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p>十一年前，我在商业学校结识了清六。</p>

<p>说是结识，其实只是在同一个班而已，既没怎么说过话，也没有感觉到很投缘。就保持着这样的关系，直到那年秋天，史上最大的洪水袭击了近江。</p>

<p>那时琵琶湖的湖面看起来异样的广阔，沿岸甚至有整个被水淹没的村庄。</p>

<p>清六就在那些救助队之中。那家伙灵活地驾着船，行驶在被水淹到二层的城镇上，把被困在家中的人一个一个救出来。</p>

<p>但就在这时，清六突然一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眼看就要被洪水淹没了。我刚好就在附近，跳下去把快溺水的清六救上来了。</p>

<p>“谢啦，得救了。不过你力气可真大。”</p>

<p>清六这样说，笑着跟我道谢。从那之后，我和清六变得要好起来，在学校也时不时的聊天。他的玩笑总是让我心情愉快。</p>

<p>我们经常利用休息时间，互相切磋相扑或柔道。我和清六的体格差，就像火柴棒和大萝卜一样差那么多，但结果却一直是我输。清六总能灵巧地躲过攻击，干脆利落地绊住我的腿，轻轻松松地把我放倒。</p>

<p>“你的想法总是马上表现在脸上，太容易看穿了！”</p>

<p>对着不知道输掉多少次后、仰躺在地上的我，清六笑着说。</p>

<p>“真是，像列车一样猛进的男人啊。”</p>

<p>“瞧不起我么？” </p>

<p>“不是啊，我还挺喜欢这样的。”</p>

<p>清六是个总喜欢往高处爬的人。不管在学校还是出远门到别的地方去，只要有时间，就会爬到山上、树上或者房顶上，享受登高望远的乐趣。</p>

<p>这样的清六总是被同学们或嘲笑或羡慕地说“你是日吉神社的猴子么”。</p>

<p>我不像清六那样善于和别人交往。我是那种别人讲的规矩都老老实实遵守，有节操的人，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清六这样随意胡来的人会这么受欢迎。</p>

<p>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清六来上斯图尔特老师的圣经课。</p>

<p>清六对圣经中神之国度的描写以及耶稣牺牲的故事特别感兴趣。</p>

<p>读到圣经中“不言善行”的教诲时，清六发现这和近江商人的理念“阴德善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便打趣道“耶稣该不会是个商人吧”。非要说的话，耶稣可是要把商人从圣地驱逐出去的。</p>

<p>清六就这样一边加着自己的理解一边学圣经，周围的人都很佩服他。</p>

<p>就这样，在信仰上我也感觉仿佛输给了清六。</p>

<p>身处灯光附近是一件悲惨的事情。</p>

<p>灯光越明亮，自己的影子就越阴暗。</p>

<p>加剧了这种感觉的就是规子。</p>

<p>虽然以前总是见面、拌嘴，但是自打我从商业学校毕业，苗子小姐去世以后，那边乱成一团，我和规子一时间也疏远了。</p>

<p>久违地拜访百川家的时候，规子在走廊弹三味线。</p>

<p>那身姿不禁使我停下脚步。弹着三味线的纤细白嫩的手指，略带忧伤的眼神。不知不觉中规子变得更有女人味。当时心动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楚记得。</p>

<p>从那之后我便不时找些理由和规子搭话。</p>

<p>但不管我说什么，规子都好像心不在焉似的。那时傲慢的我，便摆出更恶劣的态度，或者到处挑她毛病，结果便是和以前一样吵架。当时的我就像个傻瓜，就算是吵架，只要规子注意到我，就能让我产生一种优越感。</p>

<p>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年）的一天，从百川家回来的路上，我在稻荷站偶然再遇了清六。</p>

<p>看到和从前一样精悍但残留着些许孩子气的清六的面容，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怀念，便和他一起热烈地聊起了往事和近况。</p>

<p>谈话间，我突然注意到清六腋下夹着的一卷纸。</p>

<p>“你手里拿的是什么？”</p>

<p>“啊，这个么？”清六毫不在意地打开纸张给我看，我不禁颤抖了一下。</p>

<p>是电气锦的记录。是规子说过“交给将来的丈夫”的东西。</p>

<p>“说了喜八的电气目录的事之后，规子那家伙刚才给我的。”</p>

<p>“你有和规子见面吗？”</p>

<p>“偶尔吧。”</p>

<p>我想起了在走廊弹着三味线的规子。</p>

<p>那带着忧郁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现在我全知道了。</p>

<p>我不禁抓住了清六的肩膀。</p>

<p>“你和规子是什么关系？”</p>

<p>“怎、怎么了！这么逼问。”</p>

<p>“你该不会对规子……”</p>

<p>本来有些疑惑的清六，听了我的话突然脸色一变：</p>

<p>“不是不是，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再说，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p>

<p>把手从清六肩上放下，我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p>

<p>不如说反而更清楚地觉察到，阴郁的、暴风雨般的情感正席卷着自己内心。</p>

<p>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规子的心意，这家伙毫不费力就收入囊中了。</p>

<p>真是无法容忍的屈辱。像妹妹一样？</p>

<p>这么不想要的话，我就收下了。</p>

<p>然后我就犯下了大错。我通过家里的关系，请求将规子嫁给自己。不久，我和规子这门亲事就谈妥，清六不能再接近规子了。</p>

<p>在那之后清六的行为一如既往。可是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他在强颜欢笑罢了。我好想对他说上一句“规子现在是我的了”。</p>

<p>我到底是个多么愚蠢的人啊。</p>

<p>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源于爱呢？不，不是。这只是因为我想沉浸在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之中罢了。甚至不惜践踏重要之人的幸福。</p>

<p>到了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和俄国的战争到底打响了。</p>

<p>我们第四师团所在的第二军也收到了动员令，渡海驶向辽东半岛。</p>

<p>“这场战争胜利以后，我想直接去巴黎。”</p>

<p>我和清六靠在船的栏杆上，眺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日本海。</p>

<p>“把俄罗斯从满洲驱逐出去，占领贝尔加湖以东，夺取西伯利亚铁道，然后占领首都，战争结束后我就去巴黎，登上埃菲尔铁塔。”</p>

<p>“你为什么就这么想爬上高的地方啊？”</p>

<p>“谁都喜欢高的地方吧。想要比其他人更高，这就是人啊。”</p>

<p>暗中想着反驳的话，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清六不知清楚还是不清楚，平静地说道：“呐，陆，”</p>

<p>“规子的结婚对象，是你吧。”</p>

<p>我目光游移着。仿佛最后的审判日提前来到了。</p>

<p>“是在劝业博览会的时候听她父亲说的。”</p>

<p>“甚右卫门先生？”</p>

<p>“博览会的时候我邀请了规子，不过信好像被藏起来了，是她父亲代她来的，说她已经和陆有了婚约，让我放弃。”</p>

<p>抑制住想大声哭出来的冲动，我深深地低下头。</p>

<p>“做了这么卑鄙的事，对不起！我……我——”</p>

<p>“别说了，周围的人都在看。”</p>

<p>“是我所以你就退让了吗？因为我在大洪水的时候救了你……”</p>

<p>“再说我就从背后给你一枪了。”</p>

<p>“你……这样就可以了么？”</p>

<p>“我可没这么懦弱。早就放下了。”</p>

<p>清六大笑着，用拳头敲了我的胸口一下。</p>

<p>从满洲向西伸出来的地方就是辽东半岛。为了孤立</p><p>半岛前端的旅顺，五月七日从半岛中央登陆，五月二十日开始向困守在名为金州城的古城的俄军发起进攻。本来我们第四师团眼看就要率先取得战果，结果炸城门的炸药被雨水浇湿，被从其他方向进攻的第一师团抢到了头功。</p>

<p>占领金州城后，接下来的进攻目标便是西南方的小山上筑起的南山要塞。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要塞。到与山坡相连的敌人阵地之间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到处都是铁丝网，敌人的炮台也被坚固的混凝土覆盖。两军不停的猛烈炮击声刺激着快要发疯的耳膜，在第二军右翼展开阵型的我们，正注视着敌人的阵地。</p>

<p>“大阪的人真的很生气啊。”</p>

<p>“不仅被抢了第一名，还没能堵住那些说嘲笑我们的人的嘴。不过也太过分了，大阪的八连队明明直到现在都没输过，而且连无关的我们九连队也都被小看了。”</p>

<p>“想要比其他人更高，这就是人啊。小看我们的家伙反正也不是狠角色。”</p>

<p>“陆也变得洒脱了呢。期待你的活跃表现哦，陆蒸汽。”</p>

<p>“什么啊，陆蒸汽……”</p>

<p>“‘陆’和以前火车的称呼连起来‘陆蒸汽’。耍手段不适合你，一直往前冲才是你的性格。呐，大家也觉得是个好名字吧。”</p>

<p>清六向同伴们喊着，连队的人也都笑起哄：“没错！”像往常一样咯咯笑着的清六，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折着的书，以祈祷般的目光注视着封面。</p>

<p>“这个，是不是就是那个你经常说起的电气目录？”</p>

<p>“嗯。之前差点让父亲拿去烧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放在我这。”</p>

<p>“你看看”，清六说着把电气目录交给我。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也许是一直带在身边的缘故，书角和边缘都有磨损。我快速浏览了一遍这古文献一样的目录。</p>

<p>“《第九条 闪电外套》……在外套的表面照出影像，即使很穷只有一件衣服也能穿出各种花样。《第十九条 电里眼》……目盲、失聪的人也能通过电气信号取回视觉和听觉。”</p>

<p>“尽写些梦里才会有的东西呢。每次读那个都会感觉充满了活力。”</p>

<p>然后清六朝正前方远处的要塞的身后更遥远的地方望去。</p>

<p>“规子托付给我的《第二十条 电气锦》也有。那是我的护身符。”</p>

<p>清六笑着说。这时准备突击的命令传来了。大家一下子忙乱了起来，我把没来得及还给清六的目录别在腰带里。一边紧握着枪，一边听着响亮的心跳声望着前方。</p>

<p>“突击！”</p>

<p>发出号令，我们伴着冲锋号的声音，一起从阵地中跳出来。我在出征之前，脑海中的战争就是武者们一起挥刀的样子。但是新世纪的战争，并不是这么体面。一旦开始突袭，俄军阵地的武器就会一齐开火。</p>

<p>无数的机枪子弹、爆炸的榴弹，漫天的杀意像雨一样倾泄在战场上，在那里的人会怎么样呢？那时的惨状……说实话，不想说出口。</p>

<p>到处都是像是炒豆子的声音似的机关炮的射击声。来不及休息，炮弹就落了下来。在这种死亡蔓延的世界，我们只能以自己的肉体为盾深入突击。</p>

<p>后来我听说之后的旅顺战也没有吸取在南山的教训，便不由得悲愤交加。不……就算是知道了，可能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毕竟以彻底地杀戮为目的的二十世纪的战争，这个国家还是第一次面对。</p>

<p>拼命向前突击时，我腹部中弹，由于冲击而从斜坡上摔下来。</p>

<p>身体并不是很痛，我有些纳闷地站了起来，发现断裂成两截的腰带和包裹着子弹的电气目录掉在了地上。意识到是电气目录挡住了子弹的同时，我回想起清六的脸，不禁战栗起来。</p>

<p>赶忙环顾四周，在炮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位日本兵仰躺在地。</p>

<p>立刻就认出了那是清六。赶快跑过去，发现目光涣散的清六在和我几乎一样的地方中了弹。</p>

<p>脸色雪白，眼睛也没了神——已经没救了。我用双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哭着大喊：“对不起，清六，原谅我！”</p>

<p>清六用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我压着伤口的手，口中呢喃着：“……喜八……埃菲尔……”</p>

<p>人在死的时候，并不会像演戏那样一边高亢地说着台词一边死去。</p>

<p>痛苦的清六用嘶哑着嗓子说着不成句子的话，“……规…子……”</p>

<p>尽管如此，清六最后还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p>

<p>“我被这个目录救了。”陆用指尖摸着弹痕，把电气目录还给了喜八。</p>

<p>“我如果目录还给清六，也许就是清六得救了。要恨我就恨吧。”</p>

<p>喜八无神的目光游荡在电气目录之上。“恨你……怎么做得到呢。”这样的回答已经是最好的了。</p>

<p>“是么。”陆垂下眼，小声说，“你如果恨我的话，反倒是要感谢你。”</p>

<p>“……南山的战争结束后，我曾想过在战争中死了才好。因为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所以一直在战场上打头阵。我死了的话，就以自己的身体为盾，能救哪怕一个同胞也好。但是无论在辽阳、沙河还是黑沟台，多少子弹打在身上，多少炮弹的碎片刺进身体都没有死，在最后的奉天战场中也幸存了下来。在撤回之前，我想过射击自己的头，但是扳机上的手指却没有动。最后，我也是个无法杀死自己，胆小卑鄙的人。回到大津，偶然在街上遇见了放风的俄军俘虏。在三井寺的敷地不是有个战俘收容所么，那个时候允许俘虏自由外出。俄罗斯人看见穿着军服的我，走了过来，我心想‘要吵架了呢’。但是他们欢快地笑着，拥抱着我。知道我是基督教徒后，和我一起去了附近的教会。虽然和俄罗斯的教派不同，但他们还是和我一起祈祷。那个时候感觉很舒服。我们并不是因为怨恨而互相残杀的，而是为了保护各自的国家、名誉和家人而战斗着。这种想法不因国家不同而有所区别，都深切的感受到我们是兄弟，这时在教堂的角落浮现出一个人影。充满慈爱的眼神，浓密的胡须——该不会是</p>

<p>——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幻觉消失了。那一瞬间，身体像是得到了新的血肉而活跃起来。我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能活下来。我必须活下去，带着清六的部分，杀掉的敌兵的部分，还有今后的生命的部分。活下去，拯救寻求帮助的人，哪怕只有一点。这是我的使命。”</p>

<p>“……所以，回来之后，就热心地致力于慈善活动了啊。”</p>

<p>在石阶上蹲着的规子抬起头，陆的脸突然就扭曲了。</p>

<p>“我一直在逃避你。我割裂了你们关系，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因为我的傲慢，清六死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我活下去会让你痛苦的话……我……！”</p>

<p>“……清六是偶然中弹的。”规子只说了一句。</p>

<p>“不是谁的错。不论认为是神的错，或者是自己的错，只是想通过某种方式接受那个人的死吧。人们只是想要努力接受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罢了。”</p>

<p>“我接受不了。”陆用手捂着眼睛，费力的说，“越是想到清六的死，电气目录就越沉重，继续拿着很是痛苦。我好几次想快点还给喜八，但是害怕这又暴露了自己的罪行。不想被谴责，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丑恶。”</p>

<p>喜八问他：“所以把目录交给斯图尔特先生了么？”</p>

<p>“原本打算下定决心后就取回来还给你的。但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导致了这次骚乱。不会说让你原谅我。对不起。”</p>

<p>陆深深地低下头</p><p>。原本身材高大的陆，在微弱的灯光的照射下，身形看起来十分微小。</p>

<p>“我不能责备你，也没打算责备。”对着目光低垂，只抬起一点头的陆，喜八强颜欢笑。</p>

<p>“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态度才对。只是目录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之后把它交给派克博士就好。”</p>

<p>这样就全部解决。陆和清六的事，等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吧。</p>

<p>规子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喜八的美好想法。</p>

<p>“派加尔博士的目的，不是目录。”</p>

<p>“这是……什么意思？”</p>

<p>对着声音有些颤抖的喜八，规子结结巴巴的开始说起来。</p>

<p>规子和清六在七条停车场分别的时候，三添商店的前伏见分店长也坐在车上，从头到尾都听到了耳朵里——在电气目录这本奇书上写着百川秘藏酒的制法。</p>

<p>听到了谈话的洋辅，威胁规子要把她和清六的关系告诉陆，要求她帮忙寻找电气目录。虽说是协力寻找，规子完全不知道电气目录的下落，也就没告诉他什么。</p>

<p>但是在稻子到濑田川的第二天，洋辅拿着写着自杀未遂新闻的报纸，又来威胁规子，问她对于稻子可能会去的地方有没有线索。一个劲的要求她帮自己找到电气目录，本来准备坚决不告诉他稻子的位置，“他们为了去拿目录，可能坐了火车。”听了洋辅的话，规子十分动摇，于是告诉他西洋船的主人在斯图尔特，稻子可能在八幡町等等。</p>

<p>洋辅虽然承诺“用完目录就处理掉”，但是规子完全不相信。</p>

<p>“这些轻率的话在家也说过，‘电气锦就是用更大的酒藏窖大量生产啤酒，来击溃经营不善的百川酒藏’。听到这话……既然反正要击溃酒藏，目录这种东西，还不如让我亲自烧掉吧……”</p>

<p>规子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脸色晦暗的喜八。</p>

<p>“派加尔博士想知道的，是清六应该写在电气目录上的，电气锦的制法啊。”喜八用颤抖着的手翻开电气目录“二十号 电气锦”的那一页。上面只有一句话，“刺激辣口，正如电气一样”。</p>

<p>“知道了吧，这本目录只是个记录手账罢了。”</p>

<p>第二天早上，从斯图尔特家出来的喜八他们八幡站坐上回去的了火车。喜八咬着在八幡町买的饼干，眺望着窗外近江的田园风景。</p>

<p>火车一直南下开到三上山的山麓，在野洲的土地上奔驰着。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到了农闲期，漂白近江上等麻布的野洲晒场被大量的生布（未经染色的布）覆盖，就像雪原一样一片白色。回忆起那时的风景，脑中突然闪过穿着白色洋装的稻子，喜八突然想，稻子或许很适合穿白色碎花的衣服呢。</p>

<p>在琵琶湖的对面，比良山连着比叡山。稻子的话，可能会用手指着说到“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善饰寺啊”。无论看见什么样的景色，都会想到稻子。每次想象稻子的表情或者话语时，身心都会发烫。就像脑回路里装着名为“稻子”的电阻一般。</p>

<p>这样的稻子，明天就要结婚了。为了那见都没见过的酒的笔记一直找到现在。</p>

<p>火车刚好开始穿过濑田川。从这里跳下车被斯图尔特救了的事情，就像几小时之前发生的事一样。</p>

<p>“以前想变得像斯图尔特一样呢。”喜八突然说。</p>

<p>“像斯图尔特老师？”对面坐着的陆抬头说。</p>

<p>“和他比起来，我既说不出机敏的话，也做不出建筑设计，不会弹风琴和钢琴。我要是变成那样优秀的人，可能就会更游刃有余了。”</p>

<p>“你想成为那种会弹风琴的人么？”</p>

<p>喜八有些不知所措，说“不是”。</p>

<p>“那还有必要来比较么。要强和嫉妒不同，要强是提高自我的正确的感情，嫉妒不仅是毁灭自己，也是毁灭他人的负面感情。……我是深有体会。”</p>

<p>陆看向过道对面坐着的规子。可能是累了，规子靠在窗边安稳的睡着了。窗外的阳光淡淡地洒在规子身上，像是一幅优美的画。陆转过来面对喜八，完全无法想象那张平时严肃的脸竟然变得十分柔和。</p>

<p>“你不是要用电气创造快乐吗？”</p>

<p>喜八和陆在马场站下车，规子就直接回京都了。之后喜八和陆也告了别，回到善饰寺的喜八向父母说明了事情经过后，躺在了里屋的榻榻米上。</p>

<p>已经没有能帮助稻子的方法了，喜八无力的望着不能打开神龛的小神社。日落后变得昏暗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了灯。转动眼睛，就看到拿着灯的圆喜坐到喜八旁边，突然敲了下喜八的头。</p>

<p>“你可真努力啊。” 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过的话，现在听到，胸口像是堵住一样想说什么。</p>

<p>“……就算这么努力，以我的能力还是什么也做不到。”</p>

<p>“那当然了。人的能力，自己还不知道么。所以没有办法的时候……”</p>

<p>“你想说要相信佛祖的力量么。”</p>

<p>感觉又要开始说教，准备起身离开的喜八被圆喜抓住手腕。</p>

<p>“依靠我吧。”能感觉到圆喜粗糙的手里蕴含的热度和力量。</p>

<p>“我和景、文七和夜学会的那些人，不要有什么顾虑，来依靠你身边的人吧。没有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才要和我、和家人、和朋友结缘的呢。自己总有办不到的事，所以人们互相依靠，才会变得幸福啊。”圆喜的眼神坚定，从他手上传来了热度。</p>

<p>“对于因松平君的父母亡故而消沉的我而言，至今应该都已经离去的门徒们就像亲人一样……有时拿着蔬菜和鱼来看我，有时又拜托我家寺庙来做法会和报恩讲……门徒的大家，还有家人，通过与佛祖结的缘，我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获得许多帮助才活到现在。”</p>

<p>圆喜放开喜八的手，浮现出无比温柔的笑容。“佛祖想要传达的，可能就是这个吧。”</p>

<p>喜八正在沉思，突然，弥治郎喊着“喜八哥哥”，露出笑容从隔扇的房间看过来，接着和伊藤、米兹、定吉三个人一起进来了。</p>

<p>“你们几个怎么一起过来了？”</p>

<p>“是我带来的！”文七不慌不忙的进来，伊藤突然挺起胸说到。</p>

<p>“我们是来参拜松平的墓。因为小弥治看起来很寂寞，我们想着不行啊，所以准备今晚住在小弥治家的，对吧？”</p>

<p>米兹和定吉不停点头。</p>

<p>“等一下，我怎么都没听说？”弥治郎慌张地喊着。</p>

<p>看着他们和往常一样，喜八突然笑了。之后，孩子们从里间出去，文七说：“哥哥，好久不见”，坐在了园喜旁边。</p>

<p>“文七，去不去澡堂？看你满头的头皮屑。”两人点着烟，看着烟气在空中漂浮。</p>

<p>“喜八，说起来你们找到电气目录了么？”</p>

<p>对着这样询问的文七，喜八无言的递过目录，文七单手拿着烟开始浏览。然后喜八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他，文七说着“这样啊”，翻开《电气锦》那一页，手指着看上面的字。</p>

<p>“呐，你们两个看过电气锦的记载了么？”</p>

<p>看着圆喜和文七一起摇头，喜八垂下了肩膀。</p>

<p>“……虽然经常被哥哥戏弄，没想到死后也被他耍的团团转……”</p>

<p>“呐，喜八。”文七用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清六是比你想象的还要木讷的人。很少会把自己的本意表现出来。那家伙一直都很关心你的。”</p>

<p>“那为什么要打开不能打开过的社呢？为什么要践踏我</p><p>所信仰的东西呢？”</p>

<p>“对于你来说，清六可能是个任性的人。打开阿久火大人）的社，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p>

<p>“说的像不关自己的事一样，那可是叔父非常重视的社啊。”</p>

<p>“哎，也是。”文七看着神龛，“母亲在稻荷山被瀑布浇透，通宵跑在参道上为了生病的我拼命参拜。把修行中得到的阿久火的分身锁到柜子里了。”</p>

<p>“柜子？”喜八感到了一丝违和。柜子只是有对开门，存放小东西的地方，把神社的社殿称呼为这种既小还不能打开的东西，不合适吧。</p>

<p>“我背着那个柜子回家，路上摔倒了，柜子正面落了很大的伤痕。修好伤痕虽然很难，但这样下去的话外表就会很难看，所以就把柜子给罩起来了。因为不能让家人知道后担心，这就成为了我和母亲的秘密。”</p>

<p>文七指着没有打开的社。“所以现在看到的是保护柜子的外箱。”</p>

<p>“原来是这样……”圆喜十分惊愕，旁边的喜八也哑然不动。</p>

<p>“喜八？”文七叫了一声。喜八突然弹跳一样站起来，把房间角落里的踩台拿到神龛下面，用颤抖的脚踩上去。</p>

<p>“你该不会——”圆喜屏住呼吸，景和弥治郎他们说着“发生了什么”也到里屋来了。喜八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总觉得这样愚蠢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但即便是这样想，他还是抖着手取下了正面社门上的卡扣。</p>

<p>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着，既有些害怕又无可奈何。但是想要确认的心情十分强烈，喜八十分不安，却又下定决心，慢慢将手伸向社门，然后，猛然打开。</p>

<p>小心翼翼凝视着社的深处，就看到供放着着一个黑色的小小的纵长柜子。在有擦伤痕迹的观音门上，挂着一个看着很严肃的卡扣。</p>

<p>这应该就是文七说的，真正的从不能打开的社了吧。</p>

<p>然后在柜子旁边竖着放的，就是写着“电气锦记录”的纸了。</p>

<p>“这个就是……”</p>

<p>喜八取出纸后，迅速看了一眼。这个肯定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再次看向社里，还有一些蜡管和明信片等清六的私人物品。</p>

<p>“大哥知道么？不能打开的社的事……”</p>

<p>突然，喜八看到一个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的，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箱。</p>

<p>“这是什么？”</p>

<p>木箱盖子上贴着“来自三太九郎”的纸条，喜八心里突然有些慌。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幻灯板，抽出一张仔细凝视着，“这难道是……”</p>

<p>喜八从踏台上下来，身后站着拿着幻灯器的弥治郎。</p>

<p>“要这个吧。从那个壁橱里拿出来的。”他把幻灯器递给目瞪口呆的喜八，并说道：“相对的，给我们也看看那个有趣的幻灯吧。”无忧无虑笑着的弥治郎身后，夜学会的孩子们也笑眯眯的。</p>

<p>这些家伙真是人精。喜八苦笑着说，把里间的灯泡放进幻灯器。昏暗的房间墙壁上出现了素色的圆光。从箱子中选出最前头的幻灯板，插入幻灯器——“二十世纪电气目录”——灯光中出现这样的文字。用颤抖的手换了一块幻灯板，就出现了一个身着闪亮披风的男人的画。看了几秒后喜八吓了一跳，从怀里掏出电气目录翻到第一页。</p>

<p>“一号 夜不知……电灯衣，即使不带灯也能走夜路。”</p>

<p>把下一个幻灯板替换进去。</p>

<p>“二号 写神器……用电光照出的祖先或者家人的灵，然后一起拍照。”</p>

<p>这次照应出来的是和半透明的幽灵们一起愉快地拍照留念的人们的画。</p>

<p>“我说了吧，那家伙一直都很在意你。”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文七，严肃地说道。</p>

<p>“清六很后悔在博览会上把你扔下走了。看到你因为自己而变得恐惧黑暗，一直想赎罪。”文七眯着眼睛，望着幻灯说：“所以才做了这个。”</p>

<p>“即使喜八被困在黑暗中，也能看到电气目录。”</p>

<p>“……为了做这个，才一直没有把目录还给我么……？无论我怎么责难他，说很过分的话，大哥也一直隐瞒着么……？”</p>

<p>开什么玩笑！！喜八愤怒地喊：“！要做幻灯的话，直接对我说就是了，有什么必要瞒着我——”</p>

<p>喜八突然没说话，看到箱子上贴的“来自三太九郎”的纸条。</p>

<p>以前，对着说过“大哥的话我不相信”的自己，清六说了什么来着？</p>

<p>——这样的话，如果让三太九郎拿着电气目录来的话，你就相信我了吧。</p>

<p>喜八拿出几块幻灯板。可能是拜托了专门的幻灯绘师，每幅画都非常精细，看得出花了相当的功夫和时间。“该不会……”说着，喜八抬起头。</p>

<p>“那天，打开了‘不能打开的社’，就是为了把完成的‘二十世纪电气目录’藏起来？”</p>

<p>为了在战争结束后，把它作为三太九郎的礼物，送给喜八。</p>

<p>“我一直以为大哥在小瞧我……”</p>

<p>“不是的……不是的，喜八。”露出沉痛表情的文七，犹豫不决地说：“让你能够上初中的，是清六啊。”</p>

<p>“初中……？学费不是叔父帮我交的么？”</p>

<p>圆喜用平静的声音替文七说：“喜八。连私奔都考虑过的清六，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轻易放弃百川家的女儿？”</p>

<p>喜八无言以对，摇了摇头。</p>

<p>“博览会时，百川先生为了能让清六顺利的离开规子，向清六提出了契约。‘我会付给你喜八中学的所有学费，希望今后坂本的人和百川酒造不要再有任何关联’。我也是在战争结束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有一天，百川先生给我看了契约书。”</p>

<p>“那么，交了学费的不是叔父……”</p>

<p>“是百川先生。”文七回答。</p>

<p>“关于学费的事，我听清六说过，‘不想让喜八觉得奇怪，妨碍他学习’所以就没有说。一直瞒着你，非常抱歉。”</p>

<p>喜八脑海中不停想着，这算什么。手脚沉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博览会那夜的真相、因为清六放弃了规子才有现在自己的生活这个事实，都深深刺入心中，喜八什么也说不出来。</p>

<p>“下面我来读吧。”文七从伫立不前的喜八手中取出了电气目录。</p>

<p>“三号 电炮……让人类以闪电落下的速度移动。”</p>

<p>伴随着新的幻灯画，文七努力地朗读着。幻灯不断播放着，用电气一年四季持续开放的花、使人们开心的自动戏剧娃娃、自动制作各种料理的装置等相继被播放出来，孩子们都拍手称赞。</p>

<p>热闹的里间，突然响起了犹如撕裂般的声音。想着是谁的声音，向旁边一看，却是圆喜将脸贴在榻榻米上，崩溃般的哭了起来。那颤抖的后背和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交织在一起。</p>

<p>真是意外的情景。因为一直都认为父亲是个从来不会哭的人。</p>

<p>喜八将目光转回幻灯上，看到最后映出的幻灯画。</p>

<p>“二十号 电气锦……刺激辣口，正如电气一样。”</p>

<p>这是一幅男女互相斟酒的画。虽然脸画的乱七八糟，却是充满幸福的画。喜八脑海中电气的极乐，此刻正在眼前闪耀着光芒，脑海中浮现出陆在火车上转告他的话——“你是将来要用电来创造天堂的对吧”。</p>

<p>突然被什么唤醒了一样，喜八把灯从幻灯机里拔掉。</p>

<p>“我出去一下。”</p>

<p>“现在出去？你去哪儿？”文七惊讶的说。</p>

<p>“去熟</p><p>人家里。去问下明天稻子结婚的地方。”</p>

<p>一出门，果然一片漆黑。喜八深呼吸，决绝的跑出去。</p>

<p>穿过透着灯光的村落，走在田间小路……夜空阴沉沉的，有时能从云缝中看到星星。左手边虽然有广阔的琵琶湖，虽然能看到对岸零星的灯光，但感觉不到水与岸的界限。右手边耸立的群山的影子，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尽量不关注周围奔跑着，渐渐看到前方大津街市的灯光。或许是因此松了一口气，脚被什么东西卡住，向前摔倒了。灭掉的手电筒从手中掉落，听声音该是掉进了田里。周围瞬间变得漆黑，喜八浑身冒汗，呼吸困难，手脚无力。他虽然想要坚持，但是不安和恐怖赢得了胜利，他只能蹲在地上。</p>

<p>果然黑暗是不行的吧。这个时候害怕黑暗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喜八原想干脆哭出来，天上柔和的光突然照到身上。抬头想看看是什么光时，月亮突然从云中出现，散发着和手电筒一样的圆形光芒。兔子不停捣着年糕的月光十分平静，舒缓了喜八僵硬的心。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后，喜八慢慢站起来，向前迈出了脚步。</p>

<p>*</p>

<p>在八幡，稻子从洋辅口中得知了规子与清六的关系、以及从甚右卫门那里打听到的和清六的契约的事。</p>

<p>——如果喜八君再干涉百川家的事的话，他可能就上不了初中了。</p>

<p>喜八是要用电气创造快乐，最终会救助许多人的人。</p>

<p>自己这样的人不能变成他的阻碍，稻子这样想着，决定结束旅行。</p>

<p>从八幡回来的第二天，稻子正在自己房间发呆，甚右卫门就兴高采烈地走进来。</p>

<p>“明天终于要和派加尔博士结婚了呢！”</p>

<p>到了明天，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但是，到明天之前的话——或许是因为稍微考虑了一下逃跑的路线，稻子不经意地说“这样也不错啊”。</p>

<p>甚右卫门用手敲着榻榻米，稻子抖了下身体。但是甚右卫门也没有再生气，倒不如说是笑眯眯的，他说：“有一件事，想提前和你说一下。”</p>

<p>“你猜，我为什么会注意到规子和坂本家长子那小子的关系？”</p>

<p>稻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因为雇了侦探？”</p>

<p>“是啊，就是侦探。而且非常优秀。那个侦探可是个坦率的家伙呢，还和当时关系好的女佣说过‘要更加相信神明，像姐姐一样收到神明的来信’这种话呢。”</p>

<p>侧耳倾听的稻子，过去的记忆瞬间强烈的复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身体微微颤抖，视线摇晃。</p>

<p>“所以觉得可疑的女佣，就来找我商量了啊。——是吧，侦探小姐。”</p>

<p>尖锐的悲鸣在屋里回响。怎么也想不到，那妖怪一样尖利的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但是如果不继续叫，胸口就像要从内部撕裂开一样。</p>

<p>到现在为止，一直觉得生活不讲理。自己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明明没有犯一个错误，为什么还要活的这么痛苦。但是我错了。我不仅伤害了自己，还伤害了别人，伤害了姐姐。对于践踏他人的幸福还厚颜无耻地渴望快乐的自己，神明赐予我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地狱。</p>

<p>稻子停止悲鸣，内心崩溃的趴在榻榻米上。甚右卫门无甚感情地抚摸着她的背：“不要责备自己。不如说你干得很好。正如信仰神一般，好好的听从别人的话才是你的长处。派加尔博士无论地位、力量还是行动力都很强，他的话没有错。只要安心把自己交给他，你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p>

<p>甚右卫门站起来，说完“明天就拜托了”，准备从房间出去。</p>

<p>“……婚礼会场，在哪？”面对着声音毫无生气的稻子，甚右卫门转过了身，扬起了嘴角。</p>

<p>“琵琶湖上。”</p>