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p>“又破成这样了啊。”</p>

<p>看着平铺在客厅榻榻米上的陆的裤子，规子拼命地忍着笑意。</p>

<p>“你想笑就笑吧。”换上了和服的陆微微抽动着脸颊。</p>

<p>“我没想……哈哈哈。我只是觉得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个笨蛋一样粗枝大叶的。”</p>

<p>“够了，别笑了！”</p>

<p>“你刚才不是说让我笑吗。对了，看你站半天了，要不坐一会儿？”</p>

<p>“怎么坐！我的屁股疼得跟削掉了一层皮一样。”</p>

<p>虽然没有出血，但是感觉屁股上的一层薄皮已经蹭得翻了起来，陆还不想轻易坐下。</p>

<p>“而且刚才折腾了半天，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p>

<p>经历了电车惊魂之后，陆回到了百川酒厂，只见消防员正在收拾消防水泵准备回去，甚右卫门站在门口怒气冲天地训斥着女佣和学徒。</p>

<p>“我跟甚右卫门先生说，看见一个少年把稻子小姐带走了。你有什么了解的情况吗？”</p>

<p>“不知道，没准儿是去私奔了呢？”</p>

<p>“私奔？依我看就是个趁火打劫的小偷。”</p>

<p>“小偷里面还有劫富济贫的呢。陆先生不愧是个死脑筋。”</p>

<p>“你为什么老是话里带刺……算了，你难道就不担心妹妹吗？”</p>

<p>“我担心得都吃不下饭了。”规子一边大口吃着饼干一边说道。吃完后她抖了抖粘在手指上的渣子，打开旁边的针线盒，开始纫针。</p>

<p>“你要帮我补裤子吗？”</p>

<p>“当然了。虽说推迟了婚事，但我毕竟已经和你订婚了。”</p>

<p>陆刚要开口说话，规子就笑了出来。</p>

<p>“看看这裤子都破成什么样了，你就这么穿着回来的啊。”</p>

<p>“别说了！”</p>

<p>陆的脸变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能喷出蒸汽来。</p>

<p>“这里就是极乐？”</p>

<p>稻子眯起眼睛，抬头盯着沐浴着夕阳的蓬莱佛具店招牌。她一脸不高兴地跟着喜八进到店里，坐在椅子上的文七正在抽着烟看报纸。</p>

<p>“哦，稻子，欢迎——你的头发怎么了？”</p>

<p>文七瞪大双眼，稻子摸着头说：“说来话长。”</p>

<p>一反常态，店里十分热闹，四个小孩正在角落里谈笑。前几天给稻子带路的弥治郎也在，他的脸上都是灰尘，毫不在意地笑着：“啊，岛子姐姐！”</p>

<p>“你这奇怪的发型是怎么回事儿？”</p>

<p>留着刘海、梳着裂桃发髻的少女轻轻戳了戳弥治郎的头，“这样很失礼的。”</p>

<p>“我干什么了？”</p>

<p>“小弥治是个小傻瓜，说话之前要先过过脑子。”</p>

<p>面对少女不容辩驳的批评，一个看上去比弥治郎还小的、穿着条纹和服的少年，和一个头发梳在后面、戴着眼镜的女孩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p>

<p>“糸，光，能拜托你们俩带刀子到外面去整理一下头发吗？”</p>

<p>两个女孩和喜八说了几句话后，抓住了稻子的袖子。</p>

<p>“走吧，那个……岛子小姐？刀子小姐？”</p>

<p>“稻子！百川稻子！”</p>

<p>稻子被拉到了店外面，“弥治郎和定吉过来帮忙准备一下”，喜八说着把留下来的男孩带进了里屋。</p>

<p>稻子坐在椅子上，身上盖着报纸，像晴天娃娃一样。糸拿起剪刀修整着稻子的头发。</p>

<p>“——诶，那稻子小姐是和喜八哥哥私奔了吗？”</p>

<p>稻子正要摇头否认，可糸却按住她的头说：“别乱动。”</p>

<p>“不是这样的。他说要带我去极乐世界，然后就把我带到这里了。”</p>

<p>“诶！你们要殉情吗？”糸的剪刀掉到了地上。</p>

<p>“不是！”稻子喊道。她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种说法只会让人联想到殉情，顿时害羞了起来。另一边，拿着镜子的光则露出一副陶醉中带着痛苦的表情，嘴里“私奔，殉情”地一直念叨个不停。</p>

<p>“又来了，小光从以前开始就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p>

<p>“糸想不想也了解一点？《金色夜叉》这本书不错。”</p>

<p>“我喜欢幽默一点的。还是坐在台下看落语最有意思。”</p>

<p>“哎呀真讨厌。糸还是不理解男女之间的感情啊。”</p>

<p>光捏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声音调侃道。“反正我经常被他嘲笑是‘不解风情’的女人。”糸寸步不让地还击道，猛地把分叉的发梢剪掉了。</p>

<p>“对、对了，你们经常来坂本家里吗？”</p>

<p>再这样下去没准要剪得连耳朵都遮不住了，稻子试着换了个话题。</p>

<p>“对，喜八哥哥会免费教我们学习的。帮家里忙完家务之后晚上过来，就像夜间学校一样。除了这里好像很多别人家里也有这种补习班。”</p>

<p>“但是喜八哥哥在教我们的时候很容易跑题。”</p>

<p>“嗯。动不动就扯到电力上了。”</p>

<p>稻子还以为要知道喜八不为人知的一面了，听到电力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p>

<p>聊着聊着糸已经给稻子剪完头发了。稻子拿开报纸，照了照光举着的镜子，原本乱蓬蓬的短发现在已经十分整齐，发梢沿着和服的领子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斜线。</p>

<p>“变得像小人偶的头发一样了……”</p>

<p>看着快要哭出来的稻子，两个人安慰道：“很可爱”“很适合你”。剪发的功夫太阳已经落山了，店里煤油灯的亮光透了出来。</p>

<p>看着这寂寞的灯光，稻子焦虑不安了起来。现在伏见的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以后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回家啊。</p>

<p>再加上几天后和洋辅的婚礼，稻子的烦心事太多了。最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总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p>

<p>抬头望着夜空的时候，店里的煤油灯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p>

<p>不知什么时候糸和光也不见了，稻子把头探进店里。</p>

<p>“坂本先生？”</p>

<p>没人回应。店里能看见蜡烛的亮光。稻子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很害怕，但还是走进了阴森森的店里。</p>

<p>蜡烛沿着狭长的过道摆成一排。沿着亮光走，蜡烛从过道延伸到旁边的客厅，接着又到了更里面的阶梯式储物柜。</p>

<p>稻子脱下木屐走进客厅，站在楼梯下面又喊了一次“坂本先生？”</p>

<p>但还是没有回应，二楼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p>

<p>稻子下定决心上了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出所料，二楼没有一点儿光亮，看不清屋里的状况。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稻子打了个哆嗦，</p>

<p>“你就是稻子吧。”</p>

<p>一个没听过的少年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稻子发出了一声惊叫。</p>

<p>“别那么害怕嘛。听说你想去极乐世界，我想着现在就带你去。”</p>

<p>“什、什么意思？”稻子冲着一片黑暗问道。</p>

<p>“我已经把阿弥陀佛叫来了。他马上就来接你。”</p>

<p>“极乐？我是在什么时候死了吗？”</p>

<p>稻子已经彻底被吓坏了，这时窗外突然亮起了光。</p>

<p>“来吧，踏上十万亿佛土的极乐之旅，一路上会碰见很多开心事！”</p>

<p>光中出现的，是闪耀着金光的阿弥陀佛。</p>

<p>如来的周围跟着许多菩萨，乘着云快活地晃来晃去。这景象简直和以前见过的来迎图一模一样，稻子被彻底震惊了。</p><p>咚锵咚锵，伴随着这令人联想到极乐的音乐，神明们越来越近了。</p>

<p>“不好意思，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请让我稍微缓一缓。”</p>

<p>稻子用近乎悲鸣的声音拼命地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p>

<p>“……没想到这么好骗。”</p>

<p>听到背后的声音，稻子“诶”地一声回过了头，好几个笑声一起响了起来。</p>

<p>站在她身后的喜八脱下了披着的黑布，弥治郎和定吉拿着按下按钮就能放音乐的留声机,糸和光笑着从楼梯下面蹦了出来。</p>

<p>看着没搞清状况的稻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的喜八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箱子。</p>

<p>“这个东西，是幻灯机。”</p>

<p>底座上放着一个用镀锡铁板做的箱子，形状像鱼糕一样。箱子上面安着一个圆筒，前端的镜头发出的光线直直地射向窗外，在邻居家的一大面白墙上照出了一幅来迎图。</p>

<p>幻灯机是把幻灯片插在镜头与光源之间，将光打在幻灯片的图像上，使其放大并投影的工具。把很多张幻灯片组合在一起，用手移动幻灯片，就能达到像刚才的菩萨一样的动态效果。知道了真相的稻子一下子感到浑身发软。</p>

<p>“姐姐吓着了。”</p>

<p>第一次见面时一句话都没说的定吉客气地笑了笑。心想刚才就是他念的台词，稻子轻轻地掐了掐定吉的脸蛋儿。这时，幻灯突然灭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p>

<p>弥治郎麻利地擦了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p>

<p>“喜八哥哥，手电筒好像又坏了。”</p>

<p>“电池电量应该足够了，是黄铜板出问题了吗？”</p>

<p>喜八歪着头把手电筒从幻灯机里取出来，把煤油灯放了进去。</p>

<p>文七带着装满了饭团和腌菜的盘子走了过来。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文七，拿着饭团大口吃了起来，稻子看着他们，低声对喜八说，</p>

<p>“你说的极乐，指的就是刚才的幻灯？”</p>

<p>“总之让你看见了极乐世界。我可没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p>

<p>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拽住了喜八的袖子。</p>

<p>“……还有其他的吗？”</p>

<p>极乐图放完之后，喜八又放了外国的风景照、老鼠跳进睡着的男人嘴里的滑稽场景，各种各样的幻灯片映在墙上。在放到劝进帐中源义经的片段时，弥治郎和定吉表演起了即兴配音，稻子单手拿着饭团，完全沉浸在了幻灯的世界里。</p>

<p>幻灯放完后，稻子给孩子们讲解了捉老鼠的方法。本来只是为了表示感谢，没想到却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好评，稻子的讲解结束之后，趁着大家正在兴头上，喜八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电气目录上的预言。</p>

<p>“骗人的吧，柠檬怎么可能代替电池啊。”</p>

<p>听了喜八的话，糸笑着反驳道。</p>

<p>“不，柠檬的汁好像可以用作电解液。所以我试着制作了电气目录里的‘第十五 柠檬炸弹’。把柠檬做成电池，可以用于庆典上用的定时炸弹，爆炸后的纸片会像雪花一样漫天飘舞。”</p>

<p>“这种东西要用在哪里啊。”</p>

<p>“听我说完，弥治郎。上个月三条麸屋町不是新开了一家书店吗，开业第一天我把‘柠檬炸弹’当作贺礼放到了平堆着的书上，然后躲在附近的架子后面观察。”</p>

<p>“然后爆炸了？”定吉问道。“没炸。”喜八干脆地摇了摇头。</p>

<p>“没爆炸，那个柠檬让店员给吃了……这个柠檬可是我花仅有的一点儿钱买的……”</p>

<p>看着闷闷不乐的喜八，孩子们哈哈大笑了起来。“和那个傻乎乎的炸弹比起来，还是柠檬更讨人喜欢啊。”光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p>

<p>“别瞎说。这个柠檬电池是可以取下来的，也可以为其他机器提供动力——”</p>

<p>喜八还在继续说着，孩子们吵闹着说：“多想点儿有用的东西吧。”</p>

<p>“这样的话目录里还有一个‘第十三 电动鲶鱼’。这个是鲶鱼形状的机器，把盘子或者锅放进嘴里，电力会使里面的水振动起来，几秒钟就能把油渍和烧焦的东西清理干净。”</p>

<p>稻子在稍远处看着正在热情地介绍的喜八，惊讶地说：“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坐在旁边的弥治郎眯起眼睛，“但哥哥是很认真的。”</p>

<p>“岛子姐姐见过那个泡茶器了吗？”</p>

<p>稻子点了点头，弥治郎指了指正在偷笑的糸。</p>

<p>“糸的家里有很多弟弟妹妹。因为想多少帮她分担一点家务，哥哥就收集材料给她做了这个泡茶器。”</p>

<p>不过哥哥因为这个不是电动所以不太满意，弥治郎补充道。</p>

<p>“劝隔壁的吴服店老板买电话的也是哥哥。那个老板虽然喜欢说话，但是腿脚不好。哥哥说‘有了电话不用走那么远也可以和朋友聊天’。”</p>

<p>听着弥治郎的话，稻子呆呆地看着喜八愉快的侧脸，他正在跟孩子们说话。</p>

<p>“哥哥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开心呢。”</p>

<p>睡着了的稻子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吵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昨天晚上的那些孩子们互相压着睡在一起。</p>

<p>稻子起来后发现窗户外面还是黑的，喜八坐在点着煤油灯的桌前忙着什么。她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凑到喜八背后偷看，发现他正在一亮一灭地摆弄着手中的手电筒。</p>

<p>“手电筒修好了？”</p>

<p>听到这冷不丁的声音，喜八吓得打了个哆嗦，说：“你起来了？”</p>

<p>“里面的弹簧松了而已。毕竟已经有些年头了。”</p>

<p>稻子把贴到脸颊上的短发撩到耳后，在喜八身边坐了下来。喜八呆呆地看着稻子，稻子歪了歪头急忙看向别处。</p>

<p>“我的头发，是有点奇怪吗？”</p>

<p>“……不是，我觉得你这个发型不用费劲打理就能展现出‘女人的武器’。稍微动一下就会露出头发下面洁白的脖子，要是看到了这个，不管多么强硬的男人都会为之动摇。”</p>

<p>喜八看了一眼稻子的身体，遗憾地摇了摇头。</p>

<p>“但是你的身材平淡无奇，也只能靠脖子扳回一局了。”</p>

<p>听见这么无礼的话，稻子狠狠地掐了一下喜八的肚子侧面，他发出了一声惨叫。</p>

<p>“脖子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我啊，一直都想有一头像姐姐那样的长发。”</p>

<p>“然后像女学生那样把前发束成发髻吗？现在的长度正好，梳着简单，洗着方便。这才是新世纪应该梳的合理的发型啊。”</p>

<p>“好！”喜八轻轻拍了拍手。</p>

<p>“以后就把这种发型叫做‘二十世纪发’吧。”</p>

<p>“莫名其妙。”稻子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了。”头发变短之后稻子一直很郁闷，但现在的笑大概是发自内心的吧。</p>

<p>喜八尴尬地背过了脸，可能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一缕汗水。稻子掏出手绢准备给他擦汗，喜八往后仰了一下，“干什么啊。”</p>

<p>“看你出了这么多汗，想给你擦一擦。”</p>

<p>“那个手绢不是抓过老鼠吗？”</p>

<p>“啊，好像是。”稻子吐了吐舌头，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p>

<p>“不过这京都的暑气可真是适应不了。我都想要个冰箱了。”</p>

<p>“冰箱是什么？”</p>

<p>“是四年前大阪的国内劝业博览会上展出的一种机器。当时整栋楼变成了一个大冰箱。房间</p><p>里很冷，明明是夏天但还是冷得要死。入口处放着一个富士山的模型，山顶的雪是用在冰箱里冻好的冰做的。……那感觉真是太舒服了。”</p>

<p>喜八把煤油灯放进幻灯机里，插进新的幻灯片，窗外投出了一张银装素裹的富士山的彩色照片，见到这美丽的景象，稻子激动了起来。</p>

<p>“虽然现在还是用凉风器和电风扇的时候多一点，但总有一天能用上这个冰箱来给家里降温，到了那个时代就再也不用忍受京都这地狱一般的酷暑了”</p>

<p>不仅如此，喜八看了看睡着的孩子们。</p>

<p>“用电灯代替煤油灯的话，也就不用再洗被烟熏黑的灯罩了。用电力能轻松地烧开水的话，就每天都能洗上洗澡了。这样孩子们要帮忙做的家务也会减少，就能够匀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或者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了。”</p>

<p>“电力，真的能够做到那些事情吗？”</p>

<p>“——电力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p>

<p>听到这句她之前对喜八说过的话，稻子吓了一跳。</p>

<p>喜八苦笑着说：“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p>

<p>“我小时候根本不懂电力是什么，甚至把浅草的‘电气白兰地’当成了电灯的燃料。现在想起来，酒和电力明明是完全不沾边的东西啊。”</p>

<p>喜八说着说着，笑容突然放慢了下来。</p>

<p>“我第一次见识到电力的力量，是在四年前的博览会上。”</p>

<p>“是像刚才一样看见了幻灯什么的吗？”</p>

<p>“不，是更厉害的东西。”喜八摇了摇头。</p>

<p>“我在那里看见了极乐世界。”</p>

<p>*</p>

<p>这是被哥哥清六带去大阪世博会的那天。扔下一句“我马上回来”就去上厕所了的清六过了好久也不见人影，天黑了，喜八一个人在会场里，仿佛身处绝望的深渊。</p>

<p>白天还让喜八沉醉其中的展馆被黑影笼罩，就好像一个个巨人，要把自己永远关在这里。又或者，人群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人贩子，把自己拐走再也回不来了。喜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心等着有谁赶快来救自己出去。</p>

<p>就在这时，隔着紧闭的眼皮，喜八突然感觉外边的世界亮了起来。</p>

<p>那光亮好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周围人群的惊讶和赞叹声传入耳中。</p>

<p>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心被挑动的喜八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然后，被眼前的光景彻底惊呆了。</p>

<p>喜八，正身处光明的世界。</p>

<p>夜幕本应该已经降临，但四周却明亮得好像白天。</p>

<p>喜八站起身来环视会场，主路两旁林立的展馆金光闪耀，杨柳观音像和喷泉则散发着彩虹一般的光辉。在这周围人惊喜的表情都清晰可见的光亮里，喜八只见旁边的中年男子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嘟囔道：“这就是‘灯展’啊，真不愧是世博会的压轴好戏。”</p>

<p>灯展。</p>

<p>仔细一看，展馆和正门的外墙上都装着无数的灯泡，正是这一个个的灯泡的光亮汇集到一起，造就了这个闪耀着金色光辉的世界。</p>

<p>正当喜八沉浸在这令人目眩的灯光之中时，旁边的老婆婆合起皱巴巴的手，向着灯展拜了起来，“南无阿弥陀佛”。</p>

<p>下个瞬间，今天在博览会上的所见所闻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里。</p>

<p>电扇送来的极乐一般的清风，奏出美妙音乐的留声机，仿佛天女下凡的电灯火舞。</p>

<p>还有这变黑夜为白昼的电灯的无量佛光。</p>

<p>“原来如此，这就是极乐净土吗。”</p>

<p>想破脑壳也想象不出来的极乐世界的光景，现在就呈现在自己眼前。</p>

<p>“二十世纪是电的世纪！连极乐世界都能用电造出来的时代来了！”</p>

<p>身体里仿佛涌出了无限的活力，这样的心情喜八还是第一次体会。</p>

<p>“我要用电创造一个极乐世界！这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世界，就由我用电来照亮！”</p>

<p>喜八把电气目录从怀里掏出来，向着灯展的光辉高高举起。明亮的会场上方，村井兄弟商会高塔上的探照灯像割草的镰刀似的划过夜空。</p>

<p>正要把电气目录收起来的喜八的目光停在了人群的另一边，刚才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喜八急忙跑了起来。</p>

<p>穿过人群，喘着气的喜八来到花坛旁边。悠闲地坐在长椅上的清六招了招手：“哟！”</p>

<p>“你在干什么呢？”</p>

<p>“上完厕所灯展正好开始了，挺漂亮的我就在这里看来着。”</p>

<p>“你不是说马上回来的吗。”</p>

<p>“怎么？想我啦？”</p>

<p>喜八冲到好像没事儿人似的清六身边，两只手对着那单薄的胸板捶了起来。</p>

<p>眼泪流了出来。这究竟是委屈的眼泪？还是愤怒的眼泪？又或者是来自于从无助中解放出来的安心感呢？喜八自己也搞不清楚。</p>

<p>当天从博览会回来，毫不意外，等着喜八的是大怒的父亲圆喜的几十发拳头。</p>

<p>可是，父亲的拳头好像完全不算什么似的，喜八感觉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动力。</p>

<p>从那以后，喜八连在高等小学的学习都比以前更用功了。借着那源源不断的想象力，原本一半都没写满的电气目录，到夏天了结束已经写到了第十九条。</p>

<p>还剩最后一条。这一天，喜八正在反复斟酌这最后的第二十条该写些什么的时候，圆喜把他叫了过去。是要和他商量后年喜八高等小学毕业（译者注：13岁）后的事情。</p>

<p>“……我想的是等你小学毕业了就来继承寺里的工作。”</p>

<p>喜八曾说过想要上中学。圆喜挠了挠剪的整齐的头发：</p>

<p>“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家里也没有供你念中学的钱。”</p>

<p>在去世博会之前，喜八就和父亲商量过自己想上中学的事。</p>

<p>但是，去年修复震灾中受损的大殿的费用远超预算，再加上收到捐赠也不尽人意，导致寺里陷入了积蓄就要见底的窘境，实在是没有再挤出一份学费的余力，上中学的事也眼看要无疾而终了。</p>

<p>“寺里的事我之后一定会接过来的。我要学电气也是为了寺里的工作，电气能让人们的生活更轻松，那些对死后世界感到不安的信者们，也可以用电来让他们看到极乐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要……”</p>

<p>“你在说什么呢！”</p>

<p>刚才还很平静的圆喜突然态度一变，提高了语气打断了喜八的话。</p>

<p>“你这是不相信阿弥陀佛吗？”</p>

<p>父亲的反应出乎意料，喜八有点懵住了。</p>

<p>“你是要怀疑阿弥陀佛吗？我在问你话呢你这混账！”</p>

<p>连空气都好像跟着圆喜愤怒一起颤抖，喜八不禁缩起了身体。</p>

<p>“只要诚心相信，阿弥陀佛就一定会度我们到极乐净土的。都说过多少遍了，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救人那就是怀疑阿弥陀佛。现在你还敢说要用什么电气来自己造一个极乐净土?”</p>

<p>怒不可遏的圆喜拎起了喜八的领子。</p>

<p>“阿弥陀佛，阿久火大明神，还有列祖列宗连你这样的净说些傻话的家伙都没抛下不管，你还敢说这些大不敬的话。”</p>

<p>喜八被拎起来这一下，电气目录从怀里掉了出来。圆喜在喜八之前把它捡起翻开，这一看不要紧，圆喜的表情逐渐抽搐了起来。</p>

<p>“你就整天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简直是……”</p>

<p>圆喜抓着喜八的脖子，穿</p><p>过走廊进入厨房，一把推开正在准备午饭的妻子阿景，来到了灶台前。察觉到父亲要干什么的喜八拼命抵抗，但圆喜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电气目录扔到了正烧着的灶台里。</p>

<p>“不行！”</p>

<p>喊再大声也没有用，电气目录一下子就被点燃了。</p>

<p>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喜八伸手进去把电气目录捡了出来，把火拍灭。但电气目录已经被烧焦，到处沾满了炉灰，还有一部分被完全烧掉了。</p>

<p>“老公，你这样喜八也太可怜了。”</p>

<p>“不这样的话这家伙根本不长记性。”</p>

<p>父母的吵架好像感觉越来越远，喜八丢了魂似的坐在地上，低着头直直地看着电气目录，被火灼伤的阵阵疼痛慢慢侵蚀进来。</p>

<p>几天之后，回到家的清六看到了电气目录，“真惨啊。”</p>

<p>“我说喜八，这个目录暂时先放在我这吧。”</p>

<p>“放你那？”喜八沉沉地说道。</p>

<p>“嗯，就这么放在你这，估计又要被爸给拿去烧了，先放我这等这一阵过去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把烧掉的部分重新写好。”</p>

<p>喜八皱了皱眉。“不骗你的。”，清六苦笑道。</p>

<p>回想往常清六的所作所为，就这么简单地把目录交给他没问题吗，喜八自己也拿不准。但是对于喜八自己来说，每天看着这烧坏了的电气目录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p>

<p>“那就拜托你了，不过到时候你可一定得还给我，最后一条我还没想好呢。”</p>

<p>喜八把目录递过去，清六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p>

<p>“怎么？你还挺上心的嘛。”</p>

<p>“将来我要用电创造出极乐世界。”喜八挺起胸说道，“把目录上的预言全都实现，哥不是不相信极乐世界吗？我倒要造一个给你看看。”</p>

<p>清六愣住了，但随即露出了挑衅似的笑容：</p>

<p>“有本事你就试试啊。”</p>

<p>*</p>

<p>说完，喜八从桌子上堆着的纸片里抽了几张拿给稻子，“你读读看”。纸片上和之前的‘不夜衣’一样，记载着预言的内容和图画。“‘第七 电译文书’……能把对着它说的外语自动翻译出来的留声机。‘十四 电动八功德水’……用电给水加入各种味道。”</p>

<p>就这样浏览着一个个预言，稻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p>

<p>“这个电气目录，你不是说是折装本来着吗？”</p>

<p>“你看的这些都是复写的……原来那本，还没还给我呢。”</p>

<p>“怎么回事？”稻子抬起头来。</p>

<p>“我哥他……”</p>

<p>说到一半，喜八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p>

<p>“他就那么拿着电气目录不知道去哪了。”</p>

<p>喜八瞳孔里映出的煤油灯光微微摇晃。稻子很是在意这兄弟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总有种不应该再深入的预感，便在那里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p>

<p>“……我哥他不愿意继承寺庙。他可能觉得如果我继续读书的话，他就要被迫继承家业了，于是为了让我趁早放弃电气的梦想才把目录拿走了。”</p>

<p>“再怎么不愿意也不会做出这么自私的事吧？”</p>

<p>“他就是这样的人。每次看电气目录时，他都像看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我说要用电气造出极乐世界时，他还说‘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p>

<p>喜八一脸严肃地看着桌子上的电气目录的复写。</p>

<p>“都是很久之前的了，有一些预言已经不记得了。要是能把目录找回来的话，就先把最后的第二十条写好，然后把所有的预言都实现，让他好好见识见识。”</p>

<p>好像顿悟了什么似的喜八，对稻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p>

<p>“用电来创造极乐世界， 这可能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昏暗的国家到处都充满电灯的光芒。”</p>

<p>那是闪闪发光的目光。好像太过耀眼难以直视似的，稻子把视线瞥到了窗外。回过神来，刚才还漆黑的夜空已经稍稍泛青，随着外边光线渐渐明亮，幻灯片映出的富士山轮廓模糊了起来。</p>

<p>“我……虽然说过想去极乐世界什么的，但实际上有一个真正想去的地方。”</p>

<p>稻子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是吗？哪里啊？”喜八问道。</p>

<p>“想去看一次富士山。我妈曾经说过来着，说这边有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p>

<p>稻子侧过脸看着逐渐消失的富士山幻灯。喜八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关于刀子你妈妈的事，”</p>

<p>“是我不好！之前说你妈妈是骗子什么的。”</p>

<p>看到惊讶的稻子，喜八一脸不情愿地小声说道：“之前没来得及道歉。”稻子终于明白了喜八为什么特意来到伏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p>

<p>“能看见富士山什么的，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打起精神才说的谎话。”</p>

<p>喜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着稻子说下去。</p>

<p>“解释酿酒的工艺时也是，为了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也能明白，妈妈才用神明什么的说法。”</p>

<p>母亲苗子常说，酒里边有很多看不见的神明。</p>

<p>这所谓神明，其实是酿造日本酒所必不可少的曲霉菌和生长在酒窖里的酵母菌。在曲室里让曲霉菌附着在蒸米上来做酒曲，再经过捣米来让酵母菌繁殖。而糟蹋酒的坏的神明就是在制作过程中混进来的杂菌。虽然人们证明了引起酒酸败的罪魁祸首就是被称作‘火落菌’的细菌，但具体的原因以及如何防治还是没搞清楚。</p>

<p>“虽然明白了酒里的神明大人其实是细菌，但是我们也还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到头来还不是只能依靠神的力量。我再这样任性下去就会惹神明大人生气了。我不想在因为我的信仰心不够而再给父亲，给姐姐，还有酒窖的大伙们添麻烦了。”</p>

<p>“刀子。”</p>

<p>“这么笨手笨脚的我终于能给家里做点贡献了，不如就这样跟派加尔博士……”</p>

<p>“刀子！”</p>

<p>喜八突然把一个一文钱硬币拿到稻子眼前。</p>

<p>稻子吓了一跳。“这是赶跑那个假冒的残废军人时刀子你给我的‘香火钱’”，喜八说到。</p>

<p>“这香火钱的效果还没结束呢。”</p>

<p>——我来代替那不知在哪里的神明来听你的牢骚。</p>

<p>回想起在稻荷神社喜八对自己说的话 ，稻子睁大了眼睛。</p>

<p>“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p>

<p>“你就把我当成神明就好了，在我面前有什么想说的就尽管说。”</p>

<p>“——那，”</p>

<p>用手捂着眼睛，稻子把那些一口气向她压过来的，让她快要承受不住的一切全部吐露了出来：</p>

<p>“不要。我不要！不想回家。不想和那样的人在一起。”</p>

<p>啪嗒，啪嗒。大滴的眼泪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声音。</p>

<p>“我每天也有在努力，我也想像姐姐那样家务才艺样样行。但是，做不到啊。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好，我肯定是脑子哪里坏掉了。根本不用别人来说我笨手笨脚，我有多笨我自己最清楚啊。”</p>

<p>外边越来越亮，映在白墙上的富士山渐渐变淡。</p>

<p>幻灯片没法在亮的地方看。</p>

<p>“我不喜欢这个时间。不想要天亮。不想出丑的样子被看见，被人当成傻瓜。能一直一直躲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就好了，反正到外边的话，我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失败，</p><p>成为别人的笑料，只会让人失望。”.</p>

<p>稻子哭红了的脸蛋被泪水沾湿，啜泣声和眼泪还在不断涌出。</p>

<p>“真是，不想活了。根本没有能好好活下去自信。好想就这么死了算了。”</p>

<p>富士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一面白墙。</p>

<p>“不想活了。不想活了。”、</p>

<p>对着消失不见的富士山，稻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p>

<p>到了早上，夜学会的几位也都起来了。简单地吃过一口早饭，就开始收拾昨晚的东西。定吉一声不吭地擦着幻灯机。阿糸在念叨弥治郎清扫留声机不够认真。小光一只手拿着扫帚，如梦似幻地看着喜八和稻子。文七则一边看店，一边享受着清晨的一支烟。</p>

<p>大家都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有稻子一个人阴沉着脸在打扫。</p>

<p>喜八觉得多少能让稻子散散心才带她过来的，但是稻子心中的黑暗好像远非一个手电筒的光亮就能驱散的。这样放她回家没问题吗？</p>

<p>“有人吗？”，好像要故意打断喜八的烦恼似的，传来一个很精神的男声。</p>

<p>喜八正纳闷这么早是谁，只见稻子停下了扫地的手，脸色发青。</p>

<p>“是派加尔博士的声音。”</p>

<p>喜八一惊。“哥，这个放哪儿？”弥治郎正搬着留声机过来，喜八赶紧冲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下楼从客厅向店面看去。</p>

<p>只见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男人在店里和文七说话。</p>

<p>文七转过头来冲着喜八招手：“喜八，过来一下。”</p>

<p>该不是来接稻子回去的吧？警戒着的喜八一来到店里，男人就诚恳地低下了头：</p>

<p>“你就是坂本喜八君吗。鄙人是三添商店伏见分店店长，三添洋辅。”</p>

<p>洋辅脸上浮现出轻浮的笑容。“是来修机器的吗？”，喜八冷冷地问道。</p>

<p>“机器？啊——说起来传单上确实这么写着来着。”</p>

<p>“一般的机器我都能修，所以经常有人来找我来修。”</p>

<p>“原来如此……”，洋辅摸了摸下巴，</p>

<p>“应该说，真不愧是奇书《电气目录》的作者。”</p>

<p>“什——！”</p>

<p>好像突施冷箭一样，洋辅嘴里突然说出了喜八意料之外的话。</p>

<p>“其实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电气目录。”</p>

<p>面对疑惑不解的喜八，洋辅说出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话。</p>

<p>“我就直说了，能不能把电气目录卖给我？”</p>

<p>喜八惊讶地张开了嘴，洋辅的话先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了一会儿话的意思才传进大脑。“什么？”，喜八的声音毫无底气。</p>

<p>“我是说电气目录，不是你写的书吗？”</p>

<p>“什么啊，哪有，那只不过是小孩随手瞎写的。”</p>

<p>“你就不要再谦虚了，因为一些生意上的原因，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目录的内容。”</p>

<p>洋辅的笑容又加深了一点。“更准确地来说，”洋辅把脸凑过来。</p>

<p>“是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关键是这一条预言。”</p>

<p>“……第二十条……？”</p>

<p>脑袋里一片混乱。喜八总之先试着整理下思路。</p>

<p>本来以为派加尔博士是来接稻子回去，但其实竟然是来买那本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电气目录的。</p>

<p>他还说因为生意上需要，所以想知道连喜八自己都不知道的第二十条预言的内容。</p>

<p>越整理越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喜八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了。</p>

<p>“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而且，现在电气目也不在我手上。”</p>

<p>“不在？”刚刚还一直保持微笑的洋辅，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快。</p>

<p>“不要撒谎，我知道这书就在你这。”</p>

<p>“我没撒谎。而且说起来，为什么你会知道电气目录的事？”</p>

<p>“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要求就行了。”</p>

<p>这高高在上的口气。刚见面没几分钟，喜八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稻子拒绝和这个男人结婚。</p>

<p>“总之，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交出来我也办不到。”</p>

<p>虽然很在意电气目录的事，但喜八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而且要是让他察觉到稻子在这里就麻烦了，喜八巴不得他赶快回去。</p>

<p>“好吧，我之后再来。到时候最好给我准备一个像样的答案。”</p>

<p>洋辅转过身去。喜八刚摸着胸口松下一口气，“说起来——”，洋辅突然回过头来。喜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p>

<p>“你认识百川稻子吧？昨天你见到她了没有？”</p>

<p>“……没有。那家伙怎么了吗？”</p>

<p>“好像是昨天从家里跑出来，现在还没回去。不过我估计现在也差不多该坚持不住回家了。”</p>

<p>“关于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您知道些什么吗？”</p>

<p>话里有话，喜八就是在暗指和洋辅的婚事。洋辅一脸不耐烦地皱起了眉。</p>

<p>“不知道啊，谁知道那尽做些怪事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p>

<p>这个瞬间，喜八脸上仅存的待客表情也荡然无存了。</p>

<p>“……听说你好像是要她嫁到你家吧。”</p>

<p>“原来你知道啊。”，洋辅睁大了眼睛。喜八后悔自己说错了话。</p>

<p>“是之前听说的。不过一般没有人会把要嫁过来的人说得那么过分吧。”</p>

<p>“但是就是这么回事。本来，会娶那种活在世上什么用都没有的女人的，也就只有我这种好事儿的人吧。”</p>

<p>洋辅夸张地耸了耸肩，打趣的动作。可是，喜八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不但不想笑，甚至感觉脑袋一阵阵地发热。</p>

<p>“这桩婚事可是我大发慈悲，像慈善活动一样，不觉得很高尚吗？”</p>

<p>一阵一阵地发热的脑袋里，浮现出稻子的脸。</p>

<p>把土塚弄乱时生气的脸。赶跑那个假冒的残废士兵时惊讶的脸。经常露出的挤着眼睛满是无语的脸。把短发往耳朵上挽时，从侧面看像极了规子的脸。</p>

<p>还有，说不想活了时那哭的稀里哗啦的脸。</p>

<p>“稻子也是，装得像个好孩子似的，实际上还挺傲慢。什么都不会还在那里挑三拣四。我这可是从要多少有多少的候选人里，特意选的她。”</p>

<p>连同洋辅那包含着恶意的话，他们的交谈稻子从客厅应该都能听得见。</p>

<p>在那边的稻子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啊。</p>

<p>“哎呀，一不小心说了这么久。那就先到这里吧。”洋辅再次转过身去，</p>

<p>并不是有什么想法，喜八感觉脑袋里已经热的无法思考了。下一个瞬间，喜八激动地喊道：“请稍等一下！”</p>

<p>洋辅不耐烦地转过来，喜八不自觉地两手紧紧握拳。</p>

<p>“电气目录只是现在不在这里。”</p>

<p>喜八加强了语气，洋辅稍稍动了一下眉毛。</p>

<p>“书放在大津的老家了，等我去拿过来交给你。”</p>

<p>“哦？那可真是感谢，那钱就等拿到东西时——”</p>

<p>“不，我不要钱。”，话被喜八打断，洋辅歪了歪头。</p>

<p>“作为交换，请你收回和百川稻子的婚约。”</p>

<p>“什么？”洋辅露骨地皱了皱眉。</p>

<p>“结婚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你——”</p>

<p>洋辅笑</p><p>了出来，“算了，说这个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p>

<p>“那么，派加尔博士要怎么办呢？”</p>

<p>洋辅审视了一会儿喜八，然后点头道：“好吧。”</p>

<p>“五天后的婚礼之前把电气目录准备好的话，我就取消和稻子的婚事。”</p>

<p>好像在说‘这样你满足了吧？’似的，洋辅轻笑了一下。</p>

<p>“那我就在截止日期之前，把电气目录交给派加尔博士。”</p>

<p>“说定了，我很期待哦。”</p>

<p>洋辅留下这么一句有些瞧不起人的话就走了。</p>

<p>他走后，夜学会的几位一下子从厅里涌了出来，“什么嘛？那个鬓角男。”，“帽子怪”，生气地七嘴八舌了起来，只有稻子一个人一副难过的表情。</p>

<p>“好……”，喜八精神饱满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手掌。</p>

<p>“那接下来怎么办？”</p>

<p>“啊？”孩子们一起惊讶道。</p>

<p>“你不是知道书在哪儿才那么和他说的吗？”</p>

<p>“我只是随口一说。要是真知道的话，我早就去取回来了。”</p>

<p>接下来该怎么办？喜八不禁苦笑。“那要不然……”，文七插了进来说道。</p>

<p>“就回大津看看怎么样。正好也到了该回老家的季节，想请假的话没问题。”</p>

<p>文七挑了挑眉毛。喜八则面露难色。</p>

<p>“是我自己要离开那里的，我可不好意思像没事儿似的就这么回去。”</p>

<p>“你跑出来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你回去说不定他们还会出来迎接你呢。而且说不定清六出于什么原因把电气目录藏在家里了。”</p>

<p>喜八抱着胳膊，显得很苦恼。为什么洋辅会知道电气目录？本不应该存在的第二十条预言又是怎么回事？喜八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p>

<p>这么说来，暂时保管电气目录的清六应该是脱不了干系了。</p>

<p>“……我可不想就这么什么也不知道地被耍得团团转。”</p>

<p>深呼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喜八对微笑着的文七说道：</p>

<p>“叔叔，那我就回趟大津老家——”</p>

<p>“你不用回去！”</p>

<p>稻子打断了喜八的话。她红红的眼圈有些湿润，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p>

<p>“你不想回家的吧，不用为了我勉强回去。”</p>

<p>“但是啊稻子，”小光一副仿佛世界末日的表情，</p>

<p>“要是真找到了目录，就可以取消婚约啊！你不想和派加尔博士结婚的吧？”</p>

<p>“可是我要是不忍着的话，不仅给家里，还要给坂本添麻烦。”</p>

<p>稻子的话让人感到一阵疼痛，就好像拖着受伤的脚走路一样。</p>

<p>“我再这么任性下去的话，会遭报应的。”</p>

<p>*</p>

<p>住在京都的阿糸，小光还有定吉回去之后，稻子和喜八，弥治郎来到了二条木屋町的京电车站。这里是东环线和开往冈崎的鸭东线的换乘站，‘日本爱迪生’的工厂就在车站旁。</p>

<p>“岛子姐你真要回去吗？和我们一起去大津吧。”</p>

<p>稻子并没有回答弥治郎，而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东环线的电车从北边开了过来，坐上它就能回到伏见了。向着沉默的喜八的背影，稻子深深地低下了头。</p>

<p>“坂本，之前真的是谢谢你了。”</p>

<p>电车进站，乘客们纷纷下车。“刚才你说了‘要遭报应’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喜八说道。</p>

<p>“就算是遇到了不幸的事，又怎么能证明那就是神佛干的呢？”</p>

<p>“神明大人是一定存在的。我这么笨，必须要诚心。只能相信着，祈祷着神明大人能给我带来好运。”</p>

<p>没有乘客再下车了，稻子像是逃跑一样跳上电车。</p>

<p>“这样干等下去还不如自己伸出手去争取，”</p>

<p>叮，叮。电车的铃声响了起来。</p>

<p>“说不定除了好运之外还能抓到别的什么。”</p>

<p>稻子假装听不见。如果不这样的话，她怕自己又要被这温柔的话语打动了。稻子下定决心：“再见了，有机会再好好感谢你。”说着，电车开动了起来。</p>

<p>“——刀子你妈妈没有说谎。”</p>

<p>东环线的电车渐渐离车站远去。稻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了一脸严肃的喜八的对面。</p>

<p>“这附近确实有能看见富士山的地方，我知道。”</p>

<p>“怎么回事？”</p>

<p>“跟我来，我就带你去那里。怎么样？”</p>

<p>这回是鸭东线的电车来了，是喜八他们要坐的车。</p>

<p>“刀子妈妈说的富士山，我带你去看。”</p>

<p>车轮摩擦铁轨，发出一阵金属的声音，好像在催促稻子。</p>

<p>“……为什么，为什么坂本你这么在乎我的事。”</p>

<p>喜八突然把脸凑到稻子眼前。稻子感觉心里有些痒痒的。</p>

<p>“总算有些光亮了。”</p>

<p>“……嗯？”</p>

<p>“刀子你虽然表情很多，但是眼神一直都那么阴暗。我说过，要让世界变得光明。也要让你的眼神亮起来。”</p>

<p>“稻子君！”</p>

<p>突然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声，只见阿陆正从木屋町路的对面跑过来。</p>

<p>“那个人好像是之前被电车带着磨破了屁股的……”，喜八一针见血。电车开过来的速度不快，普通人全力跑起来就追得上。这个距离的话百分之百会被他捉住。</p>

<p>但是，靠在路旁木材店墙边的木头突然倒在了阿陆的面前。</p>

<p>“对不起，我们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p>

<p>本应该已经回去了的阿糸和小光从房子边上出来，给被拦住去路的阿陆拼命道歉，在一边装哭的定吉朝着稻子他们使了个眼色。</p>

<p>电车进站了。阿陆正忙着收拾倒下的木材是工夫，喜八跟在弥治郎之后上了车，转过身来朝稻子伸出了手。</p>

<p>“怎么样？要跟过来吗？”</p>

<p>是之前把自己从仓库里拉出来的那只手。不过这次好像没有要主动把她拉过去的意思。</p>

<p>“还是说……”喜八略带挑衅地笑了。</p>

<p>“你又不相信我说的话了？”</p>

<p>叮，叮。电车的铃声响了起来。</p>

<p>“刀子你不是最擅长‘相信’了吗？”</p>

<p>诚心信神是自己唯一的长处。去掉这个的话那自己还剩些下什么呢？</p>

<p>“走！”</p>

<p>稻子迈出一大步，朝喜八伸出手。</p>

<p>喜八赶快抓住稻子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拉了上来。上了电车的稻子踉跄了几步，开心地笑了出来。</p>

<p>“‘相信’可是我唯一的长处，不能让你小瞧了。”</p>

<p>“好知道了。”喜八也笑了。</p>

<p>电车逐渐加速，穿过了支满了纳凉棚的鸭川。</p>

<p>车厢里洒满了阳光。也许是因为至今自己一直待在阴暗的仓库里，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比往常更加熠熠生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