「你白痴喔，快住手，太勉强了……！」

这样下去，千鹤会昏倒。

我想要停止连按并制止千鹤，但是──

「虽然三天前的个人赛体力不支，但千鹤仍旧勉强维持连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怎么办到的……！」

为什么体力足以支撑这样的持续连按……？

表情苦涩的千鹤持续著连打，同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重看了好几次你和林檎的连按影片。和会田小姐讨论过后，用发声练习学会了腹式呼吸。」

「原来……是这样啊……」

这家伙会在浴室唱歌，以及跑去偶像培训所的练习室，就是出自这种理由啊？瞒著我拚命努力想克服自己的弱点吗？

千鹤凝视著我的双眼，自豪地告诉我：

「身为你的搭档，我要和你一起，在这场演唱会一直冲到终点！」

「千鹤……！」

啊啊，我没看错。

「你真的是我最棒的搭档！」

连按中的拳头涌现了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

千鹤的单薄肩膀与我相触。随著那份温度，至今与千鹤一同度过的日子，有如跑马灯般在脑海中奔驰。

──不可以连续一直玩。

第一次与千鹤相遇时，那稚嫩的嗓音重回耳畔。

──其实我就算不交换也没差啦。有没有这种东西，对我的分数都没有影响……我、我是说真的！

与千鹤第一次交换友情票券时的喜悦涌现心头。

──今天，明明只是，想和翔吾一起玩而已……！

在游乐园害千鹤哭泣的后悔浮现脑海。

──从今以后，也一直跟我，玩闪亮偶像。

我回忆起第一次想要守护千鹤的那个瞬间。

「没错……就是这样。」

圣诞节那时。

游乐园活动那时。

我心中一直希冀著，有一天能像这样在闪亮偶像的活动上，一起冲过连按的终点线。

剩下的连按时间还有几秒？

不重要。

真想就这样一直和千鹤连按下去。

啊啊──

好开心。

有点模糊的机台画面中，〈美优〉与〈千鹤〉绽放著灿烂光芒，对会场的观众们一面挥手一面走下舞台。

「演唱会结果出炉！〈苹果〉和〈光〉是２９９００分！

〈美优〉与〈千鹤〉，２９９１０分！

这场比赛是〈美优〉与〈千鹤〉搭档的胜利！」

宽敞的游乐场中，充满了爆炸般的欢呼声。

「而且！〈美优〉与〈千鹤〉两人同样以全ＰＥＲＦＥＣＴ连段奏完全曲！达成了闪亮偶像史上前无古人的伟业！」

「千鹤！」

「翔吾！」

我和千鹤使劲地互相击掌。

啪！的畅快声响在耳中回荡。

感动自心底翻腾涌现。

这样一来，就能两个人一起进全国大会了。

还有机会能和千鹤一起玩闪亮偶像……！

「输了……」

呢喃自语的林檎依然坐在椅子上。因为施展那样凄厉的绝技，消耗了所有体力吧。

「不过，好神奇。明明输了，却很舒畅。」

「这样啊……」

「我好像忘记很久了。玩闪亮偶像的乐趣。」

我看著坐在一旁机台的林檎，对她说道：

「吶，林檎，告诉我吧。」

「……？」

「你喔，虽然对胜利很执著，却选了和服组合嘛。」

「……」

「我一直想不通。确实和服组合是ＳＲ卡所以分数会高一点，而且和大会指定曲也有额外加分。但是，如果你真的只管效率，应该会毫不迷惘地让〈苹果〉穿上全套ＳＳＲ组合才对。因为那样子分数会稍微多出一点点。」

尽管如此，林檎还是帮〈苹果〉选了和服组合。

理由只会有一个。

「是因为〈苹果〉最适合穿和服，对吧？」

「……！」

林檎看向我的脸。

「为什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是闪亮偶像玩家。」

〈苹果〉那日本人的五官、乌黑的发色、盘起的发髻。最适合〈林檎〉的服装，除了和服没有其他选项。

「你喜欢和服吧？不然绝对不可能组出那么完美的和服组合。」

我看向林檎摆在机台控制面板上的副帐号个人卡片以及玩偶熊。

「一定很难受吧？毕竟曾经是最要好的好友。肯定没办法轻易忘掉吧。」

「……」

「虽然那个朋友有可能再也不会回到闪亮偶像了……」

我将机台刚刚才排出的道具卡拿在手中，将上半部分递向林檎。

「从今以后，我们成为朋友吧。」

我撕下好友票券，递到林檎的小小手掌中。

「……呜……」

林檎一动也不动，注视著手中的好友票卷。

蓝色的澄澈眼眸渐渐渗出泪水。

「你绝不是孤单一个人。只是你自己这样认定而已。」

因为眼中只注视著目标记号和音符，才会没发现。

「呜、呜呜……」

林檎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

垂著脸，将友情票券抱在怀里，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一直，看著你们，觉得好羡慕……」

现在的林檎，就是没有机会能遇见千鹤的我。

「看著你们两个感情很好的样子，就想到为什么我是一个人……」

所以说，这次轮到我来拯救这家伙。

这家伙的孤独心情，我全部都懂。

这份心情，千鹤也能懂。

这家伙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能对同一种事物燃烧热情的朋友。

林檎在抽泣之中抬起脸看我。

「真、真的，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是啊。」

「不会去其他地方……？会永远玩闪亮偶像……？」

「当然的嘛。不玩闪亮偶像，还能干嘛？」

林檎抽抽噎噎地问：

「会听我说话……？」

「会啊。不管十小时也好，三十小时也好，一整个月也好，你对装扮的讲究，我会一直听你说到你说不出话为止。而且──」

「林檎。」

穿过无数观众的隙缝，叼著香菸的店长就站在林檎身旁。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踏响靴子的鞋底，缓缓走向林檎。

「不是亲子也无所谓。我一直把你当作是自己的孩子喔。」

「店长……」

「而且，我店里的家伙们也一样。」

话一说完，那间游乐场的常客纷纷从店长背后探出头，表情担忧地注视著林檎。

「林檎妹妹。」「我们再一起来玩闪亮偶像嘛。」「多依靠我们一点嘛。」

「大家……」

店长注视著林檎说道：

「林檎，大家都一直担心著你喔。」

林檎离开舞台上的机台，走向店长。

「对不起，店长……大家。」

店长走到林檎面前，蹲下身子让视线与林檎同高。

「林檎，这种时候要说『谢谢』喔。」

露出有如母亲般温柔的眼神，店长说道。

林檎像个婴孩般扑上去抱住店长。

「……谢谢店长……谢谢大家……」

在店长的怀抱中，林檎变回她那年纪应是的年幼女孩，再次嚎啕大哭。

店长温柔地轻抚著林檎的银色发丝。

「千鹤……」

千鹤走向林檎。

「听我说，林檎。我其实一直很想认识……」

千鹤将机台排出的道具卡的上半部分递向她。

「能在同样的事物不相上下……不对，比我更强的，国小女生。」

随后，千鹤撕下好友票券，对年纪比她还小的女孩微笑。

「你是我最棒的劲敌喔。」

千鹤和我一样，温柔地将好友票券递给林檎。

「……」

林檎凝视著自己的手掌中，我和千鹤的好友票券。

「我，还没有……」

哭泣著的她轻声说。

「心情也还没整理好……要从更加注视〈苹果〉重新出发。」

林檎如此低声呢喃，将〈美优〉与〈千鹤〉的好友票券紧抱在怀中。

「所以说……等我觉得能够比得上你们的时候，我会自己把好友票券交给你们。」

林檎的心情我很能体会。过去五个月来，她一直执著于贯彻孤独的信念。想法不会那么容易改变。无论那信念是否错误，终究还是那份不需要任何朋友的信念，在圣诞节的当下支持著濒临崩溃的林檎。

「林檎，我会一直等你的。」

千鹤对林檎温柔地说道。林檎哭著回答：

「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亲手交给你们……」

我蹲下身子让视线与林檎同高，语气柔和地告诉她：

「嗯，我会等你喔。」

＊＊＊

离开预赛会场所在的游乐场之后，我和千鹤搭乘地下铁前往博多车站，为了返回家乡从该处搭上列车。

沐浴在夕阳光芒下的列车摇摇晃晃，我坐在车厢中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博多的街景朝著后方远去。

惊滔骇浪般的四天过去了。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浓密的四天。

耗尽身上所有力量后的舒畅疲劳传遍身上每个角落。我放松全身躺向座椅。

睡著的千鹤让头倚著我的肩膀，发出平静的呼吸声。

真的就有如把一切托付给别人的婴孩，表情看起来非常安详。

柔和的夕阳光芒自车窗洒向千鹤的脸颊，我看著那张睡脸，不禁想著。

这台列车就这样永远开下去就好了。最好永远别到站。

列车穿过关门隧道后，在夕阳下闪耀的海面以及眼熟的造船厂映入眼帘。我只好轻轻摇晃千鹤的肩膀。

「千鹤，醒醒啊。转车了。」

「嗯……」

千鹤依旧闭著眼睛，撒娇似地把小小的脸颊压在我的右肩。

「翔吾……」

「怎样？」

千鹤用那婴孩般的声音，闭著眼睛呢喃说：

「背我……」

「我说你啊……都六年级了耶。」

我一挪开肩膀，千鹤就闹脾气似的甩头，再度把脸颊压向我肩膀。

这阵子为了要瞒著我搬家的事还有参加大会，让她一直紧绷著神经吧。也许是一口气变回了这年纪原本应有的撒娇个性吧。

这样的话，这点程度倒也无所谓。

「好吧，千鹤。好好抓住我喔。」

「嗯！」

我把千鹤背在背上，下了列车。虽然出现在车站的其他人纷纷失笑，但我不介意。千鹤看起来也不在乎，只管开心地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

改搭上只有一节车厢的列车后，把千鹤放到她喜欢的窗边座位。

列车出发了。

窗外的建筑物渐渐减少，一段时间后风景变为一望无际的田野。水稻在夕阳下随风摇曳，化作一片金黄色的波光。

乘著我和千鹤的单节车厢的列车在那片景色中奔驰。

「下一站是绫罗木、绫罗木。」

没有其他人搭乘的车厢中，广播声响起。

我背著千鹤，经过验票口时，将车票放进以铁丝绑在扶手上的木盒，走出车站。

「我送你回家。」

「嗯。」

千鹤露出纯真的笑靥，并非搭上她自己的女童用自行车，而是跨坐在我的自行车的载货台。确定千鹤用手臂稳稳圈住我的身体后，我踩下踏板。

行驶自行车，奔驰在泛红夕阳照耀下的田间小路上。

「好漂亮……」

千鹤凝视著逐渐落向山头另一侧的夕阳，在我背后呢喃说道。

油亮的绿意染上了夕阳的色彩。虽然过去从未注意到，因为千鹤一声呢喃，我第一次明白这个乡下小镇是如此美丽。

清爽的风挟带著绿意的气味迎面吹来。

千鹤的家位在前方的山丘上。

附近的杂木林传来虫鸣声。

水田传来蛙鸣声。一只乌鸦自木制电线杆起飞，放声鸣叫的同时飞往远山。

「只剩一小段路了。话说你家还真远。」

「乡下地方不方便吧。要去哪里都很远。」

我像头牛一样慢吞吞地踩著脚踏车。因为讨厌沉默，我硬是从口中挤出声音。

「搬家在这个月的月底吧？」

「嗯。」

话一说出口就觉得寂寞了。我为此后悔时，千鹤轻声呢喃：

「这下可舒服多了。能够离开这种穷乡僻壤。」

声音中带著哽咽，微微颤抖。

千鹤紧紧抱住我的背。稚嫩手臂环绕著我的腹部，传来千鹤的温热。

「是喔，说的也是。」

那份颤抖与热量传染给我。鼻头顿时一酸。我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窝深处发热。

「我也觉得，一想到吵死人又任性的你会搬走，心情就很舒畅。」

我不断踩著脚踏车的踏板。千鹤的发梢随风飞舞，不时映入视野的边缘。印象中，前阵子也曾骑自行车载著千鹤走在这条乡间道路。

「就是说嘛。不但没有便利商店，游乐场里闪亮偶像的机台也只有一台。」

和脑海中的话语完全不一样的话，径自从口中窜出。

「对啊。都市和这里不一样，什么都有嘛。这样一来，你就能尽情玩闪亮偶像了。」

──比起我在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在一起。

对了，就是那天。

去年年底，我和千鹤第一次去电影院的那时候。约好在欢乐园地外面的停车场碰面，前往车站的时候。

和现在一样单车双载的时候，千鹤在我背后轻声说的那句话。

说的还真对。

那时候虽然听不懂。但现在能够体会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当时那句话的意思。

不管在都市或乡下，置身的地点不是问题。

光是想要共度时光的对象在不在眼前，眼前的景色差距居然就会这么大。

我所住的这个乡下小镇居然如此美丽。因为有你陪伴，我才明白。

能和千鹤逛过更多地方就好了。

想去那座山逛逛，想去那片海看看。一到了夏天蝉就吵死人的那个公园，也想一起去。

什么嘛。

我原本以为这里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但其实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啊。

「翔吾……我……」

千鹤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没关系啦，千鹤。三个月后，还能再见面。」

我像是要甩开快哭出来的心情，面朝著前方，踩著踏板。

夕阳朝著山头的另一方落下。

天空的色彩渐渐透出夜晚的气息。

「到了东京，也要好好加油喔。你待人不够亲切，对方一定会起戒心。要多笑喔。」

千鹤把脸抵在我背上。隔著薄衬衫，我感觉到千鹤的体温。

「……明明就不开心，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笨蛋，先笑起来，自然就会开心。」

我撒了谎。根本没这回事。虽然常听人这样讲，那根本是谎话。

就如千鹤所说。

人开心才会笑。

所以我和千鹤相遇，才找到了笑容。

不只是这样。

到小仓跑去找千鹤的卡片匣那时候，在游乐园邀请芹菜三个人一起玩合作模式的时候。

一直以来避免与人交流的我，会做出过去连想都不会想的行动，这一切也全都是拜千鹤所赐。

太阳马上就要西沉了。红通通的乡下风景，看起来有点模糊。

恐怕没办法再忍耐下去。有些东西几乎就要溃堤。

不想和千鹤分开。

这条乡下小路，要是没有尽头就好了。

我这么想著想著，没过多久，我们抵达了立于小丘上的千鹤家前方。

白色洋房沐浴在即将沉没的阳光中，染上一片红。

「……」

好一段时间，在铁栅栏的大门前，我和千鹤陷入沉默。

山头的另一侧，夕阳几乎就要完全沉没。天空的深蓝越来越浓重。

我凝视著远方微微可看见的海。

「梅雨马上就会来，等梅雨过去，夏天就会到了。」

「……嗯。」

「这附近的海很漂亮喔。真想让你也看看。」

「……」

不对，不是这种话。还有其他真正非说不可的话。

在千鹤离开这个乡下之前。有些话一定要告诉她才行。

「……就这样啦。」

「……嗯。」

千鹤缓缓下了自行车的载货台。

我们没说再见。

千鹤把手搁到门上。因为看起来很重，我帮忙她一起开门。接触到铁的冰冷触感，我就回忆起去年第一次来到千鹤家时，鼻子撞上这扇门的往事。然后因为流了鼻血，千鹤帮我治疗后，第一次把集卡册拿给我看。

千鹤关起门，走进偌大的庭院。

朝著大约在二十公尺外的对开式玄关大门缓步而去。

我依旧握著自行车的龙头握把，看著千鹤那渐渐变小的背影。

双腿差点就擅自动作。我咬紧牙关。

映在眼中的千鹤的背影，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小。

千鹤越来越远离我。

慢慢地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我的手伸向千鹤那越来越小的背影。

「千鹤！」

就在不听使唤的身体就要追向千鹤的背影时──

「不可以喔，翔吾。」

在距离玄关还有五公尺的位置，千鹤停下脚步。

「要是说出口，我就没办法忍受变回一个人了。」

千鹤这么说。

「所以说……就在这里分开。」

语毕，千鹤再度走向玄关，缓缓迈开步伐。

我和千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

朝著山头另一侧下沉的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投向千鹤的背影。

也许明天千鹤就不会再来欢乐园地了。

因为她怕自己会依依不舍。

不久后，千鹤抵达玄关。门开了。

砰的一声，千鹤关上玄关大门。

「……」

夕阳完全沉入山的另一侧，四周突然变成一片黑。

我呆站在铁门前方。

只剩我一个人了。

和千鹤一起度过的五个月，彷佛梦境般。

感觉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浓密至极的欢乐时光。

和千鹤一起去吃拉面、一起去买东西。每件事都在脑海中重现。

用衬衫袖口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这样就好了。

没什么好难过的。

因为，遇见了注视同样目标、为同样事物而感动的人，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我的人生肯定已经有了意义。

确定洋房的其中一个房间点亮灯光后，像是为了甩开寂寞，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了。」

回家中仓库，练习闪亮偶像吧。

继续练习，总有一天要在欢乐园地的那架机台上，超越〈千鹤〉的最高分纪录。这是我的目标。

我转过身。

推著自行车的把手，迈开步伐。

铁门离我越来越远。

千鹤离开这个乡下小镇虽然教人寂寞，但也只是变回以前的自己而已。

我这样说服自己。

再度迈开步伐。

就在这时。

「翔吾！」

心脏猛然一缩。

我听见声音。

绞尽全力吶喊的稚嫩嗓音，从背后传来。

转头一看，我看见远处的千鹤家的玄关大门正开著。

自那宽敞的庭院，娇小的少女朝著我飞快跑来。

脚步声直逼而来。

一双小皮靴踏响著那我早已耳熟的脚步声。

千鹤的身影越来越近。

就连翻飞摇摆的裙襬、摇曳的发梢，都清楚映入眼帘。

千鹤拔腿全速奔向我。

那双小手推开铁门，一路跑到手抓著自行车龙头把手的我面前。

「呼……呼……！」

千鹤将手撑在小小的膝盖上，在我面前努力想抚平急促的喘息。

「……怎么了？有东西忘了？」

好半晌后，千鹤抹去了浮现额头的汗珠，吸呼恢复平顺后──

「那、那个……我──」

她仰起脸。铁门两旁柱子顶端的球状电灯照亮了近在身旁的那张年幼脸庞。尽管稚嫩但工整的脸庞，比起刚才见到的夕阳更红。

「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翔吾……」

千鹤笔直地注视著我的眼睛。她微微颤抖著。大概绞尽蕴藏在那娇小身躯之中的所有勇气，稚嫩的脸颊泛红如蔷薇。

在离开这个乡下小镇之之前，真正非说不可的话。

那句话，恐怕即将自千鹤口中说出。

身体急遽发热。

强烈的紧张感支配了全身上下。

双腿微微发抖。

「我……」

千鹤抬起那张红通通的脸，仰头看著我。双眼湿润。蔷薇色的唇瓣微微颤抖。

我不禁屏息。

无论千鹤接下来要说出什么话语，我都会真心诚意正面接下。

「我，那个……」

紧张来到顶点。

紧接著，千鹤缓缓张开小巧的嘴唇。

「搬家，取消了。」

「……啥？」

我不由得发出怪声。

与我的预料差距十万八千里的这句话，让我一时无法整理思绪。思考陷入停摆状态时，千鹤害臊地交缠著自己的手指。

「那个喔，刚才回到家里，爸爸他说，他决定要一个人去东京了……」

……一个人……？

「……意思是，改成独自赴任……？」

满脸通红的千鹤使劲点头。撇开脸不看向我。

「我、我可没有拜托爸爸说想在这里生活喔，那个……」

千鹤的手一下捏著裙襬，一下又摆弄著发梢，显得心神不宁。我看著这样的她，回答：

「……是喔。」

搬家取消了啊……

「话说喔，你这是哪招啦！」

「我、我也没办法啊……！」

千鹤稚嫩的脸颊一片通红，非常害臊地说：

「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早点讲啊！」

「所以我就来告诉你了啊！马上就来了！」

「更早一点啦！」

「我不是跑来了吗？用全力！」

「……唉～」

刚才紧张而僵硬的身体顿时虚脱，膝盖使不上力。

就在这时，原本梗在胸口中的东西，瞬间融解流出。

鼻腔深处感到酸楚。眼窝深处开始发烫。

我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

「……太好了。」

眼泪自眼眶满溢而出，滑过脸颊滴落。

啊啊，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之前忍耐的情感，全部溃堤了。

「从今以后，还能够，一直和你玩闪亮偶像……」

有生一来第一次，毫无矫饰的言词自心底流露。

已经很够了。没必要再忍耐下去了。

没必要再故作坚强。

「我啊，其实，真的不愿意。听你说会搬家，我心里想著，拜托不要走。」

真心话拦也拦不住。

「为了集中在比赛，为了让你能振作起来，才讲些好像不在乎的话。但是在心里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就这样继续和你玩闪亮偶像。想要和你一起哭泣。」

孩子气的话语随著泪水一同满溢而出。

「太好了，太好了……」

「翔吾……」

一点又一点的水滴落在千鹤脚边。

「谢谢你，对我说出真心话。我真的很高兴。知道你其实心情和我一样，我很高兴。」

「能和你一直玩闪亮偶像了吧。」

千鹤流著大颗的泪珠，缓缓走向我。

「对啊，第二名。因为你永远都是我的第二名啊。」

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温柔地轻抚。隔著千鹤的衣服，暖意传至前额。

纤小又温暖的手掌，缓缓摩娑著我的头发。

啊，我明白了。

我大概打从出生之后，就一直渴望著这份别人给予的温暖。

我抹去泪水。

「不、不能就这样浪费时间，来玩闪亮偶像吧。」

我从地面站起身，千鹤一面拭泪一面用傻眼的语气说；

「你真笨耶。右手不能动吧？因为之前那样连按。」

「你在讲什么，还有左手吧。该不会你怕输给只有一条手臂的我？」

「翔吾……」

千鹤用那盈满泪水的眼眸仰望著我。

随后，用那俐落的黑色洋装袖子擦去泪水，露出微笑。

「你真的是笨蛋耶。真的……满脑子都是闪亮偶像。」

「是啊，你也一样。」

我跨上就停放在一旁的自行车，转头向后，扯开嗓门叫道：

「上来啊，千鹤！我们去欢乐园地！」

「嗯！」

千鹤面露纯真无邪的笑容，使劲跳上我后方的载货台。

确定那小小手臂扎实地圈住我的躯干后，我朝著欢乐园地，用尽全力踩下踏板。

第三卷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